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黛玉那一起本不曾站稳,瑧玉一时忘情,又忙着起身,教桌角绊了一下,忙松了黛玉的袖子,由着自己往前一倾,险些儿扑在桌上;那袖子早将茶杯打翻,淋淋漓漓泼了一片的茶。黛玉倒唬了一跳,忙问:“烫着了不曾?”一面取了帕子上来替他擦,又唤丫鬟进来收拾,道:“这衣服都湿了。白鸥去同雪浪姐姐说,教取件新的来换上,别着了凉。”瑧玉一行张着手臂,一面笑叹道:“这茶也有眼力,只往我身上泼,不曾沾到妹妹一点儿的。”黛玉嗔道:“还说呢,你方才若不放开,也不扑这一下儿。谁知你三不知地松了手,倒吓了我一跳好的。到时若着凉了,又是我的罪过。”瑧玉笑道:“我若不松,只怕带倒了你。横竖这屋里暖和,料想也无碍。”一面果见雪浪捧了衣服来,黛玉避了出去,瑧玉自换了衣裳,二人一道用了饭,各自回房无话。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回【第一百一十四回 】不解情长成空转念·错会意翻作枉费心及至明日, 黛玉起来梳洗罢了, 果然见薛家来车子接;黛玉便同瑧玉说了一声, 自往薛家而去。薛姨妈同宝钗已是收拾罢了,见黛玉来了,笑道:“我们这车子小, 却是委屈了你。”黛玉素日原是在薛家顽笑惯的, 闻言笑道:“姨妈敢是嫌我占了地方。”薛姨妈慌得道:“这是怎么说!我不过随口一说, 那里就嫌了你。”宝钗笑道:“妈不必管他。这外面倒宽敞,难不成自己走了去?”黛玉因不见宝琴, 便问宝钗道:“妹妹去那里了?”宝钗笑道:“他家中有事, 昨儿晚上他哥哥来接他回去了。咱们不必管他。”一面便携了黛玉的手,同薛姨妈往车里坐了, 自往荣府而去。一时到得府中, 果见探春惜春姊妹都到了, 彼此相见过, 又往房里见了贾母。贾母见他几人来了,忙招至身旁坐下,笑道:“你几个常日也不往这里来, 想是把我这个老婆子忘了。”黛玉笑着告罪, 贾母又问道:“你哥哥今日来也不来?”黛玉笑道:“他同薛家大哥哥最近忙得紧,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教我代他向老太太合舅舅舅母问安。改日得闲, 自然特特地来拜见。”正在说时, 却见湘云从后面来了, 向贾母问了安,同几人见过,便凑至贾母身旁问道:“宝玉哥哥甚么时候到家?”贾母笑道:“你也忒性急些。想来不过一阵子就好到了。”一面只顾往外看。刚只说着,只闻有个丫鬟来报说:“二太太同宝二爷进府了。”贾母闻言,忙同众人接了出去;一时相见,不免泣笑交加,又有许多话儿要说;贾母只把众人不管,先将宝玉拉至身边细细看了一回,直道瘦了,那眼泪不免又簌簌落了下来。众人作好作歹地劝住了,方才往房中而去。一时众人归坐。贾母便拉宝玉在自己身边坐下问长问短;众姊妹也跟着凑趣,倒比往日热闹了十倍不止。探春因见贾环悄没声地往门边坐了,到底也是自己兄弟,也有这些年不见,不免总是往他那厢看去;却见他只垂着头不则声,倒也不好就过去同他坐在一处,只得坐了。惟有湘云坐在贾母另一旁咭咭呱呱说笑个不了,宝钗明见其间原故,也只作不见,便同黛玉惜春几个说笑。凤姐因近日有些不适,便只往前面见了王夫人,告了一声,自回院中歇息。贾母因念宝玉途中劳顿,是以虽有许多话儿要说,终是不忍教他在此待久了,见湘云仍是大笑大说的,便笑道:“云丫头,且教你哥哥去歇一会子罢。一路上想也累了,可怜见的;他这次回来又不往外去了,日后再说的日子尽有呢,多少话儿说不得的。”湘云闻言,虽有些恋恋不舍,也只得罢了。王夫人便同宝玉两个去了,贾母也道乏了,教众人散去,却又教唤跟宝玉去的人过来问话。