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蕴真顿了一下,才不怎么顺畅道:“我的院子缺棵柳树,顺手摘了两根以便插柳。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以后肯定好看。”老李对诗词犯晕,一提起就头痛,此时满脸的不知所云,不知道谷蕴真在说什么,跟他草草打个招呼。又踱步远去,他们几个老头在树下开了棋局,他定是心里馋着去观棋了。至于别的什么,一个人活到这把岁数,大约对许多事情都通透,也就都学着看开,不会总那么如鲠在喉,耿耿于怀了。一个人老去,逐渐失掉的是对无数小事执念的坚守。谷蕴真晚上沐浴完,披衣在月下练字,他素来不喜欢开点灯,案牍依旧古旧,油灯在桌角无声枯守。他趁月色将红楼梦的十二钗曲写了一遍,窗外已是月上中天,夜色如墨,寒鸦凄凄。他打开那面玳瑁扇子,与扇中盛装打扮的伶人相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扇面上题下四个大字。窗外忽然雷声大作,一道闷雷在远方天际滚滚而震,令人心惊肉跳。谷蕴真将镇纸压在扇子上待它晾一夜,他起身关掉窗户,屋内顿时漆黑一片,他循着记忆上了床,慢慢地阖上眼睛。他以为会下大雨,但雷声半途而废,却又停了。寂静间,谷蕴真坠入梦乡,做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梦,他梦到自己返回到不足书桌的身高,视野低矮,他奋力地踮脚,在光线昏暗的后台里往一片光里羡慕地凝望,却因为身高不足,只能看到那戏台伶人的一星衣袖。但有清越的戏词唱腔在耳边盘旋,于是他眼中转出许许多多的光亮,向往而热爱。“傻子一样,看什么呢?”有个少年在他身后冷冷地嘲讽道。谷蕴真一转身,便看到一身宽松素白长衫的白岁寒。他眉宇间镶着浅显的一层不耐,少年的五官却生得极为精致,任谁见了都须惊艳一回。白岁寒此时应当是才被谷班主收养,脸色还有些苍白,但也是个营养不良的天仙美人。他正略带几分鄙视地看着谷蕴真,因这几分情绪,那过于漂亮的眉目显得尤为生动鲜活。谷蕴真嘴巴一扁,不知为何觉得十分委屈,眼巴巴地看着他,喊:“师兄。”白岁寒就笑了,走上前来,将还是个小孩的谷蕴真费劲地抱起来。角度与高度一变,谷蕴真便可以看到戏台上更多的画面了,他扒着白岁寒的肩头伸长脖子,没一会儿,忽然听到他师兄微带冷硬、似乎竭力想呈现温和的一句话。他道:“且认真看,往后要由你来做台柱子的。”来来往往、过客不绝的梨园后台里,两个孩子就那样相互依偎着,注视着、羡慕着那戏台子上正在牵动所有观众心绪的伶人。他们那时的想法大抵如此不约而同――“要是我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就好了。”※※※※※※※※※※※※※※※※※※※※求个评论...括弧请叫我,掉收小公主括弧哭唧唧第10章 惊鸿碎影第二日醒来,外头果真下起小雨。春雨果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谷蕴真撑伞出门,在路上简单吃了些早餐,到琴行时,雨势依旧痴缠,并不吓人。等授课结束,天空洒下的雨滴就变得湍急,谷蕴真撑伞在街道上小跑,他赶着去池府,有些怕误了时间。跑出两条街,原本赶集的行人都顶着包袱进到茶楼酒馆,摆摊的小贩见势不妙也纷纷收摊打烊。街道一时空旷,只有嘈杂的雨打纸伞的声音,谷蕴真往前又跑几步,不慎一脚踏入一摊水泊,顿时水花四溅,鞋袜湿透,他懊恼地低头查看。恰在此时,身后响起两道汽车喇叭声,他没有在意,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他才茫茫然转过身。