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冯次辅在旁说:“谁也不收,偏偏出宫一次就收了他,当真是巧啊。”朱缇一面号啕大哭,一面反唇相讥。“我要是知道他是皇子,准保送到皇上跟前请功来了。再不济也是精心养着护着,还能扔到锦衣卫跑差事?几位大人想想,他办的都是凶险案子,好几次受伤都差点没回来!知道你们想扳倒我,可也得找个立得住的理由。”冯次辅再次老脸微红,却听有个御史叱责道:“岂能用正常人的眼光看待一个阉人?”朱缇大叫:“皇上啊,您听听,说来说去,他们就是看不起老奴是个残破之躯,其实一点证据都没没有!”永隆帝一怔,看冯次辅几人的眼神就有些不善。朱怀瑾立即辩道:“朱总管害怕被清算,定是早早给自己寻下个靠山,窃皇嗣为养子,专修残暴之习,摒弃仁义之心,与孔孟之道相背而行,实在是皇室的大不幸。皇上,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当务之急是尽快认回朱闵青,令其早归正途。”此时朱缇只连连叩首,呜呜地哭,却没一句反驳的话。在旁人看来,这就是辩无可辩,驳无可驳,朱缇他默认了!慢慢的,永隆帝的脸色变了,目中暗闪着火光,盯着朱缇一字一句道:“朕要听你亲口说——你收养朱闵青,到底是何居心?”朱缇显得颇为吃力地抬起头,哭得红肿的眼睛愣愣看着永隆帝,好半晌才道:“皇上,您的意思……承认朱闵青是闵后之子,是您的儿子了?”永隆帝怔住,呆滞地看了一圈下头的臣工们,忽然发现自己不当心一脚踏进了坑里。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03 20:46:47~2020-06-05 15:0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野渡舟横 10瓶;豆不见姬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81章周围很静,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凝神听着皇上如何作答。朱缇希望恢复朱闵青的身份,朝臣们希望借机给朱缇扣上一个居心不良的罪名,彻底毁掉永隆帝对他的信任。不管两方人最终目的是什么,但他们此刻的目标是相同的。永隆帝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干瘪涩滞的叹息,微阖双目无力地往后一靠, 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却是没人动弹。永隆帝瞪圆了眼睛,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你们……胆敢抗旨?”朱怀瑾叩首道:“皇室血脉不容忽视, 请皇上下旨详查朱闵青的身份。”随之一片附和。永隆帝颤抖着发白的嘴唇, 下意识唤朱缇拿人。可朱缇也跪在下头, 哭丧着脸道:“求皇上还老奴一个清白。”竟没有一个人替他发声!御前跪了一地的人,唯独有永隆帝孤零零坐在龙椅上, 无上的尊贵,也无比的孤独。胸口好似被重锤击了一下,永隆帝身子一偏几乎瘫倒在椅中。以前好歹身边还站着个朱缇, 他一个眼神过去, 朱缇自会帮他把所有的事情办好。但内宦与外臣立场一致时, 永隆帝发现, 他这个皇帝好像没那么大的威慑力了,竟然无法弹压群臣。他气得手直哆嗦,大怒:“你们,竟敢逼迫朕!都是乱臣贼子!”底气却不足, 很有点外强中干的味道。冯次辅深吸口气,诚恳劝说道:“皇上,决不能稀里糊涂盖过去,此事不解决,留给后世的就是个烂摊子,皇上,您要为江山社稷着想!”