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太太瞪大眼睛,见她居然真吵起来,更加无措。东淑却绵绵一笑,不疾不徐地道:“您说的很是,不过……既然我都不能当众教训我的丫鬟,那您又如何敢当众对我们太太指指点点呢?”抚宁伯夫人脸色大变,此刻才确信她方才那句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等她开口,东淑又道:“对了,刚刚夫人是在问我的出身?实不相瞒,我出身寒门,对那些高门大户的体统规矩知道的有限,所以方才一直不敢出声呢,夫人出身名门,却应该是知书达理的,我们夫人好歹大您几岁,身份也比您高上那么一点儿,你怎么就敢公然以下犯上呢,这莫非就是京城的规矩?我毕竟没见过大世面,今儿也算是开了眼了。”这些话,句句带刺儿,但偏偏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笑的温柔可爱,人畜无害,简直叫人叹为观止。“你!”抚宁伯夫人的脸色从白转红,又从红转青,她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张夫人,我先告辞了。”从抚宁伯夫人开口为难苏太太,到东淑出其不意地致命反击,满堂的贵妇人从静观其变到呆若木鸡,一时无法反应。张夫人也早看呆了,直到此刻才忙起身:“何必呢?大家说话而已……”“张太太,”东淑抬手半遮住唇,低低咳了两声,叹息道:“我天生身子弱,多说了几句话心里不舒服,久坐恐怕生事,请恕我也先告退,就请我们太太留在府内作陪便是。”张夫人本正劝抚宁伯夫人,闻言忙又止步:“这、这如何使得?”正在这时,都指挥使程夫人起身笑道:“大喜的日子,若都走了,叫张夫人情何以堪?”她先将抚宁伯夫人带回位子上,道:“一走了之,反而显得有事似的,且安分坐着待会儿吃酒。”说了这句,她又主动走到了东淑身旁,握住东淑的手道:“我也听说少奶奶身子不好,今日能肯来,已经是赏光了,这样吧……叫人先陪少奶奶先到内宅客房休息片刻,如何?”她年纪最大,品级也高,说的话且动听,自然该给她这个面子,何况东淑也不是真的非走不可。清明已过,花木葱茏。栏杆外栽种着两棵含苞待放的紫薇花树,引得早起的蜂蝶嗡嗡闹闹,跟厅内的场景相得益彰。再往前是一丛嶙峋假山,之后才是圆月门。东淑且走且打量院中风光,她虽然并不喜欢苏太太,但苏太太毕竟是跟自己一起来的,给人这般当面羞辱,自己脸上也没有光。本来不想惹事的,谁知道抚宁伯夫人好死不死地居然盯上她,以为她也是跟苏太太似的软柿子,这可是打错了主意。她知道自己一时没忍住,事后恐怕会引出别的变故,但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对方都把脸伸过来了,不打两巴掌简直辜负了这么好的姿势。唉,都怪那场“死而复生”,弄得她性子都变了。出了圆月门,进了夹道。打左侧花园口经过的时候,忽然有芒刺在侧的感觉。东淑且走且转头,却见花圃之前有一道身影临风而立。阳光从头顶洒落,光影迷离粲然,他的脸有些晦明难辨,通身却透着清正雅贵之气。不知为什么,乍看见他的那一眼,明明天色放晴,阳光正好,东淑却觉着有万千沧桑风雨扑面而来。作者有话要说:被子大人:看到本大人的光环了吗?持久:看到了,散发着幽幽的绿光~被子:滚!第10章东淑看着李衾,脚步不由自主地便停了。此刻光影变化,她终于瞧清楚了李衾的脸,这是一张端方清俊的容颜,不像是李持酒那样有浓烈的令人不安的侵袭之感,他闪闪烁烁的眉眼里甚至隐隐透出些许温润,依稀竟有几分眼熟。东淑一时竟忘了避忌,只管怔怔地看着李衾。李衾盯着她,情不自禁地脚步一动,仿佛要走过来。但才挪了半步,却又生生停下了。他的眼神变得复杂难以言喻。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东淑身边的甘棠悄声问:“奶奶,怎么了?”东淑这才回神,缓缓低头道:“没什么。”甘棠却也看见了院中的李衾,因为他没穿官服,也看不出什么来,还以为是张府哪位爷。“奶奶……咱们走吧?”甘棠小声道。东淑竟有些神不守舍的,还未回答,身后却是张夫人带了人赶来,苏夫人竟也随着一起。