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帮这个年轻人贴上榆树片子,见他的睫羽一直在颤动不休,像一直在狂风骤雨中挣扎不休,却不肯歇息的凤尾蝶。黎君故只好在心中又长叹一声。额头已把光阴记,万语千言不忍谈。――“什么?去哪儿?”池逾看着天空里飘扬的红色风筝,手里攥着牵引线的线轮,他心情并不是很美丽。一大早醒来,先是被池夫人说了一顿,然后悻悻然拿着香囊再去拜见出元方丈,被告知方丈在接见别的香客,回去复命又被骂了一回。有一年他算卦算出来要孝顺父母,否则会遭报应。所以池逾再混也不会回骂他亲妈,于是只好抢了苏见微的凤凰风筝来散心,刚把烦恼放飞没有一会,池在青春靓丽地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角撒娇道:“哥哥,我有个同学家就住在山脚的镇子上,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池逾无动于衷地说:“什么同学?这里离陵阳十万八千里,你哪来的同学?”“哎呀,他爸爸原先是陵阳人,又听说陵阳的教育比别的好,才千里来求学呢。”池在说完,又把同学的名字和盘托出,“她叫黎当歌,女孩子。”池逾似笑非笑道:“你才几岁?若是个男孩子还敢提到我面前来,怕是皮都不想要了。”池在被他吓得一抖,他又看向游离事外的苏见微,笑道:“见微是越来越长本事了,连酸不溜秋的情诗都会写了。”苏见微得意地点头,快乐道:“那可不!angel都夸我神童呢。”池逾照着他的额头轻轻敲了两下,原形毕露地骂道:“什么长夜未眠应思君,窗边草丛蟋蟀鸣……狗屁不通!”苏见微被他不轻不重地打了,突然想起自己当时是很生气的,于是鼓起脸颊气道:“池逾期,果真是你偷了我的情诗!我就知道是这样!”“谁偷你那狗屁不通的情诗??那天我妈说要看你功课,雪月拿了给她看,她冷不防翻出这几张情诗,一时脸都气得青了,要不是我在场给你担下来,你现在小命都没了。没良心的东西!”池逾满脸阴沉地摇手,说:“还有,小兔崽子,你再叫一句池逾期试试?”苏见微见好就收,连忙阿谀奉承池逾,抱着他的手臂卖萌道:“小舅舅,今天的你格外玉树临风,简直就是杜少陵说的潇洒美少年欸。”池逾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手腕却又被他妹妹轻轻戳了戳,他看着这两个小祖宗,无奈道:“我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了……哎,别扁嘴。行行行,走走走,亲爱的妹妹,现在就动身看望你的小黎同学去。”池在和苏见微跟着他走了几步,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都默契地勾起唇角,无声地笑起来。他们的池大少爷啊,最是嘴/硬/心软。第21章 分是两段红有的人,一颦一笑尽是风流无双。他眨眼时,美目顾盼生辉,中有满堂喝彩的碎影,拂袖时,衣摆翩若惊鸿,内含万人瞩目的荣光。他只消站在那儿,你便生出种春花秋月永不了的荒唐念头,又或者自顾自地盼着繁华事不尽,美人自古与名将,非得人间未白头。――他整个人便如同经年盛世的一缕未散的痕迹,晃得人神思迷离。仅透过那双漂亮的眼、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你便可轻而易举地乘着破碎的时光,触到那抹旧时觥筹交错间的清平喜乐,再飞鸿踏雪似地沦陷入梦。黎君故端着茶坐在画室里出神地看着前方,黎夫人正在削铅笔,片刻,她转手把一大把笔芯断了的绘画黑铅拿过来,不怎么明显地央求道:“帮我把笔尖磨一磨。”“好。”