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顿了下,似乎想到某事,因笑道:“旁的奴婢不知道,但入秋以来,少爷还没添过中衣呢,小姐不如给少爷做两件。”秦桑脸一红,作势要打,嗔怪道:“胆子不小,都敢拿你家小姐取笑了!”“奴婢没说顽笑话,”豆蔻正色道,“少爷的贴身衣物都是林嬷嬷做的,她这一死,也没人给少爷做了。”秦桑慢慢停下手中活计,出神地望着东厢房,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没说做还是不做。豆蔻瞥一眼垂花门,低声道:“小姐,今儿一早少爷出门时,那宗小姐非要跟着,让少爷给撵回来了。但这人一直在大门口候着少爷,奴婢和月桂劝了几次她都不听,她这脾气够倔的。”秦桑有几分复杂地说道:“她孤身一人,从辽东跑到京城给她父亲活动关系,就能看得出不是普通女子,没几分脾性做不来的。”其实秦桑不赞成给贪官减轻罪名,然不知其中的弯弯绕,也不知爹爹和这个宗长令是何等关系,所以她没有贸然劝阻。豆蔻嘟囔道:“小姐,门口人来人往的,她抻着脖子等少爷,如果一见少爷就又哭又闹的,叫人看见算怎么回事。”秦桑不禁失笑:“我瞧她就是心急她父亲的案子,人家也是个知情达理的小姐,哪会那般作态!”豆蔻吐吐舌头,不再言语。不过秦桑嘴上说着不以为然,心里却暗暗发紧。等朱闵青下衙,她须得找他好好问问话。天慢慢阴了上来,大团大团暗褐色的云滚动着,墙角的黄草不胜娇弱似地随风来回摆动,叫人的心也跟着摇摆起来。寂静中,院门外传来三两声人语。秦桑一听就知道朱闵青回来了,忙放下针线笸箩,起身笑盈盈地迎到垂花门,但见宗倩娘和朱闵青正立在屏门前说话。鬼使神差的,她轻轻收回脚步,躲在垂花门后偷听他们的谈话。宗倩娘的声音里透着极度的欣喜,“押送到诏狱?真是太好了!”朱闵青一笑,“听见进诏狱还高兴成这样,你是头一个。”“因为有朱大哥在,别人我信不过,朱大哥是绝对不会对我爹用刑的,我自然高兴。”“你要谢督主,是他和皇上提议由东厂审理此案。”“我当然要谢朱总管,更要谢朱大哥,我爹和朱总管交情一般,若不是你帮忙说话,朱总管不会插手我爹的案子。”“你也别盲目乐观,皇上要严办贪墨案,督主也不能违背圣意替宗大人开脱。”朱闵青提醒道,“当务之急,是要查清那十万两银子的下落。”宗倩娘笑道:“我晓得,总归我听你的,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朱闵青也笑了,“说得我胁迫你似的,我何曾逼你干过不愿意的事?”秋风飒然,落叶缤纷,宗倩娘抬头望着他,他微微低头看着宗倩娘,两人都笑着,这幅画面竟出奇的祥和。秦桑一声不吭,默默转身往回走。她的心情糟透了,胸口好像被一团烂棉絮堵住,揪不出扯不断,憋得生疼。浑身的血液一瞬间涌到脑袋里,沸腾着,翻滚着,像火焰一样燃烧着她。秦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宗倩娘到底是谁,竟能让一向对旁人漠不关心的朱闵青如此尽心尽力为她跑腿!他还冲宗倩娘笑!他竟用带着宠溺的口气和宗倩娘说话!这还是她认识的朱闵青吗?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悲伤,从心底蔓延上来,她想哭,想质问他,可她最终只是默默转身离开了。理智告诉她,眼见未必为真,她应该大大方方走过去,笑着安慰宗倩娘,然后再私下找朱闵青问清楚。可她做不到。此时的她,什么事儿也想不成了,只想走得远远的,让他寻不见!秦桑一路向后门走去,豆蔻见她神情不对,追过来道:“小姐,您要去哪里?奴婢吩咐小常福备车。”秦桑没说话,只淡淡扫了她一眼,意思很明显:别跟着我。豆蔻吓得一缩脖子,不由自主住了脚。捎带着一两点雨星的凉风穿街而过,因是午后,街上的行人很少,便是有三五个人,也是行色匆匆,生恐赶上这场雨。