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寂反应极快,迅速旋身掠足后撤,退出去十丈有余,才抬眼看向来人。“瞧瞧,又入魔了。”谢逢殊手上、刀上都滴着血,几乎汇成一股溪流。嘲溪瞪大了眼,又惊又怒。大声痛骂道:“蠢货!你回来做什么,快跑啊!不是让你跟着师姐——”他声音一顿,脸色忽然就苍白了,哑着声音问:“谢逢殊,师姐呢?”谢逢殊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能发出一点声音,他握紧了手中的刀,甚至不敢去看吕栖梧和嘲溪。嘲溪握着长鞭的手微微发着颤,又问了一遍,声音仿佛从喉咙中挤出来:“我问你话呢,师姐呢?”封寂看着谢逢殊,听着头顶不断传来的雷声,忽然就生出一点恶毒的快意。“你们的那个师姐或许是被他害死了,毕竟他入了魔,失手杀了谁也不一定。”他看着谢逢殊,语气带着悲悯,又带着蚀骨恶意:“应龙,以为转了世,就将前尘一笔勾销了?笑话!万年之久心魔难消,你本来就是魔头,这三界六道不容你,神佛妖魔要杀你,你还真以为自己慈悲法相,菩提心肠?”谢逢殊听着封寂的话,眼中血色越发浓重。他脸上已经不复昔日意气,只是看着封寂,语气冰冷。“你又是什么东西,被我羁押万年的废物吗?”入了魔,他便什么都记起来了,上古的恩怨纠葛,生死之仇。封寂被他戳了痛处,脸上神色也冷了下来,谢逢殊不再说话,提刀而上!在谢逢殊与封寂缠斗之时,琅烬也带着剩下的妖魔而至,直扑吕栖梧和嘲溪。电闪雷鸣,狂风摧木,明镜台鲜红如血的山花被吹得倾颓,到处是腥风血雨。一片昏暗之间,封渊刀刃的寒光在天地之间分外明显,有些时候刀剑声甚至盖过了雷声,发出刺耳的嗡鸣。谢逢殊用刀横扫封寂身前,杀意铺天盖地而来。封寂提剑与谢逢殊缠斗,刀剑相抵之时,他冷声嘲讽:“耗费修为越多,入魔之势越快,我天生便是魔,天雷奈何不了我,你呢,就不怕待会儿被劈得魂飞魄散?”谢逢殊抬眼看着封寂,刀光照亮了他死气沉沉的眉眼,封寂悚然一惊,突然明白过来,谢逢殊确实不怕。他一定要杀了封寂,什么天雷、什么生死,都已经拦不住他。封寂冷笑着,杀心顿时也浓重起来。两人缠斗之际,雷声也越来越大,有闪电落在明镜台,森冷的白光划破黑暗,却更显得分外可怖。转眼之间,已经有一道天雷降于明镜台,劈到一株山花之上。那株山花瞬间燃起火来,转眼变成燎原之势。只不过短短一瞬,接二连三的天雷便落在了明镜台上,离谢逢殊越来越近。谢逢殊杀心极重,哪怕是如此,他也没有退让分毫,刀刀朝着封寂紧逼,又有天雷而至,这次直接劈到了谢逢殊拿刀的右手之上!谢逢殊的手原本就伤得重,这下简直是皮开肉绽,偏偏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一刀斩向封寂,生生在封寂脖颈间划开一道极深的伤口!下一刻,封寂一掌拍向谢逢殊胸口,拍得谢逢殊心脉巨震,后退了几步,唇角溢出血来。封寂摸了摸自己颈间,沾了满手暗红,脸色不能再难看。“好啊,今日我便看看,是我先杀了你,还是天雷先叫你魂飞魄散!”谢逢殊神色毫无波澜,再次提刀而上!而此刻天际乌云再聚,吕栖梧眉头紧锁,一掌将身旁的嘲溪推开数十丈,大喝一声:“退开!”又抬手一指,念出一道口诀。随着这声口诀,他身后那棵梧桐在狂风之中伸展着枝叶,飞速地向外延伸,越长越大,几乎遮挡了整座明镜台,也遮挡了落下的又一道天雷。九霄之上的天雷,是数万年留下的对于入魔大妖的辖制,可以将入魔的妖劈个魂飞魄散,何况其他人。一雷而下,梧桐树有枝叶被劈得簌簌下落,吕栖梧当即呕出一大口鲜血来,踉跄着几乎跌倒在地。嘲溪看到了,偏偏被琅烬缠住,只能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师父!”