琥珀领命,便往那边去了。那厢王夫人回了房中,见早已收拾好了,待丫鬟仆妇一一拜见过,便推身上乏,自往房中榻上卧了。思及方才情景,暗想道:“如今回来,老太太自然要议宝玉婚事的。当日史家升了任上去,老太太却强留了云丫头下来,想是要与宝玉作配。”只是究竟对湘云不甚满意,因又想道:“如今看来,宝钗却也不曾许了人家,可见我往日说的那些言语,妹妹也是入了耳的。既然如此,不如越性定下来的好;只是老太太必定不肯,我又不敢十分做主,却是如何是好?”如此王夫人想了一回,不免心下愁闷,又觉一阵困意袭来,便朦胧睡去。不知过了许久,闻得贾政回来,少不得去接了进来,也无心再多说甚么,满心皆是如何同他说宝玉之事;奈何贾政不提,却不好贸然提及此事,只得将这一段心思暂且存在心里,及至晚间,贾母使鸳鸯来唤几人去吃饭,只得又往这边来。却说贾母正房之中,宝钗姊妹几个已是到了,独湘云未来。贾母便笑道:“云丫头素日原是最性急的,怎么如今倒落到后面去了?”黛玉笑道:“老太太不知,这却要我来算上一卦。他一定是在房里打扮,不知穿那件衣裳是好,是以来迟了。”说得众人笑了。不多一时,果见湘云换了一身衣裳往这边来了,问道:“宝玉哥哥怎么不见?”宝钗笑道:“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着宝兄弟。也只有他两个能顽到一处去,两个人好憨的。”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便招湘云至身旁坐下。却说闻得贾母这话,湘云犹可,宝钗却不免心里一震,暗想道:“老太太这话却像是对我说的。方才姨妈同宝玉进门之时,云儿也曾提他名字,却不见老太太说什么;唯独在此时说了这们一句,显见的是说我了。”一时又羞又气,却不肯在面上显出甚么,暗想道:“我并不曾对他有甚么想头,却总把我当贼防着,三不知的还要敲打一番;可见林妹妹那话是对的,倒是不往这边来才是正经。”却说那厢贾母拉着湘云端详了一回,笑道:“果然你林姐姐算得准,一定是在房里梳妆打扮,因此来得晚了。”湘云闻言便哼了一声,道:“林姐姐惯会说人不是,我不过来晚一回,就这们编排我。”黛玉笑道:“那个编排你了不曾?来晚的也是你,换了衣服的也是你,这头上插了花儿的也是你。原是老太太问你为何来得晚,我这才起了一卦,连老太太都赞我算得准;不过说些实话,到了你这里,又成了说你不是。日后我也不敢再算了。”刚只说着,只见宝玉同王夫人一道来了,笑向几人问了好,在贾母身侧坐了,见湘云看自己,笑道:“云妹妹这许多日子不见,越发长高了。”邢夫人在一旁听了,笑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贾母忍不住也笑了,道:“罢罢罢,从小儿这么叫的,那里是一时能改的。只好以后慢慢改罢。”一时众人说了一回,便有人报说贾政等人也来了,于是便各自往内外两间坐了。王夫人便向黛玉道:“大姑娘,你哥哥今日怎么不见?”黛玉微笑道:“他如今忙得很,身上有官差,只得我替他向舅母问一声。若是有工夫,也就来了。”邢夫人却听王夫人这话不像,闻言忙将话岔开,众人也不曾在意。一时摆上饭来,便各自用饭不提。不多时饭罢,宝钗坐了一阵子,便悄问黛玉道:“你回不回去?”黛玉知他今日因何不快,想来不愿在这里多待,因道:“你甚么时候回去,我同你一道走。只是咱们就走,恐老太太留咱们,且稍坐一会子罢。”宝钗闻言,便点头称是,又同其他姊妹说话。过不多时,只见紫鹃往这边来了,先同贾母等人行了礼,便对黛玉道:“姑娘,大爷使人来说明日要合薛大爷往小侯爷那边去,教姑娘回去帮着打叠东西的。