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也不知走了多久,蓝绿色渐渐变得稀疏,当周围陷入一片黑暗之时,便见到封神秀提着昏黄的灯笼从黑暗之中走出来。两人停步,隔着十步远,封神秀也停住脚步。“原阕,你居然敢来这里。”封神秀道。揽阕颔首:“是,我来了。”封神秀将灯笼挂到树枝上,回眸语气淡淡的,“做好受死的准备了吗?”揽阕再度点头:“是。”“临死之前,可有什么想说的。”封神秀转过身子来。揽阕抬眸望去,语气平淡:“我只有一问。”封神秀看着他,并没有阻止他继续开口。“我死了,你会就此进入轮回,放下过往一切?”揽阕望着封神秀,眸光深沉。封神秀冷笑:“你偏护着的一方百姓,我会让他们去陪你。”“封神秀!”“你没资格叫我封神秀,你当年也曾逼死我,我当年也曾求你放过我的子民,你可曾听过我的哀求?我恨我甫一出密林便忘却了所有,让你多活了几日,今日,我便在着密林杀了你,割下的头颅,让你死不瞑目的眼睛看着我是怎么搅得你淇国不得安生!”“既然谈不拢,那便无需再谈了。”金色的光波霎时在黑漆漆的密林之中炸开,是封神秀先出的手。随即,十八张黄符飞出,排成三行六列,将揽阕和浮莲护在其中。揽阕抬首咬破自己的手指,捻了一张符纸飞快画出一道遁地符,但见得最后一笔落下,脚下便飞起沙尘,眯眼功夫,他们便出了密林,到了密林边上的悬崖之上。素手一挥,揽阕便将那护着自己与浮莲的十八张黄符收入袖间,再回头,封神秀已经跟了过来,正提银枪站在两人身后五步处。银枪破空而来,直抵揽阕的颈子。揽阕驱了一个转移咒,将浮莲转移到三十米开外的地方,再才横眉迎上封神秀的银枪。还是那把银枪,封神秀没回刺来准头都极好,可是那银枪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每每快要刺到揽阕身上,便转了个弯贴着揽阕的皮肤过去。数次之后,封神秀气得将银枪掷向悬崖之下,不料只眨眼功夫,那银枪便自己飞了上来,调了一个个儿,立在了揽阕身边。“我倒是忘了,这雪令银枪本就是你的,难怪伤不了你。”封神秀冷笑一声,“可这下,便没有什么能帮到你了。”她话音刚落,掌心便出现一把长剑。碧绿色的剑,从剑鞘□□的瞬间闪过刺眼的光。封神秀便是在那刺眼的光芒中将长剑送到了揽阕面前。揽阕闪躲不及,直往后退,眼见着便要坠下悬崖,连忙用符纸铺出了两步路。因着这两步路的缓冲,揽阕找到了一个反击的好机会,他闭眼,身子往封神秀手中的剑前送了一步,剑扎在他的肩头。剑陡然间一顿,封神秀也是一愣。便是这个空档,揽阕睁眼,伸手迅速扒出肩头的剑,借力在空中翻了一道,落在悬崖边上,撤了黄符铺出的那两步路。等封神秀再反应过来,脚下已是虚空一片。揽阕看着她坠落在悬崖深处,不知是否是他眼花,他居然看见封神秀唇边绽开了一朵笑。决战居然是如此迅速,浮莲摆脱身上的定身咒赶过来时,便见着揽阕坐在悬崖边上发愣。他的肩头染满了血,那伤口似一口井,此时还有鲜血在往外不停地往外留。因为打斗,发冠不知是被挑落至了何处,此时发丝散乱,有些沾了鲜血,黏在他的脸上,整个人落拓又萧肃。此刻的揽阕,不再是那个君子端方的大祭司。他盘腿而坐,嘴唇翕动,念起了往生经文。似乎是过了半个时辰,他睁眼,目光注视着漆黑的悬崖,开口道:“我已入轮回,饮过孟婆汤,将俗世忘得干干净净,但愿封姑娘入轮回,也向孟婆讨两碗汤饮下,来世不再背负所有,只开开心心做个寻常人。”