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延清神情冷峻,正襟危坐于桌前,陆衍躬身施礼,将陶臻潜入犀山阁盗取医典之事如实禀告。“陶臻用药使我昏迷,我醒来后,便立即带人下山追捕,路上巧遇闻昭才知阁主你已回犀山。阁主,陶臻与伽兰山勾结!饶不得!”陆衍说到此处,慕延清抬手截住他的话,而他所说的那些事,陶臻在信上亦有解释。慕延清转过头,眼色如刀,冰冷地投向站在一旁的闻昭,随后他缓缓站起身,抽出腰间的九节鞭,走到闻昭身前。慕延清沉声问:“闻昭,你还有何话说?”闻昭当即跪下,却低着头,沉默以对。慕延清见闻昭无从辩解,便冷冷地提着长鞭,缓步绕至他身后。雪白长鞭如闪电,只见银光一闪,闻昭挺直的后背就多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痕。“阁主!闻昭对犀山阁忠心耿耿,您这是何故啊?!”陆衍不知内情,欲起身阻拦,慕延清却眼色一凛,厉声喝道:“退下!”慕延清声色俱厉,使得陆衍不敢妄动半分,他又挥鞭而下,凌厉的鞭声惊天动地。闻昭五脏六腑被鞭力所震,后背如烈火烧灼,他紧锁眉头,呕出一滩鲜血,却依旧跪在原地,不辩解,不躲避。而闻昭这般样子,却更让慕延清怒火中烧。他方才那两鞭贯了八成力道,若非闻昭内力深厚,早已当场毙命。慕延清紧握长鞭,恨闻昭的食古不化自作主张,又恨自己对陶臻的无能为力,两种情绪反复交错,内心的怒火越烧越烈。两鞭惩过,慕延清仍不解气,但就在他第三鞭落下的一瞬,一道黑影忽然掠至身前,一掌推开跪地的闻昭,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地挨了这狠厉的一鞭。“闻旭?!”闻旭破窗而入,用身体为闻昭挡下这一鞭。闻昭跌倒在地,急忙回首望去,看见突然闯入的闻旭背脊染血,向着慕延清屈膝跪下。“大胆!”慕延清一抖长鞭,血珠溅落一地。闻旭嘴角溢出几丝蜿蜒血线,忍痛抬头,毕恭毕敬地问向慕延清:“阁主,不知我哥犯下何罪,须受如此严惩?”“错?”慕延清冷笑一声,将染血的长鞭狠狠地掷于地面,道:“他可觉得自己没错。”“仿我笔迹伪造书信,构陷陶臻与伽兰山勾结!口口声声忠于犀山阁,却不把我这个犀山阁主放在眼里!难道真当我如今昏庸愚昧,不明事理,想反了我不成!”慕延清指着闻昭横眉怒骂,在三名亲信前露出少有的失态,若非理智牵扯,闻昭早已丧命于九泉。而他盛怒之际,仍是谨记陶臻在威虎寨时说的话,闻昭不能杀只能罚,犀山阁也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名得力干将。慕延清体倦神疲,一席话说罢,面如冰霜,唯有两眼猩红。陆衍这才知其中误会,连忙起身扶着慕延清坐下,劝他息怒。而闻旭跪在原地,紧拧眉头,无奈地转头,朝闻昭斥道:“哥!你糊涂!”闻昭紧攥双拳,身前身后皆是斑驳血迹,他跪坐地上,一声不吭,默认慕延清的谴责。闻旭低叹一声,跪走上前,拾起慕延清扔掉的九节鞭,平托于顶,向慕延清道:“阁主,我哥以下犯上,罪不可赦,愿受惩处,而我作为他的兄弟,也甘愿陪他一同受罚。”闻旭与闻昭为同胞兄弟,自然对他了解甚深,他家大哥向来秉性梗直,不善圆滑。平日自己以他为尊,事事依顺,可未曾想,他竟偏执于此,铸下大错。慕延清坐于桌前,面容紧绷,双唇抿成一条线,他紧抓桌沿的五指一寸寸地往下陷,之后猝然发力,上好的金丝楠木桌在一瞬间被掌力震碎,从中破开,四分五裂。闻旭沉默地托着九节鞭,即使溅开的碎片在他脸上划出血痕,依旧一动不动。站在慕延清身后的陆衍嘴唇微微翕动,望一眼角落的闻昭,终是欲言又止。