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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公公的小傻子》TXT全集下载_25(1 / 1)

只盼他平安归来。再度归来之时,他迎接的将是余生安稳,而迎接他的将是盛世太平。墙外忽的爆发出一阵喝彩,鹿白猛然回神,才意识到葛琅的演讲已经结束了。礼官得了指示,提着鹿白的裙角,引着她一步一步朝墙上走去。靳白梅早已等候多时,在鹿白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就低声提醒道:“礼数都记得吗?”鹿白目不斜视,视线端端正正地停在身前半米处:“记得。”要严肃,要冷淡,要端庄,要心无旁骛。宫门前的队伍共分三列,左列是回朔北接应的,右列是去栗赫谈判的,中间便是要一路南下、乘胜追击的陈国大军。为免分心,鹿白全程紧盯中军的大旗,每次余光瞥到右侧,就触电似的强行拉回正中。几个回合下来,她终于不出所料——背串了行。靳白梅重重咳嗽一声,提醒她集中精力。鹿白心中一凛,接下来愣是一个停顿都没有,行云流水般背完了全部讲稿。只差最后一句:众将上前,听令。“众将上前——”鹿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朝右望去。但接下来的话就卡在嗓子眼了。因为她终于看清,右列众人中并没有窦贵生。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眨了两下眼,仔细搜寻一圈,还是没有窦贵生的影子。鹿白彻底傻了,直到底下众人发出窃窃私语,礼官出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说完了剩下的话。接下来便是加冕。对上鹿白疑惑不解的目光,靳白梅依旧面色冷然,不准备做任何解释。沉甸甸的金冠戴在鹿白头上,有如泰山般的重压让她忍不住晃了晃。靳白梅稳稳扶住她的手臂:“不必担心,自有定数。”定数?谁定的数?鹿白心中翻滚,冷静得近乎麻木地冲靳白梅行了大礼。然后,便到了最为激动人心的环节:新任女王接受大周废帝的朝拜。这一流程鹿白先前是不知道的,迎上章元真时,她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极其尴尬。章元真倒是没什么反应,干脆利落地除了冠帽,跪了下去。两个膝盖落地,头轻轻那么一碰,大周就正式亡了。亡国之君落得如此结局,当真算是意外之喜。不论如何,章元真这一拜都是真心实意,感恩戴德。鹿白心中莫名有些酸涩,抬手扶起他,轻声道:“殿下……起来吧。”章元真轻笑一声,飞快伸手,塞了什么东西在她手中。是封信。心脏怦怦直跳,鹿白悄悄将手中的信展开,匆匆览毕,倏地抬头朝城门望去。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正与拥挤的人潮背向而驰,车后插着一杆大旗,旗上绘着从未公开过的图案,佛珠与剑。也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那柄旗用力晃了晃,似是在跟她挥手告别。鹿白猛地踮起脚,什么严肃,什么端庄,被全然抛在脑后,双手用力挥了挥,她放声大喊:“我等你!”马车微顿,紧接着骤然加速,眨眼便消失在视野尽头。—今秋的第一片落叶晃晃悠悠地飘落,掉在鹿白的窗前。她盯着落叶怔了半晌,才想起问身后的人:“今天有信吗?”那人摇了摇头:“没有。”鹿白叹了口气,背着手默默往回走。这都几个月了,二姐靳婉都来了好几封信了,窦贵生愣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再这么下去,她都要怀疑他卷款潜逃了,毕竟外交令的俸禄可不一点都不低,走之前她还特意给了他好些钱呢。护卫默默跟在鹿白身后,见她又是面露愁容,忍不住问道:“陛下是在惦记窦公公吗?”鹿白提着石子儿,没有回答。护卫出声安慰道:“我今天见着小苏公公了,应当是有消息了吧?”自陈军入京后,苏福就被临时安顿在议政院,当了个传话太监。若非大事,轻易他是不会入宫的。鹿白闻言动作一顿:“什么时候见着的?”护卫想了想:“大半个时辰前,在宫门碰见的。”大半个时辰,现在早该到了。鹿白“哎”了一声,急急忙忙往外跑,才出了书房的院子,就跟来人撞了个满怀。“陛下恕罪……”来人下意识跪了下去,被鹿白一把搀住:“小苏公公,有信了吗?是窦贵生的信吗?”苏福在她灼灼的目光中挤出一个笑,双手托着一个信筒:“陛下,是窦公公的信,但……”话没说完,信筒就被抢过去了。女皇的信件旁人不得私拆,但即便没看过,苏福也早已知道了大致内容。只怕……不是什么好消息。第一眼见到窦贵生的笔迹时,鹿白还很是高兴。他的信写得很短,无非是时局已定,不久便能回来。鹿白兴冲冲地读完,没想到落款之后,底下还藏着一张。那张的两句话并非出自窦贵生之手。鹿白的笑容消失了。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把每个字拆开、又合在一起,终于确认这两句话的意思时,她的手竟有些颤抖。“陛下?”苏福忍不住唤道。鹿白惨白的脸上渐渐露出前所未有的坚毅,将信筒塞到护卫手中,没有任何犹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告诉葛琅,我要出京。”“……陛下!”护卫阻拦不及,人已经走远了,她不禁怪苏福道,“这下好了,事情闹大了!”是,事情闹大了,但苏福竟隐隐松了口气,甚至替干爹觉得欣喜。飞快在最后那页纸上瞥了一眼,果然,窦贵生回程遭遇伏击,伤重,生死未知。傍晚,苏福忧心忡忡出了宫,回了议政院。刚一进门,就有人揪住他的袖子:“你跑哪儿去了!”苏福一愣:“院首叫我去宫内送信,怎么了?”对方一排大腿,急道:“哎,你走后不久,又来了一封信,也是给陛下的。”信筒跟白日里那个一模一样,苏福霎时便知道这是干爹的消息。犹豫片刻,他果断拆了封,低头看毕,他露出比对方更焦急的神情:“快!快备马,我要进宫!”“可宫门已经关了吧?”“不行,我必须进宫!”马蹄疾驰,苏福火急火燎地赶到皇宫,正蹦上宫门落锁。他连滚带爬地下了马,一个飞身扑了过去:“等等!我要见陛下!”对方有些惊讶:“陛下今日出京了,你不知道吗?”苏福傻眼了:“什么时候的事?”“午时一过就走了。此时怕是……”对方没接着说,苏福却知道。此时怕是早就走远了。算了,苏福心道,一切自有定数。他们会再见的。鹿白走得突然,走得隐秘,直至两天之后靳白梅才知道。她气得大骂栗赫,大骂苏福,还把鹿白毫不留情地骂了一顿,只可惜,鹿白感受不到母亲的独特的语言关爱了。快马加鞭,不到半月,她就抵达了信中所说的地点,陈国与栗赫交界的一座县城。用过午饭,县令正在府内钻研新颁布的法令,听说女皇驾临,还只当是笑话,把下人骂了一顿。两个时辰后,出门一看,候在外头的竟然真的是女皇。女皇面色阴沉,眼神愠怒,抬起眼皮淡淡一瞥,就将县令吓去半条命。他一个劲儿地磕头请罪,差点当场昏厥。鹿白的确有些生气,但不是因为他。将人扶起坐下,她疑惑道:“先前我收到信,说栗赫谈判的队伍遭了埋伏,有个叫窦贵生的外交令受了重伤,在城中救治。人呢?”县令对此事印象深刻,立刻答道:“陛下有所不知,窦贵生真乃神人也!他早就料到栗赫的三王爷有所行动,因此便将计就计,对外称自己受了重伤,而后来一个金蝉脱壳,包抄到敌后,来一个瓮中捉鳖,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当真是所向披靡……”他沉迷于精妙绝伦的故事,全然没有注意到鹿白逐渐僵硬的神情。等他终于讲完,看向鹿白,才意识到年轻的女皇并未因为这一席话而喜笑颜开,反而更加不高兴了。“所以……”鹿白喃喃道,“窦贵生没受伤?”县令惴惴道:“受了些轻伤,此时应当快好了。”鹿白琢磨着他的话,又问道:“他们现在去哪儿了?”县令见他们行色匆匆,便知道路上没怎么停留,估计也没接到最新消息。“回陛下,队伍么早就回京了,但窦贵生却没跟他们一起。”“那他去哪儿了?”“去了南边。越州。”越州……在场众人皆陷入沉默。越州真是好远啊。“陛下,现在去哪儿?”有人问道。鹿白抬头望天,长长叹了一声:“走吧,去越州。”于是乎,千里追夫却一无所获的女皇掉转方向,再度南下,驰向越州。越州一战此时已进入白热化阶段。周国虽龟缩一隅,成了小朝廷,但留下的几员猛将实力仍不可小觑。先前几次交手,陈军非但没得到便宜,还败了一仗。鹿白赶到时,正是久战不下、士气低迷之时。听闻女皇到来,众将皆是精神一振,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找女皇诉苦,可又担心她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只会给他们拖后腿。不过,当鹿白虎着脸往上一坐,视线如刀子般来回扫视时,他们心中那点不服气霎时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果然,能够当上女皇的人还是有几分威严。鹿白并非故作威严,而是真的生气。——窦贵生又走了,她再度扑了个空。几乎横跨南北的长途跋涉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现在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气不打一出来。她暗自发誓,等抓住窦贵生,一定要狠狠毒打他一顿,叫他见识见识女皇的厉害。苦战数日,陈军再度发起攻势。