浮莲看着这一切,待揽阕的手伸过来,她才愣愣回神。揽阕的手就在她眼前,示意她起身。浮莲抬眸望向他,没有将手递过去。昔日,她让月浓帮她查两件事。第一件便是揽阕的姻缘。月浓告诉她,揽阕被紫蒙上神钦定为新一任司法真君之前,便是有一线姻缘的,姻缘红绳的另一端从来都是封神秀。不管揽阕入几世轮回,那姻缘红线都会随之降世,封神秀也会出现。不管他们是怎样的身份,般配或是敌对,都会走向彼此。可命理书上又早早地定下了结局。不管多么情深,总归是惨淡收场。最后一方惨死,红线断裂。若是不想再重复这经年累世的折磨,便需要揽阕位列仙班,不入轮回。月浓回天宫之前,将揽阕的红线交予浮莲,并告知浮莲,红线断的那一日,便是揽阕飞升之时,也是这十世情缘真正结束之时。那牵着揽阕和封神秀的红线在浮莲手中,在揽阕为封神秀念超度经文的时候,浮莲还看了那红线一眼——并没有断。或许封神秀坠下悬崖还没死。“不去崖下找一找她的尸骨么?”浮莲开口。揽阕垂眸:“不必了。”“下去找一找吧。”浮莲又道。揽阕侧目看来,末了,应了一声:“好。”这下便换得浮莲侧目,宿命果真半点不由人。揽阕捏了一个法诀,手上瞬间便多了两盏灯笼。他将其中一盏递给浮莲,之后便率先走在了前面。从黑夜到白天,又从白天到黑夜,直到第三天清晨,他们才在山脚找到了陷入昏迷的封神秀。许是坠崖时被崖上斜生出来的树枝拦腰接了数下,她还没死。在触到封神秀还有鼻息的那一刹那,浮莲看见揽阕眸子亮了一下。夜光香雪被她救回来的那一天,他看到还活着的夜光香雪的那一刻,眸光也是如此。他其实是不想杀封神秀的,可是他大祭司的身份又迫使他不得不这么做。有时候,半点不由的人的除了天命,还有自己肩上背负着的使命。他揽阕要做的,就是除尽世间一切邪祟,给淇国百姓以安宁。但凡有半点能威胁到百姓的,他都要眼睛眨也不眨地除去。封神秀只要不害旁人,揽阕是愿意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她处置的。只要不害旁人……“浮莲姑娘,我曾看过一本书,书中说这世上有一种法术,可以抹去一个人的记忆……”浮莲蓦地抬眸望向他,难道他想……“是我欠了她,我愿意将我这条命换给她,希望你为她抹去过往的记忆,让她不带仇恨在这世上活一遭。”浮莲拒绝得干脆:“我不会那法术。”“浮莲姑娘你听我说……”浮莲捂住耳朵:“我不听!”揽阕双手覆在浮莲捂着耳朵的手上,将浮莲的手拉下来,他的目光难得柔和,“你留在我身边,该是与那心悸症有关吧。”浮莲猛地睁眼,他都知道!“我第一回 见你,你撞倒了火焰柱,那时我便觉得心悸,所以瞒着君上藏下你,将你藏在水牢之中半月,等君王忘记了你,才将你放了出来。往后每一次看见你,我便觉得心悸,我觉得我该是见过你的,可是我确信今生从未见过你,既然今生不曾见过,那便是前世。你看我们前世便有缘,你便帮我这一次,好吗?”浮莲胸腔悸痛难忍,她往后退开两步,待呼吸顺畅了些,再才摇头:“既是有缘,我更不能看你死在我面前。”揽阕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隔了许久,浮莲终于还是败在了他那悲哀的目光之中。“我同意你救她,但是,我要你也活着,在我弄清楚你跟我究竟有怎样的渊源之前,你,必须活着!”作者有话要说:浮莲今天尖爆了!