“少奶奶,”张夫人追到花园门口上,满面含笑地才要开口,突然间发现院子里有个人。她一愣之下又定睛看了看,慌忙行礼:“不知是尚书大人在这里,失礼了。”张夫人虽得到消息,说是李衾到了,只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飞快犹豫片刻,忙先向李衾道:“这两位是镇远侯府的夫人跟少奶奶……”又对苏夫人跟东淑道:“这是兵部尚书李大人。”苏夫人听见“尚书大人”四字,吓了一跳。东淑也又抬眼看去,心里想:原来这位,就是提携李持酒的那位兵部尚书。她见张夫人行礼,就也随着屈了屈膝:“参见大人。”苏夫人也忙跟着。那边李衾看见东淑的动作,不知为何闭了闭双眼。又听见那婉柔的声音,眉头却又轻轻地皱蹙了几分。索性并不抬眼,只淡淡地抬抬手示意:“不必多礼,请自去吧。”他显得寡言少语,情绪内敛。张夫人却也知道这位尚书大人甚是矜贵,不可轻犯,当下忙后退一步,对着东淑跟苏夫人抬手示意,一起转身前行。张夫人是因为不放心,才特意过来照看,此刻边走边跟东淑道:“少奶奶觉着身上怎么样?要不要请大夫看看?”“让您担心了,并无大碍。”东淑且走,且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她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可没想到身后狭长的甬道中,李衾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他负手站在那里,目光沉静,不偏不倚地正看着她。对上那双星眸,东淑大为意外,急忙垂眸回身,脸上却不由有点儿微热。她有些慌:明明是第一次见,却竟看着眼熟。可是他怎么也呆呆地看着自己?难道是个好色之徒?转角进门的时候,东淑忍不住又扭头看了一眼。这次,李衾却并没有盯着这边了,他侧身对着院墙,微微扬首,不知在出神想什么似的。只是这个动作……隐隐透着些难以言说的伤悒孤绝之感。张夫人发现东淑回头,也跟着瞧了眼,恰好也看见了李衾这个动作,她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进门之后,张夫人便又低低说道:“太太跟少奶奶才进京,大概不知道吧?”苏夫人忙问:“是什么事?”张夫人道:“这位李尚书大人原本的原配夫人,因为患病身亡,当时他还在塞北巡边跟胡人打仗呢,等回来的时候……连见最后一面都没赶上,真是可怜,听说尚书大人当时悲痛欲绝呢,后来升了官,皇上想招他为驸马他都没肯,实在是情深义重。”苏夫人听罢,却皱着眉说道:“可惜,这位尚书大人的原配夫人是个没福的,若是活着,这会儿岂不是一品诰命了吗。”东淑先看见李衾负手而立的孤绝姿态,心里有一抹酸楚悄然涌动,又因为听了张夫人的话,越发有些奇异地不自在。见苏夫人发这种别具一格的“高论”,却也顾不上理睬她。张夫人一笑,缓缓道:“谁说不是呢,那位夫人原本是兰陵萧家的嫡女,最是尊贵的出身,又是极聪明绝顶的人,相貌更加不必说了,简直如同神仙人物,实在是红颜薄命。”说到这里,她心里窝着的一句话实在忍不住了,瞧着东淑的眉眼,便道:“说来,倒也跟少奶奶的容貌有两分相似。”“什么?”苏夫人诧异,却又随口道:“那就怪不得那位萧夫人竟然早夭了……”她说了这句却又有些后悔,忙看向东淑。先前因为在家里欺压的习惯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也不经脑袋就冒了出来,苏夫人的意思是,既然萧东淑长相类似自己的儿媳妇,媳妇又是这种多愁多病的,所以才怪不得命不长。只是方才在厅内,东淑不动声色地把抚宁伯的夫人差点儿气死,苏夫人再蠢也知道东淑是故意教训那人的,不知比自己高明多少。此刻说了这句,竟讪讪地怕惹了东淑不高兴。可看东淑的时候,却见她竟仿佛没听见这句,面上波澜不起,只是脸色有点苍白。苏夫人暗中松了口气,宁肯她没听见。张夫人看看他们婆媳,当然知道苏夫人的意思,心里暗暗叹息这苏夫人真是蠢蠢笨笨的,很不及她的儿媳妇心思玲珑。当即不免又打圆场笑道:“罢了,不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请到里间略歇息片刻吧。”