差点就明说,您在位时不给大家伙个清清楚楚的交代,等新君继位,若有人用皇子的名头起事,天下会大乱!您老的不作为,就会断送祖宗的基业。永隆帝不傻,当然能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查不查?假的还好说,各打五十大板就过去了,如果是真的,他要把万里江山交给闵氏的儿子?永隆帝只觉额上青筋霍霍地跳,头要裂开似地疼,恍惚中,似乎看到闵氏就站在殿门口,头戴九龙四凤冠,身披深青色翟衣,雍容华贵,目下无尘。投过来的目光既不屑,又带着得意的炫耀。她在说:看,最终还是我胜你一筹!一阵气血翻腾,永隆帝咽喉里又腥又甜,竟生生沤出口血来。“皇上!”朱缇膝行上前,扶住颤颤巍巍的永隆帝,泣声哭道,“龙体要紧,您可千万要撑住,不然……把朱闵青从辽东叫回来问问?”朱怀瑾也附和道:“皇上,督军一职本就可有可无,是应该把他召回京城协理查证。”永隆帝缓缓摇头,声气虚弱道:“不、不行,不能扰乱军心,辽东正在打仗,需要的是稳定!此事,等辽东战事结束再议。”冯次辅大惊,现在不把朱缇扯下台,等朱闵青回来俩人互为依靠,那就更动不了他们啦!他还想再争取争取,但朱缇截断话头,抹着眼泪哽咽道:“冯大人,皇上都说了容后再议,难道你们非要把皇上活活逼驾崩,好让江安郡王灵前继位吗?”一言既出,冯次辅是心惊肉跳,再不敢多言。朱怀瑾暗叹一声,跪安退下。片刻的功夫,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永隆帝和朱缇两人,谁也没说话,静得就像座荒芜的古庙。朱缇一直跪在地上。永隆帝目光复杂地瞥他一眼,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几下,却是什么也没说。终究,他没有发落朱缇,但把调度粮草的差事转交给内阁。此后辽东再来要银子的奏折,无一例外都被扣下,然而朱缇早就把银子给得够够的,内阁根本辖制不住卫宁远。而朱闵青乃是当今嫡长子的消息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豆蔻看自家小姐的眼神都不对了,“少爷是太子爷,您就是太子妃,以后……皇后娘娘!”秦桑扶额叹道:“快别胡说八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真是机灵有余,稳重不足,看看人家月桂,从始至终都没有面如止水,哪像你,想什么全写在脸上了。”说话间,月桂同手同脚走进来,木讷道:“小姐,崔小姐来了。”秦桑忙道请进来。月桂随即顺拐着又走了,豆蔻不禁一乐,“小姐白夸她了,还不如我呢!”秦桑也是笑着摇头。崔娆几乎是一路飘着进门的,坐下就问:“传闻是真的?”秦桑挑眉一笑,“你觉得呢?”“外面都炸锅了!各个衙门的人疯魔似地到处打探消息,我家的门槛都快让人踏破了。听说盛大人连都察院都不敢去,在家装病不说,还在大门口挂上‘谢绝访客’的牌子。”秦桑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还好我家的门槛高,他们不敢来。”说着,凑到崔娆跟前轻声道:“现在你还担心卫家公子慢待你?我说替你撑腰,就必定会做到,你心里记得就行,别说出去。”崔娆脸颊微红,继而眼圈也红了,握着秦桑的手说:“我晓得……京城也有不好的传言,说朱大哥德行操守不好之类的。不过我爹说,没有不立嫡子立侄子的道理,维护正统才是立国之本。”起风了,窗外竹林沙沙地响。秦桑若有所思地看着摇曳不定的竹影,良久方说:“君子若竹,清华其外,淡泊其中,在权势的浸渍下,君子恐怕不好当啊……”随着越来越寂寥的蝉声,京城溽热难耐的盛夏悄然消逝,转眼到了盂兰盆节,夜风也带着凉意了。