室内气氛如霜降,凝重而迫人。慕延清垂下左臂,广袖下的拳头簌簌颤抖,他扫过眼前鲜红夺目的九节鞭,目光复又落到闻昭的身上,定定地看了他良久,才转回视线,从闻旭手中拿起九节鞭交给陆衍。良久之后,才开口道:“闻旭,我命你留守江州监视寇言真,你此番回来,可有要事禀报?”慕延清稳下心神,恢复常态,语气亦平和许多。闻旭听罢颔首,从怀中取出两份拓写的密文,递到慕延清手中。这两份密文,一份是尤里都斯给寇言真的去信,上书:隐患已出,待夺父权后,联手灭犀山。而寇言真的回信却只有四个字——共分天下。慕延清将密文默默看罢,微勾起唇角,发出一声讥笑:“好大的口气。”说完便将两则密文撕成粉碎,洒落一地。慕延清又道:“陆衍,你怎么看?”陆衍道:“以不变应万变。”慕延清听之点点头,却说:“但也不能坐以待毙。”陆衍颔首:“属下明白。”屋中一片狼藉,慕延清面露倦色,以手揉揉发胀的眉心下令:“陆衍,带闻昭闻旭回阁中疗伤,待闻昭伤愈,押入冥室禁闭一月,若有人替他求情,一同罚了。”陆衍领命,闻旭谢恩,两人一同将地上的闻昭扶起往门外走去。而陆衍仍是不放心,转头道:“阁主,你……”慕延清疲惫不堪,坐在凳上好似没了起身的力气,他沉声道:“我明日再回去,无须给我留人,都走吧。”慕延清意已决,陆衍也知多说无益,但他还是在别院中多留了一会儿,烧上满满两盆热水送入慕延清房中,随后才带着闻昭闻旭和一众弟子离开犀山别院。此时子夜已过,万籁俱寂,月华如练,皎皎清辉清澈明朗,却穿不透冷寂的夜,越不过冰冷的窗。慕延清独坐屋内,怅然所失,神情黯然,他以掌风灭了壁上灯盏,将自己遽然陷入浓稠如沼泽般的黑夜里,就这般独坐到天明。第五十七章秋雨未歇,绵绵下了三日。月夜下,坐落山野间的小镇青瓦白阶,水雾蒙蒙,如遗世桃园,一片宁静祥和。子夜后,镇上唯一一间客栈预备打烊,一身短打布衫的跑堂打着呵欠拉上大门,却听见不远处马蹄阵阵,沿街而来。天昏雨急,来者多半不善。闻马蹄声越来越近,小跑堂加快动作关门落锁,可依然晚了一步,门栓还没完全落下来,就有人从外一脚踢开大门。小跑堂当即被震飞,摔在地上,落了个屁股开花。门外,有一蓝衣人挟风携雨而来,淋了一身雨水,湛蓝的袍子像施了重彩,暗沉如墨。小跑堂面露怯色,唇舌打颤,道:“客……客官……小店没房了。”仇君玉被冰冷的秋雨打湿面颊,眼色却比雨水更冷,只见寒光一闪,如影刀光飞射而出,在小跑堂黑黝黝的颈项边转了一圈,又不见踪影。“现在呢?”仇君玉嘴角一勾,如暗夜鬼魅。小跑堂吓出一身冷汗,双手双脚打着哆嗦,恐惧之下忘了怎么开口,只得如捣药般死命点头。而他的余光又在仇君玉身后瞥见一抹红影,无声息的斜靠在门边,形销骨立,在夜间看来,更似孤魂一缕。从地上爬起来的小跑堂惊魂未定,跌跌撞撞地跑到柜台边拿房间钥匙。仇君玉旋即回身,来到门边扶住羸弱的陶臻,小心地带着他入了客栈大堂。陶臻披一身秋雨,被雨水湿透的衣袍贴在身上,显出他清癯的身形。小跑堂在前面带路,仇君玉搀扶着他向楼上房间走去,陶臻身体微颤,步伐虚浮,刚走到阶口,整个人便无力地从仇君玉怀中滑了下去。仇君玉见陶臻体力不支,索性双臂横过他的肩头和膝弯,将他打横抱起。怀中人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头上的浅露也随之落地,露出一张苍白柔美的面容。小跑堂回头偷瞥一眼,发现这红衣人竟是一名肤白貌美的男子,只是脸上血色褪得干净,乍眼一看竟不似活人。“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快带路!”仇君玉眼色一凛,厉声催促,抬起一脚就踹在小跑堂身上。