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沉,地面殷红,折断的长矛、钢刀,倒地的人、马,把天地间变得分外狭小。狭小,并且阴郁。燕燎转身,抿着唇看一地狼藉。此时最不知所以然的当属燕羽。本来燕羽只以为是纳玛人卑鄙无耻,临时又背信弃义罢了。可当燕羽看到燕燎和纳玛的主将争缠许久还没有分出生死后,就觉得非常奇怪了。这得是谁如此了得,能在燕燎手里坚持这么久?燕羽极目远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怎么会是吴亥?他不应该被旦律杀了吗?没死?难道说这些纳玛人是他带来的?燕羽的四肢百骸又泛上了恐惧,这种恐惧比燕燎刚刚揍他来的还要更汹涌。燕羽的心中尽是疑问。为什么吴亥和纳玛人是一伙的?他什么时候和纳玛勾结到一起的?那旦律呢?自己和旦律的联合,难道吴亥一直是知道的?还是说自己和旦律都被蒙在了鼓里?燕羽:喂喂,这个可比世子还小上两岁吧,这个也是魔鬼吗?燕羽只觉得头如斗大,一时间都分不清三军混战的意义在哪里,更分不清现在的敌人又是谁了。无论敌人是谁,在此刻却好像不那么重要了。城门破开,所有私兵尽数出城迎战,却吃了被反攻的亏。而争战正热时,王城的禁军也在禁卫的统领之下出来支援。这一战死伤惨重,非要说的话看起来,这里似乎没有赢家,没有胜利者。纳玛的主力军差不多只剩下几支小队,耶那呵阵亡,海俏又挂了彩。燕燎带来的冀州骑兵,阮弘方阵亡,百里云霆负了伤,基本上全军覆灭。至于燕羽的私兵,那是最惨烈的,纳玛简直是就是盯着他在打,待战局谢幕,只剩尸骨成山。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情况?燕羽忽然茫然地立在城楼之上,看着远处燕燎和吴亥纠缠在一起的身影,看着这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傻眼地想,这个姑苏质子,这么强吗?而海俏也回过神来,他此时也惊觉过来,发现一切似乎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这似乎和计划中出入的太大了!海俏奋力拨开百里云霆,轮着巨型钢刀冲向吴亥。他脸上的得意早就消失不见,此刻都成了困惑和愤怒。海俏愤怒的声音如一道惊雷,炸开在天地间:吴亥!!怎么回事!!也就在这时,吴亥按住了燕燎的手,他对燕燎说:世子,燕羽在城中派去纵火的人,都是我的人,只要我一个信号,他们都会退开。燕燎冷笑:所以呢?吴亥说:燕羽的反叛,我已经帮你平了。燕燎还是那句话:所以呢?吴亥眨了眨眼:世子昨夜答应过我,若我引开纳玛巡兵,待你领兵回援,会答应我一个条件。现在还算数吗?你觉得呢?燕燎咳出一口血:你背叛我,我还答应你什么条件,吴亥,你在想什么呢?吴亥面上表情却一点也没有动容,他认真地点头附和:也是,世子对我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空口诺言,向来是算不得数的。吴亥的声音低低沉沉,在寒天雪地里,像玉石相击,狠狠地勾在了燕燎的心上。燕燎扬手,手中刀向后一抖,抗下了海俏劈下来的钢刀。海俏用得是蛮力,他的臂力力大无比,这么向下一砸,燕燎虽说接住了钢刀,身下的马两只前脚向下一折,趴倒向地面,燕燎按着心口跃下马,转身回击海俏。燕燎现在全是对吴亥的恨意,他对上吴亥无可奈何用不得全力,对其他人可就另当别论了。哪怕是一身伤,出手的刀对上海俏招呼,还是迅猛可惧的。吴亥望着燕燎忽然又凌厉起来的招式,沉沉的眸光又晦涩了几分。吴亥忽地开口:还剩下些兵马,不赶回纳玛可以吗?旦律还等在那儿呢。话音一落,海俏的脸色就跟黑云遮面似的,半天憋出个你很好,随后被迫收兵,带着活下来的伤兵、残兵又急匆匆地窜走了。真正是来势汹汹,颓然而归。燕燎沉着脸盯着吴亥,吴亥说:别这么看我,我没你想象中那么能干,只能想法子使些小手段。小手段?燕燎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不知吴亥下一步要如何走。要去纳玛?回漠北,还是离开去别的地方?他在走之前,还要做什么?漠北王城里,还有多少他的人?对上吴亥沉静的面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浑身都撕裂般的痛。城门前剩下来的兵士们也都脱了力量,自发努力维持起一个队形,等待主将发令。之前握在燕羽手中的那些私兵,在这一战后,也不敢再对燕燎不敬,灰头土面地挤进禁军中,低下头表示臣服。夜幕降临,天穹灰红,一切终于暂时结束。