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适应这里的光线,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响声。有脚步声,还有衣服行走间摩擦的声音。一双略带凉意的手碰到她的脸,又立刻伸了回去。陆宴少年清冽酒醇的声音响起:“是你?”不知为何,听到他的声音,她反倒安心下来。相处这几日,他倒是从未叫过她的名字。她轻轻一笑,回道:“是啊。”救人未成,反倒自己掉下来了。他又迟疑道:“这就是你说的来救我的方法?”说要来救我,就真的自己亲自来了?唐念锦脸一红,连忙转移话题:“先别说这个了,这里有路出去吗?”黑暗里,看不清陆宴的脸,但他个子高,站在她身前:“不知道,摔下来的地方都很滑,前面倒像是有条路,可以过去看看。”他难得说这么多话,唐念锦见他言语正常,说明虽然摔了下来,但应当是无事的。陆宴走在前面,又披着黑色披风,她只看到一个高高的黑影转身走了,便连忙跟上。因她走得快,这里远离她摔下来的洞口,光线更暗了些,便脚下一时不慎,踩到一处石头扭了下脚。但好在并不严重。听见她细微的惊呼,陆宴停了下来。她听见他走了回来,正想说什么,却便被一股力拉的靠近他了些。陆宴顺着她的手臂捉到她的右手,轻轻用大掌包裹住,牵着她向前走。他的手很大,包裹着她软软的小手,缓步走在她前面,高瘦的影子在黑暗中格外清晰,仿佛可以遮去所有风雨。第8章 洞穴地下洞穴很黑,她却并不害怕。大抵是因为身边有人陪着吧。唐念锦紧紧跟在他身后,只觉得牵着自己的手与前几日碰到时有些不同。至少这次,没有那么冷了。他走在前面,有危险的地方便自己先踩上去试试看,待确定无事后才拉着她走过。唐念锦虽是女子,但毕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性子自立自强,断没有说让别人在前面探路,自己躲在后面享福的道理,便试探地想挣脱陆宴牵着她的手,道:“换我走前面吧,我现在视物比刚才清楚了些。”原本他只是轻轻握着她的手,此刻听了这话,反倒用力握紧了些。“我……”她以为他没听清,刚开口,却被他打断了。“前面就是地下河,顺着河边朝前面走,兴许能出去。”他没有回头看她,道,“那处更亮些,应当是有出口的。”走了十几步,耳边的水声越来越近。他忽地停下脚步,而她猝不及防撞了上去,摸着额头后退几步。陆宴松开她的手,唐念锦听得空气里一阵布料撕裂的声音,又见他蹲下身,将手里什么东西在这条地下洞穴的河流里洗了洗。他站起身,低头靠近她。近到她可以闻到他身上莫名好闻的香味,像是某种独特的墨香。陆宴顺着她的手臂捉到手掌,又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擦了擦她的掌心。唐念锦微微皱眉,即使他的动作轻柔,伤口仍是有些疼痛。她的手软软的,小小的,却有些粘稠。陆宴闻得到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擦完手掌,他又用另一条布将她的手掌包裹起来。从小到大,她自己的伤口都是自己包扎的,生活的一切安排都是靠自己一个人,家里父母虽然疼爱自己,但却并不会溺爱她。如今第一次有人帮她处理伤口,唐念锦心里的感动倒不是假的,她便低声道了谢。陆宴淡淡应了一声:“嗯。”右手上有伤,他便牵着她的左手继续朝前走。唐念锦承了他的好意,便不再矫情,既然陆宴如此照顾自己,届时她好好待他,多加回报便是。原本她便想着将他照顾好,不说飞黄腾达,至少能让改变他的人生态度和处境,今后不会再轻易被负面情绪影响便是。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已是将他当做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好朋友,于情于理,都得帮他过上好日子。陆宴这人虽然性子古怪,喜恶不定,有时说话还很毒……但总归不是什么坏人。心里有了主意,唐念锦便不再纠结。唐家不找人来寻她,她正巧可以趁这段日子学些手艺,陆家既然是彭城有名的制瓷商家,她要是跟着陆宴学几手,也比在外面瞎闯好些。