小跑堂唯恐这罗刹挖他的眼睛,赶紧加快了步子,将两人带到一间空房前。仇君玉踢门而入,将陶臻放在长凳上,回头又朝小跑堂吩咐道:“赶快去烧几桶热水,再搬一个浴桶来!”小跑堂唯唯诺诺应了,急忙转身去准备。仇君玉将陶臻搂在怀中,不断地用手掌揉搓着他发冷的身体。“陶臻,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身体越来越冷?”仇君玉拧着眉,陶臻却没有回应。这样压抑的气氛让仇君玉心中越发不安,他抓过陶臻的手想要探脉,却被那人轻轻推开。“没事。”陶臻的声音微不可闻。“只是有些受寒。”仇君玉缓缓蹲下/身,用双手裹住陶臻冰凉的手,呵上几口热气,捂在心口。“等会儿你去热水里泡一泡,我再推送些内力给你,或许会好受一些。”这几日来,他们急于赶路,吃住都是敷衍,为避人耳目,仇君玉处处警惕,一路耗神耗力,人也消瘦了些许。陶臻坐在长凳上,低头望着满是不安的少年,极为温柔地,伸手为他拂去一缕贴在面颊上的湿发。仇君玉目光一瞬不移,久久仰望着眼前人,捕捉到那人眼中的旖旎光亮,心中顿觉一片温暖。他心头一热,想就势揽过那人的颈项,吻上他苍白的唇色,但这蠢蠢欲动的妄念,最终还是被他的理智压了下去。磨难终于使两人可以和平共处,若再莽撞任性,一切又将回到原点。陶臻心中容不下他也罢,只要两人能长久的这般相守,此生便别无他求。半晌后,小跑堂和另外一名伙计送来浴桶和热水,仇君玉喝走他二人,扶起陶臻走到浴桶边。仇君玉用手探了探水温,又往桶里添了些热水,再回身替陶臻除下浅朱外袍放到一边,向他轻声道:“我在门外守着你,有什么事就叫我。”仇君玉说完便走,一点其余的心思也没有,陶臻看着他推门而去,人影立在门外,目光闪动几瞬,却又陡然黯淡下来。陶臻站在浴桶前脱掉贴身的衣物,散开紧束的长发,裸身迈入水中。仇君玉刻意在桶中多加了些热水,但陶臻的身体却如九尺寒冰,甫一入内,水温便随之冷却下来。陶臻一头乌丝如浮萍飘散在水中,他呼出一口白雾,斜躺在浴桶里,头枕着光滑的桶沿。浸泡着周身的热水逐渐凉透,痛楚悄然爬上陶臻平静的面容,他攀住桶沿的双臂开始不自主地抽搐颤抖,五指紧扣桶身,指尖惨白一片。简陋的房梁在陶臻眼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体内仅剩的力量,如在无形中被人从四肢百骸里一丝一缕地剔掉,很快便要消失殆尽。一头青丝转瞬变华发,没有预兆没有征候,彷如一朵开得正艳的花朵被人猝然掐断根茎,在一霎那了断生机。陶臻眉心紧皱,缓慢地阖上眼,纸白的唇上漫开氤氲血色,几缕殷红血线自他唇边悄然淌落,落入冰凉的水中,荡开血色涟漪。仇君玉静守在门外,衣袍带水,满身沉重。他接连打上好几个呵欠,困顿不堪,面露倦容,一直不停地用手指按压眼眶。他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在心里算着时间,半柱香之后,他抬手敲响房门,低声问:“陶臻,怎样了?好些了吗?”房中一片寂静,连细微的水声也未曾听见,仇君玉不敢贸然闯入,只得耐心等着陶臻回应。可少时后,房中仍未有回音,仇君玉这才惊觉不对劲,急忙推门入内。仇君玉闯入房中,快步走到浴桶边,水面上漂浮的枯槁白发抢先入眼,令他瞳孔骤然紧缩。他又在其间看见几许夺目血色,脑中恍如惊雷炸响,一时间惊愕不已。陶臻此时已陷入昏迷,光裸的身体渐渐沉入水中,眼看就要没顶。仇君玉遽然回神,眼疾手快伸手入水,将陶臻从一池凉水中捞起,抱着他疾步走到床旁,用干燥的棉被裹住怀中这具毫无温度的身体。