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这位太后,外人全然不知,她跟了她几年才摸清点秉性。外头端着渝京贵女的脸面,一言一行仪态学得让人挑不出错,里头却是小孩心性儿,不喜麻烦。幸而平日不常出宫,每次露面必是大事,她又懒得说话应付,才勉强给宫中人留了个清冷高贵的形象。若是让人在一个宫中与她相处几日,只怕早就原形毕露了。这以后当了太后,宫中来往自然和妃嫔时不同,免不了多露面,只怕还得步步跟着多提点些,免得失了体统。两人一前一后各有所思,终于到了慈宁宫,宁味几步上前来径直拿过罗衫怀里的花樽,大步跨过门槛,罗衫一愣忙提着裙子跟上去喊:“太后怎么又自己抱了?”宁味偏眸看她,幽幽道:“花瓣掉了三片。”这?罗衫当真是欲哭无泪了,花本娇贵抱在怀中颠簸掉几片花瓣是免不了的。看这样子,怎么还记恨上了?宁味丝毫不顾罗衫要哭的表情,站在院中四处打量慈宁宫的布置。耳边听到一道少年声:“你们把这几棵树挪到那边去,树上花开得盛,对着窗子花香进屋子和殿中熏香冲了。”定睛一看,是淳于沉,他身着一身蟹青色云雁细锦长袍,长发用一冠青玉束起来,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正有条不紊地指挥宫人调整慈宁宫的布局。宁味纳闷出声:“你怎么在这儿?”听到声音,淳于沉扭头,眉眼笑如弯月,躬身规矩行了个礼:“儿臣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宁味蹙眉:“我问你怎么在这儿?”“启禀太后,儿臣唯恐迁宫之事布置不妥当,今日过来替太后先行过目。”儿臣?宁味这才记起来,现在眼前站着的是自己之前白得的便宜养子。不过皇家收养多少就是挂个名头的事,他怎么倒还上杆子过来了?宁味一时没回话,淳于沉也没出声,大殿里头传来云裳的声音:“小殿下,这釉彩百花景泰蓝瓶放哪里好?”这回不止宁味连罗衫也奇了怪了,云裳什么时候这么听这个小殿下的话了?她不过是一上午没盯着,这宫里竟还变了天?云裳半天没得到回答,抱着蓝瓶探头出来,一眼看到罗衫笑了笑:“罗衫姐姐你来得正好,这小殿下眼光就是不俗,布置起来可比内务府那些奴才妥帖多了。”话音刚落,海棠花后头露出来个尖下巴,丹凤眼穿过花间盯过来,云裳一愣认出来那双眼睛,险些咬了舌头立马要搁了蓝瓶上前来接宁味手中的花樽。这祖宗什么时候过来的?宁味不给,径直后退了一步,眼睛在淳于沉身上直白地打量了几圈。淳于沉也不恼,脸上笑意盎然大大方方任她看。须臾后,宁味才收回了目光。既然他要过来扮演孝子身份尽孝便由他去吧,反正也无伤大雅。想清楚后便自顾自提步往大殿中走,想寻个儿地方搁自己的宝贝花樽。慈宁宫布局与蓬莱宫全然不同,屋舍更多,更为宽敞通透,原来蓬莱宫中伺候的宫人不多,这会换了地方只怕要多些人伺候了,但选进慈宁宫的人免不得多费点心思了。宁味进了蓬莱宫后便没出来,直过了晌午,见罗衫进来送茶水才顺窗户往外探了探道:“他走了吗?”罗衫眼睫一垂,搁下茶盏:“小殿下忙了整个上午,说是一会太后小睡后再过来呢。”见宁味没有答话,补了句:“不过也难怪云裳这么快信服他,连奴婢都觉得他是个有主意的,慈宁宫经他这么一整当真是顺眼了不少。”宁味挑眉:“喔?”罗衫失笑:“往日倒是没看出小殿下还是个能干的。”宁味取茶盏,用茶盖刮了刮茶沫子,吃了一口,看了看案上的海棠花喃喃:“他可不止能干。”还会讨人欢心得很。罗衫没听清问了句:“太后说什么?”“没什么。”宁味搁了茶盏,心下宽了不少,今日迁宫,他不论如何是自己养子,左右也算是占了自己的名头,想过来做做表面功夫便随他。反正自己也不甚上心。想到此,宁味起身伸了个懒腰,今日晨时蓬莱宫动静大她被吵得没睡饱,这午后正适合补觉。一觉睡醒已是下午,太阳如滴在窗上的颜色一点一点往西边挪动。罗衫伺候宁味起身,云裳端着燕窝进来脸蛋上红扑扑的看起来很是开心,嘴里叨叨:“娘娘。”