磅礴大雨中,刷拉拉的雨声里,池逾在一辆车的车后座上,开着窗户,喊他:“谷蕴真!上来!”那呼唤声音很快淹没在嘈杂的雨鞭抽地声响内,谷蕴真会意,收了伞兵荒马乱地上了车,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霎时万籁稍安,池逾侧身过去把车窗关上,雨声便缓缓被隔绝开来。谷蕴真裤脚被大雨打湿,车后座便被洇染得尽是水渍,他不好意思地缩起来,尽量少造成一点污染,又擦着脸上的雨水道:“多谢。”“顺路捎你一程而已,谢什么。”池逾起身去堆满礼盒的副座窸窸窣窣地翻了翻,找出一个盒子,他三两下拆开那看着就很昂贵的包装,扯出一条很大的柔软浴巾,丢到谷蕴真身上,笑道:“自己擦擦。”谷蕴真捧着浴巾发怔,半晌才慢吞吞擦滴着水的头发。外头雨声轰然,池逾撑着下巴盯着他看,谷蕴真无论做什么都有一种柔软的感觉,他擦拭脸颊脖颈,唯有指尖一点嫣红的白净手指就在雪色的浴巾里时隐时现,瞧着竟似美人新浴,自有一股清新脱俗之感。右手上那朵芙蓉也时而隐没,时而出现,好似一种隐秘的引诱,勾得别人忍不住要将它一眼览尽。谷蕴真忽然扭头道:“你别看了。”池逾的下巴险些从手里跌出去,他坐定上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你又不是未出阁的女孩,凭什么不让我看?”“……”谷蕴真便没法回话,只得转移话题,他从怀里拿出那把玳瑁扇子,递给池逾,说道:“我随意给你题了几个字,你要是嫌弃,就还给我,我自己用。”池逾甩开扇子,只见扇面上写着四个小篆体的文字,他定定地看了许久,不知喜怒。谷蕴真在旁边偷眼瞧他的反应,心里正暗自紧张不安。就见池逾迷惑地抬起眼睫,问道:“……这是什么字?”谷蕴真:“…………”他扶着额头道:“清心寡欲。”忍了忍,又问道:“你真的念过书吗?”“我就是目不识丁,我也骄傲。”池逾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句,惋惜地抚着扇面道:“这么绝艳的一个美人儿,你怎么偏写这冷冷淡淡的几个字配他?我以为沉鱼落雁、国色天香这样的词才顶合适呢。”谷蕴真拿毛巾的手便握紧了,他懒得理池逾那满嘴的花腔,直接问:“所以你不喜欢?”池逾点头道:“嗯。”他说完,便明明白白地看到谷蕴真眼里的光彩黯淡下去,接着便不再给他一眼,池逾便也转回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汽车到池府的时候,池在打了伞来接,此时大雨已歇,这女孩穿着修身的青色旗袍,细雨中,十分秀丽窈窕。池逾提东西下车,有家仆来帮忙,他便任人拿走,又叮嘱道:“那徕卡相机先给我搁到房间去,我待会要用的。”几个家仆点头表示明了。池在一眼瞥见湿了衣袖与大半裤腿的谷蕴真,便道:“谷老师,你的衣服怎么湿的这么厉害呀,这样穿着容易得风寒,要不要先换下来?”她视线转向一边的池逾,微笑道:“我哥哥的衣服你应该可以穿,便让他带你去思故渊轩换罢。”谷蕴真捏着潮湿的衣角,抬头与池逾的目光微微一碰,他低声道:“不用那样麻烦……”话音蓦地被截断,池逾道:“苏见微那小崽子还在书房巴巴地等你呢,索性离得近,也顺道,又不消一会儿,就走吧。”他的话似乎无懈可击。谷蕴真便只好跟在他身后,在心里纳闷又奇怪,明明自己素来最善于拒绝别人,怎么现在倒像剪了舌头似的。池逾的房间上次因走错他来过一次,不过只止步于门口。这回却直接进到最里间,谷蕴真随意一扫眼,便发现几尊古董,除却低调古典的装饰,这房间倒很是竹香微透,气氛怡人。池逾在衣柜前翻出几件衣服,递给谷蕴真,他伸手接过,然后就不动了。两个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片刻,池逾失笑:“怎么了?”