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屿,告诉我。”男人并不急着得到答案,他转而对骨科大夫道:“我先带他出去,一会回来。”骨科大夫爽快同意,让护士叫下一号。薄覃桉扶着游屿下床,游屿的手刚碰到他的手臂便缩回去,他问:“我妈妈还在外边等我,我现在……”“没关系。”薄覃桉心平气和道:“带你去其他诊室。”“我,我不去。”游屿听罢整个人立即缩回诊疗台,双手紧紧反扣住台沿,指尖泛白掌心通红。“难道要我现在出去找你家长吗?”世界上最诚实的是身体,世界上看穿谎言的是医生,身体不会造假,精密而冰凉的机器记录事实,任何病症,无论如何隐瞒都不会逃过医生的双眼。医生用经验判断,用事实证明。舒少媛去医院看游屿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但对薄覃桉记忆犹新。因为薄医生这张任谁看了都会过目不忘的脸。舒少媛坐在走廊,看到薄覃桉扶游屿走出来时提着包包站起惊讶道:“是您?”她又把视线放到游屿身上,游屿的脸色略显苍白,薄覃桉又是游屿之前在急诊的医生,舒少媛立即联想到许多不太好的事,“医生,我家孩子他。”“恢复的很好。”薄覃桉对舒少媛说,“我带孩子去做检查,一会还会回来,您可以在这等待。”舒少媛鲜少到医院,医院人满为患大厅内吵吵嚷嚷的,她听到薄覃桉愿意带游屿去做检查自然高兴道,“谢谢您,我就坐在这等,有什么事您叫我。”游屿被薄覃桉扶着,几度欲言又止,最终低着头听舒少媛对薄覃桉道谢。薄覃桉带游屿去了急诊的休息室,急诊是整个医院最忙的地方,只有刚进去时迎面来的护士看到他向他打了个招呼。不远处的人浑身是血,出血口在手臂,粘稠的血液源源不断从敞开的血口喷涌而出,护士高喊值班医生的名字。“周医生!周未!”“周医生!”更远的护士长在此时也加入呼喊行列:“小周!小周!”护士长扯住抱着医疗器械奔跑的实习生,“周医生呢!叫周医生!”“这!”“嘶啦!”最右侧那一排拉着白色帘子的急救床其中一间猛地露出一个手持气管插管器械的医生。周未先是看了下第一次叫自己的护士,又盯着护士长身边的病人观察片刻才又扯着嗓子喊:“先止血!先带去清洗,一会我这忙完缝合。护士长你那个怎么回事?先带去……薄覃桉?你怎么来了?缝合的那个给他给他!”周未面露喜色,似乎挺佩服自己眼睛在人群中随意一扫,就这么轻而易举将薄医生给择了出来。也不知怎么的,听到周未这一声喊,游屿莫名松了口气,“薄医生,您现在这么忙我就不打搅,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回去。”他连给薄覃桉后话的机会都堵死,只待他同意,自己便立即回去找舒少媛。“先去休息室。”护士已经带着病人朝他们这边走过来了,薄覃桉显然没把游屿的话听进去,长臂一捞直接将游屿扛了起来,几步跨到休息室将游屿塞进去关好门。他甚至没给游屿挣扎的机会,更没收了他的拐杖。游屿听到门芯扣上的咔哒声后,挣扎的欲望也随之熄灭,一蹦一跳去找能够坐下休息的地方。医生的休息室无非是床和摆放各式充饥食物的长桌,这间休息室收拾地整整齐齐,昏暗一角摆张单人床,靠近窗户的地方摆放直径大约一米的圆桌,还有个棕色的小花盆,里头是还未长大的龟背竹,两根瘦弱的竹竿顶着比手掌还大的宽叶,摇摇欲坠。圆桌上的书籍似乎是翻了很多次,封皮边缘已经被磨地起了毛边,却又在所有者的保护下书角并未卷起来。翻开第一页,右下角整齐写着“薄覃桉”三个字。游屿将其他书也挨着看了遍,主人都来自同一人。