吴亥说:我跟世子回宫,世子愿意听我解释吗?吴亥也不想再和燕燎打下去了。说起来,他本就不是喜欢舞刀弄枪的人。能用脑子解决的事,为什么要用刀剑呢?燕燎还拎着刀,戾血累累沾衣,拂袖尽是腥气,他今日,又不知杀了多少人。除了眼前的罪魁祸首。吴亥正色道:但世子不能叫人把我关起来,你要带我回宫,亲自审问,我可能就老实交代了。这点还用吴亥说吗,不知道吴亥手里还有哪些棋子,燕燎又能把他交给谁去处理呢?直到现在,吴亥都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超然自得。他往日里的臣服表象,终于彻底的崩塌了,已经不需要继续伪装下去了吗?吴亥还打着什么谋划吗?燕燎看不透,他第一次发现,眼前的少年,原来如此深不可测。赤兔马自发地跑来燕燎身边,燕燎跨于马上,隐忍着心中暴虐,将吴亥一同拉上马背。以不变应万变吧,总要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在最后的暴雪来临之前,解决一切吧。整兵,收队。燕燎下了命令,伤员们互相扶持,禁卫军的副禁卫跪到燕燎脚下:世子,这里交给末将,请您速速回宫,众大臣全在宫中,人心不安。燕燎点了点头,沉着脸进了城。只有这夜,王城街道上千家万户无一家点灯,黑暗与肃静包裹在城中。近在咫尺的一战,让所有百姓都害怕到了极点。更别说出门迎接欢呼庆幸。不过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就是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骑马进了王宫,吴亥是径自把燕燎往寝宫带的。他和燕燎之间的事,并不是因为这一战而结束,相反,是因为这一战,才刚刚开始。一名宫女上前接过燕世子血迹斑驳的腰刀,另一名则匆匆拉开寝殿的门,要去准备热水供燕燎沐浴更衣。吴亥出声阻止了她们的忙碌:都下去吧,世子和我还有事要谈。宫女面面相觑,在燕世子表示应允的目光下,虽然担忧却也见怪不怪地退下了。吴亥关了门,点上宫灯,将宫殿照的一片明亮。于燕燎面对面坐在席上,吴亥问:世子想从哪里开始问?燕燎挺直着背脊,不去碰还在潺潺流血的伤口,反问吴亥:你想从哪里开始讲?本以为燕世子会更暴跳如雷些,却没料到他比预测中要平静不少,吴亥还悄然惊讶了一会儿。不过这点微不足道的惊讶并没能影响吴亥,吴亥说:我回来漠北的时候,咸安已经内乱了,不然我没准备现在就动手。燕燎挑眉:你什么时候和纳玛勾结的?勾结?吴亥说:利用纳玛很久了,不过要同时牵制好旦律和海俏,一开始可花了点时间。燕羽那边也是你?那倒不是,燕羽在冀州悄悄换了私兵,我查了一下,发现原来他是想给父亲讨个公道,预谋不轨;正好旦律也感觉到纳玛族里气氛有些不对,所以我就默默在他们之间顺手推了一把而已。燕燎默了默:你查了一下?世子口渴吗?吴亥起身,去隔壁沏了两盏茶,端回来一杯放在燕燎面前,一杯托在手中,啜了几口饮下。因为世子有时候忙起来会全然忘了我,有时候不忙又管的太宽,所以我这边动作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使得今日这战有些草率。燕燎押了口茶,他讨厌吴亥这种云里雾里的讲话,寒声问:你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就算自己没有想过内鬼是吴亥,吴亥能做到这种程度,也是相当可怕的。吴亥的目光随着燕燎手中的茶盏移动,笑了笑说:消息。我知道所有的消息,大小消息,无一例外,全统筹在我的手里。燕燎瞳孔微微一缩,茶盏被猛然拍在桌上。也就在这时,寝宫外面有禁卫出声报道:世子,有位姑娘手持您的令牌,正在殿外求见。燕燎扬声问:谁?说是姓林,林水焉姑娘。燕燎的拳头顿时紧紧捏在了一起。青鸟坊是燕燎秘密的势力,是吴亥提出策略,三人一起建起来的隐秘势力。就连宫中也没有人知道这一势力的存在,更没有知道林水焉是青鸟坊的坊主。燕燎曾给了林水焉一块令牌,说要是真遇到天快塌了的大事,可以用这块令牌来宫中找自己。而现在,林水焉拿着这块令牌来找自己了。就在吴亥刚刚背叛了自己后。燕燎一言不发,死盯着淡定的吴亥瞧。外面的禁卫没得到回复,又问了一声:世子?吴亥替燕燎回答说:请林姑娘进来吧。是。殿门推开,妆容精心、一袭水蓝裙的林水焉手里拿着个食盒走了进来。对于燕燎和吴亥之间硝烟无声的气氛罔若未见,林水焉笑意盈盈,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找了个地方坐下,聪明地和燕燎吴亥两人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林水焉:不用在意我,你们继续聊。