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子猛地抬头:“父皇?!”怔了怔,慌忙下拜,“父皇,儿臣绝不曾图谋皇位。昨日与苏衔所言是……”“你图不图谋,这皇位也早晚要给你。”皇帝风轻云淡地打断他的话,殷临曜窒息。“朕知道,在你眼里朕更疼苏衔。”皇帝顿了顿声,“朕也承认,若苏衔当真是宫里的皇次子,朕也会想把皇位给他。不是因为心存亏欠,是因他在治国理政上有他的本事。”“但他既无此意,朕也没有糊涂到宁可杀你都要将皇位安给他。”皇帝又一声叹,摇一摇头,“况且若论本事不谈,他的性子也未见得适合承继大统。”到底是太放纵不羁了一些,规矩礼数在他眼里尽可踩在脚下。为帝王者虽看似说一不二,但这样的脾性也最易吃亏,规矩违得多了,史书评说就要大打折扣,如又只是个守成之君难有惊天动地的建树,那恐怕就算国泰民安,他也会因那些放纵之举在史书上被写成庸君。更要紧的是,苏衔看来是真不拿皇位当回事。真将皇位给他,他也未必高兴。皇帝伸手扶了皇长子一把:“只是你要答应朕,来日承继大统,你不能杀他。”“父皇多虑了。”殷临曜垂首坦然,“儿臣从不曾厌恶苏衔。”倘若他真看苏衔不顺眼,那些话他又岂会同苏衔说?于他而言苏衔倒比旁的兄弟更可信——有本事有才学又没有野心,来日若能为他所用自然是好,若不能,杀也是不必杀的,由他自己逍遥自在去便是。.征勇侯府。知道小姐今日要回门,府中下人都自一早就忙碌起来。二人是在临近晌午时到的,午膳已准备妥当,正方便一家人一同用个膳。膳桌上的氛围多少有点奇怪,两家到底仍有身份上的差别,从前又生过种种不快。谢长远与苗氏就都不太与苏衔说话,明明是四人都坐在一起,苏衔却显得像个外人。于是谢云苔心底升起一股奇奇怪怪的心疼,便有意多为苏衔夹菜。她一夹菜他就漫开点笑,偶尔也返过来为她夹一些。直至午膳用完,谢长远才可算在最初的寒暄后又与苏衔说了句话:“苏衔啊……”他觉得这个名字自他口中与这般和气的口吻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兀自闷了半天才又说下去,“来下盘棋?”“好。”苏衔应了声,与谢云苔对视一眼,就跟着谢长远走了。谢云苔心中惴惴,一方面怕苏衔又憋不住惹事闹出不快,一方面又担心父亲横竖看苏衔不顺眼。苗氏拉一拉她:“走,不管他们,咱们回屋说会儿话。”“哦……”谢云苔轻应了声,与苗氏回了房。母女二人一并歪到床上去,她也还是心神不宁的。苗氏看着她笑:“放心吧,你爹不会说什么了。”“我知道……”谢云苔脱口而出,说完又滞了滞,小心探问,“真的吗?”苗氏从榻桌的碟子里拿了颗花生出来,捏碎外皮,将花生仁搁到她手里:“你爹不喜欢苏衔,还能不疼你么?”谢云苔浅怔,恍悟。父亲今日自然不会说苏衔什么,不仅今日不会,日后大抵也不会。因为父亲要担心苏衔会将气撒在她身上。“只要你好好的,你爹就什么都不会说。”苗氏说着,轻声一叹,“可若出了什么变数,你也要及时让家里知道。”“我明白的。”谢云苔轻轻点头,又说,“爹娘也不必太担心我。苏衔他……他当真对我很好,日后若有变数也是日后的事,我不会有心那么多,爹娘也不要徒增烦扰。”后院廊下,苏衔与谢长远不多时就下完了两盘棋。不是围棋,是象棋。围棋在文人墨客间大受欢迎,象棋在军中却下得更多。拢共下了两盘,谢长远便赢了两盘,苏衔笑说:“爹棋艺不错啊。”谢长远眼皮微抬,睇他一眼又垂眸继续整理棋子,口中轻笑:“当我看不出你让我?”“没有的事。”苏衔矢口否认。谢长远置若罔闻:“苏大丞相下棋也会让人?”