黎君故找出美工刀,在一边做起这件极度无聊的事情。他磨到第三支铅笔,见谷蕴真轻轻打了个哈欠,于是才后知后觉地抱歉道:“啊,安安,你是不是累了?不用一动不动的,就在那放松坐着,我夫人的画技高超,这样也可以画。”黎夫人微笑道:“不要有大动作就好,我也是业余爱好,你身后有几本书,看一看罢,一会子就画完了。”“好。”谷蕴真便动了动手指,从檀木矮桌子的抽屉里翻出两本旧书,书里讲的是民间志趣怪谈,他看了两页,眼神挪到右手莹润通透的玉镯上。都说睹物思人,于是他不由地联想起这礼物的主人来。那个装腔作势的池逾池少爷。看着似乎张牙舞爪,但只要谷蕴真稍稍一靠近,他就动也不动,抓狂又暴躁地戳在原地,像个棒槌,不知道到底在纠结琢磨些什么。偶尔又出其不意地说些拨人心弦的风月话,迷得人找不着东南西北,他自己倒若无其事。简直可恨。谷蕴真想到这里,忽然一愣。他并不是喜欢论人是非的性格,但方才竟然在心中将池逾不由分说地批了一顿。……风月果真害人。“爸、妈!”有少女的声音在院中隐隐传来,黎君故放下铅笔闻声而去。须臾,小院子里门板吱呀、谈笑风生的声音响起,谷蕴真不禁往窗外看去。黎夫人轻轻笑道:“我们的小女儿一散假啊,就爱在镇子里乐于助人,这许是又拉人回来喝茶吃饭了。”谷蕴真说:“有这么好的一对父母,她一定很温柔罢。”他说完发现黎夫人意外地看着自己,于是才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自来熟,便窘迫地想绞着戏服的衣袖,但又想起师叔说这戏服是上好的料子,不能乱掐,终于险之又险地忍住了。黎夫人噗嗤一声笑了,说:“安安,你不要害羞,我就是有些吃惊,你这样内敛的性子,夸起人来倒一点都不吝啬。无怪君故一见面就那么喜欢你,你从小到大,必定也是一直受着宠的罢。”“没有啊……”谷蕴真被黎夫人说得脸上发烫,好在黎君故推门进来,及时化解了他的不好意思。黎君故说:“当歌的学堂同窗远道而来了,你还画么?”“怎么还画!怠慢客人算是哪儿来的家规了!”黎夫人立即放下画笔要去净手,然而她已经画了一半,况且妆扮齐全的模特还在对面坐着,脸上的表情一时就为难起来。谷蕴真善解人意地说:“师叔,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黎君故失笑道:“说不能怠慢那个,怎么偏就要委屈这个!安安你是个傻的不成?自己会不会卸妆?快去更衣室把头面卸了,一起出来吧。哪有冷冷清清放你一人在这里的理儿。”黎家一对夫妻都急着去前厅招待客人,谷蕴真便只身穿过回廊,转入他先前换衣服的那间房。――从漉山下来一趟,唯一让池逾稍微舒心事情的就是他上回发现的那丛虞美人没有枯萎,四月春末的时节,也开得极为红艳美丽。其余的事就都不尽如人意了。池逾每年来这里就烦得要死,见山是绝地无路,见水是阴沟翻船,于是这春末的绵绵细雨也无端招惹了他,让他脸色冷得吓人。最最烦人的事情就是池在记不清楚她同学家的具体住址。所以他们只好边走便问,池逾的气场森冷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杀人灭口。池在不敢靠近他,倒是苏见微胆大包天,撇嘴说:“姐姐又不是照相机,怎么就一定要记清楚了?小舅舅你不讲理!”池逾阴森道:“我真不讲理的话,你就是躺着回陵阳了。”池在忙出来打圆场,瑟瑟道:“哥哥,我、我脚软……”池逾看她一眼,池在的脸色确实苍白得不对劲,他蹙眉蹲下来,看着她裙摆下纤细的脚踝,黑皮鞋里薄袜子裹着的细白皮肤有些乌青,他顿了一下,骂道:“什么时候崴的?你长嘴了还不说!”“我……”还不是怕你骂我。池在一句话没有说完,旁边的苏见微惊呼一声,池逾已经将她拦腰抱起。苏见微噔噔噔跑到她脚边,戳了戳脚踝,担心道:“姐姐,你会不会瘸腿啊,咱们陵阳城里已经有一个长发的漂亮瘸子了……”池在皱眉道:“见微,不要胡说。