第21章 :莲花宝灯揽阕执意将自己的命换给封神秀,浮莲没法阻止,只能在边上盯着,勉强算是护法。金色的光从揽阕掌心升起,他翻手捏了一个诀,那光芒便往封神秀眉心灌去。封神秀眸子紧闭,在眉心触到那金色光芒的瞬间,浮莲看见她的眼皮动了一下,可还未等她细看,揽阕与封神秀之间突然多了一道光幕。那光幕徐徐展开,上面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六百年前,沉酆与周边列国交好,公主及笄这一年,列国来贺。宴席之上,公主看着各位青年才俊施展自己的才能,最后宴席将散之时,她将一盏莲花宝灯赠给了西原的二王子,原阕。原因无他,原阕长得好看,她瞧着心生欢喜。沉酆的大皇子在得知公主将莲花宝灯赠予原阕之后,连连夸公主好眼光。西原土地丰茂,兵强马壮,着实是好邦交。公主才不管那么多,当晚便约了原阕去戏班里看戏。抛下金缕衣,摘下额间翡翠,公主放下公主的身份,只是寻常儿女。原阕温柔宽厚,知书有礼,确实是封神秀喜欢的好儿郎。“青年才俊那么多,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偏就看中了你吗?”封神秀问他,笑容天真狡黠。原阕不明白,只得老老实实摇头。“你猜一猜。”封神秀怂恿他。原阕淡淡一笑,道:“我猜不到。”“嗤——没劲。”封神秀扭头,“是因为你跟那些王子不一样。”“有何不同?”原阕问。“他们看着我,看到的是我的父兄,是我们沉酆的土地,可是你,”封神秀看向身侧的原阕,“可是你看都不看我。”“公主是因为跟我置气,所以将那莲花宝灯赠予我?”原阕声音沉下去。“不,我不是跟你置气,我是跟我自己置气,他们那些人啊,往后都是豺狼虎豹,会祸及我沉酆的百姓,我才不要嫁给他们那些人。”封神秀道。原阕敛眸,不说话。“你是西原的二王子,并不是王储,往后也不会有王权纷争,我把我自己交给你,我放心。”封神秀拍了拍他的肩,眉间皆是满意。“便是因为这,你便选中了我?”原阕侧目看她。“才不止于此呢!”封神秀认真地摆手,“还因为你好看,我一见你便心生欢喜,不然……不然我哪里会注意到你根本没瞧过我。”姑娘的目光真挚又坦荡,少年于尔虞我诈中行走数年,还是头一次见这般坦荡的目光,心下不由得一片淋漓。原阕颔首一笑,道:“公主的莲花宝灯,我会悉心看管。”姑娘闻言,低头抿嘴偷笑。她害怕自己这一番话太过直白吓走了他,可是她不想瞒他,不想与他猜来猜去,便只好将心中思量尽数告知他。如果……如果他介意,她不会纠缠他。好在,她眼光不错。沉酆唯一的公主与西原二王子定下了婚约,婚期定于来年二月。可是还没等到第二年,西原便举兵来犯,铁骑踏碎城池,最后兵临城下。那为首的将军穿一袭华贵白袍,抬首与城墙上的公主四目相对时,公主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身子摇摇欲坠,险些跌下城楼。往前看,是以原阕为首的十万军士,往后看,是战战兢兢的沉酆百姓。封神秀强作镇定,再一次站到了城墙边上。“你不是答应要来娶我的吗?你便是用这数十万将士叩开沉酆的国门来娶我?”原阕不吱声。“到底是为什么?原阕,到底是为什么啊?”原阕不吱声。“我父王死了,阿兄也了,沉酆遍地尸骨,都怪我年幼无知,竟不识你西原二王子的真面目。”原阕抬头,城墙上的姑娘已经哭成一个泪人,摇摇欲坠的身姿好不可怜。