河岸边依旧是热闹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无数盏河灯点亮了长河,宛如一条充满星光的银带子,与暗夜中的银河交相辉映,也不知是天上的星星坠入人间,还是人间的灯光映亮了天上的星星。秦桑放了两盏河灯,看着他们越飘越远,直到汇入万千灯光中,才幽幽叹口气,“走吧。”豆蔻低声道:“小姐,对岸有人一直往您这边看,要不要打发两个侍卫过去查查?”秦桑微怔,只见对岸栈桥负手站着一个人,看不清面貌,但看那身影,似是朱怀瑾。他觉察到秦桑打量的目光,招手唤过一叶小舟,悠悠荡荡飘至秦桑面前。一个立在岸边,一个立在船头。朱怀瑾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从前说的话仍作数。”秦桑讶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句话。朱怀瑾又是一声叹息,直言道:“我会保下朱总管,也不会对朱闵青赶尽杀绝,更不会勉强你。”秦桑愣了片刻,随后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就这么笃定?”“你大约还不知道,辽东大捷,不日就要班师回京,就算朱闵青想拥兵自重,可他没有理由留在辽东。而且卫宁远也必须回京接受天子嘉表,他们不可能带着兵回京!”秦桑拿眼瞪他,努着嘴不说话。朱怀瑾不由一笑,继续平心静气说:“你们唯一的指望就是皇上认下朱闵青,凭借嫡子的身份继承大统。可那又如何?绝大多数朝臣不会支持立他为储君。”秦桑沉思片刻,苦笑道:“有理,毕竟和我爹我哥对立的朝臣是大多数。”“还有一点,朱闵青真的适合当皇帝吗?为君者,须得对百姓抱有仁慈之心,待臣下宽厚,能听得进谏言!他……性子太暴戾,只适合当君王手中的刀,不适合做君王!”“哪怕他如愿继位,龙椅也坐不稳当。”朱怀瑾的声音突然变得急切,“你心思灵敏,我说的你应该都懂,缘何偏要一条道走到黑?”“你根本不了解他,也错看了我和爹爹。”秦桑淡淡说了一句,接着抚膝一蹲,转身离去。夜风袭来,水波迭起,船儿微微地颤,满河的璀璨星光也跟着破碎了。朱怀瑾怔怔望着她的背影,眼神黯淡又悲伤。盂兰盆节过后,天气就没一日晴好,几场秋雨洒落,道旁的白杨叶子已是零星飘黄。此时中秋渐近,家家户户忙着打月饼、做兔爷过节,而辽东也终于结束战事,朱闵青就要回京了!好容易盼到一个大晴天,秦桑指挥着小丫头们将衣服、被褥、帷幔等物拿出来换洗晾晒。因东西多,院子小,满满当当挂了一个小院。秦桑一面掸着朱闵青的被褥,一面和豆蔻闲聊:“也不知他走到那里了,人胖了还是瘦了。肯定瘦了,他那人穷讲究,又爱干净,行军打仗恐怕连个热水澡都难得洗,真是委屈他了。”豆蔻笑道:“少爷是督军又不上战场,只在后方调度,奴婢想……”秦桑等着下文,等来等去却听不见豆蔻的声音,因回身问道:“你想什么?”豆蔻不在?!秋风带着阳光的味道飒然而过,悬着的帐子迎风轻舞。不知何时,满院子的下人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天青色的帐子后出现一个高瘦的人影,骨节分明的手撩开轻纱,露出他含笑的脸。他的眼睛闪着细碎灿烂的光芒,是无与伦比的喜悦和满足。朱闵青说:“我想你了。”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05 15:00:39~2020-06-05 23:2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未庄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82章秋风打着旋儿从庭院中拂过, 纱幔在曼妙地轻舞, 角落里树影婆娑。