若不是陶臻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仇君玉会以为自己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不知道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急急伸手探向陶臻的手腕,而指尖下的脉搏彷如游丝流动,时有时无。这场变故来得太突然,怀中的陶臻一头青丝变作灰败的苍白,面容青白削瘦,好似时光飞速溜走,只剩下这满目皆白的沧桑变化。这触目惊心的画面,顿时令仇君玉心神大乱,不知所措。“陶臻!陶臻!”仇君玉用棉被死死将陶臻裹住,望能温热他的身体,而陶臻在他强烈的晃动下咳出几口凉水,却仍然没有清醒。仇君玉揪起一颗心,情急之下用手掌贴上陶臻的胸口,将内力渡入对方身体。可令他意外的是,这些源源不断输送进陶臻身体的内力,竟似泥牛入海,没入其中却没有半点声息。仇君玉心惊不已,却没有撤回内力,依旧卯足劲将内力注入陶臻的身体。而顷刻后,陶臻悠然转醒,见仇君玉满头大汗的样子,淡淡道:“君玉,住手吧,没用的。”“陶臻!你醒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仇君玉见陶臻苏醒,随即撤掌收力,喜出望外地看着他。陶臻被这层层棉被箍得死紧,稍微挣扎了一下,从中露出苍白的胸膛和手臂,指着桌边道:“你去把我的包袱拿来,我解释一切给你听。”第五十八章仇君玉一直等着这一刻,他扶着陶臻半靠在床头,随后急切的回身取来包袱,放到陶臻手边。陶臻失了力气,连解开包袱也显困难,仇君玉伸手去帮他,从一层层包裹里,翻出一本封色暗黄的书卷。“这是……”仇君玉凝神一看,惊道:“玄门医典?”仇君玉了解江湖四大派,自然也听说过医典,可他却不明白,此去迦兰山危机重重,陶臻为何会将如此重要之物携带在身上?“对,这就是玄门医典。”陶臻将医典交于仇君玉手中,平淡地说道。“这本医典,是寇言真想入命的东西。我现在将它交给你,你把他带回迦兰山去,告诉你爹,犀山阁阁主慕延清,玄门门主陶臻愿与你族结盟,以这医典为凭,以示诚意。”仇君玉闻言一怔,手中的医典顿时变得沉重。江湖上,关于玄门医典神乎其神的传言流传已久,但这份秘宝却从未显露人前,而如今这医典的主人,竟如此轻易地将这秘宝献于迦兰山,只为了——为了——仇君玉脑中思绪飞转,眸色顿然一暗,拿着医典的双手簌簌颤抖。沉默片刻之后,他突然快速地翻动着医典,终于在最后一章,找到了起死回生之术。以气筑气,以命换命。这八个字,如尖锐的匕首,一次又一次地扎向他的心口。“以气筑气,以命换命。”仇君玉怔怔地看着书页上的文字,喃喃地重复着上面的八字注语。他后背一凉,猛然转头直直地望向陶臻,睁着血红的双眼厉声质问道:“陶臻,你把你的命换给了我,是不是?”深知自己大限已至,陶臻也不多做隐瞒,他看着仇君玉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仇君玉唇角一勾,却是突然笑了,可下一瞬,就有泪水淌落面颊,沉重地砸在书页上。他终于明白了陶臻的意图,虽然心里一直都很清楚,但到了这一刻,仍是有着诸多的沮丧与不甘。仇君玉笑着以袖拭泪,擦干眼泪又说道:“陶臻,你够狠啊。”“你为了保住犀山阁,保住慕延清,不仅利用我对你的感情,还利用你自己的命。”“慕延清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他……他难道,就比你的命还要重要吗!!!!!!”仇君玉心中悲怒交加,又是混杂着几多委屈与不甘。