薛大爷也教人来同大姑娘说一声儿。”黛玉闻言,便起身告道:“老太太,我要先往家里去了。”宝钗便看自己母亲;薛姨妈笑道:“你同你妹妹一道坐车回去罢。我且偷个懒不回去呢,一会子同老太太抹骨牌。”宝钗闻言便也站起来,同席上人问了一声,便同黛玉一道往外去了。及至几人上车,紫鹃方向宝钗笑道:“大姑娘原谅则个。方才原是我弄了个空了,将姑娘赚出来的。”宝钗明知紫鹃方才意思,笑道:“好紫鹃,你如何来得这们及时雨似的?”紫鹃便看黛玉,黛玉会意,笑道:“我说了姐姐别笑我。这原是我在家同他说好的,若我甚么时候想回去了,便同他使眼色,他就上来借我哥哥的名号将我出来,却不想今日顺手也将你捞了出来。”宝钗大笑道:“这们刁钻古怪的主意,也只有你能想出来。我却是又学了一招,日后再有此事,也教莺儿这般就是了。”莺儿闻言,凑趣笑道:“这却只有紫鹃妹妹行得,我却行不得。”众人怪问其故,莺儿笑道:“我眼睛原不甚好,稍隔远些便看不清楚。届时姑娘只顾使眼色,我却甚么也看不见,只怕席都散了,姑娘也不得出来。”说得他姊妹两个掌不住哈哈地笑起来,道:“这话很是。”二人一道行至薛家,宝钗又邀黛玉往家中去坐。黛玉原见他今日不快,有心替他排遣,便同他往房中坐了,一行说笑,心下暗想道:“他今日原是为老太太那句不快,却定然是不想教他人知道的。我且也装作不知此事,只同他说些别的才好。”是以只拣些无关之事来说,不过是那一本书好看,那一出戏文好听,宝钗又将自己近日填的词拿出来邀黛玉品鉴一回,并无别话。如此说了半日,宝钗见天色已晚,道:“妹妹今日不必往家里去了,在这里同我作伴罢。”黛玉却想道:“他今日心下委屈,想来是要同姨妈说的,我若在此,不免有些不便。”正要推脱,却见外面一个丫鬟进来道:“太太教我同姑娘说,今儿晚了,又吃了酒,就在姨太太家歇了,教姑娘自睡,不必等的。”黛玉闻言便不再说甚么,乃打发白鸥回去说一声,自在宝钗家安歇。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回【第一百一十五回 】强回转天性犹难改·空筹画人力不从心却说王夫人晚间先安顿了薛姨妈, 自往房中歇下, 暗想道:“若说当初嫌薛家门第, 如今蜨哥儿身上也是有了爵位的,又是新贵,原较史家强些;况宝丫头为人温厚和平, 比云儿又强许多。老太太纵偏自己娘家亲戚, 到底也是疼宝玉的, 只需将其间好处同老太太一一讲明,只怕转了心意也未可知。——可恨赵姨娘, 如今环儿同宝玉一道读书, 倒得了意似的,只顾在老爷面前献勤儿;幸得宝玉聪明, 诗文原较他强些, 倒也煞了那贱人的性儿;前日又撺掇老爷替宝玉合环儿寻通房丫头, 幸得老爷说他两个年纪尚小, 碰了个没趣;若当真先寻了,没得移了他的心思。”如此王夫人暗自筹画,一时却又想起今日凤姐儿做派, 暗道:“凤丫头如今也拿乔起来, 不过得了一个哥儿,他婆婆又疼他,倒有些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今儿我往家里来, 他却只推身上不快, 也不出来;倒也罢, 如今宝玉也瞧着大了,待他娶了亲,或者两房分开来也未可知。”一时心下千头万绪,只得自往床上歇息,当夜无话。隔日宝钗起来,同黛玉一道梳洗过,二人用罢早饭,便闻跟薛蜨的人来报,说薛蜨午时便往家里来,教宝钗不必挂记。黛玉闻那丫鬟说罢,便笑道:“大哥哥既是要来家里,想来我哥哥也是要往自己家去的。须要防他回家不见我,又说我贪着在这里顽,不往家去照应。”便同宝钗告辞。宝钗闻他这话,也不便再留,只得嘱咐人好生送黛玉回去,因他哥哥常日也不往家里来,倒也实实地有几分欢喜,乃自回房里打点了一回,便等薛蜨回来。