入内落座后,张夫人陪着说了两句,便起身到外头去了。留下婆媳两人,苏夫人看东淑脸色不太对,倒是有些担心:“你哪里不舒服?不然咱们家去算了。”东淑的确是有些难受,但今日的症状却跟以前不同,以前是身子弱疾,还能说出究竟是头疼脑热还是怎么详细具体的,可此刻,那颗心嗵嗵地跳乱,每一下都好像带着疼,闷闷钝钝的,症候莫名。“没什么大碍,”东淑强打精神:“应该是多走了几步路,累了。”苏夫人听了这个理由,即刻信了,便哼道:“又或者受了气,那个抚宁伯夫人,真是个刁蛮没规矩的,当面瞎说那些有的没的,这若不是看在张府的面上,我便上去大嘴巴打她。”东淑听了这马后炮的话,却也不戳穿她,反而道:“太太自然心胸宽阔,并不同那种人一般见识。就是我不如太太仁德,却一时没忍住多了几句嘴,太太不要见怪才是。”苏夫人因为先前在厅内丢了面子,怕给东淑看低,所以才说几句硬话挽回颜面,没想到东淑居然给自己戴高帽,一时心花怒放。当即顺着杆子爬上去,又笑道:“你是小辈儿,涵养不够是有的,不打紧,没有人怪你。”只恨不得告诉她,下次若还有这种情形,只管继续打脸回去就是了。东淑见她爬得顺溜,又啪啪地给自个儿脸上贴金,只是暗笑。之前因为寿星鸭子的事情堵了苏夫人,经过今儿的事,她自然不会再耿耿于怀了,也算一举两得。略坐片刻,前面张夫人又叫人来请,当即婆媳才又回了席上。抚宁伯夫人早给调到别的桌上去,只是她仍是气不忿,时不时撅嘴瞪眼,东淑却纹丝不动,自顾自地陪着吃了两筷子,举了举杯就罢了。奇怪的是,自打遇见了那位李尚书,她心里时不时地就想起那个人。而张夫人所说的他的“原配病逝”的故事,循环似的在心里转来转去,让她无法释然。略坐了一坐,东淑起身到外间透气儿。甘棠趁机悄悄地说道:“奶奶,我打听说,那位李尚书大人连酒席都没有吃就走了,真奇怪……他只是来了那一会儿?倒果然是贵人事忙。”东淑的眼前又出现李衾独自站在夹道中,负手扬首的那一幕:“别说了。”她心里异乎寻常的烦乱,定了定神,叫甘棠去打听李持酒在外头喝的如何了,几时才走。甘棠去了半晌回来,说道:“侯爷正跟那些武官行酒令,正兴头上,一时半晌怕是不得散。”东淑皱皱眉,抬头看天色,却见天空不知何时重又阴云密布,这一看之下,顿时又想起那个带着满身风雨的人。“再不走,怕是要下雨了。”东淑摇了摇头,回头看向里间,正有几个太太奶奶在奉承苏夫人,苏夫人显然也有些乐不思蜀。东淑见这情形便打定了主意,于是先入内悄悄地跟苏夫人说了几句话,只说自己撑不住,要先回府去,让苏夫人多留在这里应酬些时候,跟李持酒一同回去便是。苏夫人吃了几杯酒正高兴,听她安排的两不耽误,当即同意了。东淑又跟张夫人辞别,张夫人见她脸色泛白,透出几分楚楚动人的憔悴脆弱之感,也不敢苦留,当下陪着送了出来。才上了马车,天空中一阵轰隆隆响动,竟落下雨来。东淑人在车中,轻轻地撩起车帘看向外头,见雨丝密集,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避,不多会儿的功夫,热闹的一条长街就冷清了下来,只有地上雨水横流。东淑淡淡道:“我说该走吧,只是不听……不愧是娘俩儿,乐起来没够。”甘棠在旁探头道:“幸而这春夏的雨来的急,去的也快,不至于下一整天的。”东淑叹了口气,抱着手臂靠在车壁上,甘棠却趴在车窗口上,趁机打量外头光景。只听雨点打在车顶棚上,发出啪啪的响动,外头雨滴刷拉拉的,伴随着车轱辘的转动之声,让人想睡。听着落雨的响声,东淑的心也随着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直到甘棠突然道:“奶奶看,那个人好奇怪,好像不怕雨一样,竟呆呆地站在雨里?”东淑虽然听见,却并未在意。甘棠瞪大眼睛细看,忽然说:“奶奶,这不是那个李大人吗?”东淑睁开双眼:“你说什么?”甘棠忙起身往外头一指,东淑垂首透过车窗看出去,果然,外间路边上,有个人摇摇晃晃的正冒雨而行。此刻马车已经从那人身边经过了,东淑惊鸿一瞥,果然看见了那张很眼熟的脸,正是李衾!几乎不假思索的,东淑叫道:“停车!”她撩起裙摆,探臂推开了车门。作者有话要说:湿漉漉的被子大人:嘤嘤嘤!没媳妇疼的人真可怜~正在划拳的持久:他是装可怜,别上当,这招数我看很多女的都用过~~被迫上岗的东宝:那你有没有觉着我……持久:你怎么?