谷蕴真十分难以启齿:“……就在这里换?”“不然呢?”池逾的视线顿时从谷蕴真脸上滑下去,谷蕴真窘迫得不行,浑身涨红。池逾又欣赏了一回芙蓉醉酒的模样,心满意足,于是不再捉弄人,指着屏风道:“去那儿换吧。”谷蕴真在屏风后解扣子,满心都是被戏弄的愤愤不平,他心道,明明只是个比他小七岁的小屁孩而已。正在心中诋毁池逾,那头池逾有了动静,不知道在扒拉什么,接着问他:“谷蕴真,你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吗?”没大没小,谷蕴真也是你能叫的?谷蕴真不情不愿地答:“我怎么知道?难道四月一日是你的生日?那祝你生日快乐。”池逾坐在桌边摆弄那个相机,闻言笑了笑,又道:“我今儿去洋行收速递,这些东西都是西洋的朋友寄来给我玩儿的,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我说他们西方的节日也跟东西一样古怪,什么圣诞节感恩节情人节的……”“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谷蕴真一边嘀咕,一边从屏风后转出来,身上的白衬衫扣子扣到一半,正在继续往上扣,白得扎眼的皮肤轮廓露了一点出来。池逾又用车上那种叫人浑身发毛的眼神看他,谷蕴真先前说过,他也不听,索性无视,正待走过去。池逾却举起相机,对着他便是“咔擦”一声。他低头查看照片效果,微微勾唇,笑道:“关系还是有一点的,不然我干嘛费工夫说废话。你看他们的节日,日期都定的好没有道理,好像今天吃了面包,以后每一年的这一天就叫做吃面包节。不像咱们七月七是乞巧节、八月十五庆中秋、九九登高贺重阳,个个都有来源典故……像今天这个四月一日的愚人节,我就更不知道有什么底蕴了。”“愚人节?”“就是我骗你,你信了,我就赢了。”池逾抬头说。谷蕴真便问:“有什么奖励吗?”“好像没有。”池逾笑得越发意味深长,说:“倒是如果我骗人说不喜欢他写的字的话,那个人还会生气。”“…………”谷蕴真蓦地明白过来,一时脸上飞红,耳根也发烫。他有点磕磕绊绊,为了不让人发现,只能把话说得缓慢:“也没有生气。”池逾嘴快道:“那你为何无故嘟嘴?难不成还能是索……索吻?”他说完便极为后悔,眼睁睁看着谷蕴真羞愤难当地瞪自己一眼,匆匆转身就走。池逾坐在桌上抽自己的嘴角,心道自己难不成是调戏多了小姑娘,油腔滑调就成了习惯,怎么对着谷蕴真也这么没有脸皮……可惜池逾的后悔只存活两分钟,两分钟后,他就垂下头,复又观赏起他亲手拍的那张照片。管他什么嘴瓢不嘴瓢的呢。但摸摸脸颊,素来脸皮奇厚的池大少居然脸热心跳了。――――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鞋儿胡同冷冷清清,最尽头的那户人家木门掩蔽,堪堪遮住院中一缕稀薄的阑珊春意。那院落青石台阶生绿,檐下积水滴石穿,尽是一个个的凹陷洞口,景色实在冷落凄清又惆怅。整个破落院子里唯一的一点亮色,便是花坛里的一丛芍药,只是此时不值花季,花丛深绿,也无光泽。每逢下雨便无人上门求画,这里便越发寂寥无人。寻常独居的人多少不养猫狗也侍弄花草,白岁寒心冷意薄,恨不得离世而居,隐遁于市,当个餐风饮露的透明人,更没有那些多余的心思去供养生活乐趣。他的一天极为无趣,如果没有人上门求作,便坐在廊檐下的竹椅上,望着天空坐一整天。唯一可以被称为消遣的活动是作画,但那还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白岁寒其实很讨厌画画。比起动笔蘸墨,他更喜欢拨弄乐器,二胡也好,京胡也好,笙、箫、筝、笛、琵琶……他都学得很心安。故而他偶尔一连许多天卖不出一幅画,断粮缺水时,就会去街边卖唱。