别人的残缺之处你怎么能这么随便地乱说呢!谷老师平时没有教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吗?”池逾将她轻轻掂了掂,说:“你自己还残着呢,就去管别人,哪来的这么多精神,别说了。”他们走到昌夏路,池在忽然对远处的一个穿蓝褂子黑短裙的姑娘招手。那姑娘蓦然发现池在,还是被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抱着,先前吓得直接呆在原地,等池逾走过去,开口问道:“你家在哪里?”她才回过神。一行人才终于坎坷不平地到了黎当歌的家中。她的家里不大不小,一个庭院,三面厢房,院落里种了许多花花草草,还有几只毛发蓬松、活蹦乱跳的幼犬。苏见微见了狗就挪不动脚,留在院子里独自玩闹。池逾将池在放在椅子上,听两个姑娘说了半晌的闲话,黎当歌的父母这才姗姗来迟。两人虽然都是知天命的年纪,但都保养的很好,眉目未老。他总还觉得黎当歌的父亲的神韵举止间,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这孩子怎么崴了脚啊,君故,你去找找医药箱,我先给她正骨,待会再给她上药。”黎夫人看着池在的脚腕,一阵疼惜,亲自矮身想替她看看,池在惊得连连拒绝。池逾登时一个箭步蹿出去,扶住黎夫人的手臂:“阿姨,我来就可以了,不能劳烦您。”他说着,唯恐这好心的黎夫人大义凛然,于是忙不迭半跪下去,轻轻握住池在的脚腕。心里忍不住想,这也是奇了,自己的妹妹崴脚,他还得跟别人抢着接骨。他垂着眼帘从凸起的踝关节慢慢按到肿胀淤青的地方,轻声说:“疼的话忍着点。”池在痛苦地跟黎当歌握住双手,接着“咔哒”一声,脚踝处一股钻心的疼痛冲上太阳穴,她不由尖叫一声,眼里有了生生逼出的泪光。好在接下来池逾极富技巧地按|摩着伤处,疼痛便渐渐地缓解过去。“念莫!药箱在哪儿来着?杂物间没有啊。”这边正撕心裂肺地疼着,那边黎君故两手空空地信步走来。黎夫人道:“不是在杂物间?那就是在我们的卧室……如若还没有,或者在当歌的书房,上次她不小心被书架边的倒刺划了一条伤口,我便拿去给她消过一回毒,你再去找找。”池逾直起身,用手背拍了拍池在的脸颊,笑道:“好歹也是个池大小姐,别哭了,擦擦眼泪。我啊,给你做牛做马去。”他向黎夫人颔首,转身追上黎君故,声音渐渐远去:“黎叔叔,等等,我同你一起。”池在抽着鼻子擦掉眼角的眼泪,发现她的同窗黎当歌姑娘小脸微红,望着她哥哥的背影,捧心小声道:“阿在,你哥哥真的太君子了吧!又那么英俊潇洒,简直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嘛。”黎夫人轻咳一声:“咳咳。”“我都十八岁了,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黎当歌才不怕她妈妈,黎夫人一向开明包容,所以才宠得黎当歌天真善良。池在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呆了一会,她还忍着疼,简单地在心中把大局顾了,抽抽搭搭道:“当歌,我哥哥有婚约的,你别想他了,我可真的要痛死了……”黎夫人与黎当歌都哭笑不得,连忙款语温言地安慰了一番。中途苏见微赶着几条小狗跑过门廊,黎夫人对小男孩有些好感,遂提裙出去与他聊天搭话。黎君故与池逾久久不归,于是便只剩两个小姑娘在一起说悄悄话。黎君故与池逾并肩走到一处走廊转弯处,他指指前头的一间半遮半掩的门,道:“小池,你去那边的化妆室里找一下,我到书房和卧室看看。门没锁,一推就开了。”“好。”