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一觉睡到了第二日的巳时,依稀记得自己喝了杯酒,此后发生的事是忘了一干二净。至于那只耳环,她挥挥手,浑不在意地说:“昨天乱哄哄的,不知丢哪里去了。反正是普通样式的金丁香,就是有人捡到也不能说是我的,生不出乱子。”豆蔻指指外面,低声笑道:“昨儿个小姐给少爷挣了面子,今儿天不亮林嬷嬷就出了门,一准儿是听别人如何夸少爷去了!”秦桑叹道:“不说这人是好是坏,她对我那干哥哥还真上心,可惜她对我有偏见,不然有她帮忙可以省很多事。”豆蔻歪头琢磨了片刻,慢慢说道:“其实林嬷嬷刚开始也不待见奴婢,奴婢刚来伺候的时候,她不让奴婢进厨房,也不让奴婢靠近少爷,只让奴婢在外院洒扫的粗活,一年多以后才让奴婢进内院伺候。”“她戒心竟这样重!”秦桑微微诧异,即便是缙绅人家的少爷,也不至于防人防到这种地步。简直就像有人要害朱闵青似的,这个林嬷嬷不免太夸张。而且她言语间,隐隐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那副样子,竟和萧美君有几分相似,也不知她一个奶娘哪来的底气!秦桑不由想笑,然心里不知怎的咯噔一响。世人一切动作反应皆有迹可循,林嬷嬷这样做,是单纯的过度敏感,亦或是,朱闵青身份贵重?细想想,他是十年前被爹爹收养的,彼时爹爹早已入宫,寻常宦官无旨不得擅自出宫,爹爹又是如何在流民堆里遇到的他?爹爹对他的来历也是含糊其辞。秦桑眉头轻轻蹙起来,十年前都有哪里闹过灾荒,这个须得查一查了,不过不能让朱闵青去查,如此……只好去找崔应节。午后,林嬷嬷满面红光地提着一刀肉回来了,一进门就兴致勃勃道:“豆蔻,去剁肉馅儿,晚上我做焦熘丸子,少爷最爱吃这道菜。”说罢笑盈盈地对秦桑行了个礼,“街头巷尾都在传扬少爷的美名,小姐这事做的太妙了……京城第一公子,老奴晚上睡觉都要笑醒了。”秦桑笑笑说:“我哥有了名气,我也面上有光,本就连着藤一家人,胜败荣辱都是一样的。”林嬷嬷的笑容一滞,讪笑几声没有应答。秦桑又问:“你在外头有听到萧家的消息吗?”“并没有。”秦桑沉吟道:“可能要再过两日……”林嬷嬷不明白:“什么消息?”秦桑一笑,“我是说让哥哥给爹爹传个消息,那萧家小姐看不起哥哥,几次三番恶语相加,这回啊,我要叫萧家吃个哑巴亏,好好替哥哥出一回恶气。”她一口一个“哥哥”,听得林嬷嬷心头突突地跳,但她是为小主子谋划,自己也不好当场给她下脸子看。因此是腆着脸笑,不言语。秦桑见状不免好笑,暗想林嬷嬷见机倒快,一看自己有用,立时什么难听话也没有了,若是哪日自己派不上用场,也不知她会如何对待自己。秦桑预料得很准,两日后,萧家当街撒银子的“豪举”在京城是传得沸沸扬扬,连数额也翻了几番,有说三四万的,有说七八万的,没个定数。御史们坐不住了,虽然没亲眼看见,但风闻言事是他们秉持的原则——查后属实得嘉奖,不实不获罪——所以管他呢,先上奏一本再说!骄纵奢侈、贪墨枉法、吞并民田、侵占皇庄……,一时间,弹劾萧家的奏章满天飞,内阁的书案都快摆不下了。这日,朱缇捧着内阁关于萧家弹劾案的票拟,乐呵呵地踱进了南书房。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29 01:17:30~2020-03-30 00:5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19章南书房的青玉嵌红宝炉里燃着香,几缕轻烟飘飘袅袅,永隆帝手持刻刀,一笔一划雕着手上的玉石,迷恋而专注。朱缇轻手轻脚进来,屏声静气侍立一旁,安静得像是没有他这个人。