秦桑漫无目的在街巷间慢慢踱着。走累了,她便坐在石桥上的台阶上,双手支颐,望着晦暗的天际发呆。她不知道,路旁的小酒馆,有人也在看着她发呆。刘文看看石桥上的秦桑,又看看自家的郡王爷,掂掇道:“秦小姐明显心情不好,您不如上去劝和两句。”朱怀瑾神色黯然,含着无限怅惘似地说:“她就从我前面走过去,愣是没注意到我……她此刻想的不是我,我就是去了,也是给她徒增烦恼罢了。”刘文听得糊涂,她心情不好,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这不正好给您提供机会了,为何不去?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却是不敢再劝。天空的云层低低压下来,雾一样的细雨随风飘落,不一会儿便湿了地皮。朱怀瑾终于坐不住了,拿起油伞走出酒馆,轻声唤道:“阿桑。”与此同时,有人高声叫道:“阿桑!”朱怀瑾的声音被压了下去。秦桑呆滞的眼珠转动了下,茫然四顾,忽眼睛一亮,刚要笑,又恼:“你来做什么!”说罢提脚就走。朱闵青急急忙忙追上来,赔笑道:“我到处找你,好容易提前下衙一回,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了?”秦桑冷笑:“如此倒是我的不是了?”“不不,”朱闵青苦笑道,“是我的不是……可你恼什么,总要叫我明白才好。”秦桑一听更气,走得更快了。“到底怎么了?你平时不这样,别叫我着急。”“你没错,是我自己恼自己。”“阿桑!”朱闵青真有点手足无措了,放低身段劝道,“下雨了,咱们回家吧,我今儿买了条鲈鱼,宗家妹妹做的清蒸鱼是一绝,此时鱼已经蒸上,凉了就不好吃了。”秦桑瞠目,气得眼泪都快流下来,狠狠拧了他胳膊一把,转身就跑。濛濛细雨中,二人的身影逐渐模糊。酒馆前,空余朱怀瑾一人。他笑得落寞,“真是……完全被无视了。”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6 23:47:23~2020-05-17 23:5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飞扬xy 10瓶;豆不见姬、阿妴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64章天低云暗, 绵密沁凉的雨丝在秋风中轻轻飘洒, 落在秦桑发烫的脸上,那种无处排解的焦躁似乎也随之消去几分。她偷偷瞥向一旁的朱闵青,恰巧他也看过来,还对她微微笑了下。莫名的,他低头冲着宗倩娘微笑的画面突兀地浮现在眼前。才稍稍平静的心情顿起波澜,秦桑又是一阵恼火, 没好气道:“你笑什么?在你眼里我就这般好笑?也对, 我原本就是个没有见识、呆头呆脑的乡下丫头!”朱闵青惊呆了,愕然看着她, 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秦桑微睨他一眼:“你无话可说?让我戳中你的心思了对不对?”“这、这这话从何说起?”朱闵青竟有些结巴, 稀里糊涂看着秦桑, 却见她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当即一怔。他好言好语哄着她, 可一而再地被她冷言冷语讥讽,对他竟好似对仇人一般,朱闵青是又急又燥, 也有点恼了。声音不禁提高了些, “你到底为何使性子闹别扭, 总要让我知道缘由才好, 有话不明说,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你吼我?”秦桑鼻子一酸,眼圈发烫,只觉心头酸得厉害, 几欲坠下泪来,“你竟然吼我!我就知道你有朝一日会厌弃我,罢了,随你去吧。”说完,她长叹一声,抽身便走。朱闵青顿时头大如斗,秦桑一向明事理,事事拎得清,缘何今天一反常态,不依不饶给他来了个无理取闹?