看过这些书后,游屿又仔细观察了遍休息室,所有陈设收入眼底,再联想之前去过的薄家,两者之间的风格相同。他这才明白,休息室是薄覃桉自己的。怪不得能够上锁。洁白的墙壁上挂着木质黑色挂表,薄覃桉重新出现在游屿面前时,分针从一走到七,正好半小时。整个休息室只有床边立着一个小板凳,游屿坐在凳子上,上半身趴在床边昏昏欲睡。他听到开锁的声音,想醒来但却始终无法从汹涌的睡意中脱离,那个黑色的高大身影挡住他眼前的所有光线。“天黑了。”游屿提不起一丝力气,用气声说。“好好休息。”薄覃桉俯身将游屿抱起,将他放在床上。游屿动了动手指,下意识道:“我妈妈她还在,还在诊室。”“没关系,睡吧。”薄覃桉话音刚落游屿便彻底没了动静。他似乎总是在薄医生面前睡着,毫无防备。游屿再次醒来时是被那个叫做周未的医生叫醒的,周未提着饭盒说,“画家弟弟,起床吃饭。”游屿闭着眼用盖在小腹的薄毯蒙住脑袋,背过身双手捂住耳朵。周未一屁股坐在床上又推了推,“画家弟弟,别睡了,不能空腹打点滴。”“……”时间静止了下,紧接着游屿猛地从床上坐起将毯子扯过:“什么?打点滴?!”“先吃饭,薄医生稍后就到。”周未拍拍游屿的手,像薄覃桉之前检查手臂那样将游屿的袖口掀起。满意道:“上次淤青散了几个月?那批实习生回学校报道了。”游屿挣脱周未魔爪,垂着眼不说话。“啧,等着。”周未见游屿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也不再逗他,叮嘱游屿饭要趁热吃后离开。周未前脚刚走,薄覃桉后脚便提着一大袋不明物体进来。医用器械特有的软塑料袋摩擦声,周未说的不是假话。游屿冷道:“薄医生,我家长还在等我。”薄覃桉走到游屿面前,“如果你真的在乎,就不会在这睡着。”“游屿,你不想回去。”男人一针见血。游屿气笑了,“您把我从骨科带到急诊,急诊不忙吗?”“舒女士听到你在学校有好朋友很开心,让我告诉你在太阳落山前回家。”薄覃桉又补上一句,“邵意说学校有小组作业,回去别露馅。”“薄医生。”游屿沉声,“我有我的安排,您也有您的工作。”“先吃饭。”薄覃桉根本不听游屿发火。“我不吃!”游屿强忍住想将手边一切能够砸的东西统统丢出去。“开给你的针剂是用来补充营养,之前一直吃的药也要全部换掉。”薄覃桉从塑料袋中拿出一瓶装有透明液体的塑料瓶。“游屿,断药的后果得用更多的东西补回来。”游屿躲避薄覃桉的视线,哑口无言。之后便顺利多了,薄覃桉打开饭盒并将洗好的铁质筷子一并递给游屿,游屿坐在桌前沉默地用餐。他只吃菜,不吃含有碳水的大米,更连肉类都不碰。“邵意说你很喜欢吃肉。”薄覃桉就坐在游屿对面监视他。游屿想说什么,嘴中的青菜咽下去后双眼立即涌上来一股暖意,紧接着化作冰凉液体夺眶而出。他将头埋地更低,清澈透明的液体一滴滴全部落在一口未动的鱼肉上。“您说过,药里有激素。”游屿轻声,“我不能忍受镜子前的自己一天天变形。”薄覃桉没动,仍旧以方才的姿势注视游屿。“激素很难减下来,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他的声音染上几分颤抖,但仍旧坚定,“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比健康还重要吗?”薄覃桉问。“医生的确很厉害,我承认,是我擅自断药。”游屿用手背抹掉眼泪,“可那又怎么样?”“您以什么角度质问我?又有什么资格?”游屿放下筷子,展开双手又缓缓合住握拳,再展开,让薄覃桉看到自己的掌心。“我需要的是这,不是腿。”“只有这里能换来我的前途。”“哪怕终身残缺。”薄覃桉说。游屿弯眸笑了,“是。”