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谢桐秋登时脸色一沉。她向来自负容貌俏美,美中不足便是肤色不够白皙,因此常常对镜自叹,更恨被人如此当面耻笑。这时见谢樱时一副慵懒懒的样子,却藏不住嫣然绝丽的风致,尤其是那腻白的肌肤,蒙蒙笼着一层水汽般的汗珠,阳光下泛起莹莹的光亮,竟比天上的日头还显得耀眼。这一相较,俨然又是高下立判。谢桐秋咬了咬牙,嗤鼻一哼:“我可不像阿姊,每日里都是闲暇,今日.我娘亲要设坛祈福,特地叫我折根桃枝摆祭,一定要上头有七只桃实的。”她说着走到旁边,攀着一根桃枝,装模作样地数了数,随即一笑:“你瞧,刚来便找到了,看来还真是应了好意头。”谢樱时本来无意搭理这丫头,只盼着从眼前消失,可听她一句接一句地挑惹,蝇虫似的没完没了,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怨气登时被拱了起来。她暗中捏了块小石子,等谢桐秋折下那根桃枝,便搓指一弹,登时将其中一枚桃子打落在地。“哟,这是六个吧,怎么数都数错了?不过也难怪,你年纪还小么。”“你……你……”谢桐秋气得满脸胀红,将已然无用的桃枝往地上恨恨一摔,指着她道:“谢樱时,你故意找茬是不是!就算是嫡女又怎么样,当我真的怕你么?”“是,是,是,该我怕你,姨母生的女儿,到底是庶妹还是表妹,我还真怕叫错了。”谢樱时翘起脚来,一脸玩味地看着对面被完全激怒的人。谢桐秋那张脸已经铁青,一双稚气未脱的眼几欲喷出火来,但很快又冷凛下来,望着她呵声哂笑。“你怕是还不知道吧,前些日子太后娘娘专程下旨召见了我娘。”这次轮到谢樱时微怔了下。虽然对这种事并不热心,但宫中规矩森严,就算是自家至亲,刻意召见一个毫无身份的妾氏也于理不合。这其中显然没那么简单。谢桐秋见她不说话,以为被震住了,面色得意起来,刻意捋着身上纹饰繁复华美的衫裙。“瞧见了么,这身衣裳便是那时赏给我的,好看得紧吧?再给你透个信,太后娘娘特意连君臣之礼都免了,拉着我娘亲在甘露殿说了好一会子话呢。这恩遇,普天下的女人还有哪个有过?”她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自那以后,这些日子都活在兴奋之中,目光重新落在谢樱时身上时,就像在看一个可怜又可笑的人。“等着看吧,永昌侯夫人的位子只怕过不了多久便要换人了,到时候你就好自为之吧!”谢樱时眼中沉着冰火两重冷色,唇角却一直挑着微笑,等她说完才嗤出声来。“到底是年纪小,见识短,更不知典仪法度。朝廷规制,授爵册封的正室无论是生是殁,其位皆不可由他人僭越继取,任你怎么受宠,也只能是个没名分的妾,你方才那话若是传到宫里去,没准连这身赏赐的衣裳都要褫夺了去。”她说着拍拍手站起身来,忽然双臂一抖,两把碎石激射而出,将左近桃树上的果实打得天女散花般纷纷掉落,笑盈盈地扬长而去。“要有七只果子的桃枝?慢慢找吧!”作者有话要说:(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 1314的地雷*2,谢谢小仙女 流浪小妖的营养液*4第48章 日斜柳暗谢樱时回到甯悦轩时觉得身心俱疲。往常在谢桐秋那么占几句口舌上风, 总能让她生出些快.感, 现在却莫名其妙的更添烦闷, 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踩着木阶上楼,才刚走到半截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焦臭, 其中还掺杂着药草浓浓的苦辛气。