过了小半个时辰,永隆帝欣赏一番,满意地放下手中物件,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胳膊还没收回来,就看到朱缇递过来的热帕子。“你这老狗,什么时候进来的?”永隆帝抹了把脸,笑骂道,“这回还算有点眼色,没打断朕。说吧,那帮大臣们是不是又寻死觅活地求朕上朝啊?”朱缇一躬身笑道:“上次陛下龙颜大怒打了他们板子,老大人们得了教训,行事比从前规矩不少。今日是另一桩案子,前后五名御史弹劾昌平伯贪墨、圈地,规制僭越。”永隆帝接过奏折草草看了一遍,皱皱眉头,又拿着内阁的票拟琢磨了会儿,“就按内阁的意思,交由都察院查证。其实昌平伯贪点银子是有的,僭越倒谈不上,也就是骄奢淫逸,这也是勋贵们的通病。”朱缇叹道:“老奴真替皇上委屈啊,您把修行宫的银子拿去修河堤,连买块好点的石头都舍不得。唉,萧家倒好,白花花的银子往街上扔啊,好几万两,萧家比皇上都有钱!”永隆帝愣了一瞬,再看内阁的票拟就不顺眼了,“你说的是,没有朕节衣缩食苦着自己,反倒骄纵着他们的道理。这案子交给你亲自办,脏银不要经外臣的手,直接入内帑。”朱缇心下了然,自是领旨而去。他动作很快,翌日便带人登上萧家的大门。昌平伯本身并不干净,吞并民田更是找到了实证。加之他不经吓,一听要抓他去诏狱,当即就认了罪,那是死也不去诏狱。所以不过三日就结了案。褫夺爵位,罚没脏银,不过皇上没夺掉萧美君母亲的郡主封号,好歹给萧家留了最后的体面。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萧家招皇上的厌弃,以后再也抖不起来了!萧小姐在城隍庙前一掷千金的“豪举”,彻底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话。天已黑定,外面下着连绵的细雨,打得窗棂沙沙的响。今天是四月一日,秦桑的生辰,朱缇特地回了家,却先问起了另一件事,“朱闵青救人的事到底是真是假?”秦桑便把事情原委细细说了一遍,“总归仍是他救的人。当时我都不敢信我是爹爹的女儿,更不要提别人了,所以您别怪他威胁我,他对我还是很好的。”朱缇忍不住发笑,“我一句指责他的话没说,你就巴巴地替他辩解上了,唉,可真是女大不中留。”秦桑当即红了脸,笑嗔道:“爹爹莫说顽笑话,我是实话实话,没那个意思,他也没那个意思。您千万别误会,不然一个院子里住着多尴尬。”朱缇上上下下瞅着女儿,见她神色不似作伪,遂长叹道:“今儿你十六了,正是说亲的年纪,可我寻思来寻思去,满京城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我要守孝,三年内不谈亲事,再说我还想在您身边多留两年。”“好好,听你的,如果你有了心仪之人,可一定要告诉爹爹。”秦桑不愿多谈这话题,随口糊弄过去。门帘一掀,豆蔻急急忙忙进来,“老爷,宫里小平子传话出来,张昌去了南镇抚司,不知道干什么。”朱缇脸色一正,冷哼道:“敢把手伸进我的地盘来,看来我对他还是太客气了……”秦桑知道他要回宫,忙取来油伞,“张昌是皇上的大伴,情谊不同常人。爹爹要出手最好一击必中,若没有十足把握,还是观望观望再做打算。”“爹爹不是对付不了他,是留着他还有用。”朱缇温和地拍拍女儿的手,由两个小黄门服侍着,慢慢在淅沥沥的雨中远去了。秦桑亲自送出门外,温柔怯弱的雨丝带着凉意,轻轻飘落在她热乎乎的脸上。亲事,哪个女孩子不曾憧憬过未来的夫君?可她却不能,她怕,怕她的亲事成为制约爹爹的镣铐。别有用心的人太多了,谁知道接近她的目的是什么。她不由叹了一声,刚欲回房,却发现窗户边有个人影站着。秦桑吓得倒吸口气,待看清是朱闵青,遂拍着胸口道:“你干什么呢,不言不语站那里。”