苏衔便没再继续否认,摇摇头,也伸手去摆棋子。谢长远打量着他:“是阿苔事先求过你?”苏衔听懂了他的那个“求”字,含笑摇头:“她啊,她都不打算让我来,怕我跟您吵起来,是我死皮赖脸跟过来的。”谢长远眼底一沉,手中将其放下,倚向靠背。苏衔看他没有要继续下的意思,也索性不再多理棋子,安静无声地坐着。谢长远双眸望着廊上雕花,望了良久,发出一声苦笑:“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就希望她平平安安的。从未想过让她嫁个达官显贵,谁知一嫁就嫁了个丞相。”语毕他视线挪回来,投在苏衔面上:“阿苔被我捧在手心里十几年,日后交给你。算我这当老丈人的求你,你好好待她。”苏衔眸光一凝,看一看谢长远,心里略有点酸。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看看谢长远之前那个敢拎刀上门的劲头,如今因着女儿已过了门,为了女儿过得好也低声下气地求人了。但他想了想,还是笑了:“岳父大人谬了。”谢长远皱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什么交不交给我的。”苏衔也倚向椅背,“我们两个成婚,是我愿娶她也愿嫁,先前的债早清了,聘礼嫁妆也都没少啊,并不是您把女儿卖给我。”“她是我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您何必把她看得这么低?好像我不是个东西她就活不了似的。”他啧嘴,“您也别太小看小苔,她本事大得很,正经遇上事她心里明镜似的,一点都不怂。”她的怂样他是见过不少,比如勤勤恳恳换衣服换了大半年,比如洞房翌日在屏风后哭鼻子,可那终究都是小事。但是家里欠债的时候、帮阿婧撑腰的时候,还有程颐在宫中讹她的时候,她无一例外都清醒得很,那些事却真都是大事。他唯一一次见她遇到大事还慌了阵脚,就是那位世子险些非礼了她的时候。可细细想来,即便那时候她也仍留着冷静,恐惧之余她既没闹自尽也没做出什么别的傻事,首先想到的是抓着他求他别卖了她。什么对她最要紧、怎么做对她好,她清楚着呢。苏衔眯眼睇着岳父:“不必把她看得这么无能,也不必把我想得那么不堪——这几天您都没睡好吧?累不累得慌啊?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折磨自己干什么。”谢长远下意识地埋头捂了下脸。他确是一连几天都没睡好。从阿苔出嫁前一晚至今,起码又三天了。他着了魔似的一遍遍地想苏衔若对她不好怎么办?始乱终弃怎么办?神情复杂地睃一眼苏衔,他道:“还成了我小看她了?”“本来就是啊。”苏衔摊手,“虽然您看我不顺眼,但我好歹是个丞相,我眼光可以的好吧?没点本事单凭张脸长得好我看得上?!”谢长远面色微僵,苏衔嘴角轻扯:“……别告诉小苔哈,不然她又怪我瞎说话。”谢长远:“……”怎么听着丞相还有点惧内似的。“还是下棋吧!”苏衔唯恐自己多说多错,索性继续摆起棋子。谢长远也凑回棋盘前,看看棋,又看看苏衔。唉,这女婿或许也没那么糟糕。.宫中。入夜,各处宫苑的灯渐次亮起,四处也皆归于寂静。随着明月渐起,晚风渐渐拂起来,抚过宫墙,依稀含着寒涔涔的凉意。六皇子强作镇定,坐在案前读书,却是半晌都读不进去一页,索性将书放下:“阿才。”守在门外的掌事宦官忙躬身进屋:“殿下?”殷临晨的目光睃了眼窗外,阿才即刻会意,折回外头一挥手,屏退旁人。复又回到殿中,阿才小心地阖上房门,行至书案边:“殿下有事吩咐?”