她一怔,猛地想起炉灶上熬煮的汤药已被忘到了脑后,暗叫不好,赶忙三两步冲上楼去。阁间里一片熏腾如雾的白汽,两名贴身小婢正在那里手忙脚乱的拾掇,见她回来,都低了头一脸怯懦。“娘子恕罪,我们方才……方才打了会瞌睡, 没看顾好火,等闻到味时上来再看,水……已经煮干了。”“罢了, 是我没叫在旁边留人, 不怪你们。”谢樱时有点多此一举地掩鼻揭开釜盖, 里面的药渣已然焦如黑炭。其实再煮一炉并不难, 可捣好的花汁却等不得,过时便损了成效,药性势必也差了。看来今天又是诸事不顺。或许就像那双再也找不回来的蒲草鞋, 一切都是天意注定,又何苦再强求。“不做了,以后都不做了。”她慨叹了一声, 把药渣全倒了,吩咐安排沐浴泡个凉,顺便洗一洗这身晦气。两名小婢很快收拾停当,又搬来沐桶和热汤,服侍她脱了衫裙沐浴。温热的水漫过肩头,汗渍和沾染的泥尘一霎间仿佛都漂净了,但郁闷和不快却仍在心头萦绕不散。她靠在后面,照旧掬了几捧水扑在脸上,然后把浴巾打横遮着身子,目光微垂。天光倾洒,水中映着淡金色的粼光,随着轻颤在她玲珑有致的胸腹间悠缓地荡漾。这般如雕如琢,娇美如玉的身子,连自己看了都会忍不住多瞧几眼,就算单凭这个,也该能叫他留心才对,可偏偏一腔真心却换来个流水无情。可反过来想想,他若真是这般浅薄的人,怕也不会立下那么大的功业,也不值得自己倾心喜欢。但现下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她出神了半晌,索性不再胡思乱想了,把头向后一仰,半阖着眸看旁边的小婢往桶里倒花叶和香药。“这味道跟原先不一样,怎么换了香料?”小婢赶忙应道:“回娘子,之前那些用完了,这是主母上次从宫里拿的赏物,奴婢们寻思应该是极好的,娘子若不喜欢,回头还是去个信,让广陵那边寄送些来。”这些下头的人到中京时日也不短了,还是改不了口,还是照着在广陵时的规矩,称呼谢东蕴为“主母”。谢樱时隐约记得那回进宫,做太后的大姑姑的确赏了足有七八车的东西,究竟都有什么她却没在意。现在想想,要是真让广陵那边送来,一来路途遥远,十分麻烦,二来冷落赏赐之物未免不敬,传出去说不定又叫人无风起浪。“不用了,我闻着也还行,就这么凑合用吧。”她对这种小事向来不怎么在意,可提到进宫的事,不自禁地就想起方才谢桐秋当面一脸得意炫耀的模样。她倒没心思跟小丫头置气,只是觉得这事实在太过蹊跷。“废正立侧”不光有违朝廷制度,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谢东楼向来最顾忌名声,应该不会犯这个傻。可当今皇帝年幼,内事朝政都由太后把持,真要是刻意有什么打算,只怕什么礼法非议都挡不住。之前觐见时,这位大姑姑倒像是端严持重,处事大度,怎么小姑姑才刚离京不久,就不明不暗地做出这种事来?“我没在这些日子,偏院那边都有什么动静?”旁边的两个小婢知道她问的是皇甫宜,赶忙你一言,我一语地回话,但说的都是些日常琐事,听来听去也没什么要紧的地方。谢樱时不由蹙起眉来,暗忖以皇甫宜的性子,就算暗地里存着算计,表面上也不会露出马脚,更不可能让两个仆婢随便瞧出来。她想了想,又问:“今日那边设坛祈福,你们知不知道?”旁边的小婢一愣,奇道:“娘子也听说了?”“闹腾得那么厉害,谁听不见,八成又是为了谢东楼吧?”“娘子可猜错了。”两个小婢笑望了一眼,其中一人回道,“这回是专门为了皇甫家的三娘子,上月娘子回京之前已经做过一回了。”