朱闵青头发湿漉漉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也不知在雨里站了多久。“你是来找我的么?咱们屋里说话。”他盯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秦桑纳闷道:“下午还好好的,这又谁惹着他了?真是个阴晴不定的家伙……”后半夜雨下大了,雨点子没头没脑敲打着屋檐,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搅得朱闵青的心也静不下里。他单手枕在脑后,手里摩挲着一根白玉珠簪,眼睛盯着上方的承尘出神。这本是要送秦桑的生辰礼,可现在,他送不出去了。悄然起身,拉开书案下头的抽屉,里面有个红木雕花匣子。匣子里静静躺着一颗小小的金丁香。他把金丁香拿出来看看,嘴边浮现一丝苦涩的笑,摇摇头,将珠簪和金丁香一起放进匣子里,轻轻上了锁。雨越下越大,整夜未停,到了拂晓时分才慢慢转成濛濛细雨,牛毛一样飘飘摇摇撒下来,直至午后,才彻底云散天晴。崔娆来了,同行的还有北镇抚司杨校尉的女儿杨玉娘。她们邀请秦桑一同打马球,五日后有场马球赛,每队四人,她们正好少一人。秦桑不会骑马,为难道:“我不会打马球,去了也是添乱。”崔娆忙道:“不去也没关系,都怪我给你出了道难题。”杨玉娘长得英姿飒爽,脾气也很直爽,闻言大声道:“这有什么怪不怪的,娆儿就是太小心,生怕得罪人!秦妹妹,找你是我的主意。”秦桑笑道:“你们来找我,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可打马球我实在不会啊。”“只要你会骑马就行。”杨玉娘满不在乎地说,“说实话我就借你的名头,你在场,对方肯定束手束脚的,不敢放开了击球,别看我们少一人,一样稳胜。”秦桑哑然,原来这位是拿自己威慑对方,“两方队员都有谁?”“红队是我、娆儿、冯芜,还有你;蓝队是苏暮雨、袁莺儿、邱青,原来定的还有萧美君,但估计她不会来了,她们应该也在找替代的人。”冯芜竟和苏暮雨不是一队!这俩人有问题,秦桑马上决定要去凑这个热闹,遂笑道:“好,我去,但是我骑术不好,到时候你们可要多多照应我。”杨玉娘笑声朗朗,“没问题,这几天你也可以多练练。”秦桑又问:“邱青是哪家的姑娘?”崔娆插嘴说:“是南镇抚司邱总旗的女儿,马球打得特别好。”秦桑不禁怔楞了下,锦衣卫的家眷和苏家结队,冯家却和锦衣卫结队,这关系……有点微妙。杨玉娘得意地说:“打得好又怎么样?她们决计想不到我会请了你来,面对朱总管的闺女,我就不信邱青的球杆能挥得下去!”南镇抚司,北镇抚司……秦桑脑子里想着这事,遂敷衍笑了笑。“秦妹妹,你得空去做套骑马装,还有趁手的球杆,马匹也要准备。”崔娆细声细气嘱咐,“最好是温顺的马,先磨合磨合熟悉彼此的脾性,还有打马球的规则……”杨玉娘打断说:“让朱大人来教,咱们走吧,再练习练习传球。”说罢,拉着崔娆就风风火火地告辞了。秦桑来到马厩,看着里头的两匹高头大马,腿肚子有点打颤。豆蔻在旁扶着她,担心之情溢于言表,劝道:“小姐,要不等少爷回来再说?”“不用,等他下衙回家天都黑了。”秦桑咬咬牙,令小常福搬来马凳,哆哆嗦嗦上了马。高高地坐在马背上,有一种四边不靠的空虚感,秦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紧紧抓着马鞍,是真的有点害怕了。小常福提醒道:“小姐,您握马缰绳,往上一提,马就跑慢了,松开缰绳,马就跑得快。想往哪边拐,就拽哪边的缰绳,腿要夹紧马肚子。小的给牵马,在院子里头慢慢溜达两圈。”