两人在这地下洞穴中走了半个时辰,有几次走错了路到了绝途,再返回重新选方向,耽误不少时间。好在最终还是沿着河流走了出去,重新呼吸到外界新鲜空气的时候,唐念锦笑了起来。她原本五官便不差,只是年龄小了些,还未完全张开。此刻笑起来,眼睛弯弯,眉儿浅浅,像点缀着星辰。巴掌大的小脸微微泛红,眼神清澈单纯,除去高兴,便无其他杂质。正如他们脚边的山泉一般。他愣了一下,觉得那笑有些太过晃眼。移开视线,松开一直握着她的手。但这一松手,掌心却像是失去什么东西一般,有些空落。他垂下眼眸,掩盖心底情绪。才问她:“你回来做什么?”唐念锦方才决定回来,只是一时冲动,此时还未想好借口,只能胡诌道:“你也瞧见了,这山路太危险,我走到那里,瞧见荒山野岭,又无人家。”“心里害怕,还是待过段日子,雪消了,家人来寻我再走。”也不管他信不信,抢在他前面便向前走了几步,似是怕他戳穿她,要她走。唐念锦心里虚,知道自己这借口太蹩脚,但她打定主意要留在这里,他总不会当面撵人罢?陆宴却并未说什么,似乎她要走要留,他都并无所谓。之前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面对凶残贼匪,她都镇定自若,应对有方,若说是怕山间危险不敢独自下山,自然是诓骗他的。如今他孑然一人,陶庄的生意一落千丈,下面的人贪的贪,占的占,他早已没有什么可被别人贪图的东西。她真想留,便留下吧。只是提到她的家人,想来以她的性子,应当是有疼爱她的双亲,才养的出有这般明媚笑容的小姑娘来。她总归是要走的。留与不留,并无区别。唐念锦自从心里有了猜想之后,才发现自己对那种奇怪情绪的感受越来越清晰,以往只是模糊的感觉,此刻分明能分辨出一二其中的情绪和强度。就在方才,她又感到一阵无趣的情绪,便转头看着身后的少年。想这陆宴平时情绪内敛,有什么话也从不向外表达,心事都闷在肚子里,外人捉摸不透,便胡乱传言。若不是她能感受到陆宴的情绪,还以为这人没心没肺,不知喜怒哀乐是何物。他面容俊逸,身形挺拔,看上去有些瘦弱,一双眼睛深沉如黑夜,好看的嘴角微微抿着,显出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但真要细看,又觉得他只是面无表情,未透出什么情绪变化来。似乎方才在地洞里的温柔,都是幻想。她又悻悻地走回来,到他身前抬头看他:“那个……”后悔了吗?留在这荒山深处,与他这样的人作伴,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她说:“陶庄要朝那个方向走?这儿我不熟,不认识路……”他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与她擦肩而过,长长的黑色披风扬起。唐念锦微微侧头,方才他走过去的时候——是在笑吗?她只是匆匆一瞥,并未看的真切,只以为自己看错了。便加快脚步跟了上去。一大一小两个黑色的影子,在素白的世界里缓缓前行。高悬的苍穹布满了灰色的云。一阵风过,隐隐又有纯白的雪花开始飘落。第9章 瓷土唐念锦虽然住在陶庄里,但每日除去做饭,总得找些事情做,见陆宴常常一个人反复研究同个样式的瓷器,翻来覆去地重做重烧,她便也存了好奇心,想学一学这门手艺。彭城瓷器远近闻名,其中以陆家瓷更佳,若是她能学会烧瓷,届时即便和唐家不和,也可自食其力。陆宴起初当她是小姑娘玩闹心性,一时新鲜,待做到累的工作自然会退却,便随她去了,也不太搭理她。唐念锦平日无事,便像个小尾巴似得跟着他,问东问西,又主动干活。见她果然想学,他总算松了口,答应教她基础。“你对陶瓷了解多少?”一涉及到瓷器,陆宴便像变了个人,平日的他懒懒散散,神色淡淡,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唯有在做瓷的时候,眼里才会浮现认真的神色。陶器和瓷器在这个时代,往往是分开的两类器物,但若想学好瓷器,便脱离不了先了解陶器。远古的人类偶然间发现一些经过火焰灼烧后的泥土会变得十分坚硬,经过千万次的摸索和探究,才掌握了陶器的制作方法,而在此过程中,发现了瓷石和瓷土。唐念锦对这些陶瓷的基本发展历史有所了解,自然也是知道想要烧瓷,原料必然少不了瓷石瓷土。