“当日我若是随意找一个人赠出了莲花宝灯,我沉酆也不会遭此劫难,是我看错了人啊!”原阕看着她,平静开口:“莲花宝灯碎了。”他也曾交付过一颗真心,可那颗真心被辜负。率先失信、挑起战争的不是他,是沉酆。沉酆觊觎西原丰富的物资,派刺客偷袭西原边境。起先,原阕不在意,只是将那些偷袭者遣送回去,可是沉酆变本加厉,竟派刺客于宫廷内行凶。腊月十三,西原王宫走水。纵使沉酆与西原定下了百年之好,西原也忍不下去了,西原王势要踏平沉酆!那一晚,西原王对自己的儿子说:“你当真以为沉酆的公主是想嫁你?那不过是沉酆侵占西原的一个幌子罢了。”原阕一颗真心被辜负,借酒消愁,醒来之后,将曾经的感情斩得干干净净。再之后,便是兵临城下。“公主,你殉国吧。”原阕看着她,语气淡然。她若是不自行了断,便会沦为西原军中舞女,最后被羞辱至死。原阕不忍,请她自行了断。“我不会如你所愿的,你且等着,终有一日,我也要让你也尝一尝我今日所受之苦!”公主狠狠诅咒。原阕闭眼,示意将士攻城。他不愿看她苟活、被羞辱,决意要逼死她。让她干干净净死去,才不辜负她曾眼神真挚坦荡。最后,公主于密林之中自刎,自刎前,她诅咒自己不入轮回,定要复仇。……浮莲作为一个看客,看完这些,觉得又气又无奈。她气人心贪婪,沉酆为何在与西原结了秦晋之好的情况下反水,最后自食恶果。她气公主太天真,临死还相信自己的兄长是君子,不会利用她。她气原阕太容易被挑唆,反复无常,真心也能割舍。可她更是无奈,尘世间的事,不总是这样么。身在局中,往往是一叶障目。……第一轮输送结束,揽阕吐出一口鲜红,封神秀还是没有醒来。他欲开始第二轮输送,浮莲连忙拦住他:“你是当真不要命了是不是?”“你看,当真是我欠她的,我要还给她。”揽阕不理浮莲,掌心再次催生起金色的光芒。浮莲想阻止他,可是一碰到他,胸腔之内便酸涩难忍,这一次的疼痛,较之往日强烈数百倍,疼得浮莲蜷缩在石脚边冒冷汗。光幕再一次出现。这一次,画面回到了腊月十三。一群沉酆的使官进宫为西原王奉上礼物,这其中,有两张面孔令浮莲脑海空白了一瞬。是月浓和扶棠。六百年前,月浓上仙与扶棠上仙也曾卷入这场纷争之中?月浓领着一队小吏献上沉酆王为西原王准备的礼物,因公主曾特意嘱托,因此宴席之上,不免对原阕多看了两眼。瞧着瞧着,便推杯换盏起来。酒喝至后半夜,两人都已经醉了,扶棠提着莲花宝灯寻来。月浓看见他,敛去醉态,接过扶棠手里的莲花宝灯。“这莲花宝灯便连接着原阕与封神秀的姻缘,只要这姻缘宝灯碎了,两人的情分便断了。”月浓将莲花宝灯提溜到自己跟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旋转着。“真有这么神?”扶棠抱胸立着,不太相信。“神。”月浓点头,又端起酒壶,笑道,“就算莲花宝灯碎了,他们的情分没断也不要紧,这酒壶之中,我可是滴了两滴忘情水的,保准这司法真君忘情绝爱。”扶棠猛地望去,神色晦暗不明。月浓与他称兄道地数千年,知道他看不上这招数,可正是因为他看不上,所以只得自己来做。“扶棠啊,我们此次下凡是为了拆这段姻缘而来,若是这事毁在我们手里,上神会降罪于我们兄弟俩。”月浓叹了口气,“我掌天地姻缘大几千年,我明知是天庭在欺负这小阴吏,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把上神派遣的任务办好。天命书定下的命格,我们倒也不算是拆散两人,只是推着两人往最终的地方走去,你无须介怀。”