“是太后”罗衫一边给宁味梳头一边纠正她,云裳吐了吐舌头改口:“太后这慈宁宫可真好,屋子又多,奴婢和罗衫姐姐各得了一间卧房呢?”睡饱了宁味心情好了许多,见她闹也抿唇笑了笑,罗衫指了指她鼻尖:“你个没出息的,得了一间屋子便这么欢喜,把我那间也给你,你不是要上天去了?”“那感情好啊”云裳搁了燕窝:“正好轮着住。”罗衫也笑了笑,偏头看宁味正盯着宫门出神问道:“太后是想现在传膳,还是晚些?”宁味没动,心中还惦记着下午没看好的那片蔷薇,红唇张合:“现在传了吧。”子时,慈宁宫寂静一片。云裳举着灯一路巡视进了大殿和正准备出去的宁味险些撞了个满怀,她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盯着宁味开口:“半夜三更的太后又要去哪?”慈宁宫不比蓬莱宫,没有什么高台可以赏月,且地方也太大了些,之前的侍卫难免巡视不够。宁味这会儿要半夜出去晃悠,她自然要问清楚去向,必要的时候还得同去以防不测。宁味望着她一脸理所当然:“看花。”“看花?看什么花?”“蔷薇,就在后头。”宁味说着煞有其事地比划了一下,生怕云裳不理解那个方位。见云裳一直没说话,宁味自顾自准备往外走,云裳忙拦她,宁味停下来悠悠盯着她的脸,靠近了小声邀请道:“一起?”热气夹杂着香味在云裳耳边摩挲,她声音低泠自带一股魅惑人心的感觉。云裳不自觉回话:“那你早点回来……”耳边轻笑两声,云裳一愣,见人已经走远了,回过神来哭丧着脸,恨不得当场扇自己两耳刮子。美色误人啊,怎么就把那个祖宗给放了出去呢?蔷薇花宫道偏僻,夜里巡逻的侍卫懒散也多不到这边。宁味一路顺畅脚步轻快,只要再拐个角就可以看到心心念念的花墙了,没成想转弯后却愣在了路口。月色清亮给蔷薇花边渡上层银色少了些柔美多了些冷艳,花月无声,寂静相放。花前早已立了一个人,少年身形,身形削瘦,手负在身后,仰头绷着下颌,曲线流畅干净,目不转睛地盯着蔷薇花。一阵夜风吹过,花叶习习,少年长发翻飞衣珏摆动,似有所触动一般他偏身长望过来。四目相对,了然无声。宁味也没有什么要躲的意思慢慢上前去,眸色冷淡:“又是你?”淳于沉目光落在宁味身上辗转,勾了唇角:“夜色甚好,儿臣睡不着,出来散散心,恰好路过此处。”“呵~”宁味哼了声不辩喜怒,也不答话,睁睁望着眼前的蔷薇花出神。二人静站了会儿,她终于舍得偏眸刮了眼他:“你看够了没有。”淳于沉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轻飘飘地撇了眼蔷薇花:“自然。”“你可以走了”“该我看了”35、睚眦淳于沉这回没再纠缠,拱手行礼后便离开了,只嘱咐了一句:“更深露重,小心身体。”他走后,宁味独自站在花墙前不知怎么心生凭白生了一股烦闷之意,全然没有了赏花的兴致。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虽然自己之前对他是多加照拂,但那也是看在齐王与自己父亲关系之上,他也不是不清楚。齐王已战死,他眼看便可以继承齐王之位,自己也受家中之托收他为义子。齐王爵位和太后义子的加持已经足够保他后半生无忧了,他怎么对自己还越发殷勤了?自齐王战死后那次相见,她便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甚至先帝丧礼新皇登基他好像都没怎么露面,诚然自己也没怎么露面,许是错过了,可自己窗台上的花一日倒是都没落下。仔细回忆了今日相遇,她隐约觉得他看起来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具体是哪里,她也说不上来。这孩子莫不是父王去世对他打击太大,加上之前自己对他的庇护,把父子亲情给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吧?