这些都不重要,一辈子坐在轮椅上都不重要。那天游屿是输液后才回家的,薄覃桉没强迫他,他也没挣扎,只是两人再未交流一句。薄覃桉的手指很凉,但掌心又很热,他将细小的针头全部推入血管时游屿第一次觉得打针很疼,比那些实习护士将针戳进去又因漏针在肉里来回捅还要疼,疼得他紧紧闭眼,下唇咬出一道深深的牙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显然更知道怎么照顾病人,薄覃桉甚至拿来暖宝宝让游屿垫在胳膊下。输液快要结束时,薄邵意来了。薄邵意说奉命送你回家。“薄医生呢?”“手术室。”薄邵意把游屿需要带回家的药统统装进自己包里。游屿叹道:“明天我把药钱还你。”“用不着。”薄邵意笑道,“医院职工买药有优惠,我爸还有医保卡,不花钱。”回家正好赶上下午饭,舒少媛留薄邵意一起吃饭,并站在厨房对游屿说:“小屿,晚上妈妈吃半颗苹果,剩下半颗给你做加餐。”“好,谢谢妈妈。”游屿面前摆着一只空碗。江萍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薄邵意的碗中早已堆满舒少媛夹给他的香菇小油菜,以及色香味俱全的小炒肉。在此之前,游屿并未动筷。“什么好吃的要留到现在才开吃!”薄邵意一副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的好奇。“没什么。”游屿话音刚落,舒少媛招呼薄邵意趁热吃,肉稍微一凉味道就不好了。“小屿最近要减肥陪我去年会。”舒少媛正说着,薄邵意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就像游屿上午看到薄覃桉生气时的表情,父子两如出一辙。薄邵意忍不住提起声音道:“你就吃水煮菜?”“邵意,你……”“没康复的病人每天就吃这个?!”薄邵意背对着舒少媛,控制不住地翻白眼。“怪不得我爸说。”“薄医生说什么?”舒少媛好奇。“不。”薄邵意飞快调整情绪,回头对舒少媛笑。“什么都没说。”第十三章虽这么回答,游屿仍然感受到了来自薄邵意所散发出的怒意,他全当没看到,甚至没再抬头看他。饭后薄邵意帮忙收拾,却被江萍赶去和游屿玩,游屿前脚进画室,后脚薄邵意便开门钻进来。薄邵意说:“没有什么对我解释的吗?”游屿眨眨眼,什么?他又问薄邵意蹭饭结束怎么不回家。薄邵意几乎是下意识说不,走到游屿面前,沉默片刻单膝跪地以一种仰视的姿势对游屿说:“是因为不吃饭才去我爸那输液,是吗?”游屿:“薄邵意,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告诉我是或不是。”“是。”游屿很爽快,甚至连隐瞒都懒得再找借口。“谢谢你。”游屿低头从画架上取下一根铅笔,又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刀片推出三格,极其缓慢地将削去木质棱角。铅笔裹着绿色漆面,内里是带着浅红色的木料,木屑顺着游屿的掌心掉在他放在腿上的毯子上。“让我能好好吃午饭。”游屿声音很低,低到他自己都快要听不到。“也请你代我对薄医生道歉,我不该对他发火。”游屿指了指不远处随意放在地上的速写,“今天我要画三十张这个,现在就得开始。”少年说罢低头又去削黑色的铅芯,薄邵意被游屿扯着话头一来二去竟不知道要说什么,索性站起道别。从他的角度能够看到游屿洁白的脖颈,薄薄皮肉下覆盖着的脊椎,以及被衣物遮挡若隐若现的锁骨。游屿喜欢穿毛绒绒的毛衣,锁骨就像是被白色绒毛簇拥着般,从视觉上变得更加剔透。