谢逢殊心神被这一声拉回了些许,转头看去。一瞬的电闪之光照亮了他眼中的错愕。“师父!”他一刀劈向封寂,逼得对方狼狈地退开数步,飞身往吕栖梧那边去。吕栖梧与封寂一战已经耗费了大多神识,如今又有天雷降身,已经是残烛于风。谢逢殊跪倒在吕栖梧身旁,双手颤抖着去拉吕栖梧的衣袖,说话已经语无伦次。“别挡了,师父,求你,别挡了。”他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道天雷降下,整棵梧桐树瞬间由树顶开始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而上。这一道天雷,便是吹灭残烛的最后一点风。谢逢殊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裂开了,恨不得那熊熊烈火是燃在自己身上,他跪在地上,带着满脸血污仰头看向天际的黑云,嗓子里好像吞了刀,声音沙哑,逼问这九重云霄。“你们要杀的不是我吗!不是我吗!”谢逢殊当年和绛尘说,人也好妖也好,活这一世最怕的大概就是死了,唯有此刻,他希望那道道天雷落的是自己身上,把自己劈得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也好,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也好,他愿意受无尽苦楚,只要放过他身边的人。谢逢殊身前,吕栖梧摸了摸他的头顶,温声道:“起来。”谢逢殊怔住了,一时忘了动作,直到吕栖梧带上他的名字,又重复了一遍:“谢逢殊,起来。”等谢逢殊站起来了,吕栖梧颤颤巍巍站在明镜台之巅望着自己的小徒弟。他浑身狼狈,口中鲜血淋漓,连站都站不稳了,身上有淡淡的青绿色的浮光散去,那是他两千年的真元,还有他的魂魄。他身形越来越淡,最后目光却还是放在了谢逢殊身上,语气依旧带着威严,又透露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和蔼。“徒弟,记住了,若是问心无愧,哪怕天地相逼,也万万不可低头啊。”说完,吕栖梧抬头看着天际,居然洒脱大笑起来。整棵梧桐树都燃烧起来,熊熊烈火燃遍明镜台,照亮了整个天际,最后一点魂魄消散的时候,吕栖梧的笑声响彻于大火之中。“好啊!魂魄重归于天地,死得畅快,也算是飞升了!”随着这声长啸,吕栖梧的身形终于完全消散于天际之中,没留下半点痕迹。谢逢殊面前,只剩下了一棵燃着火的梧桐。他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眼神茫茫,不知道落在何处,只觉得有杀气直扑后背而来。他听见嘲溪大喝了一声:“谢逢殊,躲开!”谢逢殊本能地转身,见一剑已至身前,直接破开了他的左胸,谢逢殊避无可避,居然抬起左手,握住了剑身!剑尖已经没入谢逢殊胸膛,剑身却被谢逢殊握住,再也进不得一寸。火光重重之中,谢逢殊左手死死攥住封寂的剑,将没入心口那一寸剑锋一点一点拔了出来。封寂心中一惊,立刻后撤,却为时已晚,谢逢殊抬眼,一刀斩向封寂!封寂被他一刀斩于胸前,顿时被掀翻数丈,重重砸在地面。谢逢殊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他心口鲜血奔涌,顺着衣襟往下流,那一剑已经进了心脏,谢逢殊却奇怪地不觉得疼。可能受的苦太多,便忘了疼的滋味。他一步一步走到封寂身前,低头去看躺在地上的人。封寂胸前也全是血,看着谢逢殊,低声笑起来。“好啊,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败在你手下。”