这下大出意料之外,谢樱时忍不住朝她望过去:“皇甫家的三娘子?她怎么了?”那小婢知道她的脾气,更晓得她的好恶,加了两分幸灾乐祸的口吻道:“听说就是五月节那天的事,皇甫家那三娘子出门赏花,半路里惊了马,车也翻了,人倒是性命无碍,可还是受了伤,而且还伤在脸上,送回家去自己一看,便哭得天昏地暗,差点没闹得自尽。”言罢,又压低嗓音悄声道:“侯君还为这事下了严令,让府上一干人等全都封口,谁若是说出半个字去,便当场拉了舌头,也就是娘子今日亲口问了,我们才敢说出来。”谢樱时听到“五月节”三个字,心里就一阵难受,也能觉出这两人是道听途说,有添油加醋的嫌疑。但皇甫宓出了事受伤的消息多半是不假的,些许小事便闹翻了天也颇为符合她的性子。若是搁在以前,她说不定真会幸灾乐祸,大呼痛快,可现下听说,除了吃惊外,却没有丝毫快意的感觉。说起来,皇甫宓若不是和那个长乐王纠缠不清,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说不定现下已经和狄烻成婚了。而她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再不能存着什么念想。倘若真是那样,自己此刻该是什么心境。她不知道,或许一切也就因此改变,她不会和狄烻有那些相遇,也就不会动情,枉自在这里情牵意乱。可能这也是命数,有人自作自受,得而复失,有人费尽了心思,却求之不得。这么看来,自己倒还不如皇甫宓,至少她和狄烻还曾有过婚约。想到这里,谢樱时已经没心思再问了,草草洗了洗,起来换身衣裳,便转进寝阁里,往榻上倒头一躺。不迟不早的时辰,天光依旧亮得晃眼,院子里满树的蝉更叫得欢畅,仿佛也在笑她痴傻多情,自以为是。谢樱时听得恼怒,拿软囊蒙住脑袋,依旧挡不住那份聒噪,忍不住喊道:“我要歇了,快把窗子都关上!”“啊,这么热的天,再关着窗子,娘子这是……”两个小婢为难地面面相觑。“叫你们关就关,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多话?多拿些冰来就是了。”谢樱时烦得厉害,吼了一嗓子。这位小主子自小脾气便阴晴不定,说不准什么事不对付,好端端的脸色就变了。两人见怪不怪,当即听话的去关窗。蝉鸣声渐渐小了,日头也不再没遮没拦地晒过来。谢樱时仍觉不够,自己动手把帐幔放下来,赌气似的拿薄衾蒙住头脸,忽然却听近处一名小婢讶然道:“咦,这是什么?”她起初没在意,却听那小婢又叫了声:“娘子,是封书信!窗栏外怎么会夹着封信?”莫非是他?谢樱时心中猝然狂喜,甩开被衾的同时一骨碌坐起来:“什么书信,快拿来我看!”她跳下床榻,伸手一把抢过来,看那信封薄薄的极是普通,上面一个字迹也没有,不由又多了两分期待。寻思不能着人眼目,当即吩咐两个小婢下去,还借着谢东楼的话,叮嘱她们只做没见过,否则便拉了舌头。等人都出去之后,她心中的砰跳已难以抑制,连手也颤抖了起来,猜想自己此刻在别人眼里看来定然是笑得一脸傻气。但说来也怪,在驿城分手的时候,不是绝决地让自己不要再想起他么?怎么又会暗着送信来呢?似乎有点不大对劲。莫非是秦烺?这时候定然跟在狄烻身边,特地捎信回来,告诉她驻地究竟在何处。这好像也不大可能,况且就算是,秦烺也大可不必用这般偷偷摸摸的法子。想到这里,她脸上笑意退去,心也沉了下来,望着手里的信封发愣。出神片刻,想不出还有谁会刻意送信给自己,没了期待,反倒多了几分好奇。