却听不到声音。这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静下来,周围的景象也模糊了,唯有他是清晰的。他的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人挪不开眼。秦桑一直看着,突然羞涩了, “你笑起来真好看。”朱闵青嘴角止不住上扬, 抚着她细嫩的脸颊,眼中是浓得化也化不开的眷恋, “想我吗?”秦桑轻轻敲了下他的肩膀, 娇嗔道:“明知故问!”略一停, 随即醒过味来,再看朱闵青就透着疑惑和担忧, “皇上命官民迎接辽东将士凯旋回京,听说还要扎彩棚彩坊摆香案什么的,怎么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就回来了?”朱闵青一笑, 低声说:“宁总兵他们还在两百里地开外慢慢走着呢, 我悄悄溜回来的, 看看你我就回去了。”秦桑吓一跳, “你胆子真大,早一天晚一天见面有什么打紧?朱怀瑾他们整日盯着你和爹爹,擎等着揪你们的错。”朱闵青点头道:“督主在密信里说了,没事,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朱怀瑾的仰仗无非是朝臣的支持,那些臣子么……”他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瞥阴寒的光,“我倒想看看他们的脖子有多硬,能否抗住我的快刀。”秦桑眉头跳了跳,沉吟片刻,叮嘱一声“等我下”,便转身进了屋子。须臾匆匆忙忙跑出来,手里拿着个红绸小包,递给朱闵青道:“你拿着,兴许用得上。”里面是龙纹金质长命锁,原是林嬷嬷收着的,她死后,朱闵青就交给秦桑保管。朱闵青贴身放好,眼睛一扫看四下无人,俯身道:“张嘴。”秦桑不明所以,下意识反问:“啊?”一道阴影罩下,秦桑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唇已被含住,某样温热湿滑,却又灵巧异常之物顺势袭入,随之在她口中翻江倒海般狂搅一番,重吮轻咬,几乎将她的魂儿都吸了去。不知过去多久,他才离开她的唇。秦桑伏在他的胸前,剧烈喘息着,一颗心砰砰直跳,几近跃出胸膛。朱闵青也好不到哪里,看着怀中人绯红如霞的脸庞,只觉浑身烫得难受,每一寸肌肤都要着火了!他放开秦桑,深深吸一口气道:“我这就走了,再回京时要先面圣……因吃不准皇上的态度,督主和我都要随机应变,若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出来,你千万别慌,除了我和督主的话谁也不能相信。”秦桑推着他往外走,笑着说:“我知道的,倒是你,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为君者可不能光动刀子!”朱闵青颔首应是,恋恋不舍地看了看秦桑,便闪身出了垂花门。他一走,庭院里就显得空荡荡,秦桑的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她慢慢走到廊下,倚柱而坐,望着湛蓝高远的天际发呆。今日的天气很好,秋阳既不过于热烈,也不过至于冷淡,和风煦日,很令人舒服。很静,能听到风过树梢的声音,还有院外偶尔一两声小丫鬟的轻笑。显得静谧又美好。秦桑笑了,方才的几许惆怅已然消散云外,她起身高声唤道:“别躲着了,过来干活!”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豆蔻和月桂携手而来,后面跟着几个小丫鬟。不多时,小院又恢复了热闹。马上到了中秋节,辽东部分将领抵京觐见皇上,嘉表的嘉表,赏赐的赏赐,升官的升官,总之人人都有了好处。