宁味一路胡思乱想回了慈宁宫,云裳见她回来得比往日快,还忧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又不好多问,只得伺候她歇下了。躺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许久,第二日没能早早起身。不过也没什么事,无人打扰她又补了觉,快用午膳才懒懒散散地起身。刚刚洗漱完没甚胃口只勉强用了点燕窝粥,云裳面色有些难看地过来回话:“太后,小殿下过来给您请安了。”“请安?”“是,一早就来了,见太后没起身便一直没通传,等到了现在。”宁味扭眉自顾自翻着手中的游记手札,红唇冷冷吐了两个字:“不去。”“让他再别来了,我不需要他请安。”云裳见宁味脸色不好,委身退下了去殿中回话。她刚走,宁味便心烦意乱地“啪”一声将手中的游记手札拍到桌上,心里像被蚂蚁咬了一下,酸酸痒痒烦得紧。被冷面拒绝,淳于沉半点没恼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搁了茶道:“既然太后身体不适,那儿臣便改日再来请安。”云裳见他也不打算放弃的样子忍不住开口劝诫:“小殿下,太后的意思是……殿下以后可以不必过来请安。”“太后喜静,后宫中皇后妃嫔的请安也是免了的。”淳于沉义正言辞:“免了请安是太后仁慈,儿臣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伺候孝顺母后乃儿臣本分,是绝不可免的。”云裳面色一僵,心说,我们家太后不过大你四岁,算你哪门子母后?这脸皮也忒厚了点吧?厚脸皮丝毫不觉得大义泯然:“今日不行,儿臣便明日再来,母后总是能感受到儿臣的一片孝心的!”呵呵,云裳心里冷笑,这下是连装都懒得装了,敢情你就是铁了心非得给太后当个孝顺的儿子呗?甩了甩衣袖面无表情:“既然如此,那小殿下便明日再来吧。”一连过了两个月,淳于沉日日早晚请安一次都没落下,宁味不喜听,罗衫云裳自然也没再通传过。一来二去,每日殿中坐了个傻等的小殿下到还成了慈宁宫的一道风景。好来慈宁宫来往的人不多,宫婢都是千挑万选的嘴严实得很,顶多只在宫内偶尔闲话罢了。眼看要入夏,天亮得越来越早,中午天气也热了起来。宁味夜里睡得晚,早上天蒙蒙亮便醒开,没喊人进来梳洗,自个儿推了窗户想透透气。窗下穿着低等宫服的小宫女正端着铜盆轻手轻脚地在井边洗漱,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闲话。声虽不大,可这会安静,倒是让宁味听得清楚。“哎,这入夏天儿亮的早,今日小殿下不知可还会来请安?”“来,哪里有不来的?也不知小殿下怎么想的,即便太后从不见他,也天天往这慈宁宫跑,到还真像是把太后当自个儿亲娘一般了。”“要说这小殿下如此也是有理可寻的,我听人说啊,咱太后在还是宁妃的时候便对这个小殿下多加照顾,新皇刚登基便开口收了做义子。那小殿下出身卑微不受待见,齐王又战死沙场,若不是太后一早护着,如今日子只怕也不会这么好过喽。”“那你这么说,小殿下到是个知恩图报的?真心想孝顺咱们太后娘娘?”“真不真心我是不知道,反正怕是个傻的,你看咱太后娘娘,要什么有什么,哪里需要人孝顺。”宁味手臂支着下巴看那两个小宫女收拾好了,拿着东西闪身进了屋檐下,手指哒哒敲了敲,眸光沉浮,忽而想起那句真不真心我不知道,反正怕是个傻的。嗤笑出声,这话倒是说得实在。她本不厌他,也绝非当了太后之后便不顾及以前情分,但她已非当初那个宁妃,而他也非当初那个无人问津的幼子。如今不论她愿或不愿都是母仪天下的太后,而他将会拥有封地为镇守一方的藩王。她一旦和他太近,对刚刚登基的新帝必然是巨大的威胁,对大周局势也极为不利。她可以不管不顾,可谢家王家依旧是位及人臣。本以为自己冷落他后,他自会退缩,如今看这情势,宁味幽幽叹了口气,许他真还是个孩子吧。好歹是挂了个太后养子的名,那她便为他好生地点拨点拨。宁味用过早膳后便扶着罗衫的手慢慢来到大殿,穿过花屏正好可见淳于沉正坐在位置上吃茶。