别管是谁,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哪至于傻里傻气在这里瞎琢磨?她索性也不再想了,撕开信封,拿出里面的纸笺展平来看。上面只有长短一致的两行字,蝇头小楷娟秀整齐,写的是“京中教坊不是良处,曲江水上可否一见”。其实一看那字迹,谢樱时就猜到了五六分,再瞧见“教坊”两个字便已经确定无疑。写这书信的人就是那个教坊里的花魁云裳。除了那次有些冲动地跑去找狄烻算账外,她和这个风尘女子从无瓜葛,也再未谋面。倒是秦烺被那次尴尬的偶遇迷昏了头,一门心思都扑在她身上,连这回从军都不忘暗里偷空子再去见一面。然而,尽管如此,谢樱时仍是忘不了那晚看到狄烻和她同桌而坐,一个言语温柔,一个殷勤伺候的模样。尤其是最后跟秦烺说话时的那份嗲气,之前不知道对着狄烻用过多少次,每每想起来便忍不住生恼。嘴上说从没留恋风尘,可到那种地方去,还能为了什么正经事么?当真是连鬼都不信。这女人瞧来也果然不简单,竟敢送一封信来给她。谢樱时略想了想,唇角泛起冷笑。好啊,正巧闲来无事,倒要看看这云裳究竟能当面说出什么话来。作者有话要说:谢樱时:战书?秦烺:阿沅!别欺负我家云裳/(tot)/~~云裳:???现在是什么个情况……(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流浪小妖灌溉的营养液*4第49章 柔情侠骨谢樱时有意端架子晾着对方, 一直等到黄昏时才动身, 却不料在门口恰好撞见谢东楼回来。更没料到的是, 眼见她大晚上的跑出去,他竟没加阻拦训斥, 只不痛不痒地冷冷交代两句,就径自入府了。谢樱时只顾想着约见的事,也懒得理会,把他的话只当耳边风。夜色初浓,她那顶雕栏挂绸的幨轿停在离埠头不远处。隔着翡翠珠帘看,对面曲江上帆桅如林,舟楫往来不绝,仍是一派热闹景象。这里是中京最像江南的地方, 连寻.欢作.乐的喜好也如出一辙。船宴赏景,歌舞升平,从早到晚永不停歇。她没急着下轿, 略等了片刻, 就有人过来恭敬问询, 谢樱时淡淡地应了一声, 目光仍在江面上找寻。“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特命小的在此恭候,请娘子上船相叙。”一个风尘女子排场倒不小, 不但让下头称呼自己“主人”,还要让她去见。谢樱时暗地里撇了撇唇,心说反正已经来了, 在哪里见倒也无所谓。她下轿吩咐随行的人先回去,然后由那仆厮引着走到埠头,上了早已预备下的小舟,朝江心处驶去。夜风轻拂,水声潺响,远处朦胧的山影与近岸灯火连绵的街市融为一体,俨然成了别样绝美的画面。顺着那仆厮所指的方向,江心处果然有一艘不大不小的画舫,上面灯彩流莹,却不似其它船上莺莺燕燕的热闹。等离得再近些,就隐隐听到有雅乐歌声传来。“月如霜,风似水,乌篷渔火,夜灯千家垂,楼桥边上人语碎,江畔听潮,未曾闻,心已醉……”那歌声娇柔婉转,与清悦的阮调相得益彰,竟是说不出的动听。谢樱时也有些入迷,不知不觉,小舟已靠到了近处,隔着不远就看画舫的厅廊下坐着个淡衣素衫的女子,头髻却梳得精致,还簪了朵娇艳欲滴的牡丹,一简一繁反衬出清雅不失华贵的风致。相较之下,谢樱时蓦然觉得自己精心挑选的这身打扮有点稍显隆重,好像太过刻意了。她像失了一招似的,心下有些不快意,眼瞧着对方也抬起头来看向自己,淡淡一笑,搁下阮琴,起身到艄头相迎。“娘子果然守约,贱妾这厢有礼。”还没等小舟贴到舷侧,云裳便已含笑行礼。谢樱时依着身份,只略略颔首,等仆厮放下木桥,便端着姿态,四平八稳地走过去。