他怒然甩掉手中的医典,猛然扑向陶臻,用双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肩膀,十根手指仿要陷入他的皮肉里去。陶臻吃痛,紧蹙眉头看着情绪激动的仇君玉,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头却涌上一口甜腥,不可抑制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仇君玉见状一惊,急忙松开手,而陶臻被喉间鲜血所呛,低头抓着床沿咳嗽几声,而后虚弱地抬起头,向着仇君玉缓声说道:“我为保犀山阁不假……但我也不愿你为我而死……仇君玉怒极反笑:“怎么?怕欠我一条命,做鬼也不安生吗?”陶臻听罢摇摇头,勾起鲜红的唇角淡然一笑。“我此生欠下人命无数,又何惧再多你这一条?可你……尚且年轻,不该为我而死,也不值得为我而死……你与我不同,我活于世上形同废人,但你却正当风华,应当潇洒肆意地活下去……”“说什么冠冕堂皇的鬼话!”仇君玉厉声打断陶臻,面上神情却越发的难过,泪水又止不住地簌簌而下,连嗓音也带起哽咽的哭腔。陶臻面色坦然,不似说谎,身体虽是虚弱,但眼中的光芒依旧澄澈。方才那席话,仿佛将死之人的遗言,让仇君玉的心猛然摔到地上,如一尊琉璃顷刻间就碎了满地。——他不要陶臻死!——陶臻怎么可以死!仇君玉难以接受这真相,一下子落入绝望的深渊,几近崩溃。他惊惶不安,一把抓住陶臻的手,紧紧地攥在手中,好似这样就能抓住这正在流逝的生命。然而这终究是徒劳,陶臻依旧满头白发,依旧孱弱不堪,在喘息间又呛咳出一滩鲜血。他的意识仿佛已陷入混沌之中,眼里的光明明灭灭,飘忽不定。“陶臻!”仇君玉痛不欲生,在绝望中迸发出一声怒吼,妄图用激将法唤回陶臻的神智,“我知道你一切都是为了慕延清,你怕我死了,就没人去说服我爹与犀山阁结盟!”“那我也告诉你!我当初答应结盟全是因为你,你若是死了!我立马撺掇我爹与武林盟结盟,把犀山阁杀得个底朝天,还要把慕延清的头割下来当凳坐,当球踢!”可陶臻如今意识薄弱,脑中嗡鸣不止,根本无法听见任何声音。他的双眼虽是望着仇君玉,但看见的却是一片苍白雾霭,那人的身影隐在其中,彷如一团不真实的阴影。然而这恍惚间,他却能真切地感觉到仇君玉的悲伤,能感觉到他的眼泪,一滴滴地溅落在自己冰凉的手上。陶臻听不见声音,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说话,但他却勉力地提起一口气,期望仇君玉能听见自己内心的话。“君玉……乖……别哭……”陶臻气若游丝,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着:“你听我的话,回伽兰山去……我死后……也无须费时下葬……随便找一处山林将我埋了便好……”“不……不!陶臻!你不可以死!我不要你死!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仇君玉泪如雨下,束手无策的他唯有紧紧地握住陶臻的手,但这样,却更加清晰地感觉到手中的生命正不可挽回地走向尽头。“陶臻……陶臻……我把命还给你好不好?我不要你的命……我现在就把它还给你……还给你……!”仇君玉说罢没有一瞬的犹豫,蓦然起身抱住陶臻,衔住他弥漫着血腥味的唇,拼命地将温热的气息渡入他的口中,又用手扣住那人的脉门,将体内流动的内力不断地注入陶臻的身体。陶臻承受着仇君玉的吻,唇齿间满是苦涩,那些急急涌入口中的气息很快便散开,就如他的生命,无论如何也无法聚拢。