这一轮比往常更加凶猛,攻城的陈军像打了鸡血似的,不到两日,便破了城门。长驱直入,直捣行宫。靠着几名武将拼死保护,章元启终于甩下追兵、甩下累赘,逃入了宫城北边的猎苑。霍皇后也想一起,但还没来得及摸到马的缰绳,便被章元启一脚踹开,登时就没了呼吸。即便到了此时,章元启仍旧没有丝毫退缩和悔意。他望着高台上立着的鹿白,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窦贵生仗着先帝宠幸,竟侵吞闽越千万银两,更有珠宝无数,尽数藏于山中。先帝真是瞎了眼,竟将宝库钥匙给他!”章元启狞笑道,“陈军一来,就赶着将财宝拱手呈上,当真是条吃里扒外的贱狗!”顿了顿,他忽的放声大笑,语无伦次道:“看来他没跟你说过钥匙了?连你也不知道?正好,你正好将他捉了,杀了这阉狗,岂不能将金银财宝占走?也算是他的功德一件,谁叫他不肯给我,死了正好!死了好!”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挑拨离间,扣一个屎盆子在窦贵生头上。鹿白的火气“腾”地一下冒了出来。临走之前,先生给学生留了作业,现在就是交卷的时候了——杀周帝,杀逆臣。“偷的始终是偷的。”鹿白的声音没有了初时的怯弱,反倒隐隐有些雀跃和压抑不住的紧张,“周太.祖窃国之时就该想到,江山终有归还的那天。周亡在你手里,我不意外。”这不是一个女皇对亡国之君的凌.辱,这是师傅领进门之后,她的第一场修行,一场残忍而无可避免的修行。她必须学会独立,学会扮演一个理智、成熟、尽职尽责的女皇,来换得先生一句难能可贵的夸奖。尽管先生并不在场。她接过弓箭,眼前又浮现出那柄倒映着青烟的铜剑。手中缓缓发力,箭尖对准章元启的心口。默默吸了两口气,又缓缓上移,挪到了眉心。“陛下当真要杀章元启?”将军有些吃惊。来时葛琅说过,尽量活捉周帝,回京之后想法子找块封地给他安顿下来,以慰民心。那时他很不解,一个废帝,积怨甚深,暴虐成性,凭什么要把他当个宝贝似的供起来,还要花百姓的钱养他?不过将军虽颇为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谁叫院首发话了呢。此刻见鹿白抄起武器,他既觉不妥,又隐隐有些期待。鹿白动了动唇,没有回答。她想起窦贵生的话,杀了章元启,葛琅只会感激你,百姓只会感激你,这就叫作——为民除害。闭了闭眼,握住弓弦的手骤然松开。“铮——”利剑狠狠钉入章元启的眉心,血痕缓缓滑落,大周的最后一位帝王踉跄着退了两步,颓然倒地。鹿白没有睁眼,一箭射出,便抛出了弓,转身就走。将军惊喜地叫了一声,转头问道:“陛下,那余下的呢?”他说的是那些死守越州、不肯投降的周将,虽则令人敬畏,但陈军在他们手中损兵折将无数,恐怕难以和解。理由鹿白早就想好了:“暴力抵抗。”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杀。”将军抱拳,沉声道:“得令!”直到此战得胜,陈灭周,女皇离京的消息才从京城传出来。不过——“怎么可能!”丫鬟打扮的护卫正坐在茶馆角落,跟扮做百姓的鹿白一同听台上说书。台上正说到,庆喜女皇离了京,便一路向西,去了唐州、柯州,再转到越州前线,而后又往北,路过京城,奔着朔北而去。走了一大圈儿,现在也许已经到了朔郡。说书人的表演被打断,不悦地皱了眉。鹿白捂住护卫的嘴,冲台上抱歉地笑了一下:“继续。”护卫悄声道:“陛下,咱们明明先去的北边,然后去的浙郡,现在准备回京,压根没去朔北。这人胡说!”抬手按住躁动的护卫,鹿白“嘘”了一声:“接着听。”“话说这庆喜女皇,自小便是饱读诗书,忠厚仁恕,最见不得旁人受苦,比之前几任女皇更加爱恤民命。你道她为何离京?便是为了宣扬法度,体察民情,此番游历,女皇所到之处皆大修学堂,兴建庙宇,广散钱粮。尤其是唐州一处,今年先是地动,后是疫病,又起了战事,因而女皇在此处停留最久,所做善事也最多。”“照你这么说,女皇是个完人,没有缺点了。”半半有人高声问道。说书人神秘一笑:“那也不尽然。都说白璧微瑕,即便是女皇,也总有那么些瑕疵。此番出行极为低调,女皇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与人说话。即便见人,也是坐在车中,带着面纱,遥遥点头抬手而已。”“这是为何?”有人配合地提问。说书人故意停顿半晌,吊足了胃口,待众人催促,才施施然解释道:“因为啊,这女皇是个哑巴!”众人一愣,顿时哄笑起来。“你可真敢说!”“编排女皇,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真的?我去过京城,听过女皇讲话,怎的忽然哑巴了?”“一听便是假的,你还真信!”护卫有些气恼,正想上前阻止,结果一转头,竟然见鹿白也在笑。“陛下,你不气吗?”她不解道。鹿白端着茶杯:“这有什么可气的。”说得很贴近了。这位“女皇”最好是个哑巴,因为他那张嘴一旦开口,基本说不出什么人话。台下笑了一阵,说书人忽的正经道:“自然,这是玩笑话。说起这女皇,倒真有一件趣事,谁能想到,她年纪轻轻,竟笃信佛法,每到一处,不论大小庙宇,都要进去参拜一番……”鹿白没有听完,而是若有所思地出了门。她想,她知道窦贵生现在在哪儿了。—蔺城,高盘寺。鸣钟香鼎,高木古佛。室内两人对坐桌前,正慢条斯理地切磋棋技。不多时,黑子落下,沉静如钟罄般的男声响起:“你又输了。”执白子的男人手有点抖,默然片刻,泄气地收了棋。黑子被细心地捡好,装在盒中,和尚敲了下木鱼,嫌弃道:“你今日心浮气躁,下棋也静不下来,别在我这儿磨了,不是要去北边吗,赶紧走。”男人没动:“我今天才知道,她早就出京了,至今未回。听说还去了越州,怎么这么不巧。”和尚阖着眼:“那又如何?与我何干?”男人不说话了,顿了顿,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回京,得了她的消息,再去寻她,应当赶得上吧?”木鱼咚咚响了两下,和尚面无表情道:“你若诚心,自然赶得上。”男人静默半晌,忽的起身:“知道了,我这便收拾东西走了。”和尚高兴了,终于睁开眼,没等开口,就听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小和尚从门外探出头:“住持,寺外有人求见。”高盘寺不少庙宇都在先前的战事中损坏了,正在修缮,已经一连闭寺好些天了,蔺城的百姓都知道。和尚问道:“来的可是远客?”小和尚点头:“瞧着像,是位女施主。”他又转向另一人,脸红道,“窦施主,她指名道姓要见你,我说不过她,便帮她带了封信进来。”窦贵生愣住了。呆呆接过小和尚的信,周身的血液都朝心口汇集,狂乱的心跳在寂静的佛堂中格外突兀。他打开信笺,上头是空的。什么都没写,连一个字、一块墨点都没有。但他竟然奇异般地看懂了。信笺是宫中制的,绘着女皇独有的图腾。剑胆,佛心。“女施主说,她在门外等你。”小和尚说道,引着游魂般的人跨过门槛,走过石桥,经过莲池,来到庙门。一道人影正在门外等他。她背着手,歪着头,一动也不动,欣赏着他错愕又茫然的神情。走得近了,她才从背后掏出隐藏许久的东西,递到窦贵生手中。“这是什么?”窦贵生的嗓子有些哑。“你不知道么?”鹿白反问。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是两根红烛,一龙一凤,金线贴出的纹路攀援而上,华美非常。“我听你的话,该完成的都完成了,那么先生是不是该兑现承诺,跟我回去了?”鹿白问道。窦贵生手指摩挲着红烛上的纹路,呢喃道:“自然要回去……”鹿白顿时高兴了,不过立刻又板着脸警告道:“回去了可就走不了了。咱们还有好多账没算,我都记着呢。恐怕你后半辈子都要不得安生了。”后半辈子有多久?二十年?三十年?那可真是太长了。他有得受了。窦贵生缓缓露出一个笑:“走着瞧吧。”她骗了他,他罚了她,他离开了她,她找回了他。如你所见,这就是他们的故事。关于信笺和红烛,关于薄茧和血渍,关于佛珠和皇冠。关于糖和剑,关于我和你。关于窦贵生和鹿白,漫长的一生的故事。鹿白并非故作威严,而是真的生气。——窦贵生又走了,她再度扑了个空。几乎横跨南北的长途跋涉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现在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气不打一出来。她暗自发誓,等抓住窦贵生,一定要狠狠毒打他一顿,叫他见识见识女皇的厉害。苦战数日,陈军再度发起攻势。这一轮比往常更加凶猛,攻城的陈军像打了鸡血似的,不到两日,便破了城门。长驱直入,直捣行宫。靠着几名武将拼死保护,章元启终于甩下追兵、甩下累赘,逃入了宫城北边的猎苑。霍皇后也想一起,但还没来得及摸到马的缰绳,便被章元启一脚踹开,登时就没了呼吸。即便到了此时,章元启仍旧没有丝毫退缩和悔意。他望着高台上立着的鹿白,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窦贵生仗着先帝宠幸,竟侵吞闽越千万银两,更有珠宝无数,尽数藏于山中。先帝真是瞎了眼,竟将宝库钥匙给他!”章元启狞笑道,“陈军一来,就赶着将财宝拱手呈上,当真是条吃里扒外的贱狗!”顿了顿,他忽的放声大笑,语无伦次道:“看来他没跟你说过钥匙了?连你也不知道?正好,你正好将他捉了,杀了这阉狗,岂不能将金银财宝占走?也算是他的功德一件,谁叫他不肯给我,死了正好!死了好!”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挑拨离间,扣一个屎盆子在窦贵生头上。鹿白的火气“腾”地一下冒了出来。临走之前,先生给学生留了作业,现在就是交卷的时候了——杀周帝,杀逆臣。