某一瞬,他觉得游屿很可怜。但下秒游屿便用晶亮的眼眸对他说,“怎么还不走。”语气轻快,说得格外绝情。……总算是在年前彻底丢掉了拐杖,在游屿的努力下,也更在薄邵意的坚持下。节食减肥拒绝吃药被薄家父子分别撞破后,游屿也终于被列为一级保护动物。傅刑得知游屿极端行为后挑了个舒少媛不在家,江萍出门买菜的空挡跑去游屿面前大发雷霆,游屿制不住傅刑,只能任由他噼里啪啦似爆豆子般口吐芬芳。自此一日三餐照吃不误,药都被站在统一战线的哥俩掌管,每日饭后发放。好像是幼儿园老师般,对唯一的游屿小朋友采取特殊照顾。深冬严寒,伤了腿后游屿总觉得自己的精力不如从前,抵抗力也是。以往过冬只需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再加上一件长袖,可今年他居然在长袖外又加了一件厚厚的开衫毛衣,添置一条足以将整张脸都埋进去汲取暖份的羊绒围巾。高二学期结束,新的学期就是真正的毕业班,期末考试结束与寒假补习无缝衔接,学校在一周前发了通知,要求每个班级的学生规划好期末考试结束后短暂的两日放假时光,而后重新投入紧张的学习。高中老师改卷子很快,通常早上考试下午就能出成绩,游屿的数学成绩稍有进步,英语仍旧不上不下,文科一切平稳在正常发挥的范围。倒是薄邵意的成绩两极分化严重,英语接近满分,数学还算看得过去,语文创全年级新低。成绩表没出,语文老师便从教室外冲进来抓人,薄邵意肩膀挨着游屿的,极其可怜道:“看在我帮你挡庄菲菲的份上……”“薄邵意在哪!”语文老师顶着他那光可鉴人的大秃瓢站在教室门口扯嗓子吼道。“小屿。”薄邵意脸色惨淡。游屿递给薄邵意一个放心的表情,“一会来救你。”后来听语文课代表说,批阅到薄邵意的时,试卷并没有全部改完,但语文老师这个秃瓢男人凭借男人第六感准确预测薄邵意必定年级倒数第一,当即丢了改卷的红笔来抓人。事实证明男人第六感某种程度媲美女生六感,薄邵意的确是学校四年内毕业班语文成绩最差。周围同学陆陆续续收拾书包离开教室,游屿掐着表觉得薄邵意进去的时间差不后拿着自己的作业去办公室捞人。英语老师正在语文老师身边当和事佬,极力强调薄邵意海归身份。“我们对待海归就要稍微放宽点,毕竟国外回来的孩子接受的学习教育都是西方那套,国内的教育他现在能消化已经很不错了。再说国外又不学英语,你看他说普通话字正腔圆没带洋腔这不就挺好?”英语老师捧着保温水杯低头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嘶溜猛吸一口又说,“薄邵意就是基础知识弱。”“他英语考得好你就向他?”语文老师抖抖打满错误的试卷,“作文总会写吧?英语作文满分语文作文不会写?你是不想写还是跟我作对?为什么不写作文!”“你要是写作文,我还能给你感情分?”“老师。”游屿站在办公室外打报告。语文老师面红耳赤气急攻心,“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游屿?”游屿小步走进办公室,将作业中的阅读题那面放在语文老师面前说:“这道题我不是很懂,想请您讲讲。”语文老师向来喜欢游屿,游屿写得一手漂亮作文,老师总是对自己喜欢的学生宽容,当即嫌弃地对薄邵意摆摆手:“快出去快出去,别在我这丢人现眼,天天跟游屿形影不离也没见你学人家一点好习惯。”“谢谢老师!”薄邵意终于松了口气,对游屿投去感激的目光,游屿飞快的笑了下,并示意他快去收拾书包,一会回家。对于别人来说,两天假期虽短,但好歹能睡两天好觉,但游屿就没这么自由。