“家里出入不便,倒叫你久候了。”她刻意带着两分倨傲戏谑的口吻,云裳的脸色却丝毫未变:“娘子是千金贵体,能蒙赐见已是难得,稍等一会又何妨,况且我这茶也还没烹,稍时煮成了,刚好请娘子品评。”言罢,朝厅内比手相请。到底是见惯了场面的风尘女子,无论何时都是一副谈笑自若的好脸色,见了人也不说正话,也不知在弄什么玄虚。她淡笑着道声“有劳”,也不客气地往里走。偌大的船厅内空荡荡的,三面挂着薄纱帐幔,正中铺着一张矮几,上头釜器齐备,旁边的小炉里炭火荧荧。后面的台架上摆着一张古琴,还有刚才她和着歌声弹奏的阮琴,紫铜香塔上降降地烧着檀香,烟气袅袅,湍然倒流如瀑。看来这风尘女子倒还有几分风雅的情趣,要不然也没法子迎合那些达官贵人,成了教坊中的头牌。云裳请她落座,自己却依着茶道礼仪,跪在蒲垫上,用两片新鲜的青竹夹着茶饼,放在炉火上烤。当今天下茶艺盛行,谢家女自然是此中高手。谢樱时自幼跟着小姑姑耳濡目染,也深谙此道,这个云裳若是知道她的身份,还敢当面卖弄,也不知是什么心思。她见对方烤茶的手法果真颇有几分造诣,不由更觉有趣,微微凑近茶釜嗅了嗅。“你这茶器刚醒过,用的还是三十年窖藏的罗浮春。”云裳回眸微笑,夹着茶饼在炉火上翻转:“娘子果然是行家,一闻便知道了,正是三十年的罗浮春。”谢樱时却在纳闷,这种酒素来是贡品,若只是五年十年的,京中上等的酒肆里也能重金尝到。然而三十年以上的罗浮春历来都是宫中窖藏,别说坊间,连朝中一二品的官员也极少获赐,也就只有宗室藩王和几家外戚勋贵能偶尔得一些,珍贵自不必说,更不会有人拿来醒茶器。“这酒是那位姓秦的郎君送你的吧?”谢樱时并不在意她暴殄天物,却忍不住好奇,索性直接了当地问出口。“若真是那位小郎君送的,贱妾便真不敢用了。”云裳依旧答得淡然,从桌案下拎出一只小坛子放在她面前:“这是家父在世时的旧藏,我一直留在身边,现在没人饮了,索性便拿来做这个用,也省得睹物伤情。”一个风尘女子的家里能有这种旧藏?谢樱时兀自不信,拿过那坛子看了看,里面散逸出的酒香果然和茶釜里一模一样,但坛上的封贴却果然跟秦家的全然不同。她暗暗吃惊,不免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女子,见她言语间泰然自若,似乎真不是在撒谎。其实当初第一次见时,就觉她和寻常的青楼女子不尽相同,听说本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臣子重罪不但祸及自身,妻女也要没入教坊贱籍,沦为声色娱人的玩物……谢樱时脑中转了个来回,忽然在想这云裳必然就是如此,说不定是受了冤屈,一心想着找个稳妥的靠山,能有朝一日能为家里平反昭雪,狄烻、秦烺都是如此。可这种事毕竟难比登天,那两人也不能让她得偿所愿,现下病急了乱投医,居然找到自己身上来了。谢樱时向来不喜欢别人拐弯抹角地耍心机,却对这女人生出了兴趣。“你既然想求我帮忙,总也该坦诚布公吧?”她将那酒坛推回去,睨着对方撇了撇唇,“不知令尊原来身居何职,又受了什么冤屈获罪?”这次轮到云裳一怔,回头诧异地望着她,像是没想到方才那番对话会让她品出这番含义,随即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怨不得阿骨说娘子至情至性,敢说敢为,老夫人和狄帅都喜欢得紧,今日一见便知道了,果然是副热心肠。”谢樱时不料她忽然说出这话,双颊登时飞起两片红来,也不知阿骨为何对她毫无避忌,这等言语也能传来传去。人家喜欢她么?