他带她去料房,推门进去,便见到一屋子的原料:“慈州的瓷器之所以能够成为瓷中精品,离不开这山里的瓷石瓷土。”唐念锦虚心听讲,虽然在她看来,这一屋子的乱石泥土不过都长得一般,但她也知晓,这与土地里的碎石泥土不同,有自己的门道。陆宴走到一袋碎石面前,附身解开口袋绳子,从中取出几块瓷石来:“我们烧瓷,用的大多都是青土、缸土、黄土、笼土……每种都有自己的特性,还有些特别的紫木节、紫砂土等等。”他的手指很长,即便拿着碎石,也显得格外好看。不仅看着他是种享受,陆宴的声音好听,平日里极少说话,此刻听他将烧瓷的要点一一道来,她也听得认真。采集到合适的瓷石瓷土,便需要用专门的巨大石制工具将其碾碎,又做成极其细碎的石土瓷料。唐念锦见了其他的工具,有些惊叹。她原本便早已习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里生活,在那里,人类将工具的力量发展到了极致,但在这个原始的世界里,一切工具都还显得简陋粗糙。但他们却能凭借这样简陋的工具,制作出那样精致的物件来。若要将坚硬的石头碾碎,必须使用更加巨大和坚硬的石碾。陆宴带她在陶庄北部转了一圈,唐念锦才知道原来自己先前所想的不过只是陶庄的一部分,除去窑洞以外,还有其他的设施工具。“这儿可真大。”她头次接触到这样原始却又有效的工具,一双眼睛闪着好奇的光,脚步轻快,顾盼间眉眼生辉。陆宴见着她的样子,忽也觉得往日里这些自己打小见惯的东西此刻也顺眼起来。便引着她走过一处山坡,陶庄在这里利用山坡斜度,从高往下建造了数个池子。“将碾碎的细料倒入此处池中,化为泥浆。”他一面走,一面耐心解释,“待水份蒸发,剩下的软泥便可用作制瓷胚泥。”唐念锦上下打量这些池子,只觉得以陆宴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难以将他与这灰扑扑的地方联系起来,倒更配瓷器成型之后的气质。因这处是斜坡,泥浆一层层留下,最大的粗糙瓷料先沉淀下来,最后一个池子留下的便都是最细腻的瓷料,即便如此,还需要多次揉合,才能用来制作瓷胚。瞧着陶庄泥池的规模,她也能想象出这里全盛时热闹的情景。如今整个池子干涸杂乱,透露出萧条之色。她又偷看了陆宴一眼,以他的能力,若是仔细经营,断不会到这么田地。两人向回走,离外屋越发近了,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唐念锦走在前面,加快了步子,到了外屋,一边开门一边回头问陆宴:“是替你送冬粮的?”她打开门,正瞧见门前立着一青年,个子不高,小眼睛,高额头。见开门的是个小姑娘,张五眼珠一转,朝屋里伸长脖子打量了下。见着陆宴立在里间,俊逸少年身姿不凡,面如谪仙,即便是立在尘埃满地的旧屋里,周身的气质也依旧令人不可忽视。张五最讨厌的,便是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面色微黑,心下暗道,即便陶庄没落成如今的地步了,也不见这位丝毫的狼狈,可真是能装,届时若是连陶庄也保不住了,看他如何再保持这般姿态!想到此处,张五那浓黑的眉毛一挑,嘴巴微咧,小眼珠不住地转圈。再开口时,语气带了些傲气:“小陆爷,真是好久不见呀。”见是认识陆宴的人,唐念锦便没说话,侧身让了让。陆宴未回应,张五面露不悦,又酸溜溜道:“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张五便算了,只是此次我上山来,是有重要的事要与你说说。”陆宴微微皱眉,此人他多少有些印象,是先前在陆家做瓷器的烧瓷工,后来因偷盗庄上东西,被赶了出去。如今还敢回来,必然是有所依仗。果然,张五手一推,扶着门框,张口便道:“如今我跟着丰成少爷做事,今日上山,也是替主子传个口信。”见陆宴对他漠然,张五觉得有些尴尬,便高声道:“丰成少爷是陆大老爷的独子,既然陶庄是二老爷打拼下来的,如今正该由陆家的真正血脉来继承。”“真正”二字,咬得很重。陆宴却是讽笑一声:“陶庄成了这个样子,陆兴察还不死心?他倒是敢回彭城了,怎不自己上庄上来。”张五骂了一句:“大老爷何等身份,派我上山来,已是看在二老爷的面子上,给足你机会。”“你若不识好歹,届时可别怪大老爷无情!”