舒少媛之前提起过的年会就在明天举行,定做好的礼服早几天便送过来挂在衣柜。游屿的体重总共上涨十公斤,从体重秤上下来时舒少媛脸色很不好,游屿很识趣地回画室画画,一直画到舒少媛气消端着水果进来告诉他多补充维生素。十几岁正是男孩长身体的好时候,游屿个子高,二十多斤的肉像白长似的,除了腰围稍有增加,其余还真看不出来什么。画家常有,而长得漂亮又有才华的女画家不常有。舒少媛一袭红色晚礼服曼妙登场,立即赢得在场所有人的关注。舒少媛师从名家,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有个好老师领路。她自己本身的流派与游屿所喜欢擅长的不同,为游屿日后画技精进,她只能放弃亲自教导游屿的想法。舒少媛早就为游屿找好了老师,也已经和对方商量好拜师时间。就在这个名家云集,属于创作者的聚会,看似轻松实际正式的场合。游屿对油画感兴趣,舒少媛为找适合游屿的老师费了不少劲,通过自己的人脉进行艰难的牵线搭桥,总算是联系上了最近回国定居的一名油画大师。这位大师起初不愿意见舒少媛,舒少媛只能将游屿的画以邮寄的方式送到大师面前,好在游屿足够争气,大师收到画作的两日后主动联系舒少媛,并表示愿意再看看游屿其他的作品。年会中也有许多资深职业策展人参加,舒少媛同策展人聊天商讨合作,游屿一个人坐在角落吃小蛋糕。会场内像他这样的同龄人的也很多,大多都是画家们的得意学生,带来见识世面拓展人际交往。游屿一个都不认识,也不怎么愿意和他们交流,不远处那群同龄人做游戏自我介绍都快玩出花了,他这边倒是小蛋糕吃了一个又一个,草莓味的,巧克力味的,最后认为抹茶味最难吃。舒少媛与一名看起来年纪在五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边说边笑,缓步向游屿走来。游屿吞咽蛋糕的动作明显变慢,意识到什么后连忙拍拍身上的蛋糕渣,快步上前。舒少媛对儿子的聪明懂事很满意,笑着介绍身边这位对游屿来说十分陌生的男人。“这位是著名油画大师,陈卡斯前辈。”游屿礼貌道:“陈老师好。”陈卡斯一身深棕色西装,头发花白,剪成利落的短寸,眼角虽有数道皱纹但他整个人精神面貌十分饱满,声音也格外富有播音员那种特有的强调,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字正腔圆。“你就是少媛的儿子,叫游屿对吗?”“是。”游屿冲陈卡斯露出格外乖巧灿烂的笑容,“您叫我小屿就行。”国内油画发展并没有国外那么迅速,许多擅长油画的画家都会出国进行深造,闯出名气的大多都会在国外定居,陈卡斯便是最先出国进修的那批。如今已到半只脚踏进坟墓的年纪,对祖国的怀念越来越深,回国的欲望也更加迫切。回国后遇上游屿更加令他欣喜。陈卡斯在国外大学教学却没有收异国学生,作为国人,始终是想将自己一身技艺都交给和自己同样皮肤同样血液的同胞。在业内名家的见证下,舒少媛的儿子成为陈卡斯的第一个徒弟。陈卡斯握着游屿的手扬声道,这孩子也将是我最后一个学生。游屿手脚发凉,垂在身侧的左手藏在身后颤抖地格外厉害。在众多道羡慕的目光下,他觉得自己无处遁形,就好像是被人扒光了皮丢在日光下暴晒,所有灼热都让他感到刺骨般的疼痛。疼痛仅止于表面,内里大约是被切断了神经,像石头般毫无痛感,他扯着嘴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我一定会努力。”游屿说。“也谢谢妈妈。”他又抬头看舒少媛。