恍惚间,秦桑已走出七八丈开外。雨下得更紧了,湿蒙蒙的雨雾中,秦桑的身影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似乎很快就要消失。朱闵青不由心底发慌,他直觉,如果此时任凭她走掉,或许他永远也追不回她了。“阿桑,等等我!”秦桑置若罔闻,脚尖一转,拐进旁边的小巷子。天阴得很重,浓重的云翻滚搅动着,混着雨,和着风,低低压在屋檐上,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白天,也像黄昏一样昏暗。雨水顺着朱闵青的头发、下颏滴滴答答地淌,他愣愣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子,迟疑地叫着秦桑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当真的走了?朱闵青心下一灰,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嘴里都是苦味,一边唤着秦桑,一边拖着沉重的步子漫无目的走着。风雨飒然而至,街角的大槐树后露出一片裙角。朱闵青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狂奔两步,又止住脚。他向前伸出手,“阿桑,不要躲我好不好?天好黑,你知道我眼睛看不清楚,我寻不到你……连你也要欺负我眼睛不好?”秦桑一下子受不了了,忙从树后转出来,疾步上来拉住他的手,嗔道:“你这人真叫人讨厌!”朱闵青紧紧攥住她的手,笑了两声,因见她头上身上都打湿了,忙揽着她躲到街边屋檐下,又脱掉褡护,双臂一展撑在墙上,将二人严严实实罩在衣服下面。秦桑瞪他,小嘴微微撅着,明显还在生气。朱闵青叹道:“至少你恼什么要告诉我,我都不知要怎样哄你才好。”秦桑白他一眼,“我什么时候需要你哄了?你又何曾哄过我?不敢劳您大驾,且留着您那些温柔小意的话,哄那些落难的千金小姐去罢!”话刚出口,秦桑就意识到自己实际是在拈酸吃醋,不禁腾地红了脸,扭扭捏捏地别过他的目光。朱闵青怔住了,突然灵光乍现,立时明白过来,满腹的苦涩无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乍出闷笼,轻松而愉快,浑身都舒坦极了!他想笑,然嘴角刚翘起,马上强行拉下来——不能让她误以为自己在笑她。朱闵青柔声道:“你说的是宗家妹妹?我没有哄她,也犯不着哄她。”“左一个妹妹,右一个妹妹,叫得好不亲热。”“以前和宗家有段渊源,不小心喊顺了口,是我的疏忽,以后绝对不叫她,你若不想见她,我叫她去别处住也使得。咱们别因外人闹别扭,你一生气,一不理我,我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秦桑听了这话,恼意已去了大半,呢喃道:“你到底和宗家什么关系?看你对别人都冷冰冰的,唯独对她又笑又劝慰……”朱闵青浅笑:“四年前我去辽东查案,得宗大人不少照料,而且宗夫人出身闵氏旁支,宗家算是我拐着弯儿的亲戚。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不帮忙,至于宗倩娘……我只把她当做亲戚家的妹妹看。”秦桑诧异道:“那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事关生死,这样的大事我不会随随便便说出去。不过,这次宗倩娘带了宗夫人的信,除了恳求我帮忙,还说‘凤凰涅槃,浴火而生’,这句话叫我起了疑心,所以也没和你商量,直接把她领回家看着。”秦桑默然一会儿,情知自己是吃了一场无名飞醋,悄悄偷看他几眼,想要说两句软话又拉不下面子,又是咬嘴唇,又是赧然地笑,半晌才喃喃道:“我给你做个荷包吧。”