听来寒酸,实则也寒酸。谁能想到当初冠绝京华的露水牡丹会成这副落败样呢?天色渐暗,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打在花坛里不开的芍药叶面上,声音略显静谧。白岁寒在檐下点了一盏风灯,火柴却不慎从袖间滑出去,纸盒甩开,细棒散了一地,他将灯放在地上,费力地蹲下/身去捡,才捡到一半。院门口的木门咯吱一声,十分不祥地响了。有人冒雨小跑进来,步履轻快。白岁寒把火柴在盒子里一根根攒好,那人已经急急切切跑到回廊上,蹩脚地演道:“啊,我刚刚正打算从逐香楼回家,天公不作美,倒下起这么大的雨来了,我怕被淋着,忽然想到你家在附近,特地来避避雨。”“……”白岁寒要起身时,右腿毫无知觉,他只能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林闻起殷勤地靠过来,说:“扶我,别扶墙。”他全当没听见,冷淡地别开脸,抵着冰凉粗糙的墙壁,一点一点地支起身体,又从墙边找到拐杖,撑在腋下,打算直接越过林闻起走进里屋。林闻起日日碰钉子,这一点挫折算不得什么,他在原地转身,待白岁寒缓慢地进到屋子里,他便跟进去,摸着鼻子问道:“你不关门,是默认我可以进来吗……”白岁寒提着灯并不言语,他完好的左边侧脸在荧黄的暖光下显得尤为妖艳漂亮,林闻起不由呆了呆,听白岁寒微微侧脸冷声道:“我一个废人,拧得过你吗?”林闻起不喜欢他总提废人废人的这种话,眉尖一蹙就要反驳。白岁寒却不让他插话,紧接着又道:“天底下避雨的地方那么多,你非要来我这里,谁知道你林公子心怀的是什么鬼胎!”林闻起倒笑了,转身合上门,低声道:“我心里怀的什么,你当真不知道?”白岁寒没有说话。他总是那样冷漠,用勉强筑成的冰冷外壳并不熟练地拒绝着他,那裹在心上的坚冰好似坚不可摧,永无消融之日。林闻起便也半生不熟寻着白岁寒的弱处,想慢慢融化他的心。只是太困难了。白岁寒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连简单的伸手去触碰都很难。他这么想着,在心中无声地叹气,走近前去,轻轻接过白岁寒手上的灯,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意地、拂过他清瘦的腕骨。※※※※※※※※※※※※※※※※※※※※实不相瞒,我最喜欢师兄了。附:――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唐·杜甫)《曲江二首》第11章 兜兜转转陵阳城里的典当行这几年逐渐销声匿迹,再不像过去那般随处可见。在时代的洪流里,得以幸存下来的也只剩几间历史悠久的老字号,有一家名叫春江水的当铺,店面开得星罗棋布。其中有一处就在斜阳胡同附近,走两步路便轻易到达。适逢周末休假,谷蕴真不必去琴行与池府,便在他的小院子里把花草都浇了一回。放下水壶时已是晌午,太阳天空高悬,四下明媚如春。他洗干净手,用手帕擦着手指,走到储物间去,把压在大架子上的一个沉重木箱搬下来。灰尘顿时在小小的空间里四溅着飞舞,他摸着锁,咔哒一声打开这口细长的箱子,慢慢掀开箱盖。箱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张琴,这把琴通体漆黑,线条流畅优美,为桐木所制,只是放在那里,便显露出一股难以琢磨的古意,好似一位见惯风尘沧桑、目光沉静的老者。谷蕴真知道它的音色,只消轻轻一拨,琴弦震动便十分清脆铮然,动听如同昆山玉碎。他年少时尤其痴迷这张音质绝妙的古琴,经常整日抚琴,沉迷其中,如痴如醉,连茶饭也全然忘在脑后。他的父亲会笑着说:“早知道我们安安喜欢诗书礼乐,没想到尤其喜欢乐器。