他一口茶还没咽,见宁味过来慌乱地起身行礼:“儿臣恭请太后圣安,太后万福金安!”宁味目不斜视坐上高位抬了抬手:“起来吧”。“谢太后恩典”淳于沉起身。这会天气已经慢慢有些燥热了,宁味看了看外头的日头,没打算和他耗,打发了罗衫去备茶点,殿中只留了他们二人说话。“你有什么事?”宁味搁了手中的茶盏,丹凤眼淡淡掠过他。“儿臣……”“说”宁味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强调:“直说”。淳于沉也撇了之前礼数周全的姿态,圆眼睛对上她,滴溜溜转了转了两圈,伸手从衣袖中摸出一样用帕子包着的东西递到她的面前:“我来和你换个东西”。“什么?”听她答话,淳于沉嘴角一抿,眼睛亮起来,凑上前一步把自己手中的东西巴巴送过去怂恿:“你打开看看”。拒绝的话在嘴边徘徊几许终究被吞咽了下去,宁味垂了眉眼伸手食指中指捏了点帕尖掀开,便看到一点白色透亮的光。再扯了扯就露出了一尊睚眦像,水色老玻璃玉种雕刻得栩栩如生,映着日光自带一股威严磅礴之感。她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睚眦底座下刻了一个“朗”字。这尊玉睚眦握在手上触感极好,温热圆润甚至在这炎炎夏日中自带一股凉意。怎么看都不是个普通的玩物,又刻着齐王的名,更像是个信物。见宁味未发一言,淳于沉眼中的忐忑显而易见小心翼翼:“你不喜欢吗?”“哪里来的?”宁味问了句。见她有兴致,淳于沉眉色欣喜起来一句接一句的解释:“这是我父王给我的”。“你说得没错,我父王还是喜欢我的,给我留了这个。”“你别小看它,用它可以指挥我父王留下的五万精兵。”原来如此,宁味将玉睚眦放到桌上,这东西竟然是个兵符。但,大周的兵符她不是没见过,和这个全然不同。要是淳于沉没有撒谎,那么这个东西便是个私造兵符,也就是……齐王果然是留了一手,大周的正规军队不过十几万,他竟然暗自养了五万精兵。有了个东西她便可以推测,之前宫中的种种,齐王对淳于沉不是正真的厌恶,而是一种保护。想来自己远在边疆镇守,孩子却被先皇留在皇宫中,说起来是亲自教养,更不如说是个威胁自己人质。但齐王许一开始便对皇位无所图,又或者是念及其他,不然凭借这手中的五万精锐兵一早就可以反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一旦先皇去世,自己个功劳震天的大将军便成了新皇的眼中钉肉中刺。托人不知用什么法子将这尊玉睚眦送到了淳于沉手中,甚至暗中说服了谢家帮他庇佑幼子。这个做父王的为了护淳于沉的万全当真是耗尽了苦心。可……宁味默默地望着面前一脸讨好就差没摇尾巴的淳于沉,心情复杂。前脚齐王安排好了,这孩子后脚就巴巴把自己保命的东西送到她眼前来了。“这个你拿回去”宁味懒得看他。淳于沉一听,手扯着衣袖满脸委屈:“你不要么?”……宁味决定不和屁事不懂的小孩子计较,想起他刚刚的话转而问了句:“你要什么?”“直说就是。”淳于沉眉尾一挑,伸手从胸口摸了另外一个用手绢抱着的东西出来。宁味看得太阳穴一跳,这孩子什么毛病?什么东西都往自己身上塞?也不等他说话了,直接问道:“这又是什么?”36、换玉淳于沉不留痕迹地瞟了她一眼,倒是没再说让她打开的话,自己把那东西捧在掌心一脸痛惜的模样动作轻柔地掀开。舒展开来的素净缎面里静静卧着两半碎开的青玉。这玉宁味看着眼熟,淳于沉开口声音低如尘土:“我想用那个玉雕跟你再换一块青玉”。“上次你给我的那块,弄碎了。”宁味哑然,挑眉目光从他额间滑过,光洁平整,当初自己送他那抹额是为了遮掩伤痕,如今他看起来已不需要了。她没答话,少年嗓子紧了紧声音颤抖:“行吗?”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宁味沉声摆手:“玉我再送你一块”。“这个你拿回去”“不”淳于沉摇头拒绝:“我得了你的玉,自然要给你一块玉”。