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情感都是跟嗅觉联系在一起的,窦贵生说这话时,鹿白还不肯相信。但直到许多年后,回忆起他们的过去,这一段记忆尤为清晰地为老太监的歪理提供了佐证。那时她明明很生气,因为他心狠手辣,总想要她的命;因为他阴晴不定,总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但除此之外呢?我亲爱的鹿白,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呢?在鹿白的想象中,窦贵生如此问她。鹿白在想象中如此作答——在很久以前,在马上,在夜风中,在一条朔北的街上,在你的一声闷哼之后,在鼻尖满是新鲜、热烈、虞美人般的血腥味的时候。神秘,质朴,总是先人一步,总是不合时宜。这大概就是爱情。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两更,评论有红包,爱你们~**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钙海螺汤cca、安静的天使、阿饼第21章督军还是玉印?玉印。但玉印在谁手上, 内奸怎么会知道?追兵兵分两路,散入城内, 很快便失去了猎物的踪迹。两名校尉是杨信的人, 对蔺城了如指掌, 但窦贵生……“咱们去哪儿?”鹿白问窦贵生。他似乎对地形很熟, 虽然有两次差点走错,但很快便找回了方向。若隐若现的星空和弯弯绕绕的路线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全心全意信赖身后的人。他是掌舵的船长, 正载着她横渡风暴肆虐的太平洋。“你觉得呢?”窦贵生压低声音反问, 字与字间有些含混不清。鹿白沉默片刻, 忽的抬手摸向身后,摸到窦贵生的肩。果然。“你中箭了。”指尖微凉,她伸到鼻下闻了闻, 是血的味道。刚才她听见窦贵生轻咳了一下,仔细想想,在那之前仿佛还有一声极其微弱、被人刻意掩饰的闷哼。他早就中箭了。她很诧异自己在生死关头还能记得这些细节, 正如窦贵生很诧异她这么久都没发现。她又开始忧国忧民般的叹气:“你逞什么能呢?”窦贵生用更灵活的半边脸挤出一个矜持的笑,妄图证明自己无甚大事,但转念一想, 反正她也看不到,干脆抖了抖肌肉, 摆出呲牙咧嘴的怪相。“受伤又如何?我还没嫌你拖累我呢。”窦贵生动了动肩膀,心道真疼,但声音却四平八稳, 叫人听不出丝毫波澜。跟老太监讲理纯属做无用功,这一点鹿白已经领教过无数次了。倒打一耙,颠倒黑白,捏造事实,混淆逻辑,总之,她没一样能占上风。因此鹿白干脆直接夺了求生之舟的驾驶权:“我什么时候嫌弃你了,我就不能有好心的时候吗?”窦贵生握住缰绳的手被鹿白霸道地赶走,连马鞭也被夺了,两只手无所适从地垂在身侧,像只被剪了翅羽的鸡。现在老太监只剩一张嘴在行了:“得了吧,你对我能有好心?我知道你想什么,不就是现在我可算落到你手里了,不好好报复一番简直天理不容吗……”鹿白觉得他矛盾得特别好笑,于是毫不顾忌地笑出了声:“对呀,我恨不得立刻把你扔下去,拍拍屁股走人。”你可做不出这种事,窦贵生心道。但嘴里却半点不饶人:“那你扔,左右我也活不成,我就拉你一起死,你看着吧……”“我知道你想让我死。”鹿白漫不经心道。窦贵生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又或许是实在没力气了。从方才起,他的语速就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轻,到“你看着吧”的时候几乎已经听不清了。鹿白腾出一只手,摸索片刻便抓住了挫败的鸡翅膀。太凉了。她迅速把他两只手按在腹前:“还有劲儿吗?”窦贵生胳膊微微用力,在她腰上紧了一下,权当回答。“去哪儿?”“往西。”“都护府?”“再往西。”“那是悬崖。”“走不走?”鹿白沉吟片刻,猛地挥鞭:“走!”窦贵生会骑马,会驾车,射箭也会那么一些,但是跟此时此刻的鹿白比起来,这些活动都显得太过文明了——她不是在骑马,而是在杂耍,用生命在杂耍。他觉着她很可能想颠死他。但叫她失望了,他非但没掉下去,手还很有劲,有劲到能勒断一两个死丫头的腰。到了能看见都护府的时候,马终于慢了下来。鹿白在腰间颤抖的手上用力捏了一下:“窦公公?”“没死呢。”背后的人脑袋半垂在她肩上,回答得有气无力,“看见西城门了吗?”西城门在都护府背后,如果昨晚查门戈的撤退计划定了,众军便会从此处放置绳索,爬下悬崖。“看见了。”马停下了,哧哧打着响鼻,鹿白没再前进,而是轻轻地晃了晃他的胳膊,“窦公公。”她声音很平静,平静到窦贵生能想象到她脸上的神情,跟那天祭祀大典散场时一模一样。