我这张琴是早前你爷爷传给我的,相传还跟着明代皇帝颠沛流离过呢。音质确实不错,也耐听。只是安安,你弹琴弹得那样频繁,指尖儿不疼吗?”谷蕴真手指疼,但不会说,因为他更想听那道优美的琴声。谷班主便乐呵呵地与他再一次讲述一遍这张琴的故事,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些无聊的字句。相同的话,就算再有趣,谷蕴真听多了依旧嫌烦,听的时候便盯着脚尖发呆。只是后来他想听,也再听不到了。谷蕴真的手指留恋地悬空蹭过古琴的琴弦,手上的鲜花胎记隐约色似血。狭窄的储物间尘埃已落,他深呼吸一口气,从周围的置物架里找出一只黑色的檀木琴盒,动手将这张琴装了进去。他背着琴盒经过槐树下,芳香漫溢,微风徐徐,忽然毫无缘由地想起谷班主说过的话:“安安,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定要坚持下去的,如果它让你不堪重负,你不需要强迫自己成为那尾釜下游鱼,尽早放下吧。”“就如同那句词啊。”谷班主的神色已经十分灰败,他握着谷蕴真的手腕,昔日神采飞扬的双眸中雾气蒙蒙,沾满泪痕,他像被什么击垮了精神,而不欲令自己唯一的儿子也扎在这深渊黑暗里,磨损一生。他再提气,不如任何一段时期的声气儿,那声音嘶哑难听,竟似噪音。他含泪唱道:“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谷蕴真蓦地回过神来,艳阳天里,全身上下竟然打了个寒战。他才猛然记起,自己方才在回忆的是父亲临终前对他说的话,那最后一句,也是一句切切的劝阻。不得不说,知子莫若父。谷班主果真对谷蕴真执拗的个性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才给他这么一句真切的忠告,让他不要再念着那些过去的繁华。所谓繁华事散逐香尘,水东流不复回,又有曲终人散、人走茶凉,这尽是天理自然,既不可强求,也无从强求。谷蕴真日日夜夜想着念着,可他盛放如花的师兄依旧窝在那个破败的鞋儿胡同里,如同残花,无人问津。谷家班散去的人仍然流落在天南地北,各自飘零,他就知道,一切再也回不去的。可越知道越心焦。先前唱戏的武生归家娶妻生子,在北街上开了一家麻油店,谷蕴真每每经过,便会听到他在里头热情吆喝客人的声音。每当那时,他便会极为痛苦,想道:那可是曾被一掷千金的嗓子啊。现在却那样随便地浸在粗野的市井话语里。如一颗淬火的宝石,那流光溢彩的外壳逐渐变了形,于是最终便要无可避免地失尽美感。“这是您的当票,请收好。”当铺的老板将一张薄薄的纸推到台面上,谷蕴真小心地接过,工整地把纸张折好,放进口袋里。那老板倚在里头漫不经心地敲着烟斗,抖下簌簌的烟灰,一扭头,却见谷蕴真没走,依旧隔着镂空的木栏看他。他惊了一下,不由问道:“谷先生,还有什么事吗?”谷蕴真问:“你们是把它单放在库房收藏,还是中途会抵给别人用?”老板笑道:“这原是不能与别人说的,但既然是谷先生,我透露一二也无不妥。咱们春江水的抵押品,大部分情况就是压在许家名下,到用时才拿去别处,使完便完璧归赵。不过您不用担心,这张古琴大抵派不上用场,最近也不时兴这个,现在少爷们都流行摆弄西洋的那些精巧玩意儿。”谷蕴真便想起前几天池逾拿的那个四四方方叫做相机的东西,便落寞地垂下长睫。老板似乎于心不忍,多说了几句:“只要咱们那个许少公子不来典当行无事生非,您的琴便遭不到毒害。我过往与谷老班主也有些交情,于情于理,总是得多照拂一点的。”“谢谢您。”谷蕴真颔首致谢,起身出了典当行。外头已是夕阳西斜,暮色昏昏。他在才走出典当行没有多久,一个街道也没有走尽,便发现今日的斜阳胡同口有些与众不同――那蹲在远处昏黄路灯下逗猫的人,侧脸似乎有些眼熟。走得越近,便看得越清楚。