扶棠合眼,“我还没飞升的时候,世人总说逍遥似神仙,可我们这神仙也当的憋屈。”话毕,他取过月浓手里的莲花宝灯,翻手抛出一团红光,莲花宝灯碎开。莲花宝灯碎开的那一瞬,本来已经醉倒的原阕突然睁眼,他捂着心口,两眼空洞,许久,眼角划下一滴泪。也是那一瞬,浮莲的心像是碎开了一样。浮莲突然之间便忆起自己六百年前曾丢了莲花一瓣,那莲花几经辗转,被供奉于人间佛庙。后来,封神秀得到了那一瓣莲花,将其镶嵌在莲花灯上,谓之曰莲花宝灯。再后来,她将那莲花宝灯作为定情信物赠予原阕,请原阕好生保管。难怪她看见揽阕第一眼便觉得胸腔酸涩,第一次见封神秀便觉得眼熟,原来真有一些渊源。莲花宝灯碎了,原阕真的便抛开了自己对公主的情意,成了一个绝情绝爱的混蛋,将公主的国家覆灭,将公主逼死在密林深处。他本不会是西原王储,可是他冷情冷性,逼得王储自愿放弃王位,迎他登基。……浮莲看完这一切,愤怒得恨不得当场就将月浓和扶棠召来狠狠揍一顿。这两个老男人平日里浪的没边,是怎么就向紫蒙上神屈了头呢!遵从上神命令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碎了她一瓣莲花,就因为她是连接原阕与公主的姻缘红线吗,可月浓不是给原阕灌了忘情水么,为什么还要折损她五百年修为!浮莲生气,并且越想越气,这两人回了九重天宫之后居然还像没事人一般,日日困在她的酿酿馆讨酒喝,呵呸——不要脸!思及于此,浮莲竟不觉得胸口疼痛了,手掌用力之时,掌心隐隐约约凝着一团蓝色的光芒。她的灵力好像恢复了!揽阕还在为封神秀输送灵力,可他的情况十分糟糕。但见得他嘴角一直有血丝渗出,肩头那一个剑洞也有血往外冒。他肤色本就白皙,此时更是惨白一片,这样继续下去,他必死无疑。浮莲闭眼,决定救下他。作者有话要说:小莲花作为一个见证者,见证了一场闹剧,下一章 收尾公主与王子的故事。第22章 :重返天宫浮莲使用仙灵之力的那一瞬,峡谷的天空瞬时亮起蓝色的光芒。月浓本是趴在云头之上看十世书,忽见得蓝光一现,掐指一算便道不妙。月浓腾云到达之时,浮莲已经晕了过去,身子呈现出半隐形的状态,在她的心口上盘旋着一圈红色的光芒,是她仅有的一点仙灵之力,也就是哪一点仙灵之力护着她的灵识,让她不至于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月浓伸手,一根红线便从他的袖间飞出,围着浮莲绕了数圈,一收紧,便将浮莲包成了团。红线团裹着浮莲越缩越小,最后竟缩成指甲盖大小,在月浓挑线的时候飞回他的袖间。待护了浮莲的灵识,月浓这才看见峡谷里还倒了两个人。揽阕,封神秀。封神秀眼角的红线消去,端的还是那副高洁无双的样貌。揽阕双眸紧合,眉头舒展,也不再是平日里严肃不苟的模样。月浓叹了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惋惜:“何必呢。”……人间世不知过几载,浮莲醒来那一日冷冷清清的几重天宫里难得热闹。浮莲睁眼,只觉得浑身都似骨头碎了一般疼,人还没起身,就又咬着牙躺下了。床前的红色小鸟察觉到动静,扑棱着翅膀飞远了。也只是须臾功夫,月浓破开虚空而来。浮莲看也没看他,却知道来人就是他,眼睛盯着头顶的纱帐开口:“我这次又是睡了多久?”“六十年。”月浓回答。“揽阕死了?”浮莲又问。