“偷的始终是偷的。”鹿白的声音没有了初时的怯弱,反倒隐隐有些雀跃和压抑不住的紧张,“周太.祖窃国之时就该想到,江山终有归还的那天。周亡在你手里,我不意外。”这不是一个女皇对亡国之君的凌.辱,这是师傅领进门之后,她的第一场修行,一场残忍而无可避免的修行。她必须学会独立,学会扮演一个理智、成熟、尽职尽责的女皇,来换得先生一句难能可贵的夸奖。尽管先生并不在场。她接过弓箭,眼前又浮现出那柄倒映着青烟的铜剑。手中缓缓发力,箭尖对准章元启的心口。默默吸了两口气,又缓缓上移,挪到了眉心。“陛下当真要杀章元启?”将军有些吃惊。来时葛琅说过,尽量活捉周帝,回京之后想法子找块封地给他安顿下来,以慰民心。那时他很不解,一个废帝,积怨甚深,暴虐成性,凭什么要把他当个宝贝似的供起来,还要花百姓的钱养他?不过将军虽颇为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谁叫院首发话了呢。此刻见鹿白抄起武器,他既觉不妥,又隐隐有些期待。鹿白动了动唇,没有回答。她想起窦贵生的话,杀了章元启,葛琅只会感激你,百姓只会感激你,这就叫作——为民除害。闭了闭眼,握住弓弦的手骤然松开。“铮——”利剑狠狠钉入章元启的眉心,血痕缓缓滑落,大周的最后一位帝王踉跄着退了两步,颓然倒地。鹿白没有睁眼,一箭射出,便抛出了弓,转身就走。将军惊喜地叫了一声,转头问道:“陛下,那余下的呢?”他说的是那些死守越州、不肯投降的周将,虽则令人敬畏,但陈军在他们手中损兵折将无数,恐怕难以和解。理由鹿白早就想好了:“暴力抵抗。”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杀。”将军抱拳,沉声道:“得令!”直到此战得胜,陈灭周,女皇离京的消息才从京城传出来。不过——“怎么可能!”丫鬟打扮的护卫正坐在茶馆角落,跟扮做百姓的鹿白一同听台上说书。台上正说到,庆喜女皇离了京,便一路向西,去了唐州、柯州,再转到越州前线,而后又往北,路过京城,奔着朔北而去。走了一大圈儿,现在也许已经到了朔郡。说书人的表演被打断,不悦地皱了眉。鹿白捂住护卫的嘴,冲台上抱歉地笑了一下:“继续。”护卫悄声道:“陛下,咱们明明先去的北边,然后去的浙郡,现在准备回京,压根没去朔北。这人胡说!”抬手按住躁动的护卫,鹿白“嘘”了一声:“接着听。”“话说这庆喜女皇,自小便是饱读诗书,忠厚仁恕,最见不得旁人受苦,比之前几任女皇更加爱恤民命。你道她为何离京?便是为了宣扬法度,体察民情,此番游历,女皇所到之处皆大修学堂,兴建庙宇,广散钱粮。尤其是唐州一处,今年先是地动,后是疫病,又起了战事,因而女皇在此处停留最久,所做善事也最多。”“照你这么说,女皇是个完人,没有缺点了。”半半有人高声问道。说书人神秘一笑:“那也不尽然。都说白璧微瑕,即便是女皇,也总有那么些瑕疵。此番出行极为低调,女皇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与人说话。即便见人,也是坐在车中,带着面纱,遥遥点头抬手而已。”“这是为何?”有人配合地提问。说书人故意停顿半晌,吊足了胃口,待众人催促,才施施然解释道:“因为啊,这女皇是个哑巴!”众人一愣,顿时哄笑起来。“你可真敢说!”“编排女皇,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真的?我去过京城,听过女皇讲话,怎的忽然哑巴了?”“一听便是假的,你还真信!”护卫有些气恼,正想上前阻止,结果一转头,竟然见鹿白也在笑。“陛下,你不气吗?”她不解道。鹿白端着茶杯:“这有什么可气的。”说得很贴近了。这位“女皇”最好是个哑巴,因为他那张嘴一旦开口,基本说不出什么人话。台下笑了一阵,说书人忽的正经道:“自然,这是玩笑话。说起这女皇,倒真有一件趣事,谁能想到,她年纪轻轻,竟笃信佛法,每到一处,不论大小庙宇,都要进去参拜一番……”鹿白没有听完,而是若有所思地出了门。她想,她知道窦贵生现在在哪儿了。—蔺城,高盘寺。鸣钟香鼎,高木古佛。室内两人对坐桌前,正慢条斯理地切磋棋技。不多时,黑子落下,沉静如钟罄般的男声响起:“你又输了。”执白子的男人手有点抖,默然片刻,泄气地收了棋。黑子被细心地捡好,装在盒中,和尚敲了下木鱼,嫌弃道:“你今日心浮气躁,下棋也静不下来,别在我这儿磨了,不是要去北边吗,赶紧走。”男人没动:“我今天才知道,她早就出京了,至今未回。听说还去了越州,怎么这么不巧。”和尚阖着眼:“那又如何?与我何干?”男人不说话了,顿了顿,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回京,得了她的消息,再去寻她,应当赶得上吧?”木鱼咚咚响了两下,和尚面无表情道:“你若诚心,自然赶得上。”男人静默半晌,忽的起身:“知道了,我这便收拾东西走了。”和尚高兴了,终于睁开眼,没等开口,就听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小和尚从门外探出头:“住持,寺外有人求见。”高盘寺不少庙宇都在先前的战事中损坏了,正在修缮,已经一连闭寺好些天了,蔺城的百姓都知道。和尚问道:“来的可是远客?”小和尚点头:“瞧着像,是位女施主。”他又转向另一人,脸红道,“窦施主,她指名道姓要见你,我说不过她,便帮她带了封信进来。”窦贵生愣住了。呆呆接过小和尚的信,周身的血液都朝心口汇集,狂乱的心跳在寂静的佛堂中格外突兀。他打开信笺,上头是空的。什么都没写,连一个字、一块墨点都没有。但他竟然奇异般地看懂了。信笺是宫中制的,绘着女皇独有的图腾。剑胆,佛心。“女施主说,她在门外等你。”小和尚说道,引着游魂般的人跨过门槛,走过石桥,经过莲池,来到庙门。一道人影正在门外等他。她背着手,歪着头,一动也不动,欣赏着他错愕又茫然的神情。走得近了,她才从背后掏出隐藏许久的东西,递到窦贵生手中。“这是什么?”窦贵生的嗓子有些哑。“你不知道么?”鹿白反问。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是两根红烛,一龙一凤,金线贴出的纹路攀援而上,华美非常。“我听你的话,该完成的都完成了,那么先生是不是该兑现承诺,跟我回去了?”鹿白问道。窦贵生手指摩挲着红烛上的纹路,呢喃道:“自然要回去……”鹿白顿时高兴了,不过立刻又板着脸警告道:“回去了可就走不了了。咱们还有好多账没算,我都记着呢。恐怕你后半辈子都要不得安生了。”后半辈子有多久?二十年?三十年?那可真是太长了。他有得受了。窦贵生缓缓露出一个笑:“走着瞧吧。”她骗了他,他罚了她,他离开了她,她找回了他。如你所见,这就是他们的故事。关于信笺和红烛,关于薄茧和血渍,关于佛珠和皇冠。关于糖和剑,关于我和你。关于窦贵生和鹿白,漫长的一生的故事。鹿白并非故作威严,而是真的生气。——窦贵生又走了,她再度扑了个空。几乎横跨南北的长途跋涉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现在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气不打一出来。她暗自发誓,等抓住窦贵生,一定要狠狠毒打他一顿,叫他见识见识女皇的厉害。苦战数日,陈军再度发起攻势。这一轮比往常更加凶猛,攻城的陈军像打了鸡血似的,不到两日,便破了城门。长驱直入,直捣行宫。靠着几名武将拼死保护,章元启终于甩下追兵、甩下累赘,逃入了宫城北边的猎苑。霍皇后也想一起,但还没来得及摸到马的缰绳,便被章元启一脚踹开,登时就没了呼吸。即便到了此时,章元启仍旧没有丝毫退缩和悔意。他望着高台上立着的鹿白,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窦贵生仗着先帝宠幸,竟侵吞闽越千万银两,更有珠宝无数,尽数藏于山中。先帝真是瞎了眼,竟将宝库钥匙给他!”章元启狞笑道,“陈军一来,就赶着将财宝拱手呈上,当真是条吃里扒外的贱狗!”顿了顿,他忽的放声大笑,语无伦次道:“看来他没跟你说过钥匙了?连你也不知道?正好,你正好将他捉了,杀了这阉狗,岂不能将金银财宝占走?也算是他的功德一件,谁叫他不肯给我,死了正好!死了好!”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挑拨离间,扣一个屎盆子在窦贵生头上。鹿白的火气“腾”地一下冒了出来。临走之前,先生给学生留了作业,现在就是交卷的时候了——杀周帝,杀逆臣。“偷的始终是偷的。”鹿白的声音没有了初时的怯弱,反倒隐隐有些雀跃和压抑不住的紧张,“周太.祖窃国之时就该想到,江山终有归还的那天。周亡在你手里,我不意外。”这不是一个女皇对亡国之君的凌.辱,这是师傅领进门之后,她的第一场修行,一场残忍而无可避免的修行。她必须学会独立,学会扮演一个理智、成熟、尽职尽责的女皇,来换得先生一句难能可贵的夸奖。尽管先生并不在场。她接过弓箭,眼前又浮现出那柄倒映着青烟的铜剑。手中缓缓发力,箭尖对准章元启的心口。默默吸了两口气,又缓缓上移,挪到了眉心。“陛下当真要杀章元启?”将军有些吃惊。来时葛琅说过,尽量活捉周帝,回京之后想法子找块封地给他安顿下来,以慰民心。那时他很不解,一个废帝,积怨甚深,暴虐成性,凭什么要把他当个宝贝似的供起来,还要花百姓的钱养他?不过将军虽颇为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谁叫院首发话了呢。此刻见鹿白抄起武器,他既觉不妥,又隐隐有些期待。鹿白动了动唇,没有回答。她想起窦贵生的话,杀了章元启,葛琅只会感激你,百姓只会感激你,这就叫作——为民除害。