宁味抬头直视少年纯净执拗的眉眼一时有些无奈,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送的不过是个饰物,而你这个却是个兵符,能一样?”“怎么不一样?”淳于沉目光灼灼:“在我眼里,兵符也好,佩饰也罢都是个玉,我和你就是以玉换玉。”胡搅蛮缠,宁味恼了,冷声道:“随你”,言罢甩了袖子起身便要走,刚走两步,身后那人又开口道:“今日的花,你还没拿。”她恍惚记起搬进慈宁宫后,窗台上再也没有见过花,本来以为他是再不送了,没成想竟是要日日给她送过来?扭身回来,少年怀里抱着几枝不知哪里来的白玉兰,目光澄净似要把自己看进眼里一般。何处似吹来一阵春风,细柔悄然抚平了宁味心中的怒气,殿中四下无声,满心满眼便只剩下他嘴角那抹笑意。她听到自己叹了口气,丹凤眼久久地凝视着面前的人,想看穿那无辜可怜皮囊下究竟是几分玲珑心。无果末了,上前两步。少年身形还没长成,她借着早几岁的身高略微俯视他开口:“你究竟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淳于沉一愣,浅色瞳仁里流水潺潺,啊了声。他不蠢,她知道。能在宫中活下来,会到蓬莱宫寻求庇护的人不是傻子。但如今,就因她和他挂了养子的名分,便巴巴地把自己七寸献到自己手上的行为着实太傻。他究竟是为何?为了靠牢自己这棵大树所以聊表心意?还是……对她有几分真心?回答她的声音低沉如春日竹林中的蝉鸣:“你说,我出生之时便知道我。”“我想来想去只觉得你知道得甚好,若不是你一早就知道,你也不会那样护着我。你既已经知道了,如今又是我的养母,护都护了,养都养了,难道以后还要装作不知吗?”“我管不了那么多,如今天下我只信你一人。”少年声音诚恳至极,一字一句全然是把自己都摊开在她眼下。宁味忽而有些头疼,他这是……缠上自己了吗?恍惚想起似乎从她收留他到蓬莱宫那一夜起,他在她面前便如一望无际的雪原般没有丝毫藏拙。眼下不惜地把自己送到她眼下,只为了她待他如往日。淳于沉未发一言静静等她回话,握住白玉兰树枝指节泛白。宁味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虚与委蛇的人,这样直白的质问早在他预料之中。面前的女子不知想了什么,丹凤眼中化开了最浓的一方墨,目光绘在他手中,从广袖中伸出来一截细细的手腕,手掌净如白玉盘递到他眼下,挑了挑眉。见他没有动作,开口:“给我”。“什么?”她咬唇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花要干死了”。淳于沉一愣,见她灵动的神情忽然心情极好地笑了笑,把手中的花递了过去。宁味没搭理他,捧着花扭头在殿中忙忙碌碌寻花樽。没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淳于沉已然心满意足,拱手行礼:“太后先歇着,儿臣明日再来请安”。听到人走出大殿的脚步声,宁味捏着花枝的手一顿,望着紫檀香几上散落带苞的玉兰花叹了口气。她对他如何,眼下连她自己也不懂了。对着那样一双眼,当真是让人什么都说不出口。罢了罢了,她将姿态各异的白玉兰花枝插入白玉花樽中放好,又灌了点水。手撑着下巴撇头穿过窗户,望着远方浮云,既来之则安之。夜里罗衫伺候宁味洗漱入睡,云裳进来换水,见宁味还坐在妆奁前拆发髻,搁了铜盆走过来:“今日奴婢在殿中捡着一个玉雕,想来应是太后落下了。”言罢将手中的玉睚眦搁在桌上嘀咕:“雕得虽不知是个什么,摸起来滑滑的,怕是个精贵物儿呢,太后可要收好了”。“落了什么东西?”罗衫挂了衣裳凑过来:“太后往日这些都是奴婢在管,定是奴婢疏忽了”。宁味手一伸将玉睚眦握在手里刚好挡了罗衫的目光淡淡道:“没什么,就是我自己拿着玩的小玩意。”罗衫一愣,往日多精贵的东西宁味都是扔在地上懒得捡的,今日不知是个什么竟瞧也不给她瞧一眼。看了看显然有心事的宁味,一时感颇多。