东宝:没、我什么也没说==第11章车门推开之后,车窗外湿润淋漓的雨气骤然侵袭而来。东淑忍不住低了低头,抬手在脸前挡了挡。风撩起她的袖子,丝薄的缎子上很快多了几点雨滴,把原本淡淡的紫苑打成了深桔梗色。也许是有些凉意的风雨惊醒了她的神智,这一刹那东淑迟疑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间叫停车,又忽然推开了车门……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她是想要叫住李衾,因为不想看着他就这么淋雨的样子,显得很可怜。想到李衾,东淑缓缓地抬头往旁边看去。此刻,原本行走于雨中的李衾也正看了过来。万千的雨丝密密地斜织着,横梗于两人之间,头顶阴云绵绵,光线也格外暗淡,就如同暮色提前降临,两个人的脸几乎都有些瞧不真切。东淑的唇动了动,终于道:“李……大人。”声音却并不高,在刷拉拉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的微弱。她叫了这句,更觉着生涩而不自在,便掩饰般抬手,仓皇地遮着头顶乱落的雨滴。偏在这时候甘棠从里间侧身出来:“奶奶!”她打开了一把车内备用的伞,撑在了东淑的头顶。东淑抬眸看了眼的功夫,那边李衾眉峰微动,竟迈步往这里走了过来。他边走边直直地看着东淑,眼神依旧幽深,在那一团漆黑之中却仿佛又有什么东西在烈烈烧灼。李衾一直走到了马车旁边。在潮润的雨气之中,东淑突然嗅到一丝酒气……她诧异地看着李衾,这才发现他眼中隐约有些许迷离的醉意。原来他喝酒了。可是,他不是早就从张府离开了吗?难道是到别的地方喝了酒,可为什么放着好好的酒席不去吃,却到外头喝的这样醉。心里竟有些不舒服,甚至很想说他几句。但看他遍身湿透的样子,却又无法开口,她眨了眨眼,忙回身把甘棠手中擎着的雨伞拿了过来。东淑微微倾身:“李大人。”她把伞递向李衾,一边儿替他撑着,一边示意他接过去。李衾仍是死死地看着她,那目光让东淑窒息。伞遮住了头顶的雨,伞下的光线也更暗了,她倾身的样子像是要从马车上跳下来,或者会跳到他的怀里。有那么一瞬间,或者说,有那么无数的瞬间,李衾觉着她就是心里记挂的那人,但是偏偏理智像是一把不合时宜的利刃,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他:不要白日做梦。虽然没有雨点打在身上,额头上残存的雨滴还是顺着滑下,从他眼睛上,滚滚而落,如果去尝一尝,必然会尝出咸涩的味道。终于,李衾探手过去,握住了那把伞。确切地说,他不仅是握住了伞,而且把东淑的手也连带着一并握住了。在他掌心的小手绵软娇嫩,微凉而暖,像极了之前那个人的触感。李衾忍不住用了点力。就在他几乎无法自控、想要把人顺势一把拉下来、哪怕是将错就错的时候,掌心一动。是东淑及时把手抽了回去。他手心里只剩下了竹伞的柄,依稀还有些许余温。面前的人眼神闪烁,嘴角微抿,像是要说话。可最终她只是向着李衾点了点头,回身进了车内。他的眼前再度空空如也。拉扯的马儿低低嘶鸣了声,已经要去了,李衾却仍站在原地不动。而就在马车从跟前驶过的时候,李衾瞧见车窗的帘子被掀起了一角,一个声音低低道:“请保重。”低的听不清楚,像是他的幻觉。马车很快消失在长街之上,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下了李衾一人。雨点打在油纸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李衾缓缓抬头,惊讶地看到有一树紫藤花在眼前绽放。这是东淑特意从昆明带回来的油纸伞,伞面是素白的,却用泼墨般的技法画出了一株紫藤花树。盘虬似的枝干,苍绿色的叶片,有一串串浅紫浓紫的藤花玲珑可爱的垂落,引得两只肥嘟嘟的蜜蜂迫不及待地往画上冲了过来,栩栩如生,盎然之意令人心生欢悦。李衾仰头看着眼前繁花烂漫,心中却是说不出来的滋味。之前喝下去的酒好像成了世间最苦的东西在他心里酝酿,但是方才那一丝虚假的慰藉,跟此刻眼前的藤花,却好像是无边苦楚里的一丝微暖甜意。李衾知道,那不是东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的确把李衾惊了一跳,几乎就以为是东淑“死而复生”,他的狂喜顿如潮涌。