他止住笑,换上满脸狰狞,语气歇斯底里:“我居然还败在你手下!”谢逢殊看着封寂,脸上、眼中都没有半点悲喜之色。他只是手持封渊,一刀贯入封寂左胸,没有半点犹豫。封寂闷哼一声,唇边涌出鲜血,他盯着谢逢殊,死前依旧是不甘之色。正与嘲溪缠斗的琅烬看到这一幕,厉声大喝:“宗主!”谢逢殊拔刀而出,他神色木然,踉跄着往回走了几步。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却在此刻听见了琅烬的声音,溃散的意识居然又回来了一点。他要杀了琅烬,为了死去的绥灵,为了活着的嘲溪。琅烬双眼赤红,一剑掀翻嘲溪,提剑掠足往谢逢殊这边来。谢逢殊站在原地,冷冷看着他直扑自己而来,转眼已至身前。下一瞬,封渊发出刺耳的刀鸣,谢逢殊居然先一步掠足而上,一刀斩向琅烬颈间!鲜血喷涌而出,溅了谢逢殊满脸满身,他鼻尖全是鲜血的腥臭之气,但谢逢殊已经没有力气去擦干净了。他强撑着想去看看嘲溪如何了,刚走了几步,便轰然倒地。自己快死了,谢逢殊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浑身都是伤,深可见白骨,挨了几道天雷,又被封寂一剑刺穿了心脏,谢逢殊最后给琅烬那一刀已经是强弩之末,甚至都来不及去查看对方到底死了没有。既然知道自己即将身死,谢逢殊忽然便一点也不害怕了,他四周都是火光,照亮明镜台,仿佛是万物光明之象,唯有他眼中的是重重黑暗,深不见底,他只能看见黑暗之中一道消瘦的身影,素白的僧袍。混沌之间,谢逢殊居然有些糊涂了,觉得自己看到的可能是燃灯,也可能是绛尘。一个让他魂魄消散天地,一个渡他重新回了人间。他想起了上古之时自己对燃灯说的拆骨挖心之誓,意识模糊之中,他突然想——若是还有机会,等绛尘回来了,自己会真的履行誓言吗?刚想完,谢逢殊脑中便有了答案。到底是舍不得。嘲溪踉跄着跑过来,拽着他的衣袖大声喝道:“谢逢殊!醒一醒,不许睡!”这人怎么这样,我都快死了还这么凶。谢逢殊想冲着嘲溪笑一笑,刚抬眼便止住了。他看见对方原本俊朗的左脸上全是被火烧灼过的痕迹,血肉模糊,半张脸几乎都已经溃烂,不知是何时受的伤。他看着嘲溪,最终闭上眼,低声说了一句“对不住”。上古之时,他心高气傲,欲救天下众生,修了一座镇魔塔,结果自己反入魔道;这一世他胸无大志,只想永远待在须弥山,有同袍亲友、心悦之人。可惜到底什么都没能保全。第62章 前尘22他的目光已经涣散,嘲溪手上发着抖,厉喝道:“谢逢殊!不许睡听见没有!我的话都不听了吗!”谢逢殊确实听不见了,他双眼紧闭,带着血迹的脸上是不正常的惨白。挨了天雷,他魂魄将碎,回天乏术。嘲溪自己也是一身伤,天雷已经平息,火势却依旧不歇,周围还有残存的妖魔,虎视眈眈地看着两人,试图靠近。嘲溪咬着牙想将谢逢殊扶起来,刚刚伸出手,谢逢殊身上忽然发出一点青蓝色的光。刚开始时那点光如烟如尘,淡得几乎可以忽略,渐渐地便有蓝色的如同萤火的东西从他身上一点一点飞起,在长夜之中飘飘荡荡,不知归处。嘲溪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周围的邪祟突然都兴奋了起来,眼带狂热,死死盯着这些蓝色如同萤火的东西,像是见到了什么珍馐美食,更有甚者嘴边已经流出津液,开始慢慢往这边凑近。嘲溪奋力抽开靠近的一只妖魔,惶急地去推地上的谢逢殊。“谢逢殊!你给我起来!”地上的人依旧安静地躺着,没有一点反应,倒是身后传来了琅烬的声音。“没用了,你看不出来吗,他死了。”嘲溪听到这个声音便觉得如同利刃悬顶,他握紧手中的长鞭,防备地抬起头。远处,琅烬坐在地上,想用剑支撑自己站起来,试了两次都失败了。他勉强撑起一点上身,浑身沾满血污,唯有一双眼睛带着讥讽。“那些飘着的东西是他的魂魄,碎成这副样子,还想活吗?”