池逾应了一句,心中奇怪为什么普通人家还有单独的化妆室,思索间,又经过一间敞开门的画室,不慎扫到一眼画架上半成品的油画,那画中是个颔首低眉、正在念书的伶人,精致的眉眼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他走到那间化妆室门前,才把门缓缓推开一半,便瞄到里头有一道鲜红的身影猛地一闪,一片裙摆翩跹而过,脚步匆忙,那人已经飞快地躲到云影高烛的画屏后面去了。池逾纳闷地走进去,打量着那扇画屏后羞怯的人影,心想,这里面居然还有个人?这人又是谁?※※※※※※※※※※※※※※※※※※※※打滚求评论海星收藏(づ ̄ 3 ̄)づ第22章 聚为一团火池逾将视线挪向梳妆台,那上面摆了一顶亮红色的水钻凤冠头面,瓶瓶罐罐与描眉拍脸的细木长笔让人眼花缭乱,旁边的衣架子上挂着几件花纹繁复的戏服。他有些意外,又由这些伶人梳妆打扮的物品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那些关于谷蕴真的传言。诸如些“盛世开尽木芙蓉,长歌醉酒祝一笑”的民间野对子,都批得他极尽华丽,可池逾到底生不逢时,未曾切切实实地见过一眼。屏风后的人往里缩了缩,险些碰倒了什么东西,手忙脚乱地扶了,一角正红色的团风花纹便飘出,映着视线里,是一点扎眼的亮彩。池逾收回跑远的思绪,他在这间屋子里走动,不管人家被他弄得有多焦灼,毫无自觉地问道:“你是黎先生的女儿么?你家的药箱在不在这儿?我妹妹的脚踝不慎崴了,正等着拿跌打酒给她涂呢。”他的思想难得很正派,只当那姑娘是羞于见人,才躲得那样迅速。所以问话时十分漫不经心,若不是有求于人,池逾免不了要说几句夹枪带棒的话,幸好他还尚存几分良知,才大发慈悲地正经说了人话。屏风后半晌都没有动静,池逾心道,这姑娘的脸皮未免太过薄了,这以后还怎么觅得如意郎君。他只好不于此寄托希望。转过身自己寻找,正从置物架最高处往下看时,那边忽然怯怯地传来一道柔软微颤的女声:“不、不在……”这嗓音莫名令池逾浑身一震,胸腔里像倒入一池春水,在心泉里溅起层层叠叠、无休无止的波澜。他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又说:“你快出去罢……”话语里竟有些央求的意味。谷蕴真躲在屏风后捂起几乎要冒烟的脸颊,心中只求池逾能够尽快移步出门,他方才堪堪把头面慢慢地卸掉,又准备卸假发,还未抬手,池逾便推门而入。之前他们在正厅时,谷蕴真便已经隐约听到些熟悉的声音,又被池逾这猛地一下险些惊得魂飞天外,索性他反应灵敏,连忙退到角落里,暗自庆幸还好这里有一扇屏风。但池逾不知道来做什么,在外面走来走去,谷蕴真品大妆戴长发着戏服,实在不想出去与他面面相觑,只得缩在这里装作不存在。谁知道这大少爷自己找东西就算了,还把他当作黎君故的女儿,问东问西。谷蕴真唯恐他得不到回答便直接走过来,要面对面谈话。反正池大少爷在陵阳城也是恶名昭彰惯了的,这种根本还不算鲁莽的行为,他必定没什么不敢做的。所以他只好忍辱负重地用了假声,暂且装作“黎先生的女儿”,想把池逾赶紧打发走。他说话时,可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幼刻苦学习的假声,居然会用在这么难以启齿的地方。池逾要是直接走了,那他就不是池逾,他想了想,笑道:“黎小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又不是什么禽兽畜牲。你也不必躲在屏风之后,连面都不敢露一下吧?”谷蕴真被那句黎小姐喊的快要着火了,声音几欲带上不忍耻|意的哭腔,他双手捂着脸面,闷闷地低声道:“这里没有什么药箱,你又是哪里来的登徒子……还不趁早出去!我要更衣卸妆了。”