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慕过吴亥,也埋怨过吴亥,到了现在,什么爱与恨,全像湖面水波,碎成涟漪,沉入湖底,成为了最复杂的过往心事。半晌,司马殷抱拳:就此别过,山高水长,有缘再见。吴亥应下后司马殷又看向燕王,真心道:燕王,愿您达成所愿。从一个皇室宗亲口中听到这样的祝愿,即便是不拘小节的司马殷,燕燎还是有些振动。掀唇一笑,燕燎颔首:多谢,有缘再见。如今九州动荡,唯有南疆边远,与世无争,确实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吴亥已经把一切安排的很好,燕燎没什么好说的了。司马殷扶着司马宗上了马车,帘帐放下,车辕转动,轻尘里马车缓缓远去。今日天气阴霾,天色快要完全暗沉之际,星月高悬挂上苍穹,混沌中扫去大半灰暗。吴亥对燕燎说:我带你去换身衣裳。燕燎奇异地看了眼吴亥,想了想推脱道:直接回东风镇吧。吴亥问:就算不换衣裳,难道你不饿?燕燎:?难不成你还准备留下来用个饭?吴亥:我饿了。燕燎:本该戍守平苍城的吴亥,又是救走了司马宗,又是和自己在南山镇上滞留,此番作为,哪一项都能算得上谋逆。燕燎心说他这是准备和吴泓晟撕破脸了,还是他有什么瞒天过海的计策?两人长相气质极其出众,走在街上引得诸多惊艳目光探视,燕燎暗忖吴亥就算有什么好计策,也不用张扬在南山镇上多做滞留吧?吴亥像是看穿了燕燎的胡思乱想,开口说:既来之,则安之,多虑无益。这派气定神闲燕燎嘴角一抽,想到这可是打没了汝南都能封王的人算了算了,多虑无益。夏日的沿河城镇,繁花似锦,两侧商铺林立,零星行人走在青石街上,扑鼻的都是花草清香。微风拂面,燕燎忽然生出感慨:江南真是个不错的地方。这里的繁花和繁华,都是荒疾的漠北没有的。吴亥目色温柔,勾唇一笑:凤留若是喜欢,待战事终了,我们可以再来。自从猜测燕燎是重生之人后,吴亥经常会想,上辈子的那个吴亥和燕燎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其实他隐隐可以猜到因为他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也太清楚姑苏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了上辈子的吴亥,虽说是吴亥,却更像是陌生的别人。吴亥知道燕燎看谁都带了上辈子的影子,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喜,暂时又不能和燕燎敞开摊明白说个清楚,便只想把这辈子的自己逐渐渗透进燕燎的眼底和心里。过去的,现在的,还有将来的,他想要燕燎看到的不是什么影子,就只是自己。看着身边人俊朗的侧脸和路旁的花枝竹节,吴亥浅浅叹出一口气,笑着说:我还是喜欢漠北,大漠烟直,长河月圆,十年,我待习惯了。燕燎脚步一顿,直直看着吴亥。吴亥跟着停下,恰时一指左手边:白云坊,衣裳铺子,生意太好,在姑苏开了不少分铺。燕燎:换完衣服再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下,街上华灯燃起,天穹月明星亮。吴亥淡笑道:姑苏夜市最热闹,我带凤留去逛逛,凤留喜欢小吃吗?燕燎觉得这人真是来散心游玩来了吧,还夜市还小吃。一直紧绷着军务战事,今晚你我二人都把这些暂且放下,短暂地享受一番风月好了。吴亥边说边微笑领着燕燎往夜市走。这样的吴亥,皎好面容上轻快惬意,美好地让人难以拒绝他的要求。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差这么一时半刻,燕燎没有扫吴亥的兴。但到底是受战事影响,南山镇这么繁华热闹的临河小镇,夜市也没有以往热闹。两人走着走着,燕燎瞥见个家糖糕铺子,犹疑着,他问吴亥:要吃糖糕吗?燕燎是不喜甜食的,吴亥再清楚不过。