张五气势汹汹,又威胁道:“识相的话,主动将陆家当家的位子让出来,大老爷和丰成少爷仁慈,兴许还会赏你口饭吃。”张五这话说的得意,今日的差事便是他主动担下的,将陆宴踩在脚下,让他求着自己给条生路,可是自家自从被陶庄驱逐之后便日思夜想的事。他平日里游手好闲惯了,好吃懒做,当时能入陶庄,全靠亲戚介绍,后被全彭城最有名的瓷庄羞辱驱赶,哪里有别的窑肯要他。心中一口恶气,全算在了陆家身上。那陆宴,不过是凭借生的好,成了这陆二老爷的独子,才有如此地位。如今他那身世被人揭穿,鸠占鹊巢,不知是谁家的野种。如何能踩在他头上?“年后初六,便是陆家瓷庄祭祖之日,届时你若识相,主动让出位子来,可少吃点苦。”张五虽人在门外,但心里早已做好了成为这陶庄主人的打算,陆兴察父子虽不成器,但总归是名头上占了理,是陆家的正统继承人。他又见风使舵,这几日得了对方的亲睐,将来日子定然不差。届时,大老爷一旦接手陆家的产业,他作为居功甚伟的第一人,想要山上的陶庄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即便不能成为主子,管事之位也走不脱。念及此处,张五更加得意:“你还是多求求我,兴许我一时高兴,还能赏你一口热饭。不过你在陆家白吃白喝这么久,该还的债是逃不掉的。二老爷心善,把你捡回来抚养长大,你却不识好歹,将陆家的产业败到如此境地……”张五还在长篇大论,陆宴却不再多看他,转身从侧门走了。张五面色一僵,语气变恶:“好小子,给你脸了?”厚厚的嘴唇一动,正要大骂。“所以说,”唐念锦在门后听了半天,忽地开口:“你不是来送吃的的?”张五这才注意到先前替自己开门的小姑娘,他上下打量,见她虽衣着简陋,穿着陶庄的丫鬟服饰,但五官娇俏好看,眉眼出众。早就听说庄子上的人走的差不多了,就连往日里常驻的厨娘也被别家挖走。虽然不少工人是下山过年节,但自从二老爷死后,陆家瓷庄的境遇每况愈下确是事实,今年年节过后,必有大批人要走。没想到这庄上,还留着这么水灵灵一个丫鬟,那小子可真会享受。不过待大老爷拿回陆家的家产,届时自己开个口,说不定还能……他嘿嘿一笑,道:“小丫头,跟着你家这小子是绝无出路的,他不过是二老爷捡回来的孤婴,论资格论地位,绝比不上大老爷。”“如今我是丰成少爷和大老爷最器重的人,你若跟了我,好过这个白吃白喝陆家东西的穷小子!”张五越说越觉得自家前途光明,“别看他现在住在这儿,人人敬他一句小陆爷,还当他是陆家的小少爷,可等下山了,那就……”谁想话未说完,便听这小丫头失望道:“哦,既然不是来送吃的,那麻烦您。”她后退一步,伸手按在门上:“麻溜滚吧。”第10章 除夕“既然不是来送东西的,那就麻烦您,麻溜滚吧。”说完,她把门一摔,关上了。张五原本身子在外边,只伸头进来。唐念锦这一摔,把他头给狠撞了一下。张五痛叫一声,身子往后踉跄几步,捂着头在门外骂开了。但唐念锦不过拍拍手,插上门栓,也从侧门出了外屋,到加工房去寻陆宴。张五在外面骂的口干舌燥,却无人搭理,自个悻悻下了山,心里又记了一笔仇,在陆家父子面前,更是添油加醋地说了陆宴一道。唐念锦一面走在廊上,想陆宴大概去了加工房,便加快步子。心里也觉得好笑,那张五一副狗仗人势的样子,还真是生动。陆家基业和名声尚在,若是仔细打理,不难东山再起。只是需耗费些心力罢了。陆家瓷庄原本便是陆宴的养父一手带起来的,如今见有机可乘,便有人按压不住心里的贪念。以陆宴此刻的境况来看,便是她自己来,也定然每日都愁到秃头,更别说他早先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唐念锦只觉自家肩上,振兴陆家,给陆宴一个快乐未来的担子越发重了。他如今不过是失了亲人,又被恶亲惦记,没人陪着,自然觉得人生无趣。待她帮他一把,日后日子好了,再替他讨个贴心的小媳妇,不愁他快活不起来。陆宴心情好了,她便能放心去过自家自在的日子,再不必怕时不时的犯病。她到了加工房外,门微掩着,轻轻一推便开。那人站在桌前,怔怔地看着桌上的泥胚。整个加工房杂乱脏乱,光线阴暗,他站在那处,眼眸似深夜无光。好像与她不在一个世界。唐念锦微愣,以她这几日与陆宴的接触,自然是知晓他不会将张五这等人的冷嘲热讽放在心上。她向前走了几步,到他身后。还未开口,便听他好听的声音低沉喑哑“这些活儿,说难也不难,随意找个作坊,做上个一两次你也能学会。”