那狄老夫人许是不假,可狄烻呢?若他真有这个心思,自己现下就不会坐在这里一边看人家神神秘秘的煮茶,一边胡乱猜疑了。她越想越觉得难为情,心头不禁有气,知道当面不能承认,更不能失了气度。“你怕是误会了,狄家与我外祖家是世交,狄将军算起来还是我的叔父辈,因此两下里并不见外。你既与狄将军是旧识,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念在他的面上,我定不会视而不见。”听她硬绷着劲矢口否认,云裳又抿唇笑了下,跟着便正色.起来:“贱妾失言,还请娘子恕罪,今日冒昧相邀,的确有件事拜托,但与家父无关,还望娘子不要误会。”她顿了顿,又道:“但说到开诚布公,贱妾以为甚是应该,不知……娘子可曾听说过永安姜氏么?”话刚出口,谢樱时的脸色便陡然变了,紧盯着她,迤迤站起身来:“永安姜氏……莫非……府上是前朝皇裔?”作者有话要说:(づ ̄ 3 ̄)づ谢谢 小仙女 流浪小妖的地雷~第50章 夜长梦多永安是千年古城, 渤海望郡。三百年前, 中原兵戈连绵, 姜氏扫灭群雄,定鼎于此。可惜享国未及十载, 便被权臣高氏取而代之,落得个二世而终的下场。但凭着“禅让有功”,子孙后代倒是得以保全,还获封了王爵,历来颇受礼遇。然而,热茶终归有放凉的时候。几年前,姜氏篡逆谋立的消息忽然风闻天下,并且查出了实据, 先帝震怒,下旨收夺了敕书铁券,诛灭全族。这事当年轰动一时, 街知巷闻, 人人都以为姜氏从此在湮没在黄土之中了, 没曾想中京竟然还有后人在世。谢樱时将信将疑, 但这种事似乎不大可能无中生有的坦诚相告。尤其是对方眼中的凄伤,全然不像伪饰的虚情假意,甚至一望便能刺痛自己深藏在心底的伤痕, 不能不为之动容。但凄伤只在云裳眼中短短停留了一瞬,很快便隐没在轻婉的微笑间。“亡国遗民,再也休提, 能有命在已是上天眷顾,娘子是当今圣朝贵戚,更不必在意贱妾这等卑微之身。”说着,又请她上坐。谢樱时却没法子再将她看作寻常风尘女子,当真依着登门做客的礼数端然坐下来,一时间反而更猜不透对方邀她前来的用意。云裳的目光早转回茶饼上,看那前后的外皮都已烤至微黄,陈色尽褪,浓郁的醇香飘逸出来,便换做一手拿竹夹,另一只手朝矮几上够。谢樱时知道这是要什么,不动声色地轻手拿起铜闭子递过去。云裳微怔了下,看她眼蕴诚意,也和然点点头,接在手里,把火掩小了几分,又略烤了烤,就将茶饼用白藤纸包了,放在一旁静凉。这副不紧不慢的悠闲模样叫人瞧了着急,但此刻再开门见山的说话又怕失了气度。谢樱时索性也不急了,见她抹净了茶釜,架在炉火上蒸烘,便故意随口问:“水分咸甜、甘苦、清浊、浓淡,天水为上,泉水次之,井水最下,天水之中又以晨起朝露为珍品,既然肯用三十年的贡酿醒器,这煮茶之水想也不会随随便便吧?”说话间,目光早瞥向矮几后。“娘子实在好眼力,这水看来藏也藏不住了。”云裳掩唇叹笑,果然又捧出一只粉彩小坛:“今年天干,从春末到现下,一日不落,可怜也就集了这么一点,今晚都用了,请娘子尝一尝。”谢樱时心下暗暗惊讶。露水采集极为艰难,她虽然不怎么钟情煮茶,但研习医术做药引时,也会张个布兜收集。这东西时辰早了采不到,等日出后水质又不再干净清醇,用不得了,所以每每只能熬上半宿等着,连着几晚就耐不住性子了。这云裳居然可坚持数月如一日,此等耐性当真不是寻常人可比。不过,若不是这样,只怕也没法子活到今日,又在那种地方熬到现下。谢樱时起了好奇之心,揭开盖子俯近嗅了嗅,便闻到一股甘甜清新的味道,的确是露水无疑。“果然是好水,这茶若不吃,便当真可惜了。”