灯火下吴亥璀然一笑,摇了摇头,拉着燕燎来到一家面铺。两碗牛肉面。放下银钱,吴亥带着燕燎坐下,说道:还记得,从前在漠北,世子带着徐少浊,可是把王城里每一家面铺都光顾了遍。燕燎:世子少时轻狂,王城快马,马蹄卷雪,从军营回来倘若没什么要事不急着回宫,总喜欢在外面找家铺子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吴亥笑笑:边境猖狂战乱频发时,城中面铺都会赈送面食,说是为世子祈福,我曾就受了藏书阁外那家面铺多次的馈赠。一字一句,把燕燎的记忆拉回到了久远的从前。吴亥看着燕燎脸上半怀念半复杂的神情,冲他一笑:凤留不喜欢以前的我,往后试着喜欢现在的我,怎么样?燕燎心尖一跳,手上筷著猛地放下,突然就食之无味。他觉得吴亥似乎话中有话,就好像是在暗示什么。吴亥却又正色说:姑苏的面葱油味鲜,凤留,吃要趁热。面碗里的热气在灯火下徐徐滚动,色香百味,勾成了最平凡不过的烟火气,滚过桌前人浓墨般的锋利眉眼,把吴亥一颗心也捂得滚烫。吃完面,两人沿河而走,不知为何,河上飘起不少荷花灯。荷花灯上燃着烛火,缓缓漂流于水上,水面一层层的涟漪被映衬的金波粼粼。燕燎有些好奇,瞧着这些花灯。吴亥见燕燎被荷花灯吸引了视线,解释道:现下正值梅雨,像这样星高月明的好夜实属难得话音一顿,吴亥又道:过几日便是七夕,姑苏夜市繁华,百姓崇尚市井,这荷花灯便是用来传递七夕心愿。燕燎看傻子一样看着吴亥:过几日是七夕,现在就传递七夕心愿?是你傻,还是你当我傻?吴亥才不在意,问他说:凤留也想放一盏花灯吗?这可是漠北没有的习俗。燕燎有些羞恼地瞪他:本王才不弄这些。吴亥笑了两声:那我们弄别的。说着吴亥把燕燎拉到一家铺子前。小贩老板手里摇着蒲扇,见来了两位华贵俊美的公子,双眼一亮,扔了蒲扇招呼:两位要买点什么?吴亥玉白手指从摊车挂板上摘下两片红绸,将其间一片塞进了燕燎手中。燕燎莫名其妙,皱眉问:这要做什么?小贩乐呵呵抢着答道:公子是外来人吗?这是挂竹枝呀。挂竹枝?竹梢随风轻轻摇,枝头祈愿路迢迢,牛郎织女鹊桥会,繁星明月映九霄。公子有什么愿望,大可写在红绸上,写好了往竹枝上高挂,苍天神灵保佑您心想事成呢!小贩热情洋溢:近年到处都乱的很,甭管公子是求红颜姻缘,还是求官运财运,都可以求一求嘛。燕燎:吴亥已经拿了墨笔,在燕燎手边晃动:玩玩吧。这样玩心颇重的吴亥也是燕燎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燕燎不忍拂了他的意,抿唇接过笔,弯腰俯在案上,写起什么来。吴亥勾唇浅笑,接过小贩递过来的另一支笔,提笔也在红绸上画写。两人写完后,小贩乐呵呵指着河岸旁的丛竹:公子,挂那边吧。小贩所指的地方已经挂了不少红绸,翠色竹枝与红绸随风轻轻摆动,在灯火和水面花灯的映衬下,有一种相合的喜乐融融。燕燎受此所感,也不觉得这种行为太孩子气了。他伸手把红绸往高处的竹节上挂好,转头过去看吴亥。吴亥双手捧着长长红绸,挨着燕燎的红绸,把自己手里的系在了燕燎所挂的旁边。风中两条长稠轻摆,燕燎扫了一眼,那红底黑字上所写了长长一串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燕燎:吴亥轻笑道:不愧是凤留,国利民福,你叫我说你什么好?燕燎觉得这气氛实在有够奇怪,不想再多待,催促说:不玩了,回程!说完燕燎拔腿就往前走,又被吴亥无奈叫住:反了,凤留,这边走。清风吹起,竹枝上高挂的红绸们摇摇曳曳,吴亥写过的那条红绸被吹得扬起,月色明灯下,露出了另一面八个墨字愿得君心,白首不离。回到船上,燕燎和吴亥,一人一间舱房,本想着这下没什么争议了,就听吴亥淡淡说:男女有别,郡主用过的舱房,我们再用不太合适。这话说的燕燎想要推门的手慢慢缩了回来。第101章 前世今生进来。吴亥面上挂着温尔笑意, 侧身把门让出,静站在旁等着燕燎自己走回来。