有小常福在,秦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那马很温顺,在院子里踢踢踏踏走了两圈,秦桑便觉得自己可以了。因笑道:“院子太小转不开,咱们去外头巷子里走走。”小常福赶忙去卸门槛。秦桑此时已不怕了,想着骑马也没什么难的,遂轻踢马腹,那马儿便嘚嘚小跑了出去。豆蔻拍着手叫好:“小姐一学就会,太厉害啦,奴婢看这世上就没有难住小姐的事!”小常福立在门口也附和道:“就是就是,小的学骑马足足学了三日才敢让师傅撒手。”秦桑听了甚是得意,“不过是来回溜达,打马球的马肯定跑得飞快。”说着,抽了马屁股一鞭子。那马吃痛,立时泼风一般跑起来。秦桑只觉上身猛地向后一仰,两旁景物飞快向后逝去,还不等她抓紧缰绳夹紧马肚子,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照着地面就摔下去。电光火石之间,眼前似乎有个人影飘过,随着一声闷哼,她跌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30 00:57:06~2020-03-31 01:3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 10瓶;ccccccofu 5瓶;丛榕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20章无风,无声,寂静得奇怪。秦桑的心,砰砰跳动着。她清楚地感受到他臂膀的力量,这般禁在他怀中,特属于男人的气息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不是熏香味,不是汗味,在别处从未闻到过,秦桑形容不出来,却觉得十分好闻,仿佛空气也变了味道。就在她还懵懂的时候,朱闵青松开了她。“很得意么?”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宛如第一次相见时的样子。一盆冷水泼下来,方才的朦胧思绪顿时烟消云散,秦桑呆了一瞬,反问:“你说什么?”“是不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朱闵青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折,但紧绷的嘴角,暗沉的目光,无一不在表示他在克制自己的怒气。秦桑一时不明白他在气什么,想了想才说:“我没觉得自己多了不起,如果你指的是我骑马这件事,或许我有些莽撞,但你这顿火气来的太莫名其妙。”朱闵青扯了扯嘴角,“莽撞?你简直是不要命!没见过你这样骑马的,等你摔……”他猛地咬住话头,打了个顿儿才继续说:“你过于自信了,看你刚才的架势,是不是第一次骑马?”秦桑默默错开了他的目光。朱闵青眉棱骨跳跳,强忍着又惊又怒又是后怕的心境,目光霍地一闪,逼视站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二人,大喝一声,“常福!”小常福吓得浑身一颤,“扑通”双膝跪倒,战战栗栗道:“小的没牵住马,差点儿酿成大祸,求少爷小姐责罚。”旁边的豆蔻也跪下来求饶。秦桑忙道:“是我要学骑马,他们只能听我的吩咐,怨不得他们。”朱闵青依旧阴沉着脸,秦桑便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事情因我而起,别让我难做。”朱闵青睃她一眼,“为何想学骑马?”“我和崔娆她们约好了,五日后打马球。”“你连骑马都不会,还要打马球?”