果然将至正午,薛蜨从外进来了,见宝钗早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倒为一怔,笑道:“劳妹妹久等了,想是有些话儿要同我说不成?”宝钗见了自己哥哥,却没来由眼圈一红,强笑道:“我又不是林丫头,每日价心里眼里皆是他哥哥。哥哥且坐,我教人摆饭。”一面便起身往后面去了。薛蜨明见宝钗神色不同往日,略想了一回,便猜是昨日往贾家去惹了不快;见他不欲同自己说,也不好就问,见他往后面去了,乃唤银雀儿问道:“你姑娘这两日都顽些什么?”雀儿道:“昨日国公府二老爷回来,姑娘同林大姑娘往那边府里去了半日。晚上姑娘同大姑娘一道往咱们这里来的,早上方送大姑娘回去。”薛蜨闻言,点头问道:“是那一个惹了姑娘?”雀儿四下一望,见并无他人在的,乃低声道:“姑娘昨日往那边去前还喜喜欢欢的,回来也同林大姑娘说笑了半晌,只是大姑娘走后才有些怔怔的,却不知是为甚么。”一行说着,闻得外面脚步声响,便福了一福,闭口无话。薛蜨听得这话,微微颔首,果见宝钗从外面进来了,笑道:“这天气也冷,我教他们把铜锅取了来,咱们就在这里吃,倒也便宜。”一面见婆子们取了家伙来摆好,便亲替他哥哥摆了碗筷,道:“哥哥常日不往家里来,也不曾好生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今日却难得有空。”薛蜨见他如此,心下微转,乃笑道:“正是。当日你尚是个小女孩儿之时,最爱吃笋子,偏又夹不起来,只顾让我替你弄的。”一面果然取了箸,往那锅里夹了笋子,笑递与宝钗道:“你先吃,吃过了我再与你搛些。”宝钗见他哥哥这般行为,只得接了过去,吃了几口,却见薛蜨只顾看他,不免脸红起来,将碗放下道:“哥哥也吃,只顾看着我作甚?”薛蜨笑称是,一面也取了碗箸,自同宝钗用饭。一时二人吃罢,莺儿端了茶来,便见薛蜨用目示意,情知是要同宝钗说话,便福了一福下去了。薛蜨见四下无人,便向宝钗问道:“妹妹,我这些日子不在家中,也并不知家中有甚事。昨日姨夫姨母归家我也不曾去得,故不知是甚么人惹了你不自在?”宝钗闻言笑道:“那里有人敢惹我的。”薛蜨摇头道:“妹妹越大越不爽利了。我素日怎么同你说的来?咱们本是一母同胞,若有甚么事,只管同我说的。”宝钗见他如此,只得道:“当真不曾有甚么事。纵有,也不过是些许小事,不值一提的。”薛蜨闻言,却自想了一回,点头叹道:“想你七八岁光景之时,甚么不同我说?那里不同我去?如今长了年纪,却同我隔心起来,倒还不如你同林家大妹妹亲近。咱们父亲早逝,我原恐教你养成个思虑过重的性子,是以连圣人书也丢开,寻那些话本来同你一道看耍;外面或有些奇闻异事,但凡我听了觉得有趣儿,必要学了来说与你。如今好容易长了这们大,眼见着有了姊妹同你好,我又领了差使,见面少些,却也罢了;只是有事也不同我讲,只顾自己放在心里,却又将我置于何地?”宝钗听他这话,忙站起来道:“哥哥莫生气,原是我错了。”一面说着,心下又掂掇一回,只得将昨日贾母所说一一讲与他听,又道:“这原也是我一时口快,——许是我心太重,免不了思量一回,面上带出些儿来;或老太太并未有这层意思也未可知,不过是我多心罢了。此事实是小之又小,原不值一提的,并不是有心要瞒着哥哥。”薛蜨冷笑道:“我当是甚么。你也忒会替人打圆场,他这话若不是这个意思,又是那一个?林家罢了,贾家原是他们外家;咱们去了不过是去看姨母,那起子人却又要作怪。”一行说着,见宝钗低头不语,便拉他坐下,道:“你也太会要强了。别人怎么说,原不干咱们事;如今咱们家较他们差不曾?