朱闵青提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因笑道:“阿桑,我想事不周到,往后哪里做得不如意,你一定一定要明明白白告诉我。只要你能消气,骂几句打几下我都受得。”他顿了顿,俯下身子,贴着她的耳边说:“我心里只你一个,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你一个。即便往后做皇帝,也都是这句话。乖,别不理哥哥,更不许扔下哥哥一个人跑开。”湿热的气息,带着男人特有的味道喷洒在耳畔,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脖颈四散开来,连带着双腿也不由得发软。因淋了雨,秦桑脸上湿漉漉的,鬓发微散,几缕刘海凌乱地贴在额前,目光含羞,唇边带笑,双靥绯红,身子微微打着颤。好似一枝细雨微润的玫瑰。朱闵青看着看着,脸也跟着红了。他什么也没想,随着内心一阵强似一阵的悸动,弯下腰,偏过头,轻轻含住她的唇。笨拙的吻,只是啜住,贴上去便不敢动了,极轻极柔,生怕弄疼了她。秦桑手脚冻住了般僵硬,一下也动弹不得。心脏紧张得要蹦出来,又羞耻,又甜蜜,像吃了一块世上最甜的糖。她想,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离开他了。雨点打在头顶的衣服上,噼里啪啦地响。诚如二人跳动的心。一件衣服,隔绝了,辟出一方天地,只有他二人存在的世界。不知过了多久,朱闵青才离开她的唇。他下意识舔了下嘴角,似是在回味刚才的吻。秦桑刚重重透口气,见状又觉得喘不上来了。心慌得厉害,秦桑微微低着头,不敢看他,“该回家啦。”朱闵青嗯了一声,因见雨势没有渐弱的意思,一把抱起她,嘱咐道:“搂紧我,别撒手。”说罢,将她护在怀中,一头冲进混沌迷蒙的雨雾。不到两刻钟便回到家,朱闵青从大门直接将她抱到西厢房,令豆蔻赶紧烧水伺候秦桑洗澡。豆蔻忙道:“这事倒是奴婢早想到了,现成的热水!少爷也回屋洗个澡,天凉,又淋了雨,当心受风寒。”秦桑边往净房走,边回头道:“煮两碗热热的姜汤,豆蔻给我盯着你家少爷,必须让他喝了!”“有的有的!我的小姐诶,这事您就别操心,快去泡澡,看你冻得都打哆嗦了。”净房内热气蒸腾,水声哗哗,秦桑靠在浴桶边儿上,惬意地吁出口气。豆蔻拿了换洗衣服进来,捂着嘴偷笑:“听说少爷回来了,那宗小姐本来要迎出来的,结果一看少爷抱着您进院,呦呵,一张脸红地跟块红布似的,扭身就跑回去了。”秦桑笑道:“快别说这话,我也觉得不好意思。”豆蔻道:“奴婢看不好意思的应该是她,且看她明天还有脸没脸缠着少爷!”秦桑沉吟片刻,叮嘱道:“我知道你是忠心护主,但宗家和你家少爷关系不一般,她也不见得有别样的心思。我先前想岔了,咱们就当她是亲戚对待,千万被故意给她脸子看,省得两家都难堪。”豆蔻点点头,笑道:“小姐也忒小看奴婢,这点分寸奴婢还是有的。就说刚才您突然出门,那宗小姐还跟奴婢打听呢,奴婢编了个谎话把她骗过去了。”“你怎么说的?”“奴婢说崔家小姐有急事找您,她还问我崔家小姐是谁,奴婢没细说,随便糊弄了几句。小姐您说她怎么那么爱打听事儿?”秦桑叹道:“病急乱投医,许是让她父亲的案子闹得,恨不得多结交些人吧。”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那惊人的一幕,宗倩娘一直没有露面。晚饭也是她一个人吃的。因见朱闵青毫不在意的模样,秦桑也没多问,权当这位姑娘脸皮薄,怕尴尬躲起来了。今日累了一日,秦桑很早便歇下,翌日一早起来,宗倩娘却过来找她了。正巧还没用早饭,秦桑便请她一同用饭。