云裳眼见茶釜内水汽已蒸干了,便小心翼翼地将整坛水徐徐倒进去,拿手背隔着纸试了试温凉,觉得差不多,取开掰成几块,放在石臼里研碎。上箩筛出细末,用木杓舀出两勺放在青瓷盏中。这时候炉上已传来微响,釜内的水也泛起微漾。云裳趁着初沸就盛出一碗倒进青瓷盏里,拿竹筅搅拂,须臾茶汤中便泛起一层白如乳脂的饽沫。“好茶。”谢樱时由衷赞了一句,暗地里却不免和自己的茶艺品较高下长短。“贱妾班门弄斧,不值娘子一赞,当初学这点茶功夫,不过是为了凑个闲趣,说起精通,还不如我那兄弟。”谢樱时隐隐听出弦外之音,像是有备而来,点点头,顺势接过话:“似你这般风雅之人,兄弟也必然不俗。”“哪里有什么不俗。”云裳自嘲似的笑了笑:“那时候十六七岁的年纪,人是极聪明的,可惜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读书不用心,总是爱玩,说话也没个正经,想想倒和那位姓秦的小郎君有几分相似。”云山雾绕地扯了半天,这会子才刚说到正题上。谢樱时索性不言声,就听她又叹道:“其实他第一次来,贱妾便在暗中窥看过,故意不开门相见,那晚他和娘子一同闯进来,便有些情不自禁的想留他多看一看,后来时候长了,越来越觉得他像我那兄弟,也越发的放不下想见,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可这样终究不是个法子……”说话间,那盏茶在她手中已水.乳.交.融,上面一层层的细纹如堆雪漫漫,云卷苍穹,单只是瞧便有说不出的精致。她将这盏调好的茶敬到谢樱时面前,等她接过去,品了一口,才伸手入怀,摸出件东西放在矮几上。谢樱时垂眸看了下,见是她交给两个秦府小婢应付差事的那支翠翘,也果不其然真被秦烺拿来做了人情。“贱妾曾为人妇,现在又在教坊为奴,那位秦家小郎君人是极好的,又是那般尊贵的家世,万万不可在我身上浪费光阴,消磨意志,今日请娘子来,就是为了这句话,还望将这支翠翘交还给他,以后莫再到教坊去,云裳也不会再见。”谢樱时早猜到她要拒秦烺于千里之外,可听到最后句话却莫名刺耳,更登时想起狄烻来。不会再见,不会再见,还真是相熟得紧,连回绝人的口吻都如出一辙。她不自禁地有些着恼,将茶盏搁在一旁,故作为难地蹙起眉。“他的脾气你怕还不太了然,若我去说,十有八.九惹得他更放不下,所以……这东西还是你亲自来还。”云裳对她神情间微露的情绪恍若不见,叹气道:“贱妾也觉得该当面做个了断,可秦家小郎君眼下在狄帅那里,相见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与其这般拖延,不如及早了断,娘子莫非真不肯帮这个忙?”谢樱时不是不肯帮,只是不想这么无缘无故的被人“使唤”,尤其连眼前这个女人都知道狄烻驻防去了哪里,而自己却一无所知,更让她心怀不忿。况且被秦烺看中,与云裳而言是个逃出苦海的好机会,这么毅然决然的拒绝,让她不能不怀疑和狄烻有关。然而这话不好当面说破,倒不如趁机做个交易,把狄烻的去处套问出来。“你当真不喜欢我表兄?”谢樱时轻咳了两声,含笑看她。“方才已说了,贱妾并非良配,只会误他,娘子也不希望自家表兄误入歧途吧?”云裳目光坚定,看不出丝毫迟疑和不舍。还真是片刻都耽搁不得,谢樱时暗暗打定主意。“既是这么说,那也没法子了。其实么,我去也不是不可以,该怎么同他说,你不妨写一封书信,我连这支翠翘一同送过去,不就成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