朱闵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不是骑马踏青的游戏,每年都有几个打马球摔残摔死的,太危险了,不准去!”“我不过是走个过场充数而已。”秦桑笑道,“有件事情我比较介意,必须要现场看一看才放心。”朱闵青默然半晌,知她主意已定,便道:“拉车的马不适合打马球用,街巷也不是跑马的地方,去城郊,我教你骑马。”京郊湖水澄碧,烟柳如云,连绵春草向远处延伸着,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间,正是暮春初夏的好景致。朱闵青的马通体乌黑,惟四蹄雪白,正是罕见的乌骓马。这马身形高大,马背都快比秦桑个子高了,秦桑一见心里就开始打鼓。“别怕,让疾风熟悉你的味道。”朱闵青给她一把松子糖,“放它鼻子下。”秦桑依言摊开手心,那马凑过来闻了闻,舌头一卷吃了个干净。秦桑被舔得手心发痒,因笑道:“吃了我的糖,咱们就是朋友,不许给我尥蹶子。”“疾风性子温顺,不会伤你。”朱闵青手托着她的腰,略向上一送,秦桑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背上。朱闵青随后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我先带你跑几圈。”他双腿一夹,疾风箭一般飞了出去。秦桑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觉得自己好像也飞了起来,身在云端般的美妙。她忍不住大声笑起来。朱闵青唇边浮上一抹笑意,轻勒缰绳放缓速度,“你试着握缰绳跑一跑。”秦桑正在兴头上,接过缰绳随口道:“你搂着我点,别把你给掉下去。”朱闵青面皮一僵,整个人都不好了。然到最后他也没勇气揽她的腰,只一只胳膊虚虚绕过她抓住马鞍。极其别扭的姿势,几圈下来,饶是骑术过人的朱闵青也觉得半边胳膊疼。但看秦桑无忧无虑大笑着,高兴得像个孩子,他便默默忍下了。小半年的相处,他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开心。落日渐西沉,漫天的彩霞染红了西面的天空,将原野罩在绮丽的天幕下。朱闵青牵马慢慢走着,马背上是笑吟吟的秦桑。她说:“我从来没这么快活过,哥,谢谢你!”朱闵青的脊背微微一僵,“不谢。”“哥!”“嗯?”“没事,就想叫叫你,……哥!”“又怎么了?”“你说现在我们算不算同路人?”朱闵青没有回答,亦没有回头。秦桑默然片刻,幽幽道:“我可是把你当亲哥了,你再无动于衷,说什么不是一路人的话,就太没有心了。”朱闵青终于回头看了她一样,可他眼中的神色,复杂得让秦桑看不懂。他淡淡说了声,“哦。”此后一路,他再未开口说过一个字。打马球那天的天气好的出奇,湛蓝的晴空中,暖阳毫不吝惜地散发光辉,白的云在西郊的原野上投下一片片阴影,缓缓移动着飘向远处的山峦。马场设在这片原野间,四周有矮墙环护,沙土填埋,表面压制得十分规整平坦,东西两端各设一丈多高的球门,旁边竖着旗子,一青一红。场边,秦桑穿着蓝白的紧身窄袖衣衫,手持偃月形球杖,骑着乌骓马,别管会不会打球,那副英姿勃勃的模样倒挺能唬人。杨玉娘上下打量两眼,笑道:“这装扮起来倒像回事,待会儿你上场就跟着跑,抢到球就传给我。”冯芜含着几分关切说道:“摔着了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行就不要上场了。我看朱大人也在,不若我和暮雨商量商量,阵型换成三女一男,让朱大人替你上场。她那边也有男伴,想来是肯应的。”阳光刺眼,秦桑眯起眼睛仔细望了望场外,果真见七八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策马而立,他们手持球杖说说笑笑的,约莫也是来打球的。