殷临晨缓气:“父皇可回来了?”“早已回来了。”阿才道,“去皇长子府也没留太久,下午就回来了。”殷临晨又问:“回来之后……紫宸殿没什么消息?”“没有。”阿才摇头。顿了顿声,又说,“殿下别忧心了。那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皇后娘娘病了这许久不也都没闹出什么?陛下今日去皇长子府想来也不过寻常探望,殿下放宽心也就是了。”殷临晨坐在案前支着额头,一语不发。心思搅动着,越搅越复杂。他一面也与自己说,父皇去看望皇长子不过是父子间的寻常关切,未见得是察觉了什么,心下却犹是忐忑不安。另一面,不平也有被这度自说自话地劝慰激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病时父皇从不曾亲自来看过他。皇后已在留意他的婚事了,待得大婚他就要出宫开府。可他在宫中都鲜少能见到父皇的面,来日出了宫,想来更难见圣颜。殷临晨越想心中越沉,响到最后,满心郁气鬼使神差地化作一声自嘲的笑。摇一摇头,他又问阿才:“你说父皇……不会替大哥试药吧?”阿才一滞,目光顿时闪烁地躲避起来。这是说不好的。皇长子之所以也中了毒,便是因为他近来在皇后面前尽孝。自皇后中了毒,殷临晨再下药便是添在了皇后每日服用的汤药中,皇长子也未见得是有意试药,多半只是帮皇后将药吹凉时用嘴唇碰上一碰,一日日积攒下来就也见了效。“……陛下九五之尊,应该不会。”阿才心惊肉跳地说着,脑中倏尔凌光一闪。“……殿下。”他咬一咬牙,“其实陛下再病一次,也未必……也未必就是件坏事?”殷临晨锁起眉头:“别说了。”他自知阿才是什么意思。去年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父皇病过一次,后来愈发知道了这药的厉害,身为皇子,那念头他自然动过。可也只是“动过”而已,冷静下来他便想明白了——那事谈何容易?父皇没了,还有大哥、三哥、四哥五哥,他们中的每一个都不仅是年纪比他长,母族的身份也比他强上许多,他没底气与他们一较高下。阿才却说:“可若诸位殿下都没了呢?”殷临晨惊然扭头,便见阿才的脸色也发着白,显与他一样心惊于这样的想法。但阿才定住心,还是说了下去:“亦或者……亦或者并不必那么麻烦,只消皇长子没了,皇后为求自保也不得不过继一子,以嫡子之名养在膝下?”殷临晨当即摇头:“宫中皇子皆是她的儿子。”阿才看出他的抗拒,徐徐又道:“明面上是这样的理,实际如何,殿下心里也清楚。”明面上皇后母仪天下,地位不可撼动,但其实后宫几位高位嫔妃皆有家世倚仗。现下皇后地位能够地位稳固,除却数年来端庄持重不出错以外,更是因她膝下的嫡长子能够服众。一旦嫡长子没了,后宫自有许多人想取皇后而代之,更有许多人会想将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到时六宫争起来,父皇都未必拦得住。皇后唯有再揽一子养到膝下,才能勉强平息六宫争端。殷临晨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正因明白,他霎时便是一后背的冷汗:“可我……”杀了大哥。——心底声音已然冒了出来,令他噤声。杀了大哥,去争下这个嫡子的位置。殷临晨木然坐在那儿,自言自语:“大哥倒也不曾欺过我。”欺负过他的人很多,但大哥并不是其中之一。阿才静静垂眸:“为帝王者,总有些不得不做的事。”阿才言道即止。