他自己也半死不活,因为仇恨谢逢殊杀了自己的宗主,见了对方如今的光景,终于觉得畅快了:“不过你倒是可以吃一点他的魂魄。应龙的精魂对修为可是大有助益。”嘲溪气血上涌,恨不得杀了琅烬,琅烬自然看出了他的恨意,苟活的妖邪慢慢越来越近,琅烬冷笑道:“你不吃,就让它们吃吧。”语毕,三五妖魔一跃而上,扑向半空中的幽蓝的碎光。就在此时,忽有一把黑色的降魔杵自天际而来,破开一只邪魔的身躯,将它牢牢钉在了远处的树干之上!降魔杵发出金光,瞬间那只妖邪便被烧得一干二净,连灰尘都没有剩下。剩下的妖魔惊慌失措,迅速奔逃,天际又来了数把长剑,斩杀这群逃窜的妖魔。一时间,明镜台上又是一阵凄厉的哭嚎惨叫。天上的乌云背后透露出一点金光,是三天之佛,与九重众仙同下人间。变数陡生,琅烬面色一变,刚想朝降魔杵来的地方看去,下一瞬,他已经被人掐住脖子。眼前的人面色苍白,甚至比一身如雪的僧袍还要白上几分,他衣襟上沾染着斑斑血迹,连掐着琅烬的那只手都带着浓重的血腥之气。琅烬看清了眼前的人,忽然笑了起来。“燃灯尊者。”他道,“你是来杀应龙的吗?”绛尘的手不可控制地收紧,琅烬口中不断溢出鲜血,费劲地出声。“尊者一身的血,不会也入魔杀人了吧?”绛尘的确周身血气,那是他自己的血。强出恶道是多大的罪名,古往今来没有谁这般做过,昔日普渡众生的佛光成了刀剑钩叉,绛尘每走一步,都戳穿他的五脏六腑,几乎挖出他的血肉。绛尘却不觉得疼,他只是觉得害怕。明明恶道处于六界之外,已经是另一方天地,无声无形无光,没有任何东西能穿透,偏偏他在某一瞬睁眼,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谢逢殊出事了。这个念头压在他心口,几乎把他一颗心压碎,活了数万年,心若顽石的佛陀终于察觉到了害怕。这份恐惧逼得他强行出了恶道,带着浑身的血来了明镜台。来见谢逢殊已经冷却的尸身,和碎了满天的魂魄。绛尘扔下琅烬,转身走了几步,走到谢逢殊身旁,嘲溪双眼发红,冷冷瞪着他。“你还回来做什么?”绛尘恍若未觉,他跪倒在谢逢殊旁边,去握谢逢殊的手。对方的手腕伤痕累累,手心凉得彻骨,没有一点热气。绛尘想,这不该是谢逢殊的温度。他永远是温热的,像是法堂内的烛火,晨曦的第一缕光。他不该这样浑身是血地躺在这儿,不能睁眼看自己,也不会像往常一样,拖长了声音撒着娇问:“绛尘,我们下山去听书吧?”刚开始时他想过,谢逢殊的岁月还很长,或许哪天会喜欢上另一个人,到时候自己便可以走了;后来时间一长,又觉得自己再也放不开手,想在须弥陪着对方百年、千年。只是他没有想过,这年岁居然这么短。绛尘又想起上古在须弥山,应龙与自己那一战。绛尘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生死,他是创世之佛,早就脱离了轮回,但此刻他忽然想,自己若那时候死在对方手上,可能更好一些。大抵谢逢殊便不必受这无尽苦楚。剩下的邪祟并不多,很快便被尽数斩杀,裴钰收起剑,看着半空中飘散的碎魂皱了皱眉,转头去看绛尘。“燃灯尊者——”他刚出了个声,玉玑仙君魂都快被吓没了,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说话。谁看不出来现在气氛不对。只有嘲溪听见了他的声音,慢慢抬起头。周围的人持剑而立,衣袍干干净净不惹尘埃,天际还有垂目看向明镜台的佛陀,眼神悲悯。半晌,嘲溪忽地冷笑一声:“你们来干什么?”封寂刚来须弥的时候没有谁来;谢逢殊被囚时没有谁来;绥灵、吕栖梧身死时没有谁来;谢逢殊一朝入魔,天雷降世的时候也没有谁来;如今大火将尽,身死魂碎,终于有人来了吗?裴钰皱了皱眉,似乎想对嘲溪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转头去看绛尘。