入夜,永隆帝强打起精神,特地在御花园的听雨阁摆下数十桌宴席,除了辽东将领,京城四品以上官员都在被邀之类。永隆帝高坐上首,朱闵青远远坐在末席,中间隔着许多人。谁也不愿大过节的添堵,是以君臣都明面上没有提及任何皇嗣的话题,然各自心中是如何盘算的便无从得知了。君臣把酒言欢,可谓是其乐融融。月光蔼蔼,将清冷的银辉洒在这群心思不一的人身上。永隆帝对左下首的卫宁远道:“卫爱卿原是锦衣卫出身,在辽东喝了十几年的风沙,创下不世之功,辛苦了你。”卫宁远连道不敢,猛说一通表忠心的话。永隆帝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辽东艰苦,朕想着给你挪到江南富贵地去,南直隶缺个兵道都督,就给了你吧。”卫宁远心里咯噔一响,暗中觑一眼朱缇,因见他面无表情,便赔笑道:“陛下厚爱原不当辞,可能不能别去南直隶,微臣和那里的巡抚脾性不合!”永隆帝眉头拧了起来,正待呵斥两句,却听见宴席中一阵吵闹,原来是几个辽东武将喝高了!辽东武将大多是粗人,一开始还束手束脚地拘谨不安,几杯酒下肚,就有人原形毕露,端着酒壶到处找人拼酒,谁不喝就是看不起他!朱闵青就被一人缠上了,敷衍着喝了一杯还不算,非要拿坛子对干。朱闵青自然不肯,两人就拉拉扯扯地动起手来。永隆帝的脸色当即就沉下来。旁边人一看情况不对急忙去劝,闹闹哄哄中,只听“当啷”一声脆响,从朱闵青身上掉下个东西。是个小小的长命锁,锁片已经破损,看样子是被箭头弄出来的伤痕。但金子的成色很好,在煌煌的宫灯下闪着灿灿的光芒。朱闵青略整整衣衫,急忙弯腰去捡,然有人已先他一步拿到手。朱怀瑾仔细端详手里的长命锁,了然一笑:“龙纹祥云,这个样式很眼熟。”朱闵青脸色微变,一伸手沉声道:“还给我。”朱怀瑾却是后退几步,靠在栏杆上,玩耍似地抛了几下。他身后就是暗沉沉的湖面。朱闵青眼中闪过凶光,绷着嘴角不言语。一股似有似无的冰冷暗流在二人之间涌动着,须臾,他们周边的人同样不说话了。安静便一点一滴从这个角落传到那个角落,不多时,整个听雨阁都沉寂下来。朱怀瑾相信,若他把长命锁扔下去,下一瞬朱闵青就会捏断他的喉咙。且这会打乱所有的计划——毕竟他的人都认为,就算朱闵青恢复身份也很难被立为储君。但他此刻很想任性一把,不为别的,就想看朱闵青难受。夜风徐来,明月收敛芳华,悄悄躲进莲花云里。天色阴了上来。朱缇看到,永隆帝藏在桌下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看朱闵青的眼神也渐次发直。他目光霍地一闪,当即提足了精神,笑吟吟道:“江安郡王,您为什么说看着眼熟?难道您见过?”朱怀瑾身子一僵,脸上表情变幻几次,终是放弃了什么似地叹出口气,“宗人府特制的长命锁,每个皇子、亲王、郡王都有的,我也有,所以说看着眼熟。”说着,他将长命锁抛给住朱闵青,“你打小戴着的?”朱闵青伸手接住,冷然答道:“从我记事起就贴身佩戴,辽东战场上还替我挡了一箭。至于来历我却不知道,也没人和我提起过。”此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永隆帝。“你过来……”听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一回事,永隆帝勉力撑住,唤过朱闵青,重新用审视的目光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人。他不是没见过朱闵青,除了长得比别人好看,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但这时候再看,就看出点不一样来。他那双眼睛,生得真像闵氏!但是鼻子高挺笔直,鼻翼不宽不窄,又有点像自己。