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7 23:59:15~2020-05-18 23:5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二要冷静 6瓶;富贵儿 5瓶;阿妴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65章宗倩娘换了新衣, 样式是京城现在最时兴的白绫袄和银红色比甲, 滚边绣着牡丹纹,下着荷青色百褶裙,长及曳地,行走时恰如水波涟漪。她脸上略施粉黛,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但眉宇间还是萦绕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坚强中透着丝丝纤弱, 连秦桑看了, 都觉得这女子楚楚动人,分外惹人怜爱。可不知为何, 她总觉得宗倩娘的打扮哪里不对。虽不知她的来意, 秦桑却不主动发问, 只劝着她多用些早膳,“这水晶包是南边的吃食, 和咱这边大不一样,是甜口的,我吃着不错, 你且尝尝。”宗倩娘笑着谢过, 略尝了一个, 许是没有胃口, 只草草用了碗粥便放下碗筷,坐在旁边耐心等着秦桑。秦桑不紧不慢吃完,和她开始拉家常,“宗小姐在家惯常做些什么?”“无非是针黹女红, 看书习字罢了,我娘总拘着我不让出门,不过我爹倒不赞成她那一套,只要有空就偷偷带我出去玩。”应是想起旧日时光,宗倩娘展颜一笑,暗淡的眼睛一下子灿然生光,整个人都亮了,“我爹说女孩子不能养在深闺,要多出去走走看看,为此总和我娘拌嘴,吵完俩人谁也不好意思先低头,每次都要我从中说和。”秦桑笑道:“听起来宗大人夫妇感情很好。”“的确是,我家只我一个孩子。”宗倩娘点头说,“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后来再也不能生养,可任凭谁劝,我爹这么多年来愣是不纳妾,唯恐伤了我娘的心。”秦桑轻声道:“令尊真是把令堂放到心尖上疼了,想来平日里也是有求必应的吧?”“除了我出门这条,他们就没红过脸!”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宗倩娘凄然叹道,“我爹这一出事,我娘几乎去了半条命,若是爹爹有个三长两短,我娘肯定也熬不下去了,那我也……”因触动了伤情,她哽咽着掩住口,眼泪扑簌簌地一个劲儿往下落。秦桑心头也不由发酸,感伤之余,又不禁纳闷:她来就是为了和自己说她父母的感情有多好?借此打动自己吗?门响了下,便听见豆蔻的请安声,须臾门帘一闪,朱闵青穿着飞鱼服走进来。他看见屋里的场景,不由愣了一下。宗倩娘忙拭泪,向他抚膝一蹲,含泪笑道:“正巧和秦小姐说起我父亲的事,一时情难自已,朱大哥莫要笑话我。”朱闵青先看秦桑,见她未有不悦之色,方对宗倩娘道:“能做的都做了,一味着急难过也没用。等宗大人进京后,我安排你们见一面,如果你能劝他说实话,倒省了我们大力气。”他顿了顿道,“毕竟督主还顶着皇上的压力,不能稀里糊涂结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宗倩娘茫然地看着他。不待朱闵青说话,秦桑从旁解释道:“先前我哥说过,皇上打算严办贪墨案,若宗大人能交代清楚银子的下落,那还有斡旋的余地。若他决意不配合,那我爹也不能罔顾圣意替他开脱,更不能拖着案子不办。”宗倩娘的脸色发白,紧紧揪着帕子,“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爹真是贪墨的话,他会怎样?会死吗?”朱闵青深深叹了口气,没直接回答:“如果能如数追回脏银,大概率会轻判,追不回的话,看这案子牵连多少人了,十万两银子,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贪。”宗倩娘闭了闭眼睛,良久才惨然一笑:“我长这么大,今儿早上头一回吃到碧粳粥,我们家早饭只有小米粥、饽饽和几样酱菜……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来京的路费都是我娘卖了首饰凑的,朱大哥,我爹可是巡抚啊!