“镇魔塔出了疏忽却没有及时察觉,的确是仙界失职,应龙入魔的因果我会如实上报天帝。”说了这么一句,裴钰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再说话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绛尘却在此刻抬起眼看向了裴钰。他眼中似乎没什么情绪,声音却异常地冷,像是心间唯一一点火都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长夜与霜雪。“我要他活着。”这个他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众仙之中出现了一点骚动,有人低声道:“这可是应龙,若是活着再入魔怎么办,燃灯尊者没事吧?”又有人答:“也不能这么说,到底是除魔而死……”“除魔?他自己都入了魔……”四周窃窃私语,绛尘却如同没有听见,还是裴钰不耐烦地抬眼扫了一圈,声音才低了下去。其实虽是众说纷纭,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逄元子看着天地之间点点青蓝的萤火,硬着头皮开口。“尊者,当年应龙转世,是因为虽少一缕魂魄,但剩下两缕还完整,如今魂魄已碎,恐怕不能转世为妖了。”他并不是胡说,魂魄完全方可转世轮回,如今谢逢殊的魂魄碎成这副样子,怎么可能再入轮回。绛尘抬眼,谢逢殊破碎的魂魄在半空中浮动,像是坠落于山野间的星光,有些聚拢,有些又散开。它们就像再普通不过的萤火之光,没人知道它是一个少年碎散的魂魄。绛尘看着四周众仙,漫天神佛,他们有的看着自己,有的看着地上的谢逢殊,目光或惊或惧,或叹或悯。最后,他的目光回到了面前的逄元子与裴钰身上,语气冷漠地开了口。“不能转世为妖,那便飞升成仙。”第63章 前尘23此话一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继而又是一片哗然。方才在明镜台斩杀剩余妖邪的诸仙,还未来得及落地的众神,还有于半空中垂目而观的佛修,此时都忘了什么谨言少语的规矩,丢了端庄自持的神仙相,纷纷喧哗起来。“尊者说什么,让应龙成仙?!”“当年应龙屠戮仙界之景还历历在目,让他成了仙,仙界哪还有安宁之日?”“当年仙界血流成河,燃灯尊者并非不知,怎么——”“不过当年应龙入魔,天界确实也难辞其咎……”“这位仙君,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年人间危急,天界不得已召应龙出世,谁能想到后来的诸多是非呢?”……不光仙君乱作一团,就连天际坐在莲台之上的诸佛都一同朝绛尘看去,神色各异,连颂佛号的语速中都透露着慌乱,释迦望着绛尘,语气沉痛万分。“尊者,你入障了,为何还不迷途知返?”绛尘没有答话,甚至连神色都未波动分毫,只有旁边的裴钰黑了脸,厉声道:“你是不是疯了!”他实在是气极,连称谓都不加了,绛尘转过头来看他,眼中一片肃杀之色。“应龙两次救世,除魔镇妖,万死不改悲悯之心,不能飞升吗?”裴钰猝不及防,一时语塞:“你——”旁边有仙君闻言按耐不住,急急反驳:“尊者此言差矣,入魔者不可成仙,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何况当年应龙屠戮仙界——”绛尘没有听他说完,一抬手,远处的降魔杵随即而至,杵尖带血,发出轻微嗡鸣。他看着眼前以裴钰为首的众仙,字字森冷彻骨。“应龙当年敢直上九重,踏破仙界,你以为我就不敢吗?”这下是真正撕破脸了。在场的所有神佛仙君都在瞬息间安静了下来,天地之间一片死寂,连风声都停了。