无缘无故的就被骂了登徒子,池逾几乎要气笑了。于是敲了敲化妆台,算作简单的出气,乱扣间,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垂头扫了一眼,视线却忽然凝滞住,良久又抬起眼皮,走近些,说:“登徒子?难不成姑娘你见到一个男人,不分青红皂白就管人叫登徒子?我这不是还什么都没做吗,怎么就算好|色之徒了?”那正红的身影在角落里微微发抖,似乎还双手掩面,略为崩溃道:“……总之你出去!”这声音如泣如诉,柔媚得真如女子的羞愤软语。池逾听得眸光一深,不仅没有出去,反倒变本加厉地近了一步,掂着手上的物件,笑道:“姑娘,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谷蕴真面如火烧,指尖挨着额角,不忍看外头的景象,只觉得池逾的声音忽然近了许多,似乎居然近在耳侧。他含着笑的声音是滚热,轻轻贴在耳廓的又是一点寒凉冷玉,两种极端的感觉一同侵袭着谷蕴真紧绷的神经。池逾道:“我家里有一位‘神仙如月只可望’的花旦,前几日我因惹了他,特地买了陵阳路子冈的玉镯送他抵罪……”谷蕴真的耳朵一寸寸晕染血色,池逾低头看着,心中的血气似乎也一并冲上来,他忍不住勾起唇角,逼问道:“姑娘,敢问这只水波纹嵌雪平安镯,何以会在你的梳妆台上?”“……”谷蕴真才知道,那一点寒凉是池逾将玉镯贴在了他耳朵上。这人简直太轻佻了,到底是得了什么风月病啊!他回答不上池逾的问题,血色从耳根一直爬进衣襟深处,手指都绷得发红,一边在心中后悔自己不该将那镯子带出来,一边又反复地后悔自己一刻钟前用了反串时的假音。他是脑子被驴踢了吗!!对着一个比自己小了将近十岁的池逾这样说话,被他一口一个姑娘地喊。池逾拉谷蕴真掩面的手臂,勾了两下都没有勾动,他噗嗤一声笑了,戏谑道:“安安,这有什么好羞的?松开手让我看看,不会掉你一块肉的啊。”谷蕴真方才还只是自顾自地羞愧,池逾一叫他的小字,他简直要自燃了,脸颊霎时又升几度。他对池逾这张嘴十分钦佩――他为什么总能说出些令人欲罢不能的混账话!他越捂着脸,池逾反骨上来,越要扯开他的手,谷蕴真羞愤欲|死,又力不如人,只是在那里强撑着。负隅顽抗了没有多久,谷蕴真就被池逾推了一把,肩膀撞在身后的墙上,被他在眼前用一只手轻巧地锁住手腕。这人画着戏台上花旦的浓妆,吊梢眉眼扫红,乌黑长发落肩,许是因为刚才一番事实在令他无法承受,那眼波里漫动着微漾水光,见之则意动神摇,不由地想入非非。池逾本来将他按住,想说的几句调笑的话在这时候却忽然全部忘了,他静静地将谷蕴真看了许久,轻声说:“未见你这模样时,总嫌他们给你的评句太过浮夸。现在算是见到了,倒觉得那些镶金嵌玉的句子,写得未免也太苍白如纸了些……”谷蕴真心头又因为池逾这一句话跳的极其剧烈,他不知该应什么,张口无言,却不知道池逾在想什么。他只看到池逾狠狠闭了闭眼睛,低下头来,下巴在自己额头上方停留住,笑叹道:“别说什么百世稀有了,如你这般的,当是绝无仅有才对。”这一句充满歧义的话又属于是玩笑,还是归为真心?又或者,池逾的嘴里有几句真心话?他说的话到底经过精心策划的花言巧语,还是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没有定论,因为此人善于挂钩风月,无知无觉便撩的人心摇摆。谷蕴真坐在梳妆台前卸妆时,池逾在边上无所事事地坐着,手里拿着那只平安镯,问道:“所以说黎先生是你的师叔?”“嗯。”“那蕴真哥哥,我们的缘分也太深了。”池逾偏头看着镜子里的谷蕴真,他已卸下了头套,顶着一头蓬松的短发,眨眨纯良的黑眼睛。谷蕴真慢条斯理地说:“什么缘分不缘分的,只是一时凑巧罢了。”池逾看他擦去脸上的脂粉,渐渐露出白皙的皮肤,点头赞同道:“方才姑娘若是用这种语气堵我,我是决计不敢来逼你露面的。”