但是仔细再看,心都凉了,潮涌成冰。那的确不是他的东淑。容貌上虽然有六七分的相似,但是年纪显然要比东淑小。身量上也有差异,比东淑要瘦弱,也不如东淑高挑。还有……她见到自己的时候,那种惊奇疑惑的眼神,显然是看着陌生人的。李衾清楚,自己不过是在找那千万分之一的飘渺虚幻可能罢了。就如同金鱼先前跟林泉说的,像是李衾这么理智的人本不该为了小厮一句话,就大肆的兴师动众,遍城搜寻,甚至还怀疑到镇远侯的身上。就算东淑真的活着,那也不可能在镇远侯身边,连假设都无比的荒谬,难为他居然还真的动了心。因为他绝望到就算是千万分的机会都不肯放过,就算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要去试一试。现在终于死心了,终于可以死心。从在张府花园看到东淑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坠入了无底深渊一样,事隔经年,他又体会到那种听说了东淑噩耗的绝望感觉。那滋味儿可真不好受。他甚至连在张府继续应酬的能力都没了,勉强维持着一点体面,仓仓促促的离开了张府。但那满腹的悲恸绝望却无法轻易散去,所以才到酒楼上,竟是喝了个酩酊大醉。喝到了一半儿,天也下了雨。他看着外头的大雨,觉着这是老天也在陪着他肆意一哭!出了酒楼后,李衾不肯上轿,金鱼给他撑起伞,又给他推开了。雨越下越大,街上没什么人,他压抑了太久的心情如今不想压抑了,从听说在岁寒庵看到过东淑后心中升起的那一丝希望又在今日彻底破灭,他很想放诞一回。却料不到,那想见的人,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了。这不想见的呢,偏又出现在眼前,像是在考验他的定力,或者故意在折磨他似的。“主子,主子!”急促脚步声响起。踏过满地的流水,是金鱼提着一把伞跑来。先前给他赶走,金鱼等不敢造次,只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跟着,直到看见东淑的马车停下给了李衾一把伞,这才大胆地又追了过来。李衾将目光从那油纸伞的两只肥嘟嘟的蜜蜂上挪开。有点儿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她照面过了的缘故,心里那股仿佛毁天灭地的悲愤之气似乎消弭了,难道“假的”也会给人心理慰藉?回头看着面色忐忑的金鱼,李衾转身走到轿子旁边。轿夫们忙将轿子放低,李衾把那把伞缓缓收起来,那副紫藤花开蜜蜂追舞的场景却印在了心里。他猫腰进了轿子,淡淡道:“回府。”金鱼跟众侍从们总算松了口气。回到府内,林泉迎着,先道:“之前景王殿下派人来,询问主子回府了没有。”“有什么事?”“来人说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景王殿下想见主子了而已,又送了几样时下新鲜的果品,都是主子爱吃的。”林泉笑着说。李衾便没做声。里头洗澡的水和滚烫的姜汤都已经准备好了,金鱼还没回府就早派了人回来急告让准备,毕竟李衾淋了雨,若不洗个热水澡,喝点儿姜水驱寒,怕会着凉。湿淋淋的衣裳扔在旁边,李衾靠在浴桶边上,长长地吁了口气。金鱼瞅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替他把长发散开。又问:“主子,您觉着怎么样?”李衾闭着双眸,并不言语。金鱼忍不住,终于道:“主子,不管怎么样,好歹要保重身子。”听到他这句,李衾突然想起那辆马车离开前,那缥缈如烟的几个字:“请保重。”他不由笑了。倒也是个有趣的人。然而,假的就是假的,不是就是不是。天底下毕竟只有一个萧东淑。其他的人纵然再有趣,也跟自己无关。经过今日这场,他终于真的死心了。“你出去吧。”李衾轻声道。金鱼愣了愣,只得把他的头发放开,悄声道:“主子,我就在外头,有什么吩咐您叫我。”房门重又关上之后,李衾突然俯身向前,埋首在水中。温热的水淹没了他的口鼻,眼睛,耳朵。起初还无妨,逐渐地便有窒息的感觉。李衾却并没有想要浮出水面的意思。