叶钦喝了水, 尤金金在一边看着化妆师给他卸妆, 又想起来一茬事:叶老师,您去消化科检查的报告他们发给我了。哦, 叶钦微微抬着头,方便造型帮他摘头套,结果怎么样呢?您的指标都很正常,没什么问题。尤金金还是有点担心,您是感觉哪里有些不舒服吗?没什么, 常规检查而已。叶钦很轻松地笑了笑,没说实话。自从那天和童峻把话说绝之后, 他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因为反胃惊醒,但是吐完了好像又跟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昨天他又去了一趟消化科, 做了一套完整检查, 看样子也没查出什么来。大概是因为叶钦到造型算是相对复杂一些的,他这边还忙活着, 组里到演员差不多都一一跟他打过招呼,先走了。等卸完了妆,叶钦到更衣室里换衣服。一身青衫白衣裤褪下来,叶钦身上就只剩下一件黑色的贴身四角短裤。更衣室有一侧是整面的全身镜,叶钦不经意间向镜子里一瞥,不由皱起眉头。他走到镜子附近,仔细盯着自己的腹部看了看。他虽然不像童峻那样有方方正正的八块腹肌,但也从来没有过一点赘肉。是因为最近没怎么锻炼吗?虽然现在小腹也是平坦精瘦的,原先浅浅的人鱼线却没了,肌肉之间的分界也模糊了。他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微微收腹,倒也看不出什么,曲线还是很漂亮。只是稍微绷了一会肚子,下腹就窜上来一丝细微的不适,说疼倒也算不上,只是有点轻微的发紧。那个感觉还挺磨人的,叶钦不由用手压在肚子上小幅度地揉了一会儿,那股难受劲才慢慢缓过去。叶钦对这种感觉很陌生,他觉得这不大像是消化不好,反倒像是肚子里长了什么东西。他穿好衣服,拿出手机来在网上搜了搜。网上基本上都是些耸人听闻的东西,按照他这个症状,可能已经活不过今晚了。不过也是,一般半道上从身体里长出来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多半是要拿走人的半条性命的。但是叶钦却有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他甚至有点无所谓。倒不是说他不怕死,只是经历了这许多事,只觉得很多事可能是早就安排好的,不管你怎么挣扎,怎么争取,最后都只会是一个特定的结局。病该看还是得看,叶钦打开挂号软件约了一个没排挡的时间,就把手机收了起来。他收拾好了东西正准备出门,就听见隔壁的女更衣室里穿出来细细的哭声。大晚上的,这还挺吓人的,但叶钦对声音很敏感,很快就听出来那个声音是属于闫茜茜的。我知道韩总对我恩重如山,但是我真的很努力在给公司卖命了,我用别的方式报答您,行吗?女孩子的声音哀哀切切的,听起来尤为楚楚可怜。闫茜茜的声音很低,但是两个更衣室之间的隔音并不好,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叶钦这一边:我知道我知道不是,我没有男朋友啊,我不是,我不是嫌弃您王副导也天天在这边,他什么都知道我没有说您监视我,但是我真的只想不想再听下去,叶钦故意把脚步声踏得重一些,拉开更衣室的门又咣当关上。女更衣室里很快传来一阵慌张的窸窣声,叶钦轻轻咳了两声,里头的动静就断了。紧接着是一阵轻且匆匆的脚步声,闫茜茜有些红肿的大眼睛就从门里望了出来。看见是叶钦,她有些放松,又有些窘迫:叶老师,您还没走吗?不好意思,我刚才不小心听见了你在那边打电话,叶钦手拄着长柄雨伞,既没有刻意地亲近,也没有端出前辈的架子,只是平和地问:你需要帮助吗?最后这一句话好像是一根针,挑破了闫茜茜的所有委屈,她猛地一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头滴滴答答地掉。叶钦安静地等,没再说话。闫茜茜哭了一会儿,抬起脸来,却摇摇头:对不起叶老师,这件事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但还是谢谢您。自从拍戏以来相处的这些天,叶钦对闫茜茜的印象一直很不错。她既有天分又肯付出努力,是新生代演员里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要是糟蹋在一个色/欲/熏心的老头子手里头,难免太过可惜。可是她说不需要,那叶钦也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他轻轻耸耸肩,只是提醒了她一句:很多事情在当下和事后权衡利弊的方式往往是截然不同的。如果你得不到更好的帮助,你依然可以来找我。闫茜茜抬着头看着他,眼睛里还含着一层泪。