他悲凉一笑,无力地发声:“傻小子……没用的……救不活的……”双臂把陶臻抱得越紧,越是能感受到怀中生命的流失,双唇间的吻探得越深,更是能发觉那人体内的热流越来越稀薄。仇君玉泪流满面,在绝望之中止住了颤抖的吻,用牙齿咬着陶臻冰冷的唇瓣,抵着他的额头止不住地抽噎。“陶臻……你说你是为了我……可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活下去!”“你可以为慕延清死!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活下去!”“陶臻!你就是一个骗子!一个大骗子!!!”“你把我的心还给我!还给我!!!!!!!!”仇君玉在陶臻唇间喃喃低语,忽而又像发了疯似地朝陶臻大声怒吼。而陶臻此际已然阖上双眼,唯有手指在微微颤动着,好似想要努力地靠近仇君玉,去安抚他失控的情绪。可一切——都无能为力了。顷刻间,陶臻眼前罩来一片浓郁的纯黑,如浪如潮,无情的淫灭他所有感官和意识。但在一切骤然消逝的一瞬,陶臻的心口突感一痛,这前所未有的强烈痛感,令他有了一刹那的清明。然后他便顺着黑暗坠落下去,顷刻间,被汹涌的黑浪一口吞没。第五十九章距滇城几百里外的伽兰山,三面环林,一面缠水,看似山灵水秀,曾经却是一处乱葬岗。百年前,一场瘟疫席卷滇城,死了半座城的人。当地官府为防疫病扩散,便将染病死亡的尸体和疑似感染的村民连夜拉到山上,用火油浇上,付之一炬。那时的伽兰山只是一座没有名字的荒山,一场大火烧了一天两夜,到最后,荒山变死山,山也有了名字,取名伽兰。活着的人心有愧疚,却怕亡灵不宁,嗔恨世人,故取伽蓝之意,镇压恶魂,以求心安。但四年前,西域异族入关占据伽兰山,以山上的天然石窟为居所,用药石药粉驱散山林毒瘴,播散结梦草隔绝外界,成为荒山之主仇君玉快马加鞭,带着奄奄一息的陶臻奔赴伽兰山。他以独有的护心秘法强行保住陶臻心脉,将所有希望系在阿爹努尔洪的身上。努尔洪在凌云窟内闭关一年有余,对教中事务不闻不问,任由大权旁落,才导致如今教中内乱,兄弟相残的局面。要上凌云窟,必渡无涯河,而河中有水蛇潜行,剧毒无比,叫人有来无回。河岸瘴气丛生,仇君玉将解药喂给陶臻,转身从隐蔽的草丛中拖出一条保存得当的筏子,轻推入水中,带着陶臻渡河而去。仇君玉刚到伽兰山时闲不住,便把周遭地形摸了个透彻,自然也知道上凌云窟的捷径。竹筏一入水,就如新鲜诱饵,引得水下一阵骚动。漆黑长蛇成群游水而来,恐有上百余条,如流动的黑云潜在木筏底部,顺着其间细缝蜿蜒而上,好似水鬼索魂。仇君玉用匕首划破手指,殷红血珠洒落四周,灵蛇不噬主,嗅到熟悉的血腥味,顷刻间在水中消散无踪。无涯河支流繁多,通往山中各处隐秘暗道,仇君玉划着筏子,择一条狭流而行,不多时,就入了一方被蔓藤掩盖的洞口。河水流向洞穴深处,竹筏顺流驶去,行到尽头处,岸边见着一座粗糙的石台。仇君玉长舒一口气,背着陶臻纵跃而上,沿着石台走向洞壁,在潮湿的壁上摸索一阵,寻到一条细长的石缝。仇君玉将身体贴近洞壁,朝那石缝里喊话:“阿爹!我是博格达!我来看您老人家了!您开开门吶!”喊声在洞中阵阵回响,待回音散了,却无人回应。努尔洪闭关期间不会轻易见人,仇君玉只好又喊:“阿爹!我哥造反了!带人一路追杀我!我受了重伤!命悬一线危在旦夕!救命啊!”可半晌过去,回音落地,四周仍是毫无响动。仇君玉急出满额热汗,恨不得将这石壁一脚踹开,他皱着眉头思来想去,把心一横,又朝里喊:“阿爹!我带儿媳妇来看您了!!!!!!!”而这一声彷如破壁咒语,石缝内顿时有了光亮,眼前石壁一瞬间陡然大开。仇君玉眼露精光,连忙弯腰背起陶臻,如一道迅雷闪电,冲入石门之中。门后是一段幽长的阶梯,仇君玉带着陶臻一路狂奔,不消片刻就来到凌云窟内。