在异常的寂静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加速。东淑其实不是“急病而亡”的。当时他回京后,缓了两天,李绶才告诉他萧东淑的死因。原来,东淑是在船上喝醉了,不慎落入了荷花池子。偏偏当时身边儿没有人跟着,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李衾浸没在水中一动不动。他的心嗵嗵急跳。李衾想不到东淑临去时候是何感受……但若是照李绶的说法,她应该没有受什么苦。连萧宪也说她面容安详,不像是永远的离开,反而像是在睡梦之中,长睡不醒了似的。可李衾又清楚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他很怀疑东淑怎么可能醉酒落水。而东淑身边贴身侍女彩胜的离奇失踪,更是加重了这点怀疑。当时事发之后,李府就将伺候东淑的心腹以及三房的人多半都看管起来,严加审讯。彩胜是东淑身边儿头一号顶用的人,那天本也是她陪着东淑的。据她所说,那天东淑吩咐她去要些下酒的东西,她离开的时候船还在岸边,但回来之后却发现已经离岸数丈,还以为东淑自己闹着玩儿。本来要再细细拷问的,谁知两日后,彩胜突然间凭空消失了。从那之后,李府的人以及萧宪,都不遗余力地在找寻彩胜,后来又多了李衾的人,但是就算这么多好手明察暗访,却始终没找到那丫头的下落,就好像那丫头无端地蒸发不见了。因为憋气太久,神智开始恍惚。忽然有人握住他的肩,大叫道:“主子,主子!”李衾惊醒,他猛然抬头离开水中,剧烈的咳嗽了起来。金鱼受惊不轻:“主子您干什么呢?!您还好吗?”李衾扶着浴桶的边沿,哑声道:“怎么了?”金鱼细看他似无大碍,才忙道:“是……是萧、萧大人来了!”李衾皱眉:“哪个萧大人?”“就是、是舅爷啊!”金鱼冲口而出。李衾大为意外。萧宪是个极讲究的人,就算如今在朝为官也没改那种矜贵的脾气,这样有风有雨的天气他是最厌外出的。而且自打东淑出事之后,萧宪一次也没有来过李府。这次他竟亲自前来,可见必然有极重要的大事!当下李衾飞快地收拾妥当,将头发暂时绾好,匆匆出外跟萧宪相见。萧宪坐在厅内,脸色淡淡的,眼底却藏着不耐烦,他从来不习惯等人,尤其对方是李衾。从始至终,他对李衾都没什么好印象。东淑出事,更像是验证了他的预感,由此雪上加霜的增添了对李衾的恶感。这次若非兹事体大,只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跟李府有任何交集。沉稳的脚步声响起,是李衾从里间快步走出:“萧……”不等他拱手行礼,萧宪抬手制止了:“不必。”李衾戛然而止。萧宪眉眼不抬的:“说正事。”李衾一笑:“到底是何事这么着急?”“那个人找到了。”萧宪淡淡的。“那个人?”李衾一怔,下意识的心中居然浮现出今天见过的“镇远侯夫人”,不由迟疑:“你指的是……”“还有谁,”萧宪的眉峰蹙了蹙,狭长的双眼微抬,不耐地看他一眼:“彩胜!”李衾双眸微睁:“那丫头?!她在哪?”萧宪冷笑:“你先别问。人我找到了,地方也知道,我告诉了你,你负责把人带出来。”李衾一怔,继而断然道:“好。你说。”得他允诺,萧宪才缓缓道:“她在东宫。”李衾震惊:“你说什么?”“我说,”萧宪似冷非冷地看着李衾:“她在东宫皇太子身边,你能吗?”对上萧宪玩味的眼神,李衾才明白他的舅爷为何竟屈尊降贵地亲自走这一趟。第12章怪不得集三方之力都没找到彩胜,原来那丫头躲在东宫那种隐秘之极的地方。但如今已经怀疑彩胜知道、甚至做过些什么,可她若在东宫的话,指不定事情是跟皇太子有什么牵连。萧宪眉端微扬:“你能吗?”他是故意要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李衾,其实以兰陵萧家乃至萧宪的能力,若要把彩胜从东宫带出来,也不是什么登天般的事情,他却故意来找自己。李衾波澜不惊道:“方才已经答应过了,此刻反悔,是不是已经迟了。”萧宪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一拍:“妥当。”眼见他站起身来往外欲行,李衾不免跟着送出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