他身为六皇子身边的侍从,自然希望自己的主子能飞黄腾达。但究竟要怎么做,还是要看殿下自己的意思。殷临晨心潮涌动。强自压制着的雄心犹如被失了禁咒的魔,在阿才的话语怂恿下一次次往外冲着。他一壁告诉自己不可,一壁又已思量起了各样可能。似乎也……并不是不可。那药的好处他知道。单独用来毫无作用,配以不同的东西才会有不同的功效。事情因而变得极难查验,哪怕真摸到了那药,也未见得就能瞧出端倪。用这样的法子除掉大哥、甚至除掉更多兄长,难点并不在于如何将这药下给他们,而是如何让他们逐一病倒却又不让他引人怀疑。殷临晨无声地思忖着,思忖了许久,轻轻开口:“你说……京里若闹了疫病呢?”阿才一愣,转而大悟,不禁喜上眉梢:“殿下聪慧。”.是夜,数道黑影急入丞相府。事关重大,苏衔反倒不想瞒着谢云苔,原有意让她一同见见,不料阿婧缠着她去逛集,他总没可能让阿婧一起听这些,只好由着她们出去。甲字令历来由皇帝亲掌,凭一块令牌便可调动整个暗营。于是暗营十司的掌事都到了,沈小飞落了地,一马当先地走向苏衔:“师兄,皇长子的病还真不对劲?”“说不好。”苏衔立在廊下颔一颔首,“陛下只说先查着,你们便先姑且查去。”沈小飞锁眉:“这从何处查起?”“宫中太医院、京中各药坊,皆不能放过。”顿声,他又续道,“还有,我仔细想了一夜,若真是药,这药过于奇诡。你们动一动人脉,将江湖上一并查了。”“诺。”众人抱拳,苏衔略微偏头,睃了眼石案上的明黄卷轴:“陛下还有道密旨,你们看完拿给我师父。”言罢又一睃沈小飞:“你进来。”“哎。”沈小飞应了声,随他进屋。余下九人先上前看了那密旨,各自露出愕色,又都没说什么,很快纵身跃起,转而消失不见。屋里,沈小飞好奇:“什么密旨啊?”“晚些找他们看。”苏衔在书案前落座,沉吟着道,“皇后和皇长子这事,我在想……”他说着顿声,陷入思量。沈小飞看着他:“想什么?”“也没什么道理。”苏衔摇了摇头,告诉他,“我在想许婉眉与玫妃。”“你觉得与她们有关?”沈小飞皱起眉。他明白苏衔为何往那里想,因为当时许婉眉就是在暗中往宫里送药,他们暗营也查到了那药,只是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可这两个人都死了。”沈小飞缓缓摇头,“再说,我们当时还觉得玫妃与皇长子有私情,如今这药又用到皇长子的身上?”重重迷雾,剪不断理还乱。苏衔轻喟:“我也说不清,只是这两日总在想。”言罢他顿了顿,“先由着他们去江湖上查,过几日你就说从江湖上搜到了药,然后将那药送去太医院验一验。”沈小飞撇嘴:“当时我就私下里找暗营的药师验过,他们都验不出,太医只会更没办法。”“验了再说。”苏衔道。.两日后,宫中又传消息。七皇子忽而大病,症状与皇后和皇长子如出一辙。再过三日,贵妃病倒。宫人间于是渐渐有了传言,道这病原就是疫病,会传染的。可大多数人仍是不信,因为皇后已病多时,长秋宫却未见出事;皇长子也已病了些时日,皇长子府亦一切安好。但很快,长秋宫便有宫人病了,皇长子府正妃吴氏与侧妃徐氏亦先后染病。紧接着,宫外的三皇子、五皇子各自染疾,宫中的六皇子、九皇子也纷纷病倒。除此之外,更不乏朝臣中招。人心惶惶之中挨过半个月,民间也渐渐出了有人患病的消息。算起来传得虽是不快,一时间也无人因此而亡,但疫病总是让人恐惧的。于是达官显贵无不紧闭了大门,丞相府里谢云苔也做了安排,让下人们少出门,出门也少与不相干的人打交道。回府一应在各自房中关上几天,确定无恙才许出来。作者有话要说:苏衔:夫人!我上朝回来啦!谢云苔:居家隔离十四天。苏衔:?