裴钰是天界武神,此刻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手中的长剑已经出鞘半寸,逄元子吓得腿都软了,按住裴钰抽刀的手,连胡子都哆嗦起来。“尊者,就算你执意要谢逢殊飞升成仙,可他魂魄已碎,聚都聚不拢了,实在是无法引渡啊!”明镜台山火已被众仙熄灭,黑暗之中,幽蓝色的碎魂沉沉浮浮,成了唯一的光亮。绛尘看着它们,沉声开口。“天地渡不了他,我来渡他。”在场神佛闻言皆是一愣,不知此言何意,却见绛尘手中的降魔杵化作了一串黑色的佛珠。绛尘持珠抬手于身前,微微一合目。不出片刻,他额间突然浮现出了一朵金色的佛莲。莲花千瓣金纹,宛若活物,盛开于绛尘眉间,印记由浅及深,天际的诸位佛修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向平和的脸上居然流露出震惊失措的神色。“尊者!”绛尘豁然睁眼,金莲同时脱离他的眉间,落于半空,发出金色的光芒。谢逢殊流离失所的魂魄仿佛被这朵莲花吸引,纷纷朝着莲花而来,摇摇晃晃地落入花蕊之中。无须多久,所有碎魂竟然都被这一朵莲花聚回了。等谢逢殊最后一片破碎的魂魄落入花中,莲花原本舒展的花瓣缓缓合拢,金光大盛,在半空中化作了一座洁白的佛灯。佛灯很小,没有灯芯,只有一掌长度,通体洁白如玉,灯身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灯座为九瓣莲花,隐约有些刚才金莲的样子。裴钰目睹全程,不知道绛尘在搞什么名堂,转头去看对方,却见绛尘脸色已经苍白得有些不正常。他面上几乎毫无血色,额间居然有了一层薄汗,只有目光依旧沉沉如海,一抬手,佛灯便落入了他的手中。绛尘左手持灯,右手再度抬起。手中的佛串已经落入腕间,而他的手心不知何时已经鲜血淋漓。天际诸佛神色由震惊转为悲怆,纷纷闭眼长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在浩荡的佛号声中,绛尘将右手至于灯台之上,看着一滴血落入灯芯之中。他轻喝了一声:“燃。”佛灯应声而燃,灯火的颜色似金如血,跳跃于天地之中,划破了无边黑暗。长夜燃灯。佛灯虽小,却明亮夺目,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一盏巴掌大的佛灯之上,不一会儿,便见灯火之上凝聚起了一条幽蓝色的影子。那影子还没小指长,模糊不清,似鱼似蛇,游荡在灯芯之中。逄元子震惊地开口:“这是——”是谢逢殊重新凝结的一点微弱的、随时可能消散的精魂。绛尘看着那一点模糊的影子,冷硬的神色忽然柔软了下来。他持着一盏灯,烛光照亮了他的眉眼,他眼中的坚冰仿佛就被这一点烛火给融化了,变成了一隅月色。众目睽睽之中,他率先抬头,往须弥后山看去。众人见状也学着他一起往那边看,刚一转头,便纷纷呆住了。黑夜之中,有无数飞花从后山而来,数量众多,几近遮天,转眼间就到了明镜台。花开五瓣,洁白如雪,形状如莲。众人呆愣之际,不知是谁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是、是万古春!”话音刚落,只见万古春如灯骤然,发出金色的光芒,像是在长夜中引燃了上万盏灯。带着金光的万古春慢慢飘落于佛灯的前方,一朵接着一朵,铺陈而上,似步步金莲直达九天,如同一条长阶,照得漫漫长夜如同白昼,照得天际的乌云溃散,破出一道天光。一万九千七百一十七朵万古春同燃,搭通天之阶,引渡飞升。绛尘看着这条长阶,他眉心忍不住蹙起,仿佛在忍受极大的苦楚,语气却依旧清冷。“今日我以佛骨为灯,心血作引,重聚谢逢殊的魂魄,再燃灯万盏,引渡九天。”