燕燎忽然笑了:青鸟坊。你从五年前开始建立青鸟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布局了吗?所以青鸟坊其实一直是你的。对于燕燎的五年前一说,吴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站起身对燕燎说:青鸟坊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林姑娘的。燕燎又把目光投给了林水焉。良栖,你怎么这样。林水焉本来只是玉手托腮坐着呢,没想到吴亥又把话头引向了自己,嗔怨地瞪了吴亥一眼。抱怨完了,见燕燎的目光依然刀子样盯着自己看,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说:凤留,我是个生意人。对生意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利益。只有利益可以牵动生意人的立场,对于我而言,我们三人一开始就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自然不存在什么背叛。燕燎居然无话反驳。诚然,林水焉说的没有错。她帮自己,也帮吴亥,她的立场只是一直是站在她自己的脚下罢了。燕燎问吴亥:这个月里,我派人送到咸安城的那么多信,你真的没有收到吗?吴亥沉静地看着燕燎,坦白道:每一封我都收到了。燕燎的眼神陡然就凶狠起来,他一直隐忍压抑的对吴亥的杀意,在这一刻,再难压抑,彻底地再次爆发出来。起身一脚掀翻了面前的茶几,燕燎踏着茶几的木腿,伸手拽住了吴亥银白甲胄的前襟,一字一字问:你明知道我父王有危险!你知道的,对不对!吴亥冰冷的手覆上了燕燎的,冷漠道:世子,我还是如昨夜那番话。咸安城里的事,就算我提前知道了什么,也没法做什么。不仅是我,便是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燕燎已经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燕燎忽然失了力气,他努力地从地上抬起头,微微睁大双眼:你对我别担心,只是会让你浑身无力,过几个时辰药性就会退散。燕燎的战斗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递信给青鸟坊要化情散和冰凌散的解毒草药时,吴亥特意还嘱咐要了一味化劲散。燕燎:他对吴亥的恨意越是浓烈,越是恨不得杀了吴亥,他身上的伤口就又开始撕裂拉扯,如披血衣,一身血腥气。吴亥只当是燕燎今日杀人太多,并没在意。俯下身子想要把燕燎拉起来,谁知燕燎忽然发力,将他狠狠压在身下,随即手掌为刃,一个掌刀对着自己的脖子就劈了下来药效发作还能有这种力气!?然而不等吴亥失色,那掌刀又无力地垂到了地上,同时一口鲜血从燕燎口中呛了出来,染了吴亥一脸。吴亥惊异地瞪大了眼眸,本能地搂住燕燎的后背,触手竟然全是温热的血液。燕燎居然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什么时候?难道是燕羽,可是燕羽要有这个本事就不会有今日这件事了。那是那些骑兵?也不可能,燕燎就是受了伤,也不至于被伤成这样。吴亥把没有力气还狠狠瞪着自己的燕燎扶起来,推到椅子上靠坐,转头问林水焉:他在冀州受了伤?林水焉皱了皱眉,也不知道燕燎这是怎么回事,摇头说:林二没说凤留受了伤啊。吴亥:虽然不知道燕燎什么时候受了这么重的伤,可对这时的吴亥来说,其实是有利于他的。吴亥走到一张摆有笔墨纸砚的桌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写完后吹干墨,折起来放进信笺,压于砚台之下。而后又迎着燕燎的注视,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这十年来,受燕世子照顾了。再会。燕燎十指紧紧扣着椅畔,强大的意志力告诉他,你要站起来,可惜伤太重,又败于药性,最终只能咬牙挤出一句狠话:你休想!这目中的恨意触目惊心,又想想同样是被燕燎捡起来的小可怜,好像唯独自己享有燕世子这份浓烈的恨意。心中忽然就染上了不知名的暴虐阴郁,吴亥俯身,食指擦过燕燎的唇边,沾上了燕燎唇边溢出来的鲜血,一只手捧上燕燎的脸,沾血的食指在燕燎的眼皮上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