======================_(:3」∠)_睡眠还是没调过来,于是先双更合一几天吧,等啥时候能再恢复早晚各一章了我再通知大家内容和更新量都是不受影响的哈,说双更就会是双更的量鞠躬======================本章随机送100个红包,么么哒第56章夜色又至, 皇宫之中变得格外沉肃。近来染病的人太多,宫人们都战战兢兢。服侍的主子恰好染了病的心里更是苦,一边唯恐自己也染上这等吓人的恶疾, 一边又不敢有任何显露,日复一日地惊惧不安。西侧一方偏僻的院落之中, 咳嗽连连不断。阿才低眉顺眼地端着药进了屋便将旁人屏退, 躬着身行到榻边:“殿下。”六皇子抬起头,看着阿才手中的药皱了皱眉。为不惹人怀疑,他自己也用了毒。一日毒药一日解药,掺在太医院开来的药里服下, 让他的病情既不至于加重也不见好。今日服的是毒药了, 六皇子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抹了把嘴:“如何了?”“殿下放心。”阿才低着眼睛,“都办妥了,万无一失。”他们近来瞅准机会去下药,意在造成瘟疫蔓延的局面。但六皇子根基薄, 能用的人实在不多,这样的事又不敢轻易交给旁人,便只得由阿才亲自去办。好在这药无色无味, 下起来便也简单。阿才头几日去京中各府走动,趁机行事还紧张些。后来动手动到民间就简单多了, 穷人们哪有那么多防心?他只消去个肉铺、粮铺将药一添,翌日自有人出现病发的征兆。这药的药力又猛,只要没有解药就不会痊愈, 只是也不会加重,让人病病歪歪地拖着。六皇子沉吟了会儿:“大哥那边怎么样了?”阿才欠身:“一如殿下所想。”经年累月地拖着,就算毒性并不加重,身子也迟早有熬不住的一天。六皇子心弦微颤,一时有点不忍。大哥到底并不曾欺负过他,就算为了大计必须取大哥性命,他也更愿直接要他的命,不想这样没完没了地折磨人。短暂的动摇之后,他终是将这份心软压制住了。与那至高无上的位子相比,这些算什么?大哥府中现下必定防范甚严,他不能为这点心软铤而走险给他再添一次药。“你留意些父皇那边。”殷临晨只道。“下奴明白。”阿才边说边为他盖好被子,“殿下早些歇息吧,明日必是不太舒服的。”殷临晨轻应了声,便阖眸沉沉睡去。梦中混乱一片,一会儿是父皇驾崩,一会儿是大哥殒命,一会儿又见他生母被追尊为后,局势一变再变,令人眼花缭乱。.丞相府里,谢云苔与穆叔一起讲近来进出府中的名册一应翻了一遍,确定往来官员暂都无恙、下人们都各自关在房中安养,才松了口气。送走穆叔,她去浴房好生沐浴一番洗净疲乏,待得躺到床上,脑子里又没完没了地开始想瘟疫的事。瘟疫,好可怕啊。她不曾亲眼见过,但也知道一旦闹大就会死不少人。为此她不仅紧张丞相府里,也担心爹娘。昨日就想亲自跑一趟,看看爹娘那边如何应对,苏衔却将她挡了下来,跟她说他去过了。“你什么时候去的?”她只道他在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下朝直接去了啊。”苏衔撇嘴,“就怕你担心,原本不打算告诉你。放心吧,都好着呢,娘心里有数,早就交待好下人了,爹平日又不上朝,鲜少进出,不太沾染得上。”他一口一个爹娘说得十分顺口。谢云苔这才对娘家放了心,静下神来,又格外担心起丞相府——爹不必去上朝,他可日日都要上朝,有事时还常要跑一跑六部与官员们议事,官员们亦常来家中找他。这若是有那么一个两个带着病进来,这一府的人都很危险。若有什么药喝了能防一防就好了。谢云苔琢磨着,打算明日去找陈大夫问一问,看能不能开个方子。