闭了闭眼,握住弓弦的手骤然松开。“铮——”利剑狠狠钉入章元启的眉心,血痕缓缓滑落,大周的最后一位帝王踉跄着退了两步,颓然倒地。鹿白没有睁眼,一箭射出,便抛出了弓,转身就走。将军惊喜地叫了一声,转头问道:“陛下,那余下的呢?”他说的是那些死守越州、不肯投降的周将,虽则令人敬畏,但陈军在他们手中损兵折将无数,恐怕难以和解。理由鹿白早就想好了:“暴力抵抗。”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杀。”将军抱拳,沉声道:“得令!”直到此战得胜,陈灭周,女皇离京的消息才从京城传出来。不过——“怎么可能!”丫鬟打扮的护卫正坐在茶馆角落,跟扮做百姓的鹿白一同听台上说书。台上正说到,庆喜女皇离了京,便一路向西,去了唐州、柯州,再转到越州前线,而后又往北,路过京城,奔着朔北而去。走了一大圈儿,现在也许已经到了朔郡。说书人的表演被打断,不悦地皱了眉。鹿白捂住护卫的嘴,冲台上抱歉地笑了一下:“继续。”护卫悄声道:“陛下,咱们明明先去的北边,然后去的浙郡,现在准备回京,压根没去朔北。这人胡说!”抬手按住躁动的护卫,鹿白“嘘”了一声:“接着听。”“话说这庆喜女皇,自小便是饱读诗书,忠厚仁恕,最见不得旁人受苦,比之前几任女皇更加爱恤民命。你道她为何离京?便是为了宣扬法度,体察民情,此番游历,女皇所到之处皆大修学堂,兴建庙宇,广散钱粮。尤其是唐州一处,今年先是地动,后是疫病,又起了战事,因而女皇在此处停留最久,所做善事也最多。”“照你这么说,女皇是个完人,没有缺点了。”半半有人高声问道。说书人神秘一笑:“那也不尽然。都说白璧微瑕,即便是女皇,也总有那么些瑕疵。此番出行极为低调,女皇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与人说话。即便见人,也是坐在车中,带着面纱,遥遥点头抬手而已。”“这是为何?”有人配合地提问。说书人故意停顿半晌,吊足了胃口,待众人催促,才施施然解释道:“因为啊,这女皇是个哑巴!”众人一愣,顿时哄笑起来。“你可真敢说!”“编排女皇,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真的?我去过京城,听过女皇讲话,怎的忽然哑巴了?”“一听便是假的,你还真信!”护卫有些气恼,正想上前阻止,结果一转头,竟然见鹿白也在笑。“陛下,你不气吗?”她不解道。鹿白端着茶杯:“这有什么可气的。”说得很贴近了。这位“女皇”最好是个哑巴,因为他那张嘴一旦开口,基本说不出什么人话。台下笑了一阵,说书人忽的正经道:“自然,这是玩笑话。说起这女皇,倒真有一件趣事,谁能想到,她年纪轻轻,竟笃信佛法,每到一处,不论大小庙宇,都要进去参拜一番……”鹿白没有听完,而是若有所思地出了门。她想,她知道窦贵生现在在哪儿了。—蔺城,高盘寺。鸣钟香鼎,高木古佛。室内两人对坐桌前,正慢条斯理地切磋棋技。不多时,黑子落下,沉静如钟罄般的男声响起:“你又输了。”执白子的男人手有点抖,默然片刻,泄气地收了棋。黑子被细心地捡好,装在盒中,和尚敲了下木鱼,嫌弃道:“你今日心浮气躁,下棋也静不下来,别在我这儿磨了,不是要去北边吗,赶紧走。”男人没动:“我今天才知道,她早就出京了,至今未回。听说还去了越州,怎么这么不巧。”和尚阖着眼:“那又如何?与我何干?”男人不说话了,顿了顿,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回京,得了她的消息,再去寻她,应当赶得上吧?”木鱼咚咚响了两下,和尚面无表情道:“你若诚心,自然赶得上。”男人静默半晌,忽的起身:“知道了,我这便收拾东西走了。”和尚高兴了,终于睁开眼,没等开口,就听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小和尚从门外探出头:“住持,寺外有人求见。”高盘寺不少庙宇都在先前的战事中损坏了,正在修缮,已经一连闭寺好些天了,蔺城的百姓都知道。和尚问道:“来的可是远客?”小和尚点头:“瞧着像,是位女施主。”他又转向另一人,脸红道,“窦施主,她指名道姓要见你,我说不过她,便帮她带了封信进来。”窦贵生愣住了。呆呆接过小和尚的信,周身的血液都朝心口汇集,狂乱的心跳在寂静的佛堂中格外突兀。他打开信笺,上头是空的。什么都没写,连一个字、一块墨点都没有。但他竟然奇异般地看懂了。信笺是宫中制的,绘着女皇独有的图腾。剑胆,佛心。“女施主说,她在门外等你。”小和尚说道,引着游魂般的人跨过门槛,走过石桥,经过莲池,来到庙门。一道人影正在门外等他。她背着手,歪着头,一动也不动,欣赏着他错愕又茫然的神情。走得近了,她才从背后掏出隐藏许久的东西,递到窦贵生手中。“这是什么?”窦贵生的嗓子有些哑。“你不知道么?”鹿白反问。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是两根红烛,一龙一凤,金线贴出的纹路攀援而上,华美非常。“我听你的话,该完成的都完成了,那么先生是不是该兑现承诺,跟我回去了?”鹿白问道。窦贵生手指摩挲着红烛上的纹路,呢喃道:“自然要回去……”鹿白顿时高兴了,不过立刻又板着脸警告道:“回去了可就走不了了。咱们还有好多账没算,我都记着呢。恐怕你后半辈子都要不得安生了。”后半辈子有多久?二十年?三十年?那可真是太长了。他有得受了。窦贵生缓缓露出一个笑:“走着瞧吧。”她骗了他,他罚了她,他离开了她,她找回了他。如你所见,这就是他们的故事。关于信笺和红烛,关于薄茧和血渍,关于佛珠和皇冠。关于糖和剑,关于我和你。关于窦贵生和鹿白,漫长的一生的故事。鹿白并非故作威严,而是真的生气。——窦贵生又走了,她再度扑了个空。几乎横跨南北的长途跋涉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现在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气不打一出来。她暗自发誓,等抓住窦贵生,一定要狠狠毒打他一顿,叫他见识见识女皇的厉害。苦战数日,陈军再度发起攻势。这一轮比往常更加凶猛,攻城的陈军像打了鸡血似的,不到两日,便破了城门。长驱直入,直捣行宫。靠着几名武将拼死保护,章元启终于甩下追兵、甩下累赘,逃入了宫城北边的猎苑。霍皇后也想一起,但还没来得及摸到马的缰绳,便被章元启一脚踹开,登时就没了呼吸。即便到了此时,章元启仍旧没有丝毫退缩和悔意。他望着高台上立着的鹿白,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窦贵生仗着先帝宠幸,竟侵吞闽越千万银两,更有珠宝无数,尽数藏于山中。先帝真是瞎了眼,竟将宝库钥匙给他!”章元启狞笑道,“陈军一来,就赶着将财宝拱手呈上,当真是条吃里扒外的贱狗!”顿了顿,他忽的放声大笑,语无伦次道:“看来他没跟你说过钥匙了?连你也不知道?正好,你正好将他捉了,杀了这阉狗,岂不能将金银财宝占走?也算是他的功德一件,谁叫他不肯给我,死了正好!死了好!”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挑拨离间,扣一个屎盆子在窦贵生头上。鹿白的火气“腾”地一下冒了出来。临走之前,先生给学生留了作业,现在就是交卷的时候了——杀周帝,杀逆臣。“偷的始终是偷的。”鹿白的声音没有了初时的怯弱,反倒隐隐有些雀跃和压抑不住的紧张,“周太.祖窃国之时就该想到,江山终有归还的那天。周亡在你手里,我不意外。”这不是一个女皇对亡国之君的凌.辱,这是师傅领进门之后,她的第一场修行,一场残忍而无可避免的修行。她必须学会独立,学会扮演一个理智、成熟、尽职尽责的女皇,来换得先生一句难能可贵的夸奖。尽管先生并不在场。她接过弓箭,眼前又浮现出那柄倒映着青烟的铜剑。手中缓缓发力,箭尖对准章元启的心口。默默吸了两口气,又缓缓上移,挪到了眉心。“陛下当真要杀章元启?”将军有些吃惊。来时葛琅说过,尽量活捉周帝,回京之后想法子找块封地给他安顿下来,以慰民心。那时他很不解,一个废帝,积怨甚深,暴虐成性,凭什么要把他当个宝贝似的供起来,还要花百姓的钱养他?不过将军虽颇为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谁叫院首发话了呢。此刻见鹿白抄起武器,他既觉不妥,又隐隐有些期待。鹿白动了动唇,没有回答。她想起窦贵生的话,杀了章元启,葛琅只会感激你,百姓只会感激你,这就叫作——为民除害。闭了闭眼,握住弓弦的手骤然松开。“铮——”利剑狠狠钉入章元启的眉心,血痕缓缓滑落,大周的最后一位帝王踉跄着退了两步,颓然倒地。鹿白没有睁眼,一箭射出,便抛出了弓,转身就走。将军惊喜地叫了一声,转头问道:“陛下,那余下的呢?”他说的是那些死守越州、不肯投降的周将,虽则令人敬畏,但陈军在他们手中损兵折将无数,恐怕难以和解。理由鹿白早就想好了:“暴力抵抗。”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杀。”将军抱拳,沉声道:“得令!”直到此战得胜,陈灭周,女皇离京的消息才从京城传出来。不过——“怎么可能!”丫鬟打扮的护卫正坐在茶馆角落,跟扮做百姓的鹿白一同听台上说书。台上正说到,庆喜女皇离了京,便一路向西,去了唐州、柯州,再转到越州前线,而后又往北,路过京城,奔着朔北而去。走了一大圈儿,现在也许已经到了朔郡。说书人的表演被打断,不悦地皱了眉。鹿白捂住护卫的嘴,冲台上抱歉地笑了一下:“继续。”护卫悄声道:“陛下,咱们明明先去的北边,然后去的浙郡,现在准备回京,压根没去朔北。这人胡说!”抬手按住躁动的护卫,鹿白“嘘”了一声:“接着听。”