月浓点头,随即又摇头:“不算是死了,是功德圆满,位列仙班。”“功德圆满……”浮莲喃喃念道,“之于社稷人民,他自是功德圆满了,可始终是亏欠了封神秀。”“小莲花儿……”月浓知她是放不下,心里憋着一口气,可是如今是非已经随风而逝,过往再去追究也没了意义。“封神秀呢?紫蒙上神可有放过她?”浮莲又问。“紫蒙上神抹去她的记忆,将她送回冥司了。”月浓回答。浮莲不说话了,盯着眼前的纱帐看了许久,最后又问:“他回来了吗?”月浓听她这么问时愣了一下,这个“他”是什么人,但也只是片刻功夫便想清楚了,如今还有什么人是她下凡一遭还记挂在心上的?不就是那扶棠仙君么,可惜所有人有一个好结局,唯独扶棠……“历劫失败,还滞留在人间。”月浓语气里满是无奈。这下换浮莲一怔,可没一会儿她就笑起来,“他活该。”“他本该随着司法真君揽阕一同归来,可是小莲花儿你改了他的命数,他没回得来。”月浓忍不住为自己的酒友辩解。浮莲撑着手臂坐起来,睁大了一双眼盯着纱帐之外的月浓,“我改他的命数?我有那个能耐?”月浓不吱声。浮莲忍着疼痛拂开纱帐,没了纱帐阻挡,月浓的表情在她眼前无所保留。月浓看着她,眼中有千般想说万般想开口的念头,可是唇紧抿着,是“想说却不可说”神态的完美诠释。“你瞒我?”浮莲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似是在拷问他。月浓还是不吱声。浮莲笑了一下,自嘲道:“也是,您是九重天宫里高高在上的姻缘上仙,不久便要晋升上神之列。天宫里寥寥几颗星辰,便有您一颗,您届时是权力名望于一身,寿命逍遥至星陨,稀不稀得瞒我这小酒馆的老板娘一说,到时怕是瞧也不会瞧一眼的。既然是我改了扶棠的命格,让他滞留人间,那他当年摔了莲花宝灯之事我便不与他计较了。”月浓蓦地与她眼睛对视,浮莲只是一笑,拉着纱帐的手一松,纱帐放下,她人躺下,边瞧着眼前洁白无瑕的纱帐边开口:“你们不过也是奉命办事,事了,紫蒙上神抹去你们的记忆,你们便干干净净,好似从来没做过那些下三滥的事。我若不是入那回忆里走了一遭,窥见了些许往事,怎么也不会想到,是我最好的朋友协助我最讨厌的人亲手碎了我那五百年修为才练出的第一瓣莲花。如今,我害得扶棠滞留人间,他其实不亏。”月浓看着她,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她今日能够肆无忌惮说出这番话来,能够怨怼旁人,不审时度势委屈自己,是因为她足够自由,是因为有人为她撑起了这份自由。她不懂。月浓却不能告知她。末了,月浓走出酿酿馆。浮莲眼角余光落在他翻飞的红色衣摆上,忧心终于浮上眉梢。她与扶棠闹了五六百多年,可扪心自问,她没想毁他命数。她上次听闻扶棠下界历劫,风风火火也跟着闹下凡尘去了,纵使心中有怨,想借着扶棠在凡尘没有仙法,升仙之后又会忘记凡尘中发生的一切,好让他吃一番苦头,可是到底没有干涉他。她曾经有那么多机会毁他命数,令他万劫不复,可是到最后,也只是拿树杈子抽了他掌心红痕一道而已。她曾因为扶棠丢了自己花了五百年修为才修炼出来的一瓣莲花,她明白一腔热血付诸东流是怎样一种感受,她本性还算良善,自是不想旁人再受那种滋味。况且,铁锅之中,纪棠托起她的那一刻,她便已经将往事一笔勾销。自是不想……自是不想旁人再因为她的原因勘不破尘缘。月浓不愿说,那她在天界更是找不到一个知情者,她若是想弄清楚这一切,只能再下凡尘,亲自去找寻答案。