其中有个白色身影看上去有点眼熟,秦桑忍不住看了又看,却在此时,那人似是察觉到她打探的目光,扭头望过来。他逆着光,秦桑看不清他的具体容貌,但他投过来的目光很是柔和,秦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此刻这人脸上肯定是友好的微笑。秦桑一面沉吟着,说道:“我哥不会上场的,还是我自己来吧。那几个人都是苏家少爷吗?”冯芜答道:“只两个是,其余的人我也不认识,都是陪江安郡王打球的。你知道江安郡王吗?他马球也打得非常好,等暮雨过来,请她帮你引荐一下,他们关系很好的。”江安郡王和苏暮雨关系好,冯芜这是在向她传递什么信息么?秦桑眉头暗挑,“你认得他?”“见过一次,不是很熟,我家和苏家不同,和宗室向来不太熟络。”这话另有含义,不过朱闵青貌似不喜江安郡王,秦桑自不会特意和江安郡王结交。秦桑没有顺着她的话继续说,“冯姐姐,说起来是我失礼,上次推举第一公子,多谢你选了我哥哥。”话题跳得太快,冯芜恍惚了下才笑道:“不算什么,朱大人担得此名头。”秦桑原意是试探,并不确定是冯芜投的那一票,哪知她这么痛快就承认了,着实出乎自己的预料。冯芜的态度多少能反应冯次辅的立场,这是不是说明,冯次辅想要和爹爹交好?正暗自琢磨着,一阵马蹄声声,苏暮雨等人已策马过来,秦桑忙敛了心思,然让她意外的是萧美君竟也来了!仍旧是一身火红的装束,神色倨傲,丝毫没有受挫的颓废样子。她没有出言挑衅秦桑,只是脸色不善罢了。她不挑事,秦桑也懒得搭理她,随即和邱青见了礼。邱青长相只能算中上,在一众姿容亮丽的小姐中显得有些普通,但大大方方的,倒也讨喜,对秦桑也客客气气的,只是瞧着和杨玉娘不对付。她们两人只打了声招呼,就再也没说过话。面和心不和都谈不上,难道是因为不愿意和杨玉娘组队,才去找苏暮雨?秦桑想着这两人的官司,却听崔娆低低道:“秦妹妹,这马和这球杖都是朱大哥的吧,他对你可真好,他的东西从来都不叫别人碰。”崔娆是笑着的,眼中却透着丝丝落寞。秦桑端详着她的神色,掂掇一阵道:“这几日我一直用疾风练习,骑惯了,换别的马谁也不放心。再说我是他妹子,又不是别人!如果是崔大哥,肯定也是什么好的都给你留着吧?”崔娆呆了呆,须臾面露赧色,觑着秦桑说:“也对,你们是兄妹,我想岔了……一会儿,能不能让我摸摸疾风?”秦桑心下一动,猜测她是不是喜欢朱闵青,正要试探两句,却听一阵鼓声,马球开始了。只见场内飞马奔腾黄尘四起,银镫金鞍耀日生辉,众闺秀一反平日矜持之态,或高举球杖抢夺丸球,或俯身向前击球入门,看得秦桑是眼花缭乱,恨不得拍手叫好。她自知技术和人家是没法比,所以只在外围跟着溜溜达达地观看,一来二去,她也看出些门道。比如,杨玉娘和邱青拼抢得很凶,那球杖都快挥到对方脸上了!苏暮雨和冯芜在旁策应,偶有对撞,也是一触即离,彼此都留了余地。萧美君横冲直撞,不像打球,倒像泄愤;袁莺儿却跟在苏暮雨后面,见缝插针挥一杆子,每次都将球送到苏暮雨那边。崔娆力弱,一人对二人更不占优势,很快她们就落后对方两球,露出败迹。杨玉娘急了,奋力抢到球传给前方的秦桑,“快快!”秦桑赶忙驱马追逐,她击球的技艺不怎么样,但疾风灵性,无须她多做驾驭,就能恰到好处地跑到丸球旁边,方便她挥杖击球。苏暮雨知道她是头次打球,怕伤着她不好交代,也有意让她一球,是以没多做阻挡。邱青更不会没眼色地抢秦桑的球,只有一个萧美君想要争抢,也被杨玉娘和崔娆合力拦下,结果秦桑如入无人之境,顺顺利利地把球击入球门。秦桑汗颜,“多谢诸位让我。”苏暮雨笑道:“无妨,我第一次打球也是姐妹们让着的打,等熟练了我们就不会再让你。胜负是其次,只注意不要受伤。