我却知你为人,也并不是希图甚么,不过是想和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得个好名声儿,——妹妹休怪我说话直,原就是这样,——只是你枉自辛苦半日,却有那起子人只道你有甚么想头,先就看轻了你去。”宝钗闻言,正中自己心事,乃垂了头不发一言。薛蜨见状,又道:“我早同你说不必在意旁人。喜欢同那一个好,自然同他好去,实在过不去,大家各自走开。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还有蝌儿同琴儿两个,这也够了。那些亲戚,不来往也罢。”宝钗默了半晌,勉强道:“说是如此,那里就能不来往的。我素日原不往他家去,不过昨日姨妈回来,老太太又早早着人来接,没有不去的理。”薛蜨正想起原书中情景,闻得宝钗这话,心下暗想道:“幸得我如今身上有了爵位,贾家尚不敢太过造次;若同书中那般,宝丫头岂不更为尴尬?那薛蟠又是个混账东西,自然不能替他排解甚么。我原恐他性子再同书中一般,是以幼时下意地要回转他,只是想来天性难改,如今年纪一大,又转了回去。”是以竟有些灰心起来,见宝钗面上强笑,叹道:“你如今大了,也不听我说了。只是我却容不得人这们说你;也罢了,横竖此事并无多少要紧,你只记得横竖有我便是。”一面径自起身,往外边去了。宝钗见薛蜨要走,忙跟着起身,方待说甚么,却又闭口不提,只一路送了他出去,望着薛蜨去了方才回来,自往椅上坐了,翻想起他方才那些话,又想起黛玉来,暗自歆羡道:“果然人人性子不同。一般也是哥哥妹妹,林妹妹便甚么都可同他哥哥说,两人显见地比旁人又亲近,他哥哥也疼他。虽我哥哥待我也是一般的好,只是我自己心下愧得了不得,恐分了他的心思,教他不快,是以总不敢同他说;只是他看将出来,又要怪我。日后还是不要在面上带出来的才是。此事原小,不与他说,我过些时日便好了,却是哥哥每日事体要紧。”如此宝钗想定,便唤了丫头们来,问道:“是那个同大爷说我近日不快的?”见丫头们面面相觑,无一人承认,叹道:“大爷每日价忙,我不能替他分忧,好歹不添堵便是造化。若有些甚么不自在便去同他说,他也不必干别的,只听我说这些了。今日罢了,日后若大爷再问你们,只回无事便可。”丫鬟们皆诺诺点头应了,宝钗便自往房中去看书,不在话下。却说薛蜨一行往外走,不免有些灰心起来,暗道:“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宝丫头原也说不上甚么不好,只是这心思却眼见着又同那书中一般了。他小时我只恐他如此,下意教他有甚么便直口说出来,谁知如今又是如此。他只恐扰我心思,却不想此事并非他一人之力所及;若我不知那原书中之事,竟教他同宝玉作配,可不害了宝丫头一世?也罢,横竖我已知那厢将有甚么伎俩,业已筹备过了;若再生枝节,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内宅妇人又能如何?只是务要先同母亲说定,以防万一才是。”一时想定,乃将此事丢开,自回房不提。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回【第一百一十六回 】警前程薛姨妈定意·知后事邢夫人还权及至晚间薛姨妈回来, 薛蜨便寻空将此事同他母亲讲了, 又道:“如今不替妹妹寻人家,却是我想着日后再有建树, 也好替妹妹面上增些光彩。横竖妹妹如今才十五岁,人家多有十七八岁才定的, 却也不为着急。只恐姨母见宝丫头未寻人家, 又生出那些心思来。”薛姨妈那厢却也知王夫人心思的,闻言笑道:“这不妨事, 老太太如今还在呢。依我看, 老太太是属意云丫头的。”