他倏地抬起头,用力眨了好几下眼,在只模模糊糊看到一片亮黄的光斑时,他便意识到:来晚了。还是来晚了。耀眼的光球如同列队整齐的火鸟,火鸟簇拥之中,一柄靛青的大旗在城墙之上猎猎作响。旗上空无一字,只有一朵硕大的白梅,被火光映出金属般清冽的光泽,恰如一轮冷月缓缓升起,高悬头顶。人潮正安静而飞快地从夜幕的背景中涌出,头盔的亮光晃得人眼花缭乱。城墙之上,一人身着铠甲,手握镜筒,敏锐的视线瞬间攫住两人的身影。他与身旁的传令兵耳语几句,片刻后,喊声从墙上传来:“奉女皇之命,收复蔺城,城内诸军,降者不杀。”顿了顿,那人声音小了许多,似乎是专门对他们两人说的:“交出玉印,束手就擒!”数把弓箭对准了他们,与此同时,穷追不舍的马蹄也渐渐逼近。“玉印呢。”鹿白低声道。窦贵生下意识去摸,正想问你有什么主意时,便听鹿白道:“扔了。”窦贵生一愣。这可是圣上亲赐的玉印,在宫外可等同玉玺,现在叫他扔了,这不是等于把皇帝的脸往脚底下踩吗?“哎呀。”鹿白急了,手伸到背后,一把夺过玉印。物件只在手中停留了几秒,来不及感受它的形状大小、温度材质,便被猛地投入夜色之中。“好!”鹿白大声回答,恰到好处地掩住了玉石碎裂的脆响。窦贵生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也跟着碎了。也许是骨头,也许是心,也许是玻璃,也许是面具。“要命还是要玉印?”鹿白问他。他想了又想:“还是要命吧。”陈军的确是冲着玉印来的。周国的情况他们颇为了解,得知来的不是九皇子,就知道玉印没可能在督军手里了。要么是邓帅,要么就是老太监。他们不知道老太监长什么样,但去掉老字,太监怎么认还用人教么?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就是窦贵生了。城外仍在鏖战,枪炮声时不时在天际炸出一片炫目的火光,殊不知城内早已被陈军占领了。传令兵四处奔走,劝降的喊声投入青瓦砖墙的海洋,荡起层层涟漪。鹿白和窦贵生被捆住手脚,顺着峭壁上的绳索放了下去。山下,等候多时的接应迅速将两人移入囚车。“玉印在哪儿!”陈军再次搜了一遍身,依旧毫无所获。窦贵生在下降到半空中时便晕过去了,此时正了无生气地躺在车中,背后暗红的血很快将他和囚车粘在一处。“他知道,但是他快死了。”鹿白指着窦贵生道。将军样貌的几人商议了一番,决定严格按照程序,先救活俘虏,再行拷打审问。两名女兵把鹿白拖走,扒了衣服上上下下查了一遍,还是同样的结果:“禀将军,并无玉印。”两人被放出来了,依旧捆着手脚。鹿白自被俘后就没有任何惊慌恐惧、委屈求饶、愤懑不甘的情绪,一路面不改色,目不斜视。见军医为窦贵生拔箭,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嘶”了一下。有陈军好奇地问她:“周军怎么会有女子?”女兵在陈军很常见,在周军中可就是稀罕玩意了。鹿白:“不知道。”那人继续问:“你跟这太监什么关系?”鹿白:“方才他害了我的马,又不赔,我只能抢了他的马。”那人:“你、你跟他不认识?”鹿白:“也算不上熟。”那人:“那你就是城中的百姓了。”鹿白:“哪个城?”那人:“……”那人一脸震撼地走了,鹿白望见他跟不远处的将军说了什么,时不时瞥她一眼,手指还在额头上画圈。其实她一句假话都没说,大家怎么都不信呢。窦贵生很快便醒来了。他的意识一直都在,只不过不甚清晰罢了,隐约间听见鹿白说什么生啊死的,紧接着肩上便是一阵剧痛。“很快就能醒了。”他听见有人对鹿白道。“多谢。”鹿白听着很高兴。他这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呢。人醒了,却失神地盯着她的脸,久久没有开口。鹿白蓦地想起什么,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伸出两根脏兮兮的手指:“这是几?”窦贵生的眼神渐渐聚拢,软绵绵地拍开她的爪子:“没瞎。”“玉印在哪儿呢,窦公公?”鹿白一本正经道。窦贵生怔了片刻:“什么玉印?”“我怎么知道!”鹿白晃着他的胳膊,“我连玉印都没见过,红的白的都不知道。快交出来吧,我告诉你,我要是死了都是你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入来往陈军的耳中。如她所言,一句假话都没有,如果不是时机不对,窦贵生真的很想笑。也不是很傻嘛,他心道。“我扔了。”真扔了。“你没扔!”是我扔的。鹿白于是一口咬上了他的手。她话不会说,牙还是挺尖的,这一下咬得窦贵生一个激灵,差点破口大骂。公报私仇,大逆不道!眼看两人都要打起来了,围观的陈军赶紧上前阻止,半拖半拽地把鹿白抱了出去。