如此清贫的巡抚,只怕天下没第二个。”朱闵青皱了下眉头。眼见她大有长谈之势,秦桑看一眼桌角的小自鸣钟,提醒朱闵青,“时辰不早,你今儿还去不去署衙?”朱闵青这才想起来,他本意是来和秦桑道别的,忙道:“马上就走,昨儿忘告诉你了,今天我在宫里当值,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你有没有话或者东西捎给督主?”因宗倩娘在场,秦桑就是有话也没话了,便笑着摇摇头。一时无话,眼见天色不早,朱闵青自去不提。宗倩娘仍是没有要走的意思。秦桑随手拿过昨天缝了一半的长袍,一边做针线,一边没话找话,“听我哥说他曾受到你家照拂,你也别见外,安心住着,就当在自己家里。”宗倩娘眼珠微动,“我听了不少朱总管的事,听说……苏首辅都要避其锋芒,便是江安郡王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皇上也最最信任他。”秦桑听她话里有话,因笑道:“哪有那般夸张,我爹有点权力不假,可也没到和朝臣宗亲分庭抗争的地步。”“快别谦虚了,我们远在辽东都知道,苏首辅折损数个心腹门生,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都是朱总管在皇……”“宗小姐!”秦桑毫不客气打断她的话,“以讹传讹的话不要信,苏家如何,那都是皇上的旨意。我知道你救父心切,但我爹能左右皇上的意思吗?案子还没审理清楚,你也太着急了。”“是我失言了,竟说这些犯忌讳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否则我真是没法做人了。”宗倩娘脸一红,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讪讪坐了会儿便告辞而去。豆蔻不解:“奴婢瞧了这半天,竟没看出她到底来干嘛了!”“试探来了。”秦桑无奈地摇摇头,“先以情动人,约莫想让我替她说好话,又试探我爹的权力到底有多大,能多大程度上影响皇上。唉,这人的弯弯绕真多,和她说话真累。”豆蔻不屑道:“那就别管她了,反正她爹是贪官,老爷就是帮了忙,也会遭人骂的。”可其中夹着个宗夫人,想到宗夫人的信,秦桑心头一动,问道:“她从辽东来,为什么穿着京城刚时兴的衣服?”豆蔻随口答道:“肯定是提前打听的。”秦桑默然一会儿,脸色渐渐冷了。别说辽东,就是保定、真定,京城时兴的衣服首饰,也要半个多月才会在当地流行开来。宗倩娘的衣服肯定是在辽东提前做好的。她父亲犯了重罪,眼见危在旦夕,她竟有心情做新衣服!秦桑推开窗子,盯着宗倩娘紧闭的房门,久久不语。隔了一日,秦桑再见到宗倩娘的时候,看她还是这一身衣服,便装作不经意问道:“你穿这个挺好看的,在京城哪家店做的?”宗倩娘解释道:“我一到京城就直接找朱大哥来了,哪有时间做衣服,这是离家时我娘特意找人做的。”秦桑讶然,“竟是宗夫人……她的眼光真好。”“我娘原是大家族出身,可惜娘家败落了。说来有趣,我娘姓闵,朱大哥的名字里也带个闵字,我娘就说我和他有缘,简直没把我笑死。”宗倩娘抬眼看了看秦桑,眼神闪烁,捂嘴笑道:“若真有缘,也是兄妹缘分,我做朱大哥的妹妹,你不介意吧?”她用顽笑的语气说着,秦桑当然不能和她较真,便也是不在意地笑笑,“看你这话说的,他又不是我亲哥,多个妹妹少个妹妹的,难道还要我允许?我是不介意的,你呀,该去问他。”宗倩娘立时握住秦桑的手,情真意切道:“好妹妹,前日我说错了话,无意中冒犯了你和朱总管,可你还对我这样的好,你是我见过最心善的人了。不管我爹的事成不成,我都感激你和朱总管!”“我家就我一个孩子,孤孤单单的,我真想有个你这样的妹妹!往后,你叫我姐姐,我叫你妹妹,咱们姐妹相称可好?”突如其来的一番话,似真似假,惊得秦桑浑身寒毛倒立,几乎招架不住。