薛蜨冷笑道:“他属意那一个, 原不关咱们事,只是不该敲打宝丫头。若人再问, 只说宝丫头命里姻缘当晚, 一概回了去才是。”薛姨妈本就无甚主意,如今更是事事以薛蜨所说为是,闻言点头道:“是这话。你姨母昨日问我,我便这们回的;他见我不提,却也不好多说甚么, 只说宝玉如今上进了, 又说些闲话, 并不曾再提此事。”薛蜨笑道:“上进不上进, 教他下场一试才知道呢。若只凭嘴说, 天下也没有不上进的人了。”一面又道:“母亲素日也该带着妹妹往其他人家去。老师家也有同妹妹年岁相仿的一个女儿, 改日约上林家大妹妹一道去便是。琴儿若无事, 也跟着去。纵不去那里,便往大房二姑娘那边去也使得;或有其他人家同咱们有些交情的也罢了,同那一个顽不得?”薛姨妈道:“虽说如此,宝丫头却像是不愿往人家家去的;我每每要同他出去,他皆说懒待动,却不知为甚么。”薛蜨道:“这却也无妨,只凭妹妹心意便是。他不去也由他,母亲只瞧着别教他心里不自在就是。”薛姨妈笑道:“瞧你这话。宝儿原也是我的女儿,倒像是你恐你妹妹在我手里受了委屈似的。”薛蜨却不笑,正色道:“妹妹每日只恐母亲同我担心,有多少委屈都不说的。如今我常日不在家,况他也大了,不好同我说;母亲还是多觑着些的是,虽是咱们不曾给他委屈受,却要防其他人说三道四。”薛姨妈闻得这话,倒有些沉吟起来。薛蜨见状,又道:“妹妹模样品格原是极好,若现在寻人家,难道寻不得的?不过像我说的,要待日后再往高处走些,好替他寻个更好的罢了。母亲也该在他面前露些儿,休教他觉得咱们家商贾出身,先就气比人家矮了一截,是以下意地要做出贤良模样;何苦来!不过是给自己添了那许多不自在。”薛姨妈听薛蜨前面那些言语,倒也罢了;听到这里却不免心酸起来,乃流泪叹道:“真真儿我就不伏。你姨娘同我一般皆是姊妹,他却是国公夫人,我儿比宝玉原强十倍,宝丫头比他家的女儿也不差甚么,却皆教这家世所累,可往那里说理去的是。”薛蜨见他母亲哭了,便道:“母亲也不必如此,日子还多着呢。今后如何谁又说得清楚?况姨娘也不过五品恭人;这国公夫人四字同我说罢了,若教人听去,又是事情。”薛姨妈闻言,忙拭泪点头称是,自叹了两声,却又想起一事,便道:“可见人各有命。你姨母虽比我强,却不得个好儿子;珠大哥儿年纪轻轻便殁了,宝玉如今又是这般光景,眼见也十四五岁,还只顾在家中蹉跎,可不愁人的。”薛蜨明知薛姨妈心内不平,要借将自己同宝玉相较来一舒郁气,是以笑而不言,却听得薛姨妈又道:“林家他兄妹两个到好福气。原本是无了父母,可怜见的,谁知林家大哥儿竟入了圣人眼里,连大姑娘也得——”薛蜨不待他母亲说完,便沉了脸色道:“母亲务要仔细。林胤之不是常人,这话切不可再说第二次,同妹妹也休提起。日后自然明白。”薛姨妈见他神色肃然,倒为一惊,却也晓得利害,忙闭口不再提起此事,又将宝钗素日之事同薛蜨说了一回;便见外面莺儿来了,言请二人出去吃饭,方才一道往外面来。如今暂将他事不表,且说贾府中事。贾政前日回京,往去面圣已毕,今上以其离家日久之故,乃格外开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如今已入腊月,不久将至年节;是以荣宁两府皆忙着筹备过年之事。荣府乃是尤氏同贾蓉续娶之妻梁氏一道打点,惜春如今也长在自己家中住着,少不得帮他嫂子整顿一二。因凤姐此时月份渐大,又有些害喜,是以贾母竟命他不必往前头来,只邢王二位夫人领着李纨探春张罗。贾母素日便觉邢夫人小家出身,是以并不愿将许多事体交与他,当日王夫人在家之时,不过教他做个样子,实则皆听王夫人指令。偏王夫人又同贾政往外去了,贾母无法,只得将这管家之事暂交与邢夫人;如今王夫人回来,却一早便寻思如何将这权收归回来。