而他想见的人,此时已在前方等候多时。努尔洪现身凌云窟,一袭黑袍暗沉如夜,唯有束发银冠亮若星辰。他正值春秋鼎盛时,身姿刚健,剑眉朗目,唇边眼角丝毫瞧不出岁月划痕。凌云窟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努尔洪遍身华光流溢,更显他龙章凤姿,出世风仪。他立在洞中不威自怒,而见着仇君玉时,满脸冷肃却如被春水卸下,眼角眉梢皆是欢喜的暖意。“我儿媳妇在哪儿?快!让我瞧瞧!”仇君玉一路跑来气喘吁吁,他轻轻将背上的陶臻放在地上,急声对努尔洪道:“阿爹,他就快死了!你快救救他!”“不着急,不着急,让我先瞧瞧模样……”努尔洪在陶臻身前蹲下,用手缓缓拨开几绺挡住面容的白发。“嗯……姿色尚可……”努尔洪狭眼打量着昏迷的陶臻,满意的笑容还未完全扬起,神情却陡然一僵。他的目光扫过陶臻凸起的喉结与平坦的胸/部,瞬间讶然道:“这……这怎么是个男的?!”仇君玉心急如焚:“哎呀!阿爹!你管他是男是女!先救人要紧!”努尔洪面色不豫,目光一冷,起身拂袖离去:“女的救,男的不救!”这局面让仇君玉始料未及,他急忙追上前去拉住努尔洪的衣袖,双膝一沉,扑通一声向他跪下。“阿爹!我求求你!你救救他!”努尔洪驻足,回头斜睨向双膝跪地的仇君玉,冷声道:“我为何要救他?”仇君玉闻言一怔,好似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是了,伽兰山并非善堂,努尔洪亦非善人,若让他出手救一个濒死之人,绝非易事。思及此,仇君玉立即从怀中拿出陶臻交于他的医典,向努尔洪双手递上。“他是玄门门主陶臻!他以医典示诚,愿我族与犀山阁、玄门结盟,共同对抗武林盟!”“哦?”努尔洪唇角一勾,眼角流光闪动,好似对此产生兴趣。他回身接过仇君玉手中医典,拿在手中翻动两下,冷硬的脸上转露笑颜。“甚好甚好!此物甚好!”努尔洪笑着喃喃自语,却只字不提救人之事,他粗略览过医典后,便将书卷往怀中一揣,作势又要离去。仇君玉急道:“阿爹!你既已拿到医典!就赶快救人啊!”努尔洪脸上的神情犹如四月的天,阴晴不定,这盏茶功夫,就已换了几副神色。他见仇君玉不依不饶,沉下嘴角抿成一线,面上寒意顿生。“救什么救?医典我都到手了,还救人作甚?!你方才说玄门、犀山阁要与我族结盟?可这玄门如今都没了,凭什么与我结盟?再说犀山阁,要结盟也是阁主亲自来与我商谈,让你带个半死不活的人来传话?他架子可比天大!”努尔洪不赏脸,冷哼一声甩袖便走。仇君玉见他铁石心肠,没有半点恻隐之心,心头急出无名火,倏地飞身跃起,五指成爪,向努尔洪的左肩袭去。努尔洪听见耳后风声,脚下移开半步,侧身避过仇君玉这一击,蹙眉道:“好小子!居然为一个野男人向阿爹动手?!”他广袖一挥,周身罡风四起,不抬脚也不出拳,就将仇君玉震开丈许,重重地拍在坚硬的石壁上。仇君玉后背撞上凹凸不平的石壁,喷出一口殷红,他重摔在地,硬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双目冷戾,唇角猩红,直视着努尔洪。“你不救人,就把医典还我!”仇君玉一声怒吼,朝前踉跄两步,又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他不服输地咬牙爬起,一步一沉地向着努尔洪走去。“你不救人!我自己救!反正我的命也是他用换命之法救回来的!大不了我又还给他!反正他死了!我也不活了!”努尔洪双眼微狭:“兔崽子?你威胁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