一时间,永隆帝心中五味杂陈,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朱闵青,半晌才道:“别装傻,京城的流言你定然听到了,你是怎样想的?”朱闵青直挺挺跪下,坦然道:“微臣没什么想法,也不敢有什么想法,奶娘只说微臣的母亲姓闵,死于大火,旁的一概没提过。”“你奶娘姓林?”“是。”永隆帝默不作声盯着朱闵青,像是要从他的表情中分辨出有几分真。良久,他又望向侍立一旁的朱缇,再看看下头坐着的一干臣子,嘴角勾了勾,略显浑浊的眼中划过一丝意味莫名的光。他抬手叫朱闵青起来,“着宗人府和大理寺详查朱闵青身世。今儿就到这,散了吧。”永隆帝起身离座,未让朱缇随行伺候。月亮依旧躲在云后不肯出来,玻璃宫灯在地砖上投下模模糊糊的光亮,草间秋虫低鸣,哀叹即将逝去的生命。凤仪宫久未修缮,墙角的蒿草已半人多高,在夜风中如鬼魅般来回摇摆。偶有几声鸦啼从暗夜中传来,更添凄惨荒凉之感。永隆帝立在破败的殿门前,似乎还能闻到呛人的烟味,一闭眼,还能看到漫天的火光。这个女人,到死还不忘给他儿子种下根刺。永隆帝冷冷哼了一声,即便认下儿子,她也别想进太庙!因有旨意,宗人府和大理寺不敢懒怠,翌日就开始查证朱闵青的身份,其实也用不着多费功夫,前面朱怀瑾和冯次辅等人已查了个七七八八。又不知从哪儿翻出几个老宫人,将凤仪宫起火、调换皇子、协助林嬷嬷逃出宫等事审问清楚,便具结完案,呈递御前。重阳节一过,永隆帝正式下诏,朱闵青认祖归宗,成为当朝唯一的皇子。但仍没有恢复闵氏的后位,同时,永隆帝还撤去朱缇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和提督东厂的职位。收到消息的秦桑的冷冷一笑,吩咐豆蔻:“多准备几件爹爹的冬衣,把咱家现有的银子全都拿出来,让小常福做好出远门的准备。”豆蔻不解,“小姐是担心皇上发落老爷?不至于吧,怎么说老爷也是少爷……也养了大殿下十来年,皇上再糊涂也不能恩怨不分。”秦桑摇头叹道:“和皇上讲恩情?那是活腻了!咱们这位皇上,政事上不甚清明,权术上可精明得很,先前死活不松口,为什么这次就认下了?”豆蔻理所当然说:“那是他亲儿子,自然要认!”“不是,他已然不信任爹爹,先前隐忍不发是为制约外臣,现在大哥回来,有了新的人选,自然用不着爹爹了。”豆蔻惊呼:“难道皇上还想利用自己的儿子?”一阵风扑,吹得窗棂轻响,便听沙沙的雨声由远及近。秦桑走到窗前,任凭微凉的秋雨随风落在她热热的脸上,清凉惬意。她笑道:“皇上想得很好,相较江安郡王,支持大哥的臣子并不多,大哥想要继位,必须得到他的认可。所以大哥肯定会对他言听计从,成为平衡内阁的新势力。可他忽略了一点,大哥不是听话的孩子。”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05 23:21:32~2020-06-06 23:1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83章永隆二十五年的深秋, 一改往年的秋高气爽, 淅淅沥沥的秋雨时断时续,天空始终阴沉沉的,自重阳过后大半个月,竟是无一日晴好。九千岁被罢免的消息一夜传遍了京城,大多数人还没从诧异中回过神来时,又一份弹劾震惊朝野。上面说, 辽东本与鞑靼相安无事, 乃朱缇勾结卫宁远故意挑起战事,致使生灵涂炭, 哀鸿遍野, 国库亏空, 让我朝元气大伤,他们却借此中饱私囊, 乃蠹国害民之巨贼。这封弹劾一出,立即跳出五六个臣子随声附和,恳求皇上严惩二人, 还屈死的辽东将士、百姓一个公道, 以平民怨。卫宁远是大大的不服, “统统是屁话, 这些人只会纸上谈兵,他们谁去过辽东?每年冬天鞑靼都跑来抢东西杀人,百姓恨鞑靼恨得牙痒痒!还换百姓一个公道?呀呸!