邢夫人却也知贾母心下所想,心下暗道:“横竖这权迟早是要交出去的,况如今府中暗里的亏空也大,我正要寻机摆脱;若等老太太发话,岂不没眼色?不若自己先交了出去的是;既称了老太太的意思,又发脱了这烫手山芋。”如此邢夫人心下想定,那日寻机便往贾母处去,陪笑道:“这些日子二弟妹不在家中,媳妇只得硬着头皮操持,其实惶恐,幸得凤丫头是个膀臂。如今他又有了喜信儿,多蒙老太太心疼他,令他往去歇息,媳妇却不敢再撑持,少不得又要烦劳弟妹了。”又道:“我本无甚么主意,这些日子也不过是个‘萧规曹随’,如今早将这些日子的账目整顿在那里,专等老太太过目。”贾母闻言点头,便教请王夫人过来,邢夫人果然将家中事务一一同他交接分明,又将钥匙交还,笑道:“媳妇儿如今肚子金贵,我就托个大,替他讨了假,却又是劳碌了弟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待他生了孩儿,自然教他亲来谢过二太太。”此举正称贾母心意,乃笑向邢夫人道:“你还是这们实诚人,同当日一丝没有变的。二太太原是他亲姑母,难道比你少疼他不成?若只顾客套起来,倒生分了。”王夫人见邢夫人如此说,却也推托不得,只得笑道:“大嫂子说那里话。咱们皆是一家人,有甚么过意不去的?”贾母笑道:“你二人这样极好。我每每觑着那些大家子的,多有妯娌间不和,致得丈夫也跟着合气;若都像你两个一般,这天下也太平了。”便将此事放下不表。如此邢夫人依旧回自己院中,不过偶在王夫人忙碌之事料理一回家下事务,倒比往日消闲许多;又密密嘱了贾琏些事体,且严加约束大房院中一干下人,暂且无话。眼见年节渐近,王夫人却于日前着了些风寒,在床上躺了两日,自觉有些力不从心,那日便往贾母处禀道:“如今府中诸事繁杂,凤丫头又身上不爽,我又是个愚笨的,日日只丢下笆儿弄扫帚,只得厚着脸来和老太太讨两个人使;或接几个宗族的女孩子往这里来也使得。”贾母叹道:“可是呢,你大嫂子小家子出身,远不如你见识多些;偏你又生得多病多痛的,倒可怜见的。前日教太医看了不曾?可怎么说?”王夫人陪笑道:“也不曾有甚么要紧,不过是旧疾又犯了,是以斗胆来请老太太示下,容我躲个懒才是。”贾母闻言,乃点头不语,半晌方道:“咱们家女孩子忒也少些。当日宝丫头他们姊妹往这边住着倒还热闹,如今家里兄长领了差使,一个个都往家去了;只丢了三丫头在这里。我看着不过,留云丫头下来同他作伴,总算有个姊妹说话儿;不如就教他同三丫头一处去的是。”王夫人闻得贾母这话,心里突地一跳,未待说甚么,听得贾母又道:“你素日原疼他,况他自小无了父母,如今也大了,正是该学管家的时候;也不指望他做甚么,多少搭把手儿,替三丫头对对账单子,姊妹一处也好亲香。”一行说着,却又红了眼圈,道:“我前日听丫头们说,云丫头在家里教他婶子勒掯得了不得,竟是一点儿主都作不得的。家里或有针线活计,皆教云丫头动手;自己想做些个物事与人,教他婶子知道了,又抱怨个不住。”王夫人闻言却也叹息,见贾母如此,忙再四地劝止住了,叹道:“幸得云丫头不是个小心思的,若是,只怕不知哭得甚么样儿,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教人听着也不觉的伤起心来。他既在咱们家住着,自然是客,那里有教他帮着的道理?况他在家原累,往这边来了,少不得教他自在顽去;这年节眼瞧也快了,届时他家里必是要来人接的,不若教他在咱们这里再消闲几日,横竖年节过了便可松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