众人已经错愕得失去了言语,只能看着绛尘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回荡于明镜台间。“从此,谢逢殊飞升九重,前尘尽消,不囚于旧业,不堕身苦海。”似乎为了印证他这句话,佛灯中的那条幽蓝色的影子在灯芯中游了游,终于从灯火中出来了。它围着绛尘手中的灯绕了两圈,顺着那一万多朵万古春而上,往九重天而去。它刚刚凝聚成一缕精魂,脑中一片混沌,只是凭着直觉而行,穿过无尽黑暗,穿过呼啸长风,穿过浩瀚湖海,穿过连绵云雾,最终落在一座山间,变成了一位白衣的少年。站在山崖中,四周都是无尽的云海,不见天日,谢逢殊面上一片茫然,小心地上前一步,踏碎了一地雾气。他停住脚,再回过头,眼前依旧是白茫茫一片,不见来路,不见归途。凌衡仙君谢逢殊,一百年育灵,两百年化形,三百年飞升,忘断前尘。*谢逢殊飞升那夜的事,九重三天的神佛几乎全部见证了,但此后,没有一个人再提起。仙界被迫收了一个两世入魔的仙君,佛家有了个堕身渡魔的尊者,总归都不是光彩的事。于是这件事便成了禁忌,久而久之,甚至有些仙君都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了,只有三天诸佛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依旧是叹惋的。燃灯毕竟是创世古佛,他的陨堕对于三天无异于天崩地裂,于是诸佛在那夜之后,重返天界之时,纷纷留下了自己的一点神识,化作法堂墙壁上三千诸佛的浮雕石像。每至三更,都会有一位佛修的神识醒来,望着法堂内的那位白衣僧人,语气或凶狠或惋惜或悲悯,问上三遍:“绛尘,你可知悔?”只要对方说上一句“知悔”,或者点个头,三千诸佛便会同时降世,引渡昔日燃灯尊者再入大梵天。刚开始时绛尘还会回答“不悔”,到后来有时候便懒得作声了,他和谢逢殊待久了,总会有一点与对方相似的脾气。他将法堂内原有的长明灯都撤走了,只留下一方案台,还有那盏佛骨莲灯。法堂内的墙上有三千神佛,慈悲法相,怒目金刚,他却把那盏系谢逢殊魂魄的灯放在明堂之上,庙宇中央,便是他的回答了。他让诸天共观,神佛同见。自入凡间,七百年。业果自受,九死不悔。七百年不算短,连嘲溪都好像从重伤与颓唐之中走了出来,成了须弥山的大妖。他隔个百八十年会来看一眼绛尘,有时一句话不说,有时冷笑着讥讽他:“别人都飞升成仙了,你还在须弥山等什么?”绛尘通常不会回答,他的耐心和温和只给谢逢殊。七百年间,万古春开了又谢,山楂林年复一年地结果,草木枯荣,万物轮转。绛尘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在山中待了很久,有时候又觉得百年不过一瞬。直到七百年后的某个冬天,须弥山下了一场大雪,整整三日方歇,天地之间,万山皆白。大雪初停那个夜里,残月挂林,绛尘在法堂禅定。屋内无风,案台上孤零零的灯火却轻微地跳动了一下。绛尘心有所觉,在长夜中忽然睁开了眼。或许他等的就是这一刻。等万古春百年一开一谢;等二十五万多天诸佛每夜责问;等一场须弥大雪,有人于林间月下踏雪而来,遥遥对他说一句—“在下凌衡仙君,谢逢殊。”作者有话说:前尘篇结束,可能会有读者再去看一遍前文,请不要在前面章节的评论里剧透~第64章 今世1封寂被谢逢殊诛杀于须弥山,尸身又被仙界重新羁押回镇魔塔,连带着那些逃窜出的邪祟也一并被重新镇压。而谢逢殊被绛尘渡化,于无明山飞升成仙,整整七百年。当初在妙香点灯,正悟方丈曾说佛法之中,贪嗔痴欲遮眼,不见前尘因果,由妄执故,轮转生死,称作无明。当时谢逢殊并未放在心上,他想,自己能有什么妄念执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