她长宁味五岁,不是自小就跟在身边伺候的丫鬟。她一早也是书香门第的官家小姐,父亲是太师的门生,后远去他地为官,不过官场沉浮,父亲一时不慎落了贼人圈套,全家被牵连流放。父亲可怜只有她这么个独女,写信求太师帮忙。太师念及师生情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最终将她改了姓名接到了渝京,留在自己嫡亲的孙女身边做了丫鬟。那年她不过十六岁,本应是许人的年纪,却是寄人篱下做了宁味的贴身丫鬟。不过后来日子竟是出乎意料的好过,宁味不是个难相处的,谢家人也待她极好。谢宁味虽是按着顶个儿的贵女教养的,但里子却是个不管不顾的主儿。罗衫毕竟年长她几岁,性格稳重,时不时提点些,她到还听得进去。宁味入宫时她便也跟着进宫了,心里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姊妹看。这会宁味竟有事瞒着她,一时让平日事事操心的罗衫凭白生出了几分老母亲的既视感,姑娘大了,不由人了。***夜色深深,南三所里。淳于沉背脊挺直做在书案前目不斜视地抄写一卷功课,他神色看起来极为认真,笔下的字却写得实在差强人意,大概能认出来个七八罢了。窗扇响动,一道黑影闪过,房中立了一个神色恭敬的侍卫,在他面前行了个礼:“少主”。“嗯”淳于沉敷衍了声:“什么事?”侍卫的脸挡在面纱后,只留出了一双眼睛露了点难色:“属下见少主将齐军的兵符交至太后手中了,此举属下认为……着实不妥”。笔尖挺滞,即成的字化成了一个黑色的墨点。啧,可惜了。淳于沉起身淡淡搁了手中的毫笔,抬眸看着面前的人踱了两步,哼声道:“不妥?”他这两个字咬得极重,凝固得如千年寒冰,砸在人脸上自带一股子阴冷气。侍卫平了口气,语气诚恳:“自然……兵符是……”话没说完,他就感觉脖子上传来剧烈的疼痛,呼吸已被人遏制。淳于沉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如玉的脸凑近他,圆眼睛斜挑长弧显得有些妖冶,眼底如古井一般毫无波动,一字一顿:“本王做事何时要你管?”言罢,侍卫感觉自己的气息又被抽走了几丝,面色霎时间变成血红。就在他感觉自己要被窒息感淹没的时候,脖子上猛一松,整个人被淳于沉扔到了地上。仰头看到他站得如雪中苍松一般笔挺,双手负在身后尽然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侍卫喘了几口气,躬身跪在地上:“是属下僭越,求少主责罚”。房中烛火不亮光线晦涩,让淳于沉的神情更加显得让人捉摸不透,只听他冷声吩咐:“以后本王去慈宁宫你不必跟着了”。侍卫一下慌了神,开口劝诫道:“少主您刚刚手握齐军,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只怕是危机四伏,属下若是不贴身保护,一旦事发……”淳于沉默了许久,才缓慢开口:“你若是要跟,那就记住了,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还有”他顿了顿,舌尖触及颚上,扭头时满眼阴翳,抬手慢慢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食指抵着刀锋拭到刀尖,直指人心口:“若是太后因为发现了你而与本王生疏了一厘,这刀就会入你至爱心口一寸”。“记住了吗?庭缭。”庭缭双手报拳应下,知淳于沉这话说得极重。他本是受齐王安排私下训练齐军的将领,之后来淳于沉身边贴身保护,他和这位少主接触时日不多,只能隐约感觉到这位主子和之前宫中不一样。但今日与淳于沉的交锋,让他心中对这位少主信服了不少,也放心了许多。虽论及武功淳于沉应是不及自己,但她心思深沉颇有思量,只有这样静心栽培的五万精锐在他手中才不会被荒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