“……”很好,白皙的脸微微变粉了。池逾耍完嘴皮子功夫,撑着下巴,把他的亲妹妹的脚伤抛到了九霄云外,只一心一意地看着谷蕴真细致地卸去浓妆,那眉睫逐渐纯净起来。这过程又令人莫名联想到清晨间拂水垂露的玫瑰花瓣,这一滴露水滑落下去,前一夜的迷梦繁华便也随之而逝。他觉得这时候不应该叫他谷蕴真,于是从记忆里摘出那个曾经名噪一时的戏名:“……冷拒霜。”这个名字令谷蕴真微微一顿,擦唇红的手指停滞下来,他转移角度,在镜中与池逾的眼神轻轻一碰,只一瞬便缓和了情绪,勾唇笑道:“难为你记得这个名儿。”“你登台唱戏时,我还在遭难舍里终日受苦,没法自在遨游天地之间。”池逾用食指磨着自己的下颌骨,漫不经心地看谷蕴真的侧脸。他的眼尾与唇角都含着笑意,但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敷衍,他说:“原是我没有福气,才听不到你那么惊艳的戏腔唱白。”谷蕴真便扭过头,他的脸上还带着七七八八的残妆,任谁是他那个造型,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他就这么顶着一张不甚美观的脸,盯着池逾开口:“没有什么福气与否的,你若真的想,我唱给你听就是了。”池逾看着他晶亮有神的眼睛,突然就滞住,耳后根同脊背骨一并窜上密密麻麻的热流,须臾就冲到脑海,蒸的他脸颊也发红。他以手指碰了碰自己微烫的颧骨,心中郁闷又迷惑。按理来说,池逾见识过的风流人物并不是屈指可数。那些眼波如丝的、清冷出尘的、寡淡似水的、风情万种的……在他年轻的岁数与不年轻的阅历中,他看过数不尽万种风流的美人。他寻花问柳,逢场作戏,酒宴散去后在冷夜里唾弃别人的虚情假意。却忽然在这里栽了个跟头。因为这回他遇见的不是你来我往、杯酒之间的轻薄调情,而是别的。如同一个人无心插柳,抽条发芽的枝叶却骤然就铺天盖地,于下一瞬间竟覆满心田,让虚无缥缈的心猝不及防、沉甸甸地落到实处。池逾被谷蕴真这一句话弄得不再出声,只待在一边静默地旁观他的动作,暂且充当个漂漂亮亮的装饰品。谷蕴真卸妆就卸了一个多小时,再换上衣服,两人并肩去正厅时,池在的脚伤早就上了药,她正在和黎当歌聊天。黎君故与黎夫人则陪在院子里,与外表可爱的苏见微逗小狗,摘杏花。池在见到谷蕴真很是惊讶,待听到解释,她思量片刻,又恍然大悟道:“我说怎么哥哥给我找药去了那么久呢,原来是碰见谷老师了呀。”黎当歌星星眼地望着谷蕴真,羞涩道:“你叫我爸师叔,我又最是弄不明白这些辈分。索性我才十八,肯定比你小,不如就直接喊你蕴真哥哥吧。”谷蕴真自然无可无不可,倒是池逾的表情有些冷淡。池在几度欲言又止,接着肩膀被池逾点了点,听他关切地问道:“脚腕现在还疼吗?”她表示不疼,池逾便抄手,蹙眉道:“那现在就回去吧,再要晚些,我妈到处找不到人可怎么好。”在触怒池夫人这件事上,池在显得异常乖巧,任池逾背她起身,又与黎当歌一家人依依惜别,三个人刚走出巷子,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池逾!”池逾转身,便看到夕阳下,余晖中,谷蕴真踏着一地暖光朝自己大步走来,并直直地到达跟前,他抬头微笑道:“我跟你们一同去凤凰寺。”他看着谷蕴真柔黑的眼睫,牵动嘴角,笑道:“好啊。”※※※※※※※※※※※※※※※※※※※※.........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我是不是还在单机(′;︵;`)根本没人愿意看对不对...大哭大哭呜呜呜第23章 冷渡凤凰寺从山脚再上山,虽是乘车,但因山路颠簸,道路遥远,也必然要耽搁不少时辰。等他们终于到凤凰寺时,天幕泼上大片大片的黑墨,此刻已是昼死夜生的时间点。