忽闻门声响动,她道是苏衔回来了,坐起身,却见苏婧正走进来,怯生生地望着她:“娘……”“阿婧?”她朝苏婧招招手,“怎么啦?”苏婧爬上床,往她怀里一卧:“爹和人吵架,发了好大的脾气,还摔杯子,好可怕。”“?”谢云苔一愣,先哄她,“不怕哦,爹只是办正事罢了,和阿婧没有关系。”跟着又问,“你爹在哪儿发的脾气?”阿婧道:“书房……”顿一顿又道,“今天傅母教我读的《三字经》里,我有两句忘记什么意思了,想去问爹。看到爹在发火,我就溜走啦!”谢云苔禁不住一哂:“时辰不早了,读书的事明天再说。阿婧先回房睡觉,娘去看看你爹。”“好。”苏婧点一点头,眼睛转一转,又有点担忧,“娘能哄好爹吗?”“能的。”谢云苔摸摸她的额头,“放心吧。”阿婧便从屋里走了,谢云苔重新梳妆更衣,去书房找苏衔。果然还没进月门就听到了瓷器摔碎的声音,跟着又听到他骂:“方才的事就算了,这点事难吗?有什么办不妥的?!”她定睛看看,屋中之人她大多并不识得,只有一两位依稀见过,似乎是户部的人。看来户部又惹他不痛快了。户部的差事大多关乎百姓生计,瘟疫闹起来他们自也绕不开这事,他最近发火十之八|九都是冲着户部发的。她迈过院门,苏衔刚好摆手让几人滚,几人逃也似的退出来,看见她忙收住脚:“夫人。”“诸位大人辛苦。”谢云苔低一低眼,知晓苏衔刚骂过他们,便也不多说什么软话,言罢就进了屋。屋中,苏衔正坐在桌前倚着靠背闭着眼睛,紧锁着眉心依稀蕴着一个“烦”字。“生这么大的气?都吓到阿婧了。”谢云苔走上前,他沉叹一声,往前倾了倾,手支额头跟她抱怨:“跟他们一起办事早晚气死。”“大事办不好,小事不当回事。”“我要京中各医馆将沾染瘟疫的病患数量告诉我,这难吗?!不是问一声就好了嘛!”谢云苔听到这儿,大抵明白了。他要看这个数,户部官员大概没太放在心上,又或因为人多事忙给忘了,反正没拿给他看。“别生气,明天必会给你拿来啦。”她道,又不禁好奇,“但你要这个干什么?”苏衔睁开眼,眸光微微一凌:“我觉得这场病有问题。”谢云苔又问:“什么问题?”“一时还说不清。”他摇摇头,“等明天他们送了东西来再说。”说着他站起身,颓丧而委屈地抱住她:“烦死爷了,小苔哄我。”“……好啦好啦。”她抬手抚一抚他的背,“我们苏大丞相忧国忧民,又碰上手下官员办事不力,受委屈啦!”转而又道,“苏大丞相不生气哦,其实我看户部各位大人也未见得就是不好好办事,多半是最近瘟疫闹起来,他们事太多太忙,偶有一两件疏漏也是难免的!”她声音柔软,又带一股他才知晓的宠溺。他心中火气随之平复,待她语声落定,他闷闷地“嗯”了一声。“不生气啦?”谢云苔探问,他撇撇嘴:“不生气了,睡觉去。”说罢就搂着她往外走,迈出院门将她一抱,她耳边风声就刮起来。再落地,已在卧房门外。谢云苔想着他这几天都忙,今日又发了火,有心让他好好睡一觉。不料他许是正被火气烦着,这晚精力格外旺盛,拉着她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最后直逼得新婚翌日禁不住回味这等欢愉的谢云苔哽咽着推他:“不行了不行了,先睡觉,明天再来好不好……”他勉为其难地放过了她,还把她抱在怀里亲了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小苔你怎么这么好啊?”“没你爷可怎么办啊。”“给爷生个孩子吧。”“你生个孩子爷就不见那帮蠢货了,咱们在家养孩子啊!”“……”谢云苔自然知晓他心里还为政事窝着火,勤勤恳恳地摸头安慰他,“不气不气不气啊!