那人侧脸英俊得不像话,眉眼又挑着勾着,略微含着些不正经的邪气,嘴角上扬,时时刻刻都在微笑,却给人的感觉不是阳光,是危险。谷蕴真忽然不想过去,于是放慢脚步,撇开眼睛,想装作没有看到池逾。黄昏里,这条街道也不时有人来来往往。谷蕴真走到一半,便听到一声怪异的呐喊,从池逾那一边为源头炸开,并逐渐逼近,他抬起头,便看到一团灰影飞速跑来。那前头跑的人脚程快到令人叹为观止,以至于他身后追着的两个年轻男人竟然落下一大段距离。“九明啊――”那灰色的人渐渐跑进谷蕴真视野里,那张如同晒干老橘皮的脸显现出来,谷蕴真牵动记忆,顿时想起他是那个当街骂过池逾的长袍文人,似乎是姓孙。这孙一轩跑近了,看清这两人的样子,更是心中叫苦不迭,叹自己倒霉透顶,居然碰到仇家。谷蕴真才听出他喊的是“救命啊”这句话。孙一轩屁滚尿流地跑过了池逾,朝谷蕴真这边冲来,脚步滑稽得像只被追着要宰杀的肥鸭,长袍松松垮垮,面目邋里邋遢,不知为何好像被人打过,鼻青脸肿,显得满眼狰狞,直奔他而来。谷蕴真这个重度洁癖患者吓得宁愿往墙上贴。就在此时,最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池逾一脚踏出来,伸手挡住那两个追击者的去路。谷蕴真与孙一轩一同震惊起来,谷蕴真是不可置信。孙一轩则是以为自己看见了天方夜谭,连逃命都忘了,只待在那儿,气喘吁吁地发愣。而池逾与那两个人说了些什么,那两人不住地点头,最后竟然转身走了。他转身走来,眸色微沉,用眼刀戳孙一轩,冷冷道:“你不早点滚,还留在这干什么?想跟本少爷乞讨?”孙一轩面色青紫,看似还想争辩,但他才受了这个大少爷的帮助,一时无法慷慨激昂地发表言论,于是憋得极为难受,最后只愤愤不平地丢下一句:“多管闲事!”甩袖就走。自从前几天池逾失言说了那句出格的玩笑之后,后来的几天谷蕴真一直刻意避开他,两人现在还是头一次面对面。池逾拿着那把玳瑁扇子,他给扇尾添了一串鲜红掺绿的翡翠流苏,显得更为讲究。他甩了甩扇骨,低头笑问道:“都四天了,谷老师还没消气?”谷蕴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反问道:“你为何帮他?上回是他在逐香楼前骂你,你是鱼的记性,就全忘了?”池逾道:“……那两个人是逐香楼的伙计,看衣服就知道。他们说姓孙的在逐香楼吃霸王餐,被老板毒打一顿,赶出门来,但还没付完账,又拿不出钱,于是继续打……姓孙的被打狠了才开始逃,一路鸡飞狗跳,都追到这里来了。”谷蕴真蹙眉。但池逾好像想通了什么,原本紧张的眉头松懈下来,释然道:“这老头儿在街上靠作伪为生,什么有名的画家他拿个雕好萝卜盖了章就去卖,被揭发便死不承认,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指责我这儿不好那儿不好,真是稀奇。”他没有回答问题,反倒将话题绕的七歪八扭的,谷蕴真便换了一个问句:“你是来做什么的?”池逾毫不迟疑地说:“赔罪。”谷蕴真转身道:“原谅,你走吧。”他没走几步,手腕就被池逾牵上来,池逾的手或许比谷蕴真的大很多,可以轻易地裹着他的腕骨。谷蕴真蓦然弹起想甩开他,却不期然望进池逾深邃的眼里。他又不能出声,静静地立在原地,等池逾张口。池逾果真说了话,竟是抱怨:“好冷淡,你是怎么了?”谷蕴真仰头看着池逾半晌,深黑的眼底情绪万千,他忽然像换了一个人,冷不防道:“池逾,方才你救一个辱骂过你的人,你就是在以德报怨。凭什么顾左右而言他,故意不回我的话?”池逾顿了一下,笑道:“那我回你的话,你原谅我可好?”他不等谷蕴真说话,便低头,压低声音说:“我的确是在‘以德报怨’,但是你若是非要点破,就相当于是在扒我的衣服,你问得越详细,我就越赤裸坦诚……所以,你还问吗?”明明才道过歉,这下又要继续道歉。