几个小和尚迎出来,发觉是池逾等人后不由面露蠢蠢欲逃之色,正想转身离开,忽又瞧见亦步亦趋跟在他们之间的谷蕴真,于是纷纷停步下来招呼他。“先生,您这么晚上山,竟是来礼佛的么?那便跟我来吧……”池逾背着池在,将谷蕴真留在身后。走在幽幽的长廊上,池在攥着他肩膀上的衣料,不安道:“哥哥……”连敢摸老虎屁|股的苏见微都噤若寒蝉,只畏缩地用黑眼睛不时打量一下旁边的池逾。池逾的侧脸毫无表情,目视前方,似乎那远处亮起的一间厢房里并非躺着什么恐怖来源。那房间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身量修长、体格窈窕的女孩端着水盆走出来,她方一抬头,面色顿时一变,启唇,却不敢发出声音,只用口型说道:“待一会儿再进去!”池逾冷笑一声,雪月与苏见微、池在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显出惶恐畏惧的表情,似乎这一声惊动了什么怪物似的。“哐当”一声,池逾又踢开亮灯禅房隔壁的那间的门,他将池在送进去,小心地放在椅子上。雪月跟进来,压低声音说:“你干什么呀!太太原就睡前脾气最差,又因你们一整天不见人影儿,就憋这口气等着呢,你偏这时候来闹!好歹顺着一点儿太太的心,她也不会那样――”“闭嘴。”池逾眉眼间染着极为不耐烦的情绪,冷冷地打断了雪月语重心长的劝解。他不笑时,眼尾的勾就变成锋利的刀,并不柔和,反倒显得极为淡漠。雪月登时没了言语,眼睁睁看着池逾一句话都不说,直接甩手出了房门。她在原地站了许久,偏头又看到池在肿得老高的脚踝,眼中微微一闪,蹲下去查看。池在看着雪月落寞的眉睫,忍不住出声道:“雪月姐姐,不用再看一遍,上过药了,我没事的。”“有没有大事,你怎么会知道?只有我这种三天两头就容易弄伤的奴才才最清楚!”雪月睫羽微颤,缓缓地动了动红唇,低声说道,“我们这些人自然生来就下|贱,不服侍你们,又能去哪里呢?”池在识大体,懂分寸。这种情况她着实不好说话,只好默默无言。只是再抬头时,似乎看到她那个素来风风火火、没心没肺的雪月姐姐,娇花软玉般的脸颊上,隐隐约约有一道晶亮的泪痕在闪动。――池逾从池在的借住厢房里出来后,一步不慢地转身去敲隔壁的房门。敲门时,他又厌恶起这些无所不在的麻烦规矩来,扣门必须扣九下,一长一短,韵律还需对应着不知从哪流传下来的、荒诞无稽的招归令。有病?有病!但池逾还是如数敲了九下。里头传来一道枯萎嘶哑的声音,音色像土地裂开的噪音,音质又如同泥土翻搅时的粘腻,听之令人十分不适。这时候,他才知道,那些人世间最美妙的曲调何以被推崇得那么高。那道声音一字一顿地说:“进、来。”池逾无声地推开门,门尚未完全被打开,一股混着中药与铁锈的怪味就鬼魅般飘出来,他微微皱了皱眉,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这禅房布置也十分简陋,只是一张木床和桌椅,摆设滥竽充数,做工粗制滥造。因为池家经常来此还愿,住持特地为池夫人做了一座精致的还愿台,供奉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此时炉里正燃细香。池夫人就隔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用混浊的眼珠与动弹不得的大半个残躯,血泪并发地、日日以目光与精神为介质,疯魔似的盯着那尊济世救人的菩萨,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信徒还愿谢恩的那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