燕燎:吴亥说的半点错也没有,就算司马殷已经离开了, 那也是男女有别, 无论是他还是吴亥, 谁在用司马殷用过的舱房,都有些不合适。但燕燎看到吴亥这种温和无害的笑意, 心里莫名那个憋气啊燕燎心思全写在脸上,吴亥看得一清二楚。快触到门的手缩回握成拳又舒展开,想要发火又强忍着, 皱着眉抿紧唇, 慢慢回到自己这儿吴亥凤目幽暗, 看着燕燎一脸不情愿但还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哪有这么可爱的人,这也太好欺负了。不过吴亥见好就收的本事炉火纯青, 两人进了屋, 他只是开窗燃灯,示意燕燎在他对面坐下。长夜漫漫,虽然吴亥私心里想和燕燎厮守住后半夜的时光,就这么一路逶迤暧昧下去, 可这样终究是短暂的, 不得长久。为了长长久久得到燕燎,吴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船行水上,只有你我, 现在,这里是最安全隐秘的地方。燕燎明白了吴亥这是有话要和自己说。正好,他也有疑问早就想问。姑苏要和大安结盟吧。往椅背上一靠,手臂搭上扶柄,燕燎扯唇嘲笑:吴泓晟拿司马宗做筹码,要和大安谈和吗?吴亥淡淡说:司马宗是死是活并不重要,咸安里的有心人膈应的只是清君侧这一名头,倘若大安决计和姑苏结盟,那么无论司马宗去不去得到咸安,这个盟都会结上。不提暴起的地方乱徒,燕和姑苏毫不留情蚕食大安的疆土,这些年一直是大安的心头病患。如今燕势不可挡,大安若是选择和姑苏结盟,就可以优先把所有的兵力拿来对付燕。燕燎笑出一口白牙,有趣道:司马桀张口闭口都是皇家威严,我本以为他是个要脸的人,不想他也能拉下脸和吴泓晟结盟啊,这可真是难为他了。司马桀便是陇川王。吴亥说:燕势不可挡战无不胜,大安不会不明白什么叫唇亡齿寒,与其等着姑苏被你覆灭,还不如先和姑苏联手。燕,大安,姑苏。吴亥,你站在什么立场?笑意敛去,燕燎凝神注视吴亥。吴亥不可能站在姑苏的立场,可显然,他也并非站在自己这边。燕燎其实隐隐知道吴亥的目的是什么。还在琅琊郡时,他便问过吴亥你想要这天下吗。他只是不知道吴亥要怎么做而已。燕燎选择严肃问出这个问题。这样问起来似乎很蠢,因为太过于直白,不加一点掩饰。可是燕燎想问。他想亲口从吴亥口中得到回答,他想知道吴亥会怎么回答他。灯芯在火中不安跳动,两人投在舱壁上的影子也跟着火焰摇摇跳跃。谁也没有看不安分的影子,他们四目相对,认真看着对方。燕燎又问了一遍:你站在什么立场?吴亥端坐,目中暗光流转,他反问道:凤留觉得,我配不配做你的对手?对手。没有明说,却也是给出了答案。得到答案,燕燎一直紧拧的眉头陡然就舒展开来了,甚至还短促地舒了一口气。吴亥在燕燎的眼神里看到了满意。吴亥突然就有些难过。燕燎如此执着,执着地非要在自己这求得个亲口说出的答案。这份执着甚至不像在问这辈子的自己,更像是想得到一个来自上辈子的吴亥的答案不,又或许单纯就只是直白地试探,想从自己口中得到个真话?基于燕燎的性子,基于自己的性子,吴亥多次凭空推演过燕燎的上辈子。但推演终究只能是推演,吴亥并不敢断定自己现在对燕燎这么执着想要一个答案的解读就是对的。可万一是对的呢?吴亥难以想象上辈子的那个吴亥,究竟是做出了怎样不堪的事,才能让燕燎始终释怀不了,甚至揪着这辈子的自己还要寻得一个答案。可偏偏这辈子的燕燎连伤都伤不得自己这其中,到底有着什么关联?吴亥太想知道了,他甚至嫉恨上辈子那个吴亥,一直阴魂不散地霸占着燕燎心中的位置。你很好。燕燎笑了笑:我不在意你想和我争这天下,成王败寇,自古以来就是各凭本事。一句话引得吴亥眼底阴霾倏地化散,不动声色转成了惊诧。燕燎为什么突然这样说?燕燎星眸耀亮,扬唇笑着对吴亥说:十二,你很好。十二。吴亥心头震动。从前便是,燕燎有时候会叫吴亥十二。吴亥从未这么喜欢燕燎叫他十二。因为这个称呼只有在燕燎不含任何恶意、纯粹地对他好时才会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