谷蕴真耳后根又红了,微皱眉头,含怒带气地瞪池逾,这回转身就再也抓不到了。他的身影在胡同深处消失,池逾倒在原地怅然若失,既打自己嘴巴,又隐约发现自己心底并无悔意。像个快活的混账。※※※※※※※※※※※※※※※※※※※※除了更新我还能做什么嘛!!哼。附:――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锁麟囊》(女主薛湘灵唱词)第12章 散遣心事“angel,我觉得这句话不对。”古朴简约的书房内,苏见微忽然喊他。谷蕴真起身走过去,看小男孩用手指指着的那行字,是论语中的一句话:“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他问:“何处有误?”苏见微煞有其事道:“这里说,天冷了,才知道松柏最后凋零。但是有时候天气恶劣,例如夏天里刮台风下暴雨,这时候不是也能看出松柏比别的植物更坚强吗?再说了,上回池府的那棵百年松树就被大雪压塌了,但是思故渊这边的竹林还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所以岁寒不对,之后凋谢也不对,孔老头就是胡说八道。”“…………”谷蕴真顺着他的思绪一想,居然毫无错误,他撑着桌子发愣,竭力想找出一点突破口堵回去,半天却什么都找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反驳道:“你才是属于胡说八道……”苏见微拿着毛笔,嘲笑道:“angel,你明明就是觉得我说的很对,还无言以对哈哈哈哈哈哈……”谷蕴真确实无话可说,好在恰巧此时,有人大发慈悲地敲了敲门,把他从这个过于灵慧的孩子为难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只不过一回头发现来人是池逾,他的神色便有些古怪了。池逾向来粗枝大叶,没在意谷蕴真的表情,靠着门口用他纨绔少爷的不屑语气道:“见微,一天天的净在那琢磨什么?孔圣人的话你挑什么挑,谁也没叫你把论语当作醒世格言供起来。读书就读书,别搞那些旁的,先学会了才是正经。岁寒什么意思你懂吗?就在那挑挑拣拣。”论牙尖嘴利,苏见微比起池逾还是小巫见大巫,毕竟他那些话还是从这个人身上学的,现在又还小,自然无法青出于蓝。苏见微“哦”了一句,低头继续练字,写了两个字,又说:“池逾期,你不是过几天要去西洋吗?记得给我带口琴,我只要最贵的。”谷蕴真默默小声道:“以勤俭节约为荣,以奢侈浪费为耻。”池逾就轻声笑了,那笑声颇为悦耳,叩门道:“我知道了,哪里能忘呢,回头一定给你们带。”这个“你们”就非常意味深长,苏见微倒是专心练字,不觉有异。谷蕴真却明白池逾说的是折柳那天,随口答应过的甜食,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过脸,去瞧有一段时间没有声息的门口。池逾没走,还站在那里,笑眼飞扬,这么一个翩翩公子,望着人笑得如此美好,倒很能抓人心肺。不知道这人平时寻花问柳,是不是也用这副迷人温柔的面具去蛊惑人心。谷蕴真一般是下午授课,今天却在池家被苏见微拖着多问了许多问题,延了回家的时间,出门时天色浓黑,看时间已经九点半了。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恰好遇见来书房的池逾,池逾有些意外,随口问:“你怎么这么晚还不走?”谷蕴真见他快步进了里间,在里面翻翻找找,动静颇大,担心这人把自己整好的书弄乱,便临时跟进去。就见池逾站在某个书架前,手里掂着几本旧书,右手覆鼻,靠着架子偏头打了几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