“话说这庆喜女皇,自小便是饱读诗书,忠厚仁恕,最见不得旁人受苦,比之前几任女皇更加爱恤民命。你道她为何离京?便是为了宣扬法度,体察民情,此番游历,女皇所到之处皆大修学堂,兴建庙宇,广散钱粮。尤其是唐州一处,今年先是地动,后是疫病,又起了战事,因而女皇在此处停留最久,所做善事也最多。”“照你这么说,女皇是个完人,没有缺点了。”半半有人高声问道。说书人神秘一笑:“那也不尽然。都说白璧微瑕,即便是女皇,也总有那么些瑕疵。此番出行极为低调,女皇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与人说话。即便见人,也是坐在车中,带着面纱,遥遥点头抬手而已。”“这是为何?”有人配合地提问。说书人故意停顿半晌,吊足了胃口,待众人催促,才施施然解释道:“因为啊,这女皇是个哑巴!”众人一愣,顿时哄笑起来。“你可真敢说!”“编排女皇,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真的?我去过京城,听过女皇讲话,怎的忽然哑巴了?”“一听便是假的,你还真信!”护卫有些气恼,正想上前阻止,结果一转头,竟然见鹿白也在笑。“陛下,你不气吗?”她不解道。鹿白端着茶杯:“这有什么可气的。”说得很贴近了。这位“女皇”最好是个哑巴,因为他那张嘴一旦开口,基本说不出什么人话。台下笑了一阵,说书人忽的正经道:“自然,这是玩笑话。说起这女皇,倒真有一件趣事,谁能想到,她年纪轻轻,竟笃信佛法,每到一处,不论大小庙宇,都要进去参拜一番……”鹿白没有听完,而是若有所思地出了门。她想,她知道窦贵生现在在哪儿了。—蔺城,高盘寺。鸣钟香鼎,高木古佛。室内两人对坐桌前,正慢条斯理地切磋棋技。不多时,黑子落下,沉静如钟罄般的男声响起:“你又输了。”执白子的男人手有点抖,默然片刻,泄气地收了棋。黑子被细心地捡好,装在盒中,和尚敲了下木鱼,嫌弃道:“你今日心浮气躁,下棋也静不下来,别在我这儿磨了,不是要去北边吗,赶紧走。”男人没动:“我今天才知道,她早就出京了,至今未回。听说还去了越州,怎么这么不巧。”和尚阖着眼:“那又如何?与我何干?”男人不说话了,顿了顿,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回京,得了她的消息,再去寻她,应当赶得上吧?”木鱼咚咚响了两下,和尚面无表情道:“你若诚心,自然赶得上。”男人静默半晌,忽的起身:“知道了,我这便收拾东西走了。”和尚高兴了,终于睁开眼,没等开口,就听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小和尚从门外探出头:“住持,寺外有人求见。”高盘寺不少庙宇都在先前的战事中损坏了,正在修缮,已经一连闭寺好些天了,蔺城的百姓都知道。和尚问道:“来的可是远客?”小和尚点头:“瞧着像,是位女施主。”他又转向另一人,脸红道,“窦施主,她指名道姓要见你,我说不过她,便帮她带了封信进来。”窦贵生愣住了。呆呆接过小和尚的信,周身的血液都朝心口汇集,狂乱的心跳在寂静的佛堂中格外突兀。他打开信笺,上头是空的。什么都没写,连一个字、一块墨点都没有。但他竟然奇异般地看懂了。信笺是宫中制的,绘着女皇独有的图腾。剑胆,佛心。“女施主说,她在门外等你。”小和尚说道,引着游魂般的人跨过门槛,走过石桥,经过莲池,来到庙门。一道人影正在门外等他。她背着手,歪着头,一动也不动,欣赏着他错愕又茫然的神情。走得近了,她才从背后掏出隐藏许久的东西,递到窦贵生手中。“这是什么?”窦贵生的嗓子有些哑。“你不知道么?”鹿白反问。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是两根红烛,一龙一凤,金线贴出的纹路攀援而上,华美非常。“我听你的话,该完成的都完成了,那么先生是不是该兑现承诺,跟我回去了?”鹿白问道。窦贵生手指摩挲着红烛上的纹路,呢喃道:“自然要回去……”鹿白顿时高兴了,不过立刻又板着脸警告道:“回去了可就走不了了。咱们还有好多账没算,我都记着呢。恐怕你后半辈子都要不得安生了。”后半辈子有多久?二十年?三十年?那可真是太长了。他有得受了。窦贵生缓缓露出一个笑:“走着瞧吧。”她骗了他,他罚了她,他离开了她,她找回了他。如你所见,这就是他们的故事。关于信笺和红烛,关于薄茧和血渍,关于佛珠和皇冠。关于糖和剑,关于我和你。关于窦贵生和鹿白,漫长的一生的故事。鹿白并非故作威严,而是真的生气。——窦贵生又走了,她再度扑了个空。几乎横跨南北的长途跋涉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现在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气不打一出来。她暗自发誓,等抓住窦贵生,一定要狠狠毒打他一顿,叫他见识见识女皇的厉害。苦战数日,陈军再度发起攻势。这一轮比往常更加凶猛,攻城的陈军像打了鸡血似的,不到两日,便破了城门。长驱直入,直捣行宫。靠着几名武将拼死保护,章元启终于甩下追兵、甩下累赘,逃入了宫城北边的猎苑。霍皇后也想一起,但还没来得及摸到马的缰绳,便被章元启一脚踹开,登时就没了呼吸。即便到了此时,章元启仍旧没有丝毫退缩和悔意。他望着高台上立着的鹿白,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窦贵生仗着先帝宠幸,竟侵吞闽越千万银两,更有珠宝无数,尽数藏于山中。先帝真是瞎了眼,竟将宝库钥匙给他!”章元启狞笑道,“陈军一来,就赶着将财宝拱手呈上,当真是条吃里扒外的贱狗!”顿了顿,他忽的放声大笑,语无伦次道:“看来他没跟你说过钥匙了?连你也不知道?正好,你正好将他捉了,杀了这阉狗,岂不能将金银财宝占走?也算是他的功德一件,谁叫他不肯给我,死了正好!死了好!”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挑拨离间,扣一个屎盆子在窦贵生头上。鹿白的火气“腾”地一下冒了出来。临走之前,先生给学生留了作业,现在就是交卷的时候了——杀周帝,杀逆臣。“偷的始终是偷的。”鹿白的声音没有了初时的怯弱,反倒隐隐有些雀跃和压抑不住的紧张,“周太.祖窃国之时就该想到,江山终有归还的那天。周亡在你手里,我不意外。”这不是一个女皇对亡国之君的凌.辱,这是师傅领进门之后,她的第一场修行,一场残忍而无可避免的修行。她必须学会独立,学会扮演一个理智、成熟、尽职尽责的女皇,来换得先生一句难能可贵的夸奖。尽管先生并不在场。她接过弓箭,眼前又浮现出那柄倒映着青烟的铜剑。手中缓缓发力,箭尖对准章元启的心口。默默吸了两口气,又缓缓上移,挪到了眉心。“陛下当真要杀章元启?”将军有些吃惊。来时葛琅说过,尽量活捉周帝,回京之后想法子找块封地给他安顿下来,以慰民心。那时他很不解,一个废帝,积怨甚深,暴虐成性,凭什么要把他当个宝贝似的供起来,还要花百姓的钱养他?不过将军虽颇为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谁叫院首发话了呢。此刻见鹿白抄起武器,他既觉不妥,又隐隐有些期待。鹿白动了动唇,没有回答。她想起窦贵生的话,杀了章元启,葛琅只会感激你,百姓只会感激你,这就叫作——为民除害。闭了闭眼,握住弓弦的手骤然松开。“铮——”利剑狠狠钉入章元启的眉心,血痕缓缓滑落,大周的最后一位帝王踉跄着退了两步,颓然倒地。鹿白没有睁眼,一箭射出,便抛出了弓,转身就走。将军惊喜地叫了一声,转头问道:“陛下,那余下的呢?”他说的是那些死守越州、不肯投降的周将,虽则令人敬畏,但陈军在他们手中损兵折将无数,恐怕难以和解。理由鹿白早就想好了:“暴力抵抗。”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杀。”将军抱拳,沉声道:“得令!”直到此战得胜,陈灭周,女皇离京的消息才从京城传出来。不过——“怎么可能!”丫鬟打扮的护卫正坐在茶馆角落,跟扮做百姓的鹿白一同听台上说书。台上正说到,庆喜女皇离了京,便一路向西,去了唐州、柯州,再转到越州前线,而后又往北,路过京城,奔着朔北而去。走了一大圈儿,现在也许已经到了朔郡。说书人的表演被打断,不悦地皱了眉。鹿白捂住护卫的嘴,冲台上抱歉地笑了一下:“继续。”护卫悄声道:“陛下,咱们明明先去的北边,然后去的浙郡,现在准备回京,压根没去朔北。这人胡说!”抬手按住躁动的护卫,鹿白“嘘”了一声:“接着听。”“话说这庆喜女皇,自小便是饱读诗书,忠厚仁恕,最见不得旁人受苦,比之前几任女皇更加爱恤民命。你道她为何离京?便是为了宣扬法度,体察民情,此番游历,女皇所到之处皆大修学堂,兴建庙宇,广散钱粮。尤其是唐州一处,今年先是地动,后是疫病,又起了战事,因而女皇在此处停留最久,所做善事也最多。”“照你这么说,女皇是个完人,没有缺点了。”半半有人高声问道。说书人神秘一笑:“那也不尽然。都说白璧微瑕,即便是女皇,也总有那么些瑕疵。此番出行极为低调,女皇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与人说话。即便见人,也是坐在车中,带着面纱,遥遥点头抬手而已。”“这是为何?”有人配合地提问。说书人故意停顿半晌,吊足了胃口,待众人催促,才施施然解释道:“因为啊,这女皇是个哑巴!”众人一愣,顿时哄笑起来。“你可真敢说!”“编排女皇,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真的?我去过京城,听过女皇讲话,怎的忽然哑巴了?”“一听便是假的,你还真信!”