不好!一点都不好!秦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宗大人最终判定贪墨被砍了脑袋,宗夫人也追随夫君而去,那这个宗倩娘怎么处理?凭她刚才的话,秦桑隐隐约约猜到宗夫人可能知道朱闵青的身份,若是宗夫人把她托付给朱闵青,凭朱闵青对闵氏一族的感情,他不会坐视不管。那、那就是个麻烦。别管她是真心想做朱闵青的妹妹,还是有别的用意,秦桑都不乐意。所以她琢磨着怎么让宗倩娘打消这个念头,“太突然了,我们认识才两天……”却在此时,朱闵青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宗妹……宗小姐,宗大人进京了,你快收拾一下,赶紧去见一面。”话音甫落,宗倩娘已是大喜过望,连连叫着“好的”,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秦桑闭上嘴巴,扶额长叹一声:哥哥,你来得真是时候!隔窗望去,朱闵青也正好看向她这边,大踏步过来,站在窗前说:“我带她直接去诏狱,督主也去,今晚我一准儿回来,等我吃饭啊。”秦桑叫住他,低声道:“我也想去听听这案子,可以吗?”第66章朱闵青没有任何的犹豫, 即刻应下, “当然可以。诏狱湿气重,阴森寒凉,你穿件大衣裳再去。”秦桑拉着他的衣角,暗指一下西耳房,悄声说:“我不想和她同车而行,也别告诉她, 我悄悄地去, 悄悄地回。”朱闵青奇道:“为何要瞒着她?”因方才认姐妹一事,秦桑对宗倩娘起了戒心, 遂解释道:“这人不止爱打听爹爹的事, 方才还死命夸我一通, 非要认我做妹妹。我不知她是单纯的顺杆爬,还是别有用意, 总之先远着点吧。”“妹妹?!”朱闵青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显然没明白其中的意味, 却也没继续追问, 只点头附和道, “就按你的意思办, 待会儿我带着她走,让邱万春在署衙候着你。”秦桑忽调皮一笑:“若这次宗大人得救,宗家会怎样谢你?”“我没想过。”朱闵青摇头道,“就当还宗大人一个人情。”说话间, 那边宗倩娘挎着一个小包袱走出房门,歉然笑道:“给我爹收拾了两件衣服,让大哥久等了,咱们这就走吧。”还不忘向秦桑道谢,“这次多亏朱总管伸出援手,往后妹妹但凡有什么需求,切莫客气,一定要告诉姐姐。”秦桑忍着不适,随便客气几句,催着他们赶紧出了门。稍停片刻,秦桑坐着一顶青帷小轿,悄悄来到东厂署衙后门。邱万春早早等在此处,见她下轿,忙疾趋几步上前见礼,因朱缇已经到了,便一刻也没停,引着秦桑直奔后衙。整个东厂十分整肃,四面高墙下,守卫的兵勇钉子似地站着,个个目不斜视。衙内不见草树,也没有鸟啼虫鸣,只有寒风掠过屋檐的微啸声。。越往里走,越是安静,静得仿佛没有人。跟着邱万春七拐八拐,下楼梯上楼梯,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秦桑来到一间小屋。屋里陈设很简单,地上铺了厚厚的地衣,西面隔了一道格栅门,挂着两层帷帐,展开就像一座严严实实的屏风,下设四张交椅,两个高几,除此之外再无别物。邱万春请她坐下,又亲自捧了茶来,低声道:“人犯会带到隔壁审问,小姐在这里坐着听便可,只记得别出声。”须臾,只听西面一阵纷乱的脚步,隐约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声,还有男人的惊呼声,秦桑便知人来了,忙屏声静气,凝神听着隔壁的动静。先是爹爹的声音:“宗大人,现今也没外人,你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了,你闺女求我们救你,可你也得配合咱家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