可舒少媛根本没有回以他作为母亲的温柔,而是对陈卡斯说:“我家小屿以后就拜托前辈教导,小屿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校内寒假补习那天,游屿是坐着陈家的车来校上课的。校门口正好碰上停自行车的傅刑,游屿跳下车冲专程送他上学的陈卡斯挥手再见,“老师您路上小心。”陈卡斯将车后座上放着的纸袋拿到前头来,通过车窗递给游屿,“你师母看你早上没吃多少,要是下课饿了就吃点。”纸袋里是昨晚游屿和陈卡斯夫妇一起做的小面包。游屿点头,“好的。”目送陈卡斯离开,游屿脖颈立即搭上一条手臂,傅刑的声落在他耳边:“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第十四章“老师。”游屿老实交代。年会结束后陈卡斯邀请游屿去家中做客,舒少媛开心地将游屿打包送到陈卡斯那,陈卡斯的夫人是个美丽的法国女人,一见到游屿便格外喜欢,拉着游屿满屋子参观。游屿在陈卡斯夫妇的照顾下度过了格外充实且温暖的一天一夜,直到现在满脑子都是师母昨晚那道充满法国味道的中餐。傅刑之前就听游屿说过,舒少媛要为他找老师,“什么时候?”“年会上认的。”游屿笑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都快紧张死了。”傅刑看游屿的表情就知道他心情不错,当即从兜里掏出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塞到他手里,游屿嗯了声,傅刑提着声说:“恭喜。”“谢谢。”虽说是寒假补课,但一切都严格按照高三上课时间规定,甚至将晚自习延长至十点半。非住校生十点半回家,住校生得待到十一点,火箭班的尖子生甚至有可能被老师留至十一点半。目前还没分班,全年级先按十点半十一点的作息走。学校每年升学率高,一切归于远近闻名的魔鬼作息。早晨六点就得到学校进行早读,早读前跟着广播全体起立宣誓高三备考誓词,七点二十结束早读,七点半开始第一节 课。庄菲菲托人给游屿买了瓶草莓牛奶,游屿喝不惯这种小女生喜欢的甜腻乳制品,塞给薄邵意,薄邵意也嫌甜不想要。“美国人不是很能吃甜吗?”薄邵意捂着耳朵背课文,六点半的窗外天都是黑的,顺着窗户而下能看到零星几点灯光,再远一点便是校外卖早点的商户叫卖。“现在是本国人。”他颇为头疼,果然该还的都得在某个火烧屁股的时刻全部还回来。比如背我国上下五千年的文言文。游屿学了会地理便在纸上画画解乏,起床太早他现在整个人的意识都是懵的,老师从那边巡视过来,他随手用书盖住画纸装作背书的样子。前排的男生打瞌睡,自觉在老师揍他时摇摇晃晃站起醒神。游屿拿草莓牛奶碰碰男生,“喝吗?醒醒神。”男生点头,“喝。”游屿不太能认识班里的同学,但知道前后排搞好关系格外重要,现在和周围同学关系都还挺不错,虽然只限定于在教室认识他们,一旦脱离学校走到大街上,他大概一个人的名字都叫不出。学校安排的课程紧张,但其实也很好规划,白天上课晚上自习。最后一节晚自习的时候薄邵意从外头吹风回来告诉游屿,庄菲菲说想吃炒饭,但她住宿舍十一点没法买,想让他买炒饭等她下课的时候取。游屿问薄邵意:“她为什么不自己找我?”“她说主任严查谈恋爱,她怕当典型。”话音刚落,游屿忽然笑了下。他和庄菲菲是情侣的事情全年级都知道,校花恋爱伤了多少青春少男悸动的心,大概背后讨论也会骂游屿配不上庄菲菲,又或者打赌什么时候分手。游屿说,我不去。“去啊,为什么不去。”薄邵意说,“表现男友力的时候到了。”表现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拖着刚痊愈的病体,以及冬夜零下放置三分钟就会热气全失冰凉似铁的炒饭,像个大脑从未开化的智障男友力吗?