陆宴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呆在这庄里,不过是有最后一批瓷器要完成,自此之后……”便再无做瓷器的心了。“自此之后,你便可回去了。”少年侧身站在她前面,侧脸轮廓俊秀好看,眼眸却低沉无光,似是失了兴趣。不仅是做瓷器的兴趣,更是失了对生的兴趣。长长的睫毛低颤着,薄唇微抿,原本便白皙的脸显得更加苍白。眼前的陆宴虽然身形瘦高,但却笼罩着一股极冷孤独的气息,像是被人抛弃在世界尽头的孤狼。他周身的气质太危险,令唐念锦心头一跳,便身体先脑子一步做了行动,上前抱住了他。先前因她而生的生气散去,陪她转了一圈整个庄子,见到原本繁华热闹的瓷器圣地如今变得萧条荒芜,原本属于那个人的地方杂乱冰冷,再也没有那个人的影子。日复一日的生活了无生趣,人人都带着面具,为了利益而屈膝迎笑,转眼间就可变得冷漠无情,瓷器比人简单,人的日子里却不可能全都是瓷器。出神间,便觉得一个暖和而柔软的身子靠了过来。她比他矮半个头,这一抱只是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唐念锦听着他的心跳,也吓了一跳。只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古怪,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只是觉得当时的他很可怜,便不由自主抱了。如今回过神来,不知听到的是他的心跳还是自己的,当下觉得有些尴尬,刚要松手。却感觉到他的手掌拍在自己头上,另一只从腰间,也轻轻抱住了她。……于情于理,唐念锦都觉得是自己占了陆宴便宜。对方身家清白,有钱有庄,父母双亡……虽然现在落魄了些,但总归是彭城陆家陶庄的小少爷,长得好看,抱着也挺舒服的……他看着瘦高,却并不羸弱。身上淡淡的墨香隐约可闻,安神宁静。小姑娘起初有些尴尬,不敢抬头看他,见他不语,慢慢也放松下来。陆宴也不知自家如何想的,只觉得她的温度令人贪恋,一时反倒轻轻回抱了过去,即便如此,在她腰间的手也放得很轻。一时间,甚至连窗外的风声也变得微不可察。只有彼此间的心跳。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抬手想推开她。却发现怀里的人软绵绵的,双眼闭着,呼吸绵长。巴掌大的小脸显得娇俏可爱,双颊泛红,长长的睫毛扑在如玉肌肤上,像蝴蝶栖息。竟是睡着了。他无奈笑了笑,嘴角轻微荡起好看的弧度,眼里是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情绪。若是唐念锦醒着,定然不舍得错过这幅美人含笑的模样。但她睡着了。陆宴抬起手,指尖轻轻在她微红的脸上点了点。只点了一下,很轻,很软。他的声音很低,很轻:“你若是真的不走,日后可就……”……唐念锦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在一个温暖舒适,又令人安神的地方。蹭了蹭,才悠悠转醒。房间里没有点灯,但并不阴冷,她蜷缩在陌生而舒适的被窝里,将被子裹得紧紧的。思量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最后的记忆。她突然坐起来,瞧了瞧自己整齐的衣物,在环视四周,见这屋里陈设虽不豪华,但比起她这几日住的下仆工人的房间好上太多,想来是陆宴将她抱过来的。下床穿了鞋,又将架子上的黑色外裘披上,外面快要入夜,气温转低,在这荒山深处若是得了风寒可就麻烦了。这几日她在陶庄,穿的便是庄上备下的丫环衣服,只有外裘,用的是陆宴的。这一觉不知睡到多久,腹中传来饥饿感。唐念锦到了外屋,听见里面有响动,便轻轻推门进去。陆宴立在桌前,刚刚放下碗,回头瞧见她,眼底情绪淡淡的,只问她:“睡够了?”唐念锦有些脸红,吐了吐舌,这几日跑前跑后,为了准备早饭又起的早,难免有些疲倦。更何况当时抱着他,的确是太舒服了……她转到桌前,看着桌上一大盘菜,伸手去揭盖子:“麻烦你今日准备晚……”瞧着眼前一盘干面馍,又看了看杯里澄澈透明的热水。