如果说从前她对叶钦只是倾慕喜爱,如今这目光里又多了一重尊敬。她朝着叶钦深鞠一躬:叶老师,您真的是一个好演员,从任何一个角度都是。叶钦把单肩包往肩上挂了挂:挺晚了,你赶紧回去吧。说完就转身朝着出口走了。刚一出门,叶钦就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正在跺着脚取暖。小白?叶钦最近视力有点下降,他微微眯着眼睛分辨了一下,试探着喊了一声。叶老师。白昙笑着走过来,从背包里掏出来一包糖炒板栗,递给叶钦:还是热的,暖暖手。叶钦没接,只是笑微微地把他看着:你等人?在等您。白昙的手有点尴尬地悬在空中,却不肯放下。叶钦把板栗接到了手里,抿了抿嘴唇:你等我干嘛呢?白昙对着手掌哈了两口气:我想送您回家。看着白昙的嘴唇都冻的有点泛白了,叶钦轻轻叹了一口气:那走吧,我们车上说。看着白昙开来的一辆银灰色沃尔沃,叶钦不由有些惊讶。他一直认为白昙会像大多的流量鲜肉一样喜欢五颜六色的小跑或者大得夸张的suv,却没想到他喜欢的是这总低调踏实的车型。你不喜欢跑车吗?叶钦不由好奇地问了出来。喜欢啊,谁能不喜欢速度呢?白昙爽朗地笑了笑,探着身子把车发动起来,但是接叶老师,当然还是安全第一。车上播放着轻缓的纯音乐,劳累了一天,叶钦不由舒适地眯起了眼睛:德彪西?是,原来您真的喜欢。白昙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叶钦,笑出那一颗尖尖的小虎牙。叶钦没有回答,其实他一个音痴,哪里懂得喜欢什么钢琴曲。他到和童峻结婚之前,也只喜欢过一首曲子,还是在大马路上听见的,等到好多年后,他才知道那首曲子叫做《梦中的婚礼》。这样难免有些太讽刺,就好像这一切本该就是一场虚妄之梦而已。而他之所以知道德彪西,也是因为童峻喜欢,家里常放的留声机碟子有好几盘都是德彪西和门德尔松的。听得久了,耳朵总会替他记住,甚至不用过脑子,就能唤起一种童峻会开心这种单纯又快乐的共情。所以,哪有什么真的喜欢?见叶钦不回答,白昙轻声问:叶老师是不是累了?把椅子往后调调,休息一会吧。到了我叫您。这两天没再下雪,温度反而更低了,地面有些上冻,车速依然提不起来。你特地在外面等我,难道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吗?叶钦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语气淡了一些。沉默了几秒之后,白昙温柔地开口:原本是有一些特别的话想跟叶老师说,但是想了想,又觉得这样说实在是太唐突了,然后我想换成一些别的话来说。这种话是不需要别人来回应的,所以叶钦只是安静地等待。我其实也只是想问问您,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天天过来接您吗?正是红灯变绿,白昙轻轻点下油门。谢谢你,叶钦的语气也放轻了,但是以后这种事,还是让尤金来就可以了。你现在工作任务也很重,不是吗?终究是年轻,白昙有些懊恼地笑了笑:您真连拒绝都这么温柔吗?不过您可以选择不回应,我也可以选择不放弃,对吗?叶钦只是笑着摇摇头,把板栗轻轻放在了置物架上:有时间还是花在自己的事情上吧。他自己在没希望的人身上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他绝不希望别人在自己身上也做这种蠢事。第32章正是人多的时间, 叶钦没让白昙送进小区,就在门口下了车。地面湿滑,行人都走得很慢很小心。叶钦在这边住的时间还不长, 也就不认识什么街坊邻居, 只是把帽子拉严了, 埋着头走。哎, 小心点。前面一个声音轻轻地说。叶钦这才发现自己差点撞上人, 赶紧低着头道歉:不好意思。有没有碰到你?那个声音又说话了, 这次却不是对着叶钦。叶钦抬起头,眼前是一对年轻夫夫。其中一个个子矮一点的大着肚子, 手撑在腰上, 他腰上坠着的肚子沉甸甸的, 单单看着都觉得很辛苦。另一个个子高的小心翼翼地扶着爱人,正关切地把他看着。孕夫温柔地笑着, 摇了摇头:没碰到我。那个年轻丈夫这才放下心来,带着点责怪的表情看着叶钦:地面这么滑,请您还是小心一点。叶钦却像是石化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个孕夫隆起的腹部。年轻丈夫更不满了, 把小孕夫往自己怀里护了护:我们走,这个人真奇怪。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 叶钦走进了小区门口的社区服务部,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三支验孕棒。药剂师凑得离他近了一些:要什么?叶钦清了清嗓子,声音抬高了一些:三支验孕棒。