什么年代还兴自虐般的感情交流?矫情!江萍在游屿能够正常行走后与舒少媛结算工资离开,游屿回家便只能继续吃外卖,或是跑去傅家蹭饭。放学后他和傅刑在校门外吃关东煮,热气腾升,游屿被牛丸里的汤汁烫得舌头疼,傅刑将一直提在手里的保温杯递给他。保温杯里的水是温的,游屿一口气喝下去好多才缩着红透了的手指说,再也不吃牛丸。“你上次也这么说。”傅刑发现游屿在瞪他,又道:“我就该把你说过的每句话都录下来,等你再凶我的时候我就调出在开扬声器反复播放。”是人吗你?游屿扭头就走。傅刑快跑几步跟上,“说你凶你还喘上了。”游屿转身面对傅刑倒着走,想了想说:“我想分手。”“分手?”“和庄菲菲。”傅刑怕游屿一直倒着走摔倒,便停下脚步问:“为什么。”游屿耸耸肩。他觉得自己不喜欢庄菲菲,从跳楼住院后。当初面对庄菲菲时轻松的心情,似乎全部都变成了不耐烦,不理解,不懂得为何庄菲菲一夜之间变得这么烦。他总不能一直吊着女生,原本就像个不负责的渣男,再吊着更像。“我没时间陪她。”游屿说,“画画和谈恋爱,我认为画画更重要。”异性之间的感情,比劈腿和冷淡更可怕的,就是某一方突然有了上进心,为目标放弃在原地等待着的人。庄菲菲想拜托游屿送饭,而游屿满脑子都是回家该如何完成速写尽快休息。傅刑说她一定会哭得很伤心。游屿无情道:“不分手吊着她,她更伤心。”傅刑冲他竖大拇指,“哥哥我无话可说。”游屿是个行动派,第二天中午午休时便去找庄菲菲坦白,庄菲菲以为游屿是来找她道歉,道歉昨晚没等她放学便回家,她笑着说:“既然知道错,今天中午就请我吃饭,我想吃对面那条街的咖喱饭!”游屿摇头:“我仔细想过,高三课业太重,我又是艺术生并不经常在学校,之前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说过,只要我们其中一方不喜欢,可以随时分手。”话音刚落,女孩脸上的笑立即挂不住了,庄菲菲强撑着笑说:“我不喜欢开玩笑。”“我不喜欢开玩笑,比起其他男生,我不是个合格的男朋友。”“不是吗?”他又加上一句,“你自己也能感受的到,只不过自己欺骗自己。”庄菲菲的眼眶逐渐泛红,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小心翼翼道:“可当时你说过我是你见过最……”游屿见此后退几步接连说抱歉,而后转身离开,身后传来第一声哭腔时他正好走到楼梯口,拐了个弯什么都听不到了。当初和庄菲菲在一起的时候,游屿说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女生。仅仅止步于有趣,并无其他。未成年人的恋爱来得汹涌澎湃,去的时候也山崩地裂般果决,游屿走到楼下停下脚步抬头向上望,教学楼与葱郁的树木将视线遮挡地严严实实,在昏暗的天色下,像是黑绿的幕布压下来,压地他喘不过气。游屿轻轻用手按了按心脏处,昨晚决定分手和前一分钟提出分手,再到此刻,他感觉不到有多痛苦。之前恋爱也是,女生哭得要死要活,可他没有丁点情绪波动。唯一能让他感到情绪波动的时候,大概就是在画被舒少媛撕掉丢进垃圾桶时。整个人似乎都要被纵向撕裂,或是横向扭断。没过几天,庄菲菲托人送给游屿一个粉红色信封,游屿正在与薄邵意讨论作业,在薄邵意不怀好意的眼神下展开信纸阅读。信中大意是庄菲菲觉得自己还是喜欢游屿,希望两个人能好好当面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