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干面馍,加热白开吧……她又抬头看着他。陆宴端正坐下,淡淡道:“不麻烦。”“吃吧。”她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拦住他要拿面馍的手,将这盘冷冰冰的干粮往后一推,道:“你等我一会。”才端着面馍进了厨房,好在陆宴烧的一锅水还未冷,她放在火上,又取出之前做好的面团,加作料做了两碗面片汤,先前常边做好的陷阱里真倒收获不少,汤里加了野兔肉,更添一份鲜嫩味道。这面片汤虽然清淡,但至少暖胃。端汤上了桌,她边吃边打趣道:“你雇的那位小婢女因这大雪进不了山,幸亏遇上我了。”他默不作声,慢慢吃着。每一口都吃的很认真。唐念锦也是饿了,吃着面,又想起来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陆宴微微偏头,想了想,才道:“腊月……二十九罢。”“啊。”她停下筷子,“明日便是除夕了。”本以为年节尚早,这几日也未注意到日子,全因这庄里只有他们二人,的确没有过年的气氛。唐念锦每年的年节都回老家和外公外婆一起过,她从小就是两位老人带大的,在城市里的年轻人早就没有过年节的习惯,只有跨年的时候,会聚在一起疯狂倒计时。但她与老人们相处久了,便也习惯了将年节看的重要一些。瞧这陆大少主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布置的事只能全靠她张罗。贴纸,挂灯笼,在放灯……要做的事还不少。年夜饭虽然不能与家人一起吃,但也不能太寒酸,后厨的几只猎物也得处理一二。之前在杂物房看到不少东西,做贴纸和找几个灯笼出来应当没问题。第一次来到祈朝,本想此处的年节必定热闹非凡,谁知竟是在山上过的,半分年节的气息也无。记忆里,她虽然是唐家的小女儿,但却地位低下,每到年节,只能羡慕地看着爹娘抱着大哥二哥出门游玩,而自己留在家中,无人关心。她也曾好奇过外面的光景,独自偷跑出家,上街想寻同龄孩童玩耍,也对那街上热闹的摊贩糖人心有向往。可外面的人哪有那般友好,那些街巷间的孩童见她弱小好欺负,又一副什么都不懂的可怜样,专门捉弄她。一两次之后,她便再也不敢出门。是以外界的繁华世界,在她这具身体的记忆里全然是模糊的。这般想着,唐念锦小脸上露出轻微沮丧的神情。陆宴瞧得真切,却只淡淡道:“你若觉得无趣,明日下山便是。”岁除之夜,除旧布新,本就是该与家人一同度过。唐念锦抬头看着他,却是惊讶道:“你又赶我走?”她语气疑惑中带些惊讶,显得怪可怜的,好像他在欺负她一般。陆宴眼神闪了闪。唐念锦不过与他开个玩笑,并未真要他说些什么,便转而笑道:“虽然只有咱俩,也未尝不能过个好年。”“你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这么巧碰在一处,已比其他人的运气好太多。”她又道:“多少人这冬日里吃不饱穿不暖,为了一口热汤愁白了头。我们厨房里吃食少,但只你我两人,便足够了。”唐念锦说做边做的性子,吃完晚饭,便又投身到了明日的准备中,陆宴未说什么,但也没闲着。他本是慢慢上釉做胚的,此后也专心起来。似乎真如他所说一般,最后一批窑,早些做完便了了。唐念锦有心劝他再振家业,但也知晓陆宴是个自己有主见的,便想着等过了年,在与他好好谈谈。忙碌起来的时间过得很快,眨眼便到了除夕夜。唐念锦这次做的年夜饭格外丰盛,自然将晚饭的时辰往后推迟了些,只先拿着准备好的红纸和灯笼,将这庄子装扮起来。陆宴从窑洞出来时,夜色正浓,只有隐约月光透过云层缝隙撒在地上,清白素雅,宁静如水。他转过长廊,抬头正瞧见高架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便停了下来。第11章 放灯原本满是腐朽衰败气息的庄子,几处门上贴着倒着的红纸,上面方方正正的字迹写着“福”字。这字过于正经,反倒显出一丝笨拙来。唐念锦虽从小不受家人重视,但唐父毕竟是个读书人,自家的子女,无论男女,笔墨纸砚自是碰的不少。她的字虽写得不好看,但总比文盲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