哦, 药剂师朝着摆放计生用品的货架走过去, 边走边问,男用的?叶钦低低地嗯了一声, 只觉得手心里出的汗几乎要把手套浸透了。二十七,二维码还是刷脸?药剂师在收款机上输入金额,歪着身子等叶钦回答。叶钦从手机上打开付款软件,出示了付款码。诶呦,小伙子,你这一脑袋汗!药剂师给叶钦递了几张面巾纸,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叶钦摇摇头,拿起收银台上的东西就走了。一进家门,叶钦把衣服扔了一路,直接进了洗手间。但真的把验孕棒拿在手里,他又不敢拆了。淡蓝色的盒子上包着一层薄薄的塑料膜,拦腰的地方有一根方便撕开的红线,盒子的封面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笔形测试棒。叶钦把盒子翻过来,盯着后面写的那些使用说明。那些字好像活了一样,一刻不停地在他眼前跳动,就是不肯让他看清。眼前一阵阵地发花,叶钦不由扶住了洗手间的滑动门。慢慢地,他坐在了马桶盖上,微微颤抖着捏住那条红线。他的手心里全是汗,连那条线都捏不牢,只是不停地打滑。叶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着头向后靠了一会儿,才把包装拆开。那么大的一个纸盒子,里面只是孤零零地躺着一根细细的塑料棒。测试棒是白色的,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透明窗口,一头是采集样品的试纸。叶钦的手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终于成功。他紧紧地盯着那根测试棒,恨不得立刻就能知道一个结果。时间变得那样慢,每隔五秒他就要看一次时间。浅色的液体顺着试纸的毛细,慢慢爬进了那个透明的小塑料窗,一个格,两个格,在身后留下了两道清晰的紫红色横杠。阳性。叶钦把手压在额头上,湿凉的触感也压在了他滚烫的心绪上。一滴,一滴。滚烫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叶钦难以自抑地痛哭起来。扑面而来地千头万绪让他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开心还是难过,他紧紧地攥着那只塑料棒,几乎要将它捏碎。这么多年,他一直渴望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不一定要为他做什么,只是和他在一起就可以,是一种比亲人或是朋友更亲密更稳固的关系。小时候,他希望爸爸妈妈能在他身边,可是他们从来也不曾注意到过。长大以后他希望童峻在他身边,却是一场镜花水月。可就在他终于放弃了的时候,却有一个小生命无声地到来。所有那些他不曾倾吐过的委屈和心酸,都在这一刻化成了眼泪,不停地从他的眼睛里滴落。叶钦下意识地用手心贴住自己的小腹,那里是那样的平坦安静,只是随着他的哭泣轻微起伏。他看不到也摸不到,但他就是知道那里有了一个从前没有的小东西。或许它还没有一个蚕豆大,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的。或许它的心脏还很小很无力,却已经可以跟着他的心跳一起轻轻搏动。带着满脸的眼泪,叶钦不由地笑了起来。就好像所有的痛苦流净之后,他终于体味到了深埋其中的快乐,真实而盛大的快乐。他曾经梦寐以求的陪伴,就在这一瞬之间到来了。他再也不用一个人了。去他/妈的月亮,去他/妈的童峻。他又一次地想:他再也不用一个人了。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叶钦把眼泪擦干了。吃过饭,洗了个澡,叶钦有点坐不住。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之后,他犹豫了一番,还是给何玉谦拨了个电话,反正早晚也得告诉他。电话嘟了两声,那边就接了:欸,宝贝儿。要搁在平常,叶钦肯定要骂他乱叫的,可是他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何总,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何玉谦上次听见叶钦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还是叶钦刚拿到金松奖准备正式追童峻的时候,不由郑重起来:叶钦,我警告你,你可别告诉我你揣上崽儿了。叶钦一愣:你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