……又数日,浮莲准备再下凡尘那一日,在浮世镜边上遇上了新上任的司法真君。司法真君立在浮世镜边上,一手托着一卷书,一手勾着杆玉笔,玉笔时不时在书卷上勾画一道。来往的仙子仙娥见了他,都颔首问好。浮莲立在他身后,突然想到了自己还在祭司府的时候。那时祭司大人也是那般立在月色之下,一手执黄符,一手勾朱砂笔,听闻身后有动静,便回眸看来。新上任的司法真君大抵也是觉察到自己身后一直有一道目光注视着自己,徐徐转身,缓缓抬眸。那双眉不再微微皱着了,那双眼也不再满溢怜悯。至今,眉宇平顺舒展,两眼空空。不掺杂人间世任何情感。他已历十世磨难,如今功德圆满,位列仙班,昨日种种除了十世书与命格书中尚有零星几字记载,已经被升仙台上一碗洗髓汤洗得干干净净了。他不会记得封神秀,不会记得祭司府中那个花匠。浮莲看着他微微颔首,道:“真君。”司法真君看着她,翻了翻手中书册,道:“酿酿馆,浮莲仙子?”浮莲拱手点头:“是。”“仙子这是?”“看看尘世间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找点乐子。”浮莲回答。浮莲向他走近,与他并肩一起立在浮世镜之前。这一次,两人相隔不过数拳,可是浮莲呼吸顺畅,并没有在凡间时那种胸闷窒息的感觉。浮莲广袖一挥,浮世镜上便出现了她想看的画面。人间匆匆不知过了记载,扶棠也不知入了轮回几次,这一世的扶棠仙君还是顶着那艳冠女流的脸,只是命数不好。本是大户人家的出身,奈何家道中落,到他十六岁时,父母双双撒手人寰,他只得投奔表叔。表叔家的千金本与他有婚约,奈何表叔见他穷酸,有意退亲。浮莲广袖再一挥,浮世镜上画面切换,又是大道三千,芸芸众生。浮莲准备再下一次凡尘,只是这一回,她想自己可能还要往掌管命格的紫蒙上神那里去一遭。上一世她不知道扶棠是历的什么劫难,这一次先摸清楚了,再下凡心中也有点数。浮莲转身欲走,突发觉这新上任的司法真君正看着自己。“真君有事?”浮莲问他。司法真君摇头:“只是见着仙子有些眼熟,或许是曾经见过的。”何止是见过,我曾经可还救过你。可浮莲只是摇头:“真君初初上任,我又是直到今日才出酿酿馆,此前必然不曾见过。”司法真君抿唇一笑,不再说什么,只专心看着浮世镜。浮莲离去。仙界云雾缥缈,华光弥散,越是位高者的府邸,灵气越是充沛。浮莲在紫蒙上神的府邸外时,稳了好久自己的心绪,才敢上前。她在天界快度过两千年的光阴了,统共也只见过紫蒙上神两次。头一次是在西王母的寿宴的时候,那时候她还只是瑶池的一朵莲花,只有灵识,没化形。紫蒙上神掬瑶池里的水净手,拂袖间,水花溅到浮莲头上,浮莲睁眼一瞧,只看到他已经转身往仙友中间去的紫色背影。第二回 是追着扶棠打的时候,腾云驾雾之时忽见到前方云层分散两道,一众神仙拥簇着一位紫衣天神而来。扶棠将她拉到边上,好言解释道:“紫蒙上神回天,你可别撞到他跟前去了,小心他改你命数。”她那时便是看着紫蒙上神在她跟前被一众神仙拥簇着飘过。相貌绝色,气质神圣不可侵犯,一袭紫衣华贵逼人,浮莲瞧了第一眼就不想瞧第二眼。她直觉,紫蒙上神不是好相与的。如今,她站在紫蒙上神府邸之外,央仙侍前去通传。她本没有打算紫蒙上神会见她,毕竟她只是一个在仙界排不上号的小散仙,紫蒙上神事务繁忙,没必要见她,可是仙侍去而复返,将她领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