你若真想养孩子,咱们要个十个八个也不打紧,但现下你要好好应付疫病,百姓还指着你呢。”这话让他一下严肃起来,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半晌,他开口:“一个就好,多了不要。”……怎么顺着他说也不行了!谢云苔赶忙改口:“行行行,就一个就一个。生个男孩子吧,与阿婧凑个好字。”有男有女不出错吧?他又抱着她哭嚎起来:“不要男孩子,男孩子太烦人了,生个儿子跟我一样咱们夫妻一辈子就毁了!”谢云苔:“……”她心下不服,想要争辩说他挺好的。懵了懵,做了罢。他自己说自己说得这么狠,她为他不平什么?!她便继续哄他:“女孩女孩,我也喜欢女孩。生个女儿必定像我,你看好不好?”“嗯……”他点一点头。谢云苔松气,可算把大丞相哄好了。二人总算得以睡去,谢云苔累得狠了,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熟睡中似乎连梦都没做一个,只觉腰酸背痛,脊背一阵阵地抽着。再醒来时,阳光已洒满卧房。谢云苔伸懒腰,不经意间手往旁一伸,只觉质感奇怪。睁眼看去,便见旁边已不见人影但铺了一张张宣纸,上面皆写了字,字迹潦草又熟悉。坐起身再看,房中桌上、地上也四处可见纸张。苏衔坐在屋中那端的罗汉床前,伏案还正写着。“苏衔?”她揉着眼睛下床,趿拉着鞋过去看他,“写什么呢?弄得这么乱。”走到罗汉床边,又见他手边还放着一方算盘,他正边算边写。听到她的声音他也顾不上抬头,手指仍在算盘上拨着,忙里偷闲地问她:“小苔你会做饭吗?”“啊?”谢云苔怔了怔,“会一些,家常便饭可做,但和府里的厨子不能比,怎么了?”他一时不答,噼噼啪啪地又算完一组数,吁气抬头,陪着笑脸望她:“辛苦夫人下几天厨可好?别人不必管,做咱们一家三口的就可以。”“可以。”谢云苔点头。她原也不曾想过能嫁到这样的府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务让她做她都是能做的。她只是不解:“为何?出什么事了?”“这病必定有问题。”他拉她坐下,略作沉吟,将事情从头说起。“皇长子患病时,沈小飞就怀疑这不是寻常病症,是有人动了手脚。禀过陛下之后,陛下便将事情交给了我,让暗营先查着。”“但近来宫中、乃至京城患病的人渐渐多了,陛下便觉得或是我们多虑。我与暗营也觉得或许真就是疫病罢了。”“可我又总觉得还是有不对之处,一时想不清楚。三天前忽而明了,就让户部告知各处医馆,一应病症与疫病相关病患皆需准确记录呈交给我,宫中太医亦将宫中记载交予我查验,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些……”他的目光划过满屋的那些纸页,笑了声,从桌上拣出两张,给谢云苔举例:“疫病确是轻重不一,譬如十余年前的鸡瘟,三天之内就可传遍百余人的村子,十五日之内可病死大半;但三十余年前的猪瘟,虽也可传染,但月余里也不过传了百余人,最后病死二十多人。”“可不管哪种,都是有迹可循的,轻就是轻重就是重,不太可能今天一个传一百,明天又不互相传了。”“但这回的疫病,你看。”他拿着那两页纸给她看,“皇后最初只是自己病着,十余日前倒突然又传了十几个宫人;皇长子府除却皇长子外旁人一直没事,陛下御前是有两个宫人染病;换到七皇子跟前,又成了一连病倒七八个人;民间更是奇怪,四天前一下子病了六个,然后两天无事,昨日又冒出了五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