护卫有些气恼,正想上前阻止,结果一转头,竟然见鹿白也在笑。“陛下,你不气吗?”她不解道。鹿白端着茶杯:“这有什么可气的。”说得很贴近了。这位“女皇”最好是个哑巴,因为他那张嘴一旦开口,基本说不出什么人话。台下笑了一阵,说书人忽的正经道:“自然,这是玩笑话。说起这女皇,倒真有一件趣事,谁能想到,她年纪轻轻,竟笃信佛法,每到一处,不论大小庙宇,都要进去参拜一番……”鹿白没有听完,而是若有所思地出了门。她想,她知道窦贵生现在在哪儿了。—蔺城,高盘寺。鸣钟香鼎,高木古佛。室内两人对坐桌前,正慢条斯理地切磋棋技。不多时,黑子落下,沉静如钟罄般的男声响起:“你又输了。”执白子的男人手有点抖,默然片刻,泄气地收了棋。黑子被细心地捡好,装在盒中,和尚敲了下木鱼,嫌弃道:“你今日心浮气躁,下棋也静不下来,别在我这儿磨了,不是要去北边吗,赶紧走。”男人没动:“我今天才知道,她早就出京了,至今未回。听说还去了越州,怎么这么不巧。”和尚阖着眼:“那又如何?与我何干?”男人不说话了,顿了顿,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回京,得了她的消息,再去寻她,应当赶得上吧?”木鱼咚咚响了两下,和尚面无表情道:“你若诚心,自然赶得上。”男人静默半晌,忽的起身:“知道了,我这便收拾东西走了。”和尚高兴了,终于睁开眼,没等开口,就听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小和尚从门外探出头:“住持,寺外有人求见。”高盘寺不少庙宇都在先前的战事中损坏了,正在修缮,已经一连闭寺好些天了,蔺城的百姓都知道。和尚问道:“来的可是远客?”小和尚点头:“瞧着像,是位女施主。”他又转向另一人,脸红道,“窦施主,她指名道姓要见你,我说不过她,便帮她带了封信进来。”窦贵生愣住了。呆呆接过小和尚的信,周身的血液都朝心口汇集,狂乱的心跳在寂静的佛堂中格外突兀。他打开信笺,上头是空的。什么都没写,连一个字、一块墨点都没有。但他竟然奇异般地看懂了。信笺是宫中制的,绘着女皇独有的图腾。剑胆,佛心。“女施主说,她在门外等你。”小和尚说道,引着游魂般的人跨过门槛,走过石桥,经过莲池,来到庙门。一道人影正在门外等他。她背着手,歪着头,一动也不动,欣赏着他错愕又茫然的神情。走得近了,她才从背后掏出隐藏许久的东西,递到窦贵生手中。“这是什么?”窦贵生的嗓子有些哑。“你不知道么?”鹿白反问。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是两根红烛,一龙一凤,金线贴出的纹路攀援而上,华美非常。“我听你的话,该完成的都完成了,那么先生是不是该兑现承诺,跟我回去了?”鹿白问道。窦贵生手指摩挲着红烛上的纹路,呢喃道:“自然要回去……”鹿白顿时高兴了,不过立刻又板着脸警告道:“回去了可就走不了了。咱们还有好多账没算,我都记着呢。恐怕你后半辈子都要不得安生了。”后半辈子有多久?二十年?三十年?那可真是太长了。他有得受了。窦贵生缓缓露出一个笑:“走着瞧吧。”她骗了他,他罚了她,他离开了她,她找回了他。如你所见,这就是他们的故事。关于信笺和红烛,关于薄茧和血渍,关于佛珠和皇冠。关于糖和剑,关于我和你。关于窦贵生和鹿白,漫长的一生的故事。鹿白并非故作威严,而是真的生气。——窦贵生又走了,她再度扑了个空。几乎横跨南北的长途跋涉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现在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气不打一出来。她暗自发誓,等抓住窦贵生,一定要狠狠毒打他一顿,叫他见识见识女皇的厉害。苦战数日,陈军再度发起攻势。这一轮比往常更加凶猛,攻城的陈军像打了鸡血似的,不到两日,便破了城门。长驱直入,直捣行宫。靠着几名武将拼死保护,章元启终于甩下追兵、甩下累赘,逃入了宫城北边的猎苑。霍皇后也想一起,但还没来得及摸到马的缰绳,便被章元启一脚踹开,登时就没了呼吸。即便到了此时,章元启仍旧没有丝毫退缩和悔意。他望着高台上立着的鹿白,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窦贵生仗着先帝宠幸,竟侵吞闽越千万银两,更有珠宝无数,尽数藏于山中。先帝真是瞎了眼,竟将宝库钥匙给他!”章元启狞笑道,“陈军一来,就赶着将财宝拱手呈上,当真是条吃里扒外的贱狗!”顿了顿,他忽的放声大笑,语无伦次道:“看来他没跟你说过钥匙了?连你也不知道?正好,你正好将他捉了,杀了这阉狗,岂不能将金银财宝占走?也算是他的功德一件,谁叫他不肯给我,死了正好!死了好!”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挑拨离间,扣一个屎盆子在窦贵生头上。鹿白的火气“腾”地一下冒了出来。临走之前,先生给学生留了作业,现在就是交卷的时候了——杀周帝,杀逆臣。“偷的始终是偷的。”鹿白的声音没有了初时的怯弱,反倒隐隐有些雀跃和压抑不住的紧张,“周太.祖窃国之时就该想到,江山终有归还的那天。周亡在你手里,我不意外。”这不是一个女皇对亡国之君的凌.辱,这是师傅领进门之后,她的第一场修行,一场残忍而无可避免的修行。她必须学会独立,学会扮演一个理智、成熟、尽职尽责的女皇,来换得先生一句难能可贵的夸奖。尽管先生并不在场。她接过弓箭,眼前又浮现出那柄倒映着青烟的铜剑。手中缓缓发力,箭尖对准章元启的心口。默默吸了两口气,又缓缓上移,挪到了眉心。“陛下当真要杀章元启?”将军有些吃惊。来时葛琅说过,尽量活捉周帝,回京之后想法子找块封地给他安顿下来,以慰民心。那时他很不解,一个废帝,积怨甚深,暴虐成性,凭什么要把他当个宝贝似的供起来,还要花百姓的钱养他?不过将军虽颇为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谁叫院首发话了呢。此刻见鹿白抄起武器,他既觉不妥,又隐隐有些期待。鹿白动了动唇,没有回答。她想起窦贵生的话,杀了章元启,葛琅只会感激你,百姓只会感激你,这就叫作——为民除害。闭了闭眼,握住弓弦的手骤然松开。“铮——”利剑狠狠钉入章元启的眉心,血痕缓缓滑落,大周的最后一位帝王踉跄着退了两步,颓然倒地。鹿白没有睁眼,一箭射出,便抛出了弓,转身就走。将军惊喜地叫了一声,转头问道:“陛下,那余下的呢?”他说的是那些死守越州、不肯投降的周将,虽则令人敬畏,但陈军在他们手中损兵折将无数,恐怕难以和解。理由鹿白早就想好了:“暴力抵抗。”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杀。”将军抱拳,沉声道:“得令!”直到此战得胜,陈灭周,女皇离京的消息才从京城传出来。不过——“怎么可能!”丫鬟打扮的护卫正坐在茶馆角落,跟扮做百姓的鹿白一同听台上说书。台上正说到,庆喜女皇离了京,便一路向西,去了唐州、柯州,再转到越州前线,而后又往北,路过京城,奔着朔北而去。走了一大圈儿,现在也许已经到了朔郡。说书人的表演被打断,不悦地皱了眉。鹿白捂住护卫的嘴,冲台上抱歉地笑了一下:“继续。”护卫悄声道:“陛下,咱们明明先去的北边,然后去的浙郡,现在准备回京,压根没去朔北。这人胡说!”抬手按住躁动的护卫,鹿白“嘘”了一声:“接着听。”“话说这庆喜女皇,自小便是饱读诗书,忠厚仁恕,最见不得旁人受苦,比之前几任女皇更加爱恤民命。你道她为何离京?便是为了宣扬法度,体察民情,此番游历,女皇所到之处皆大修学堂,兴建庙宇,广散钱粮。尤其是唐州一处,今年先是地动,后是疫病,又起了战事,因而女皇在此处停留最久,所做善事也最多。”“照你这么说,女皇是个完人,没有缺点了。”半半有人高声问道。说书人神秘一笑:“那也不尽然。都说白璧微瑕,即便是女皇,也总有那么些瑕疵。此番出行极为低调,女皇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与人说话。即便见人,也是坐在车中,带着面纱,遥遥点头抬手而已。”“这是为何?”有人配合地提问。说书人故意停顿半晌,吊足了胃口,待众人催促,才施施然解释道:“因为啊,这女皇是个哑巴!”众人一愣,顿时哄笑起来。“你可真敢说!”“编排女皇,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真的?我去过京城,听过女皇讲话,怎的忽然哑巴了?”“一听便是假的,你还真信!”护卫有些气恼,正想上前阻止,结果一转头,竟然见鹿白也在笑。“陛下,你不气吗?”她不解道。鹿白端着茶杯:“这有什么可气的。”说得很贴近了。这位“女皇”最好是个哑巴,因为他那张嘴一旦开口,基本说不出什么人话。台下笑了一阵,说书人忽的正经道:“自然,这是玩笑话。说起这女皇,倒真有一件趣事,谁能想到,她年纪轻轻,竟笃信佛法,每到一处,不论大小庙宇,都要进去参拜一番……”鹿白没有听完,而是若有所思地出了门。她想,她知道窦贵生现在在哪儿了。—蔺城,高盘寺。鸣钟香鼎,高木古佛。室内两人对坐桌前,正慢条斯理地切磋棋技。不多时,黑子落下,沉静如钟罄般的男声响起:“你又输了。”执白子的男人手有点抖,默然片刻,泄气地收了棋。黑子被细心地捡好,装在盒中,和尚敲了下木鱼,嫌弃道:“你今日心浮气躁,下棋也静不下来,别在我这儿磨了,不是要去北边吗,赶紧走。”男人没动:“我今天才知道,她早就出京了,至今未回。听说还去了越州,怎么这么不巧。”和尚阖着眼:“那又如何?与我何干?”男人不说话了,顿了顿,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回京,得了她的消息,再去寻她,应当赶得上吧?”