“话虽如此,但再开场,杨玉娘的球就传不过来了。杨玉娘好胜心切,频频呼喊秦桑加入战团。战况激烈,满场彩带飘舞,红色丸球空中飞腾,马嘶连连,娇呼声声,观者不住喝彩,在此情形下,秦桑看得是热血沸腾,手也跟着痒痒起来。她驱马上前迎战。立在场外,一直默默关注她的朱闵青,见状微微咬了咬牙。秦桑并不是鲁莽之人,她没有上前硬拼,她只阻挡袁莺儿,还是那种毫无章法,胡乱挥杆的打法。袁莺儿不敢和她当面拼,一味躲避。秦桑暗笑,偶尔柿子捡软的捏也是蛮不错的。局势慢慢扭转,第二场结束时,双方已是平局。趁休息的间隙,秦桑问朱闵青:“杨校尉和邱总旗不和吗?我看他们两家的闺女都恨不得一棍子打死对方。”朱闵青递给她手帕擦汗,“两人一同进的锦衣卫,邱万春在南镇抚司,杨雨在北镇抚司。北镇抚司的震慑力强于南镇抚司,如今杨雨品阶不如邱万春,但权力更大,两人明里暗里较劲,连带家眷都卷进来了。“秦桑敏感抓住了要点,“两司应当是地位相当,现在既分出高低,是不是也有争斗?”“两司不合由来已久,不过有督主弹压着,出不了大事。”朱闵青口气一转,含着些许叱责的意味道,“这就是你须得来此打球的原因?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你冒风险上场?”“不是因这个。冯家和苏家不知为何生了间隙,冯家应是愿意和爹爹交好,冯芜清楚地表达了这个意思。”秦桑伸出两根手指晃晃,笑嘻嘻说,“还有个意外发现,某个人对你有好感!”朱闵青呆滞片刻,“谁?”“偏不告诉你,你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瞧。”秦桑调皮一笑,嘻嘻哈哈上了马。第三场开始了,因是决胜局,双方拼得很凶。秦桑水平有限不敢贸然突进,只在外围相机而动,或传球,或截断,逐渐找到了窍门,打得有声有色。便是朱闵青也暗自称奇,秦桑进步神速,她的领悟能力的确非常人能比。不但是他,另一旁观赛的几名男子啧啧赞叹,“她不是打得最好的,却是进步最快的。”且秦桑姿容明艳绝伦,很自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变故便在此时发生。袁莺儿抢到丸球,传给苏暮雨的途中被杨玉娘截走。杨玉娘刚要击门,然邱青一杆子击在她的球杖上,几人顿时纠缠一团。萧美君掺和进来,崔娆见状,怕杨玉娘吃亏,连忙上前助阵。混乱中,红色丸球飞了出来,秦桑忙策马逐球,却不知怎的马惊了!疾风像是受了剧烈的刺激,连连蹦跳。身后传来痛呼声,似乎谁受伤了,慌乱之下,秦桑顾不得往后看一眼,她紧紧抱住马颈,勉强没被甩下马背。疾风暴躁极了,长嘶一声,蓦地越过矮墙,发疯般飞驰而去。朱闵青大惊,立时翻身上马拼命追赶,但他骑的马是普通的马,和疾风根本没法比,眼看距离秦桑越来越远。正发急时,身边突然掠过一道白影,快如闪电,一瞬间便将他甩出去老远。朱闵青认得那人的身影——江安郡王朱怀瑾!前方二人间距越来越小,他看见,朱怀瑾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抱着秦桑滚下了缓坡。朱闵青眸子一暗,蓦地一股又酸又辣,如血似火的东西直冲上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一腔邪火无处可发,憋得心口酸疼。他一提马缰绳,加速向前奔去。近黄昏,西面天空的紫红色照下来,将素白的衣衫染上绯红的霞光,朦胧了如玉般的面孔。眼前的男子半跪在地上,脸上仍是平和的笑,让人看了很舒服,不自觉就想靠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