我们杀鞑靼人才是公道!”对于卫峰先杀了鞑靼部落首领一事,卫宁远一脸的骄傲, 叉着腰道:“我儿英勇!鞑靼老头曾经屠了我们一个村子,此仇不报,那才是对不起辽东的百姓。”有人对他的话表示怀疑,卫宁远便不辩驳,只诚恳道:“请大人去辽东驻守半年,亲身体会下,定然什么疑虑也没了。”永隆帝怕引起军中哗变,暂时还不想动卫宁远,就把弹劾卫宁远的折子压了下去。对待弹劾朱缇的折子却是放任自流的架势,不但没有申斥上书的大臣,反而自省有无失察的地方。臣工们又不是傻子,此等好时机岂能放过?紧接着,弹劾朱缇的折子一封接一封呈递御前。墙倒众人推,就算有盛御史等若干人为朱缇辩护,却也很快淹没在如山的讨伐朱缇的呼声中。这些奏折永隆帝一封也没看,全部交给朱闵青,让他自行处理。说是锻炼儿子的办事能力,其实就是试探朱闵青的态度。朱闵青自然明白他此举用意,仔仔细细看过奏折,暗笑着来到永隆帝的寝宫。此时天虽凉,却也未入冬,然而永隆帝已早早穿上厚实的冬衣,连殿角都摆上了一盆火炭。门窗紧闭,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烟火味,空气也停止了流动。朱闵青一进门就觉得沉闷得透不过气。永隆帝半靠在大迎枕上,额上束着黄绸带,脸上浮着一层不正常的潮红,不时地咳嗽。他揉着额角,声气虚弱,“你打算怎么办?”朱闵青垂手立在塌前,眼中无悲无喜,平静道:“儿臣听父皇的。”永隆帝霍然睁目,一瞬不瞬盯着朱闵青,咬牙道:“杀……杀了!”朱闵青仍是平静如斯,却道:“父皇是为儿臣打算,不管朱缇真正用意是什么,他总归当了儿臣十二年的养父,于儿臣有恩,儿臣不好对他下手。他这人手段厉害,难免成为儿臣的掣肘之痛,父皇是提前替儿臣消除隐忧。”“不要枉费朕的苦心。”永隆帝松懈下来,重重咳了两声,震得胸口闷痛,随之头也更痛了,痛苦地敲了敲额角,吩咐旁边的宦官,“叫吴太医。”那宦官却是站着没动,一脸难色吞吞吐吐道:“皇上,吴太医已被驱逐出太医院,要不……再请回来?”永隆帝一愣,这才想起——因吴太医是朱缇举荐的,让他给赶出宫去了。他挥挥手颓然道:“算了,朕谁也不用!拟旨,着三司共同审理朱缇罪证,内阁监督,一个月内必须结案。”“父皇,此时不宜动静过大。”朱闵青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折起伏,极其冷静,像是在说一件于己毫不相关的事。“三司会审,再加上内阁,他们势必将所有与朱缇有关的人一网打尽,也极有可能趁机把与他们政见不和的人也归为朱缇同党!如此一来,朝廷就会变成一言堂,父皇,刚铲除苏党没多久,又要培养出个冯党么?”永隆帝将信将疑看着他,“依你之见如何处置呢?”朱闵青淡淡笑道:“简单,让朱缇告老还乡即可。他的一切权力都来源于您,如今权势皆无,不过一个平头百姓,他的仇家能放过他?根本不用您动手。”永隆帝拿不定主意,一会儿认为他说得有理,一会儿怀疑他和朱缇联手诳自己,转念一想,又担忧臣工们抱成团,逼自己退位,好给朱怀瑾腾地方!越琢磨越乱,越深思越觉惶恐,时而警惕时而恍惚,生生出了一头冷汗,神思不宁,连口涎流出都不曾发觉。“父皇,您不舒服?叫御医过来看看罢。”朱闵青用漠然的眼光瞧着他,语气听上去却显得急切关心。“可,”永隆帝艰难说道,“绝不能让他们知道朕身体有恙。”永隆帝心里清楚,若是消息泄露,外臣们必会奏请立太子,不管是立朱闵青还是朱怀瑾,他都失去对群臣的掌控力!一个疾病缠身的老皇帝,一个年富力强的太子爷,想想就知道那些趋炎附势的臣工们会追捧谁。“朱缇……就按你说的办。”永隆帝吐出最后一个字,像是用尽浑身力气似地往后一仰,大口大口地呼吸,胸口剧烈起伏着,脸却憋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