木鱼咚咚响了两下,和尚面无表情道:“你若诚心,自然赶得上。”男人静默半晌,忽的起身:“知道了,我这便收拾东西走了。”和尚高兴了,终于睁开眼,没等开口,就听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小和尚从门外探出头:“住持,寺外有人求见。”高盘寺不少庙宇都在先前的战事中损坏了,正在修缮,已经一连闭寺好些天了,蔺城的百姓都知道。和尚问道:“来的可是远客?”小和尚点头:“瞧着像,是位女施主。”他又转向另一人,脸红道,“窦施主,她指名道姓要见你,我说不过她,便帮她带了封信进来。”窦贵生愣住了。呆呆接过小和尚的信,周身的血液都朝心口汇集,狂乱的心跳在寂静的佛堂中格外突兀。他打开信笺,上头是空的。什么都没写,连一个字、一块墨点都没有。但他竟然奇异般地看懂了。信笺是宫中制的,绘着女皇独有的图腾。剑胆,佛心。“女施主说,她在门外等你。”小和尚说道,引着游魂般的人跨过门槛,走过石桥,经过莲池,来到庙门。一道人影正在门外等他。她背着手,歪着头,一动也不动,欣赏着他错愕又茫然的神情。走得近了,她才从背后掏出隐藏许久的东西,递到窦贵生手中。“这是什么?”窦贵生的嗓子有些哑。“你不知道么?”鹿白反问。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是两根红烛,一龙一凤,金线贴出的纹路攀援而上,华美非常。“我听你的话,该完成的都完成了,那么先生是不是该兑现承诺,跟我回去了?”鹿白问道。窦贵生手指摩挲着红烛上的纹路,呢喃道:“自然要回去……”鹿白顿时高兴了,不过立刻又板着脸警告道:“回去了可就走不了了。咱们还有好多账没算,我都记着呢。恐怕你后半辈子都要不得安生了。”后半辈子有多久?二十年?三十年?那可真是太长了。他有得受了。窦贵生缓缓露出一个笑:“走着瞧吧。”她骗了他,他罚了她,他离开了她,她找回了他。如你所见,这就是他们的故事。关于信笺和红烛,关于薄茧和血渍,关于佛珠和皇冠。关于糖和剑,关于我和你。关于窦贵生和鹿白,漫长的一生的故事。鹿白并非故作威严,而是真的生气。——窦贵生又走了,她再度扑了个空。几乎横跨南北的长途跋涉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现在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气不打一出来。她暗自发誓,等抓住窦贵生,一定要狠狠毒打他一顿,叫他见识见识女皇的厉害。苦战数日,陈军再度发起攻势。这一轮比往常更加凶猛,攻城的陈军像打了鸡血似的,不到两日,便破了城门。长驱直入,直捣行宫。靠着几名武将拼死保护,章元启终于甩下追兵、甩下累赘,逃入了宫城北边的猎苑。霍皇后也想一起,但还没来得及摸到马的缰绳,便被章元启一脚踹开,登时就没了呼吸。即便到了此时,章元启仍旧没有丝毫退缩和悔意。他望着高台上立着的鹿白,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窦贵生仗着先帝宠幸,竟侵吞闽越千万银两,更有珠宝无数,尽数藏于山中。先帝真是瞎了眼,竟将宝库钥匙给他!”章元启狞笑道,“陈军一来,就赶着将财宝拱手呈上,当真是条吃里扒外的贱狗!”顿了顿,他忽的放声大笑,语无伦次道:“看来他没跟你说过钥匙了?连你也不知道?正好,你正好将他捉了,杀了这阉狗,岂不能将金银财宝占走?也算是他的功德一件,谁叫他不肯给我,死了正好!死了好!”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挑拨离间,扣一个屎盆子在窦贵生头上。鹿白的火气“腾”地一下冒了出来。临走之前,先生给学生留了作业,现在就是交卷的时候了——杀周帝,杀逆臣。“偷的始终是偷的。”鹿白的声音没有了初时的怯弱,反倒隐隐有些雀跃和压抑不住的紧张,“周太.祖窃国之时就该想到,江山终有归还的那天。周亡在你手里,我不意外。”这不是一个女皇对亡国之君的凌.辱,这是师傅领进门之后,她的第一场修行,一场残忍而无可避免的修行。她必须学会独立,学会扮演一个理智、成熟、尽职尽责的女皇,来换得先生一句难能可贵的夸奖。尽管先生并不在场。她接过弓箭,眼前又浮现出那柄倒映着青烟的铜剑。手中缓缓发力,箭尖对准章元启的心口。默默吸了两口气,又缓缓上移,挪到了眉心。“陛下当真要杀章元启?”将军有些吃惊。来时葛琅说过,尽量活捉周帝,回京之后想法子找块封地给他安顿下来,以慰民心。那时他很不解,一个废帝,积怨甚深,暴虐成性,凭什么要把他当个宝贝似的供起来,还要花百姓的钱养他?不过将军虽颇为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谁叫院首发话了呢。此刻见鹿白抄起武器,他既觉不妥,又隐隐有些期待。鹿白动了动唇,没有回答。她想起窦贵生的话,杀了章元启,葛琅只会感激你,百姓只会感激你,这就叫作——为民除害。闭了闭眼,握住弓弦的手骤然松开。“铮——”利剑狠狠钉入章元启的眉心,血痕缓缓滑落,大周的最后一位帝王踉跄着退了两步,颓然倒地。鹿白没有睁眼,一箭射出,便抛出了弓,转身就走。将军惊喜地叫了一声,转头问道:“陛下,那余下的呢?”他说的是那些死守越州、不肯投降的周将,虽则令人敬畏,但陈军在他们手中损兵折将无数,恐怕难以和解。理由鹿白早就想好了:“暴力抵抗。”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杀。”将军抱拳,沉声道:“得令!”直到此战得胜,陈灭周,女皇离京的消息才从京城传出来。不过——“怎么可能!”丫鬟打扮的护卫正坐在茶馆角落,跟扮做百姓的鹿白一同听台上说书。台上正说到,庆喜女皇离了京,便一路向西,去了唐州、柯州,再转到越州前线,而后又往北,路过京城,奔着朔北而去。走了一大圈儿,现在也许已经到了朔郡。说书人的表演被打断,不悦地皱了眉。鹿白捂住护卫的嘴,冲台上抱歉地笑了一下:“继续。”护卫悄声道:“陛下,咱们明明先去的北边,然后去的浙郡,现在准备回京,压根没去朔北。这人胡说!”抬手按住躁动的护卫,鹿白“嘘”了一声:“接着听。”“话说这庆喜女皇,自小便是饱读诗书,忠厚仁恕,最见不得旁人受苦,比之前几任女皇更加爱恤民命。你道她为何离京?便是为了宣扬法度,体察民情,此番游历,女皇所到之处皆大修学堂,兴建庙宇,广散钱粮。尤其是唐州一处,今年先是地动,后是疫病,又起了战事,因而女皇在此处停留最久,所做善事也最多。”“照你这么说,女皇是个完人,没有缺点了。”半半有人高声问道。说书人神秘一笑:“那也不尽然。都说白璧微瑕,即便是女皇,也总有那么些瑕疵。此番出行极为低调,女皇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与人说话。即便见人,也是坐在车中,带着面纱,遥遥点头抬手而已。”“这是为何?”有人配合地提问。说书人故意停顿半晌,吊足了胃口,待众人催促,才施施然解释道:“因为啊,这女皇是个哑巴!”众人一愣,顿时哄笑起来。“你可真敢说!”“编排女皇,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真的?我去过京城,听过女皇讲话,怎的忽然哑巴了?”“一听便是假的,你还真信!”护卫有些气恼,正想上前阻止,结果一转头,竟然见鹿白也在笑。“陛下,你不气吗?”她不解道。鹿白端着茶杯:“这有什么可气的。”说得很贴近了。这位“女皇”最好是个哑巴,因为他那张嘴一旦开口,基本说不出什么人话。台下笑了一阵,说书人忽的正经道:“自然,这是玩笑话。说起这女皇,倒真有一件趣事,谁能想到,她年纪轻轻,竟笃信佛法,每到一处,不论大小庙宇,都要进去参拜一番……”鹿白没有听完,而是若有所思地出了门。她想,她知道窦贵生现在在哪儿了。—蔺城,高盘寺。鸣钟香鼎,高木古佛。室内两人对坐桌前,正慢条斯理地切磋棋技。不多时,黑子落下,沉静如钟罄般的男声响起:“你又输了。”执白子的男人手有点抖,默然片刻,泄气地收了棋。黑子被细心地捡好,装在盒中,和尚敲了下木鱼,嫌弃道:“你今日心浮气躁,下棋也静不下来,别在我这儿磨了,不是要去北边吗,赶紧走。”男人没动:“我今天才知道,她早就出京了,至今未回。听说还去了越州,怎么这么不巧。”和尚阖着眼:“那又如何?与我何干?”男人不说话了,顿了顿,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回京,得了她的消息,再去寻她,应当赶得上吧?”木鱼咚咚响了两下,和尚面无表情道:“你若诚心,自然赶得上。”男人静默半晌,忽的起身:“知道了,我这便收拾东西走了。”和尚高兴了,终于睁开眼,没等开口,就听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小和尚从门外探出头:“住持,寺外有人求见。”高盘寺不少庙宇都在先前的战事中损坏了,正在修缮,已经一连闭寺好些天了,蔺城的百姓都知道。和尚问道:“来的可是远客?”小和尚点头:“瞧着像,是位女施主。”他又转向另一人,脸红道,“窦施主,她指名道姓要见你,我说不过她,便帮她带了封信进来。”窦贵生愣住了。呆呆接过小和尚的信,周身的血液都朝心口汇集,狂乱的心跳在寂静的佛堂中格外突兀。他打开信笺,上头是空的。什么都没写,连一个字、一块墨点都没有。但他竟然奇异般地看懂了。信笺是宫中制的,绘着女皇独有的图腾。剑胆,佛心。“女施主说,她在门外等你。”小和尚说道,引着游魂般的人跨过门槛,走过石桥,经过莲池,来到庙门。一道人影正在门外等他。她背着手,歪着头,一动也不动,欣赏着他错愕又茫然的神情。走得近了,她才从背后掏出隐藏许久的东西,递到窦贵生手中。“这是什么?”窦贵生的嗓子有些哑。“你不知道么?”鹿白反问。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是两根红烛,一龙一凤,金线贴出的纹路攀援而上,华美非常。“我听你的话,该完成的都完成了,那么先生是不是该兑现承诺,跟我回去了?”鹿白问道。窦贵生手指摩挲着红烛上的纹路,呢喃道:“自然要回去……”鹿白顿时高兴了,不过立刻又板着脸警告道:“回去了可就走不了了。咱们还有好多账没算,我都记着呢。恐怕你后半辈子都要不得安生了。”后半辈子有多久?二十年?三十年?那可真是太长了。他有得受了。窦贵生缓缓露出一个笑:“走着瞧吧。”她骗了他,他罚了她,他离开了她,她找回了他。如你所见,这就是他们的故事。关于信笺和红烛,关于薄茧和血渍,关于佛珠和皇冠。关于糖和剑,关于我和你。关于窦贵生和鹿白,漫长的一生的故事。鹿白并非故作威严,而是真的生气。——窦贵生又走了,她再度扑了个空。几乎横跨南北的长途跋涉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现在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气不打一出来。她暗自发誓,等抓住窦贵生,一定要狠狠毒打他一顿,叫他见识见识女皇的厉害。苦战数日,陈军再度发起攻势。这一轮比往常更加凶猛,攻城的陈军像打了鸡血似的,不到两日,便破了城门。长驱直入,直捣行宫。靠着几名武将拼死保护,章元启终于甩下追兵、甩下累赘,逃入了宫城北边的猎苑。霍皇后也想一起,但还没来得及摸到马的缰绳,便被章元启一脚踹开,登时就没了呼吸。即便到了此时,章元启仍旧没有丝毫退缩和悔意。他望着高台上立着的鹿白,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窦贵生仗着先帝宠幸,竟侵吞闽越千万银两,更有珠宝无数,尽数藏于山中。先帝真是瞎了眼,竟将宝库钥匙给他!”章元启狞笑道,“陈军一来,就赶着将财宝拱手呈上,当真是条吃里扒外的贱狗!”顿了顿,他忽的放声大笑,语无伦次道:“看来他没跟你说过钥匙了?连你也不知道?正好,你正好将他捉了,杀了这阉狗,岂不能将金银财宝占走?也算是他的功德一件,谁叫他不肯给我,死了正好!死了好!”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挑拨离间,扣一个屎盆子在窦贵生头上。鹿白的火气“腾”地一下冒了出来。临走之前,先生给学生留了作业,现在就是交卷的时候了——杀周帝,杀逆臣。“偷的始终是偷的。”鹿白的声音没有了初时的怯弱,反倒隐隐有些雀跃和压抑不住的紧张,“周太.祖窃国之时就该想到,江山终有归还的那天。周亡在你手里,我不意外。”这不是一个女皇对亡国之君的凌.辱,这是师傅领进门之后,她的第一场修行,一场残忍而无可避免的修行。她必须学会独立,学会扮演一个理智、成熟、尽职尽责的女皇,来换得先生一句难能可贵的夸奖。尽管先生并不在场。她接过弓箭,眼前又浮现出那柄倒映着青烟的铜剑。手中缓缓发力,箭尖对准章元启的心口。默默吸了两口气,又缓缓上移,挪到了眉心。“陛下当真要杀章元启?”将军有些吃惊。来时葛琅说过,尽量活捉周帝,回京之后想法子找块封地给他安顿下来,以慰民心。那时他很不解,一个废帝,积怨甚深,暴虐成性,凭什么要把他当个宝贝似的供起来,还要花百姓的钱养他?不过将军虽颇为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谁叫院首发话了呢。此刻见鹿白抄起武器,他既觉不妥,又隐隐有些期待。鹿白动了动唇,没有回答。她想起窦贵生的话,杀了章元启,葛琅只会感激你,百姓只会感激你,这就叫作——为民除害。闭了闭眼,握住弓弦的手骤然松开。“铮——”利剑狠狠钉入章元启的眉心,血痕缓缓滑落,大周的最后一位帝王踉跄着退了两步,颓然倒地。鹿白没有睁眼,一箭射出,便抛出了弓,转身就走。将军惊喜地叫了一声,转头问道:“陛下,那余下的呢?”他说的是那些死守越州、不肯投降的周将,虽则令人敬畏,但陈军在他们手中损兵折将无数,恐怕难以和解。理由鹿白早就想好了:“暴力抵抗。”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杀。”将军抱拳,沉声道:“得令!”直到此战得胜,陈灭周,女皇离京的消息才从京城传出来。不过——“怎么可能!”丫鬟打扮的护卫正坐在茶馆角落,跟扮做百姓的鹿白一同听台上说书。台上正说到,庆喜女皇离了京,便一路向西,去了唐州、柯州,再转到越州前线,而后又往北,路过京城,奔着朔北而去。走了一大圈儿,现在也许已经到了朔郡。说书人的表演被打断,不悦地皱了眉。鹿白捂住护卫的嘴,冲台上抱歉地笑了一下:“继续。”护卫悄声道:“陛下,咱们明明先去的北边,然后去的浙郡,现在准备回京,压根没去朔北。这人胡说!”抬手按住躁动的护卫,鹿白“嘘”了一声:“接着听。”“话说这庆喜女皇,自小便是饱读诗书,忠厚仁恕,最见不得旁人受苦,比之前几任女皇更加爱恤民命。你道她为何离京?便是为了宣扬法度,体察民情,此番游历,女皇所到之处皆大修学堂,兴建庙宇,广散钱粮。尤其是唐州一处,今年先是地动,后是疫病,又起了战事,因而女皇在此处停留最久,所做善事也最多。”“照你这么说,女皇是个完人,没有缺点了。”半半有人高声问道。说书人神秘一笑:“那也不尽然。都说白璧微瑕,即便是女皇,也总有那么些瑕疵。此番出行极为低调,女皇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与人说话。即便见人,也是坐在车中,带着面纱,遥遥点头抬手而已。”“这是为何?”有人配合地提问。说书人故意停顿半晌,吊足了胃口,待众人催促,才施施然解释道:“因为啊,这女皇是个哑巴!”众人一愣,顿时哄笑起来。“你可真敢说!”“编排女皇,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真的?我去过京城,听过女皇讲话,怎的忽然哑巴了?”“一听便是假的,你还真信!”护卫有些气恼,正想上前阻止,结果一转头,竟然见鹿白也在笑。“陛下,你不气吗?”她不解道。鹿白端着茶杯:“这有什么可气的。”说得很贴近了。这位“女皇”最好是个哑巴,因为他那张嘴一旦开口,基本说不出什么人话。台下笑了一阵,说书人忽的正经道:“自然,这是玩笑话。说起这女皇,倒真有一件趣事,谁能想到,她年纪轻轻,竟笃信佛法,每到一处,不论大小庙宇,都要进去参拜一番……”鹿白没有听完,而是若有所思地出了门。她想,她知道窦贵生现在在哪儿了。—蔺城,高盘寺。鸣钟香鼎,高木古佛。室内两人对坐桌前,正慢条斯理地切磋棋技。不多时,黑子落下,沉静如钟罄般的男声响起:“你又输了。”执白子的男人手有点抖,默然片刻,泄气地收了棋。黑子被细心地捡好,装在盒中,和尚敲了下木鱼,嫌弃道:“你今日心浮气躁,下棋也静不下来,别在我这儿磨了,不是要去北边吗,赶紧走。”男人没动:“我今天才知道,她早就出京了,至今未回。听说还去了越州,怎么这么不巧。”和尚阖着眼:“那又如何?与我何干?”男人不说话了,顿了顿,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回京,得了她的消息,再去寻她,应当赶得上吧?”木鱼咚咚响了两下,和尚面无表情道:“你若诚心,自然赶得上。”男人静默半晌,忽的起身:“知道了,我这便收拾东西走了。”和尚高兴了,终于睁开眼,没等开口,就听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小和尚从门外探出头:“住持,寺外有人求见。”高盘寺不少庙宇都在先前的战事中损坏了,正在修缮,已经一连闭寺好些天了,蔺城的百姓都知道。和尚问道:“来的可是远客?”小和尚点头:“瞧着像,是位女施主。”他又转向另一人,脸红道,“窦施主,她指名道姓要见你,我说不过她,便帮她带了封信进来。”窦贵生愣住了。呆呆接过小和尚的信,周身的血液都朝心口汇集,狂乱的心跳在寂静的佛堂中格外突兀。他打开信笺,上头是空的。什么都没写,连一个字、一块墨点都没有。但他竟然奇异般地看懂了。信笺是宫中制的,绘着女皇独有的图腾。剑胆,佛心。“女施主说,她在门外等你。”小和尚说道,引着游魂般的人跨过门槛,走过石桥,经过莲池,来到庙门。一道人影正在门外等他。她背着手,歪着头,一动也不动,欣赏着他错愕又茫然的神情。走得近了,她才从背后掏出隐藏许久的东西,递到窦贵生手中。“这是什么?”窦贵生的嗓子有些哑。“你不知道么?”鹿白反问。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是两根红烛,一龙一凤,金线贴出的纹路攀援而上,华美非常。“我听你的话,该完成的都完成了,那么先生是不是该兑现承诺,跟我回去了?”鹿白问道。窦贵生手指摩挲着红烛上的纹路,呢喃道:“自然要回去……”鹿白顿时高兴了,不过立刻又板着脸警告道:“回去了可就走不了了。咱们还有好多账没算,我都记着呢。恐怕你后半辈子都要不得安生了。”后半辈子有多久?二十年?三十年?那可真是太长了。他有得受了。窦贵生缓缓露出一个笑:“走着瞧吧。”她骗了他,他罚了她,他离开了她,她找回了他。如你所见,这就是他们的故事。关于信笺和红烛,关于薄茧和血渍,关于佛珠和皇冠。关于糖和剑,关于我和你。关于窦贵生和鹿白,漫长的一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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