鹿白嘟嘟囔囔,骂骂咧咧:“这还是轻的呢!”真的,她早就想给他一口了。两名女兵把鹿白拖走,扒了衣服上上下下查了一遍:“禀将军,并无玉印。”陈军将军打量了她一番:“你回去吧。”鹿白傻眼了:“回哪儿?”“蔺城。”“……怎么回?”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悬崖上的绳索已经悉数收回,不知头顶战况如何,只能瞧见不住挥动、偶尔冒头的军旗。陈军将军无奈地挥了挥手,懒得跟她废话:“给她找匹马。”没多时,马就找来了。缰绳递到手里时,鹿白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似乎不论她说什么,对方都会答应。“就这么让我走?”她忍不住问了个蠢问题。“不然呢?”将军反问,“还给你开个欢送会?”他决定好心地为周国百姓讲讲道理:“军法有令,不得随意杀死战俘,不得伤及无辜百姓。今天伤了你,明天议政院就该治我的罪了,犯不着。”“哦。”鹿白点点头,在他的注视中,缓缓从口中掏出一团黏腻恶心的东西,“如果说,我不是无辜百姓呢?”对方愣住了:“你……”“我要换人。”鹿白晃了晃那团白色的东西,又塞回了舌底。现在她有十足的把握了,有陈军的军规兜底,她不会随随便便没命。马上的人语气突然自信起来:“将军,玉印换人,不亏。你想想,我本来可以直接跑的。”那将军现在半是懊恼半是庆幸,审视着鹿白的神情,唯恐再次被骗:“我怎么知道玉印是真是假?”鹿白表示自己很无辜:“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他给的。”这时,窦贵生从半人高的矮帐中钻出来,人被陈军拦着,声音却肆无忌惮地冲了出来:“陆白,你要玉印还是要我?”鹿白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痛下决心道:“自然是要你。”交易达成,马蹄疾驰,如同离弦的箭般一闪而逝,消失在深秋的山路中。陈军对着沾了口水的东西研究半晌,终于得出结论——这他娘的就是块石头啊!这下确认了,玉印应当还在督军身上。“玉印碎了,回去可怎么交差?”鹿白一逃出生天就开始叹气。窦贵生难得没有冷嘲热讽,好心安慰道:“我给你的也不是真的啊。”真的早给邓帅了。鹿白:“……我现在要回陈军投案自首。”窦贵生:“得了吧,你认路吗?”鹿白:“……”“你就骗我吧。”隔了许久,鹿白才低声喃喃道,“我就跟傻子似的……”要不是怕被剖开肚子,她差点就要把玉印吃了呢。刚才她还为自己急中生智,毁了玉印感到骄傲和后怕,结果呢?呵。窦贵生挪动疼到麻木的手臂,一寸一寸往前,绕过鹿白的身子,绕过杂色的覆满尘土的鬃毛。被鹿白咬出一圈牙印的手僵硬地动了动,从她手心一点点接过马鞭。“哪能啊。”他抖了抖缰绳,下巴搁在她发心,权当安慰。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说的是哪能骗她,还是哪能是傻子。抑或两者都是。作者有话要说:窦贵生:说谁是鸡!**统一回复:我个人在写故事的时候可能习惯先讲结果,再慢慢讲原因,如果有不理解的话,欢迎养肥再看。文案正在施工中,改文案真的令人头秃tat(但我一定会改好的评论有红包,爱你们~**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哪吒啥也不会第22章想到鹿白时, 窦贵生就想到了树。一种朔北山间的树。树根很深,能直插地底几十米, 轻易挖不出全貌。树干瞧着普普通通, 没有白桦那么风情, 没有松树那么艺术;树叶是普普通通的卵形, 冬天也不会变色,没有银杏那么热烈,没有枫叶那么妩媚。树会开花, 连花也没什么特别, 不香不美, 唯一胜在花多。浇下一滴水,开出满树花。这是他的鹿白。此时此刻,两人一骑正在这样的树林中穿梭。惊鸟, 碎花,霜冻,逃亡。天色将明, 窦贵生突然开始发热。蔺山的地形没人熟悉,昨天几个时辰没睡,窦贵生也不过只从杨信那儿了解了蔺城的布局, 还仅仅是一层皮毛。握住缰绳的手不自然地发烫,发顶的呼吸渐渐急促。鹿白稍稍用力, 掰开窦贵生僵直的胳膊,扯开他的衣襟,半背半扛地把人捆在身上。他们已经走得很远很久了, 远到丝毫听不见蔺城的炮火声,久到“收复蔺城”的战斗已经全面结束了。“小白,”窦贵生岣嵝着身子趴在她背上,低语道,“你今年多大了?”听着挺清醒的,一细究内容,就暴露真实面目了。这下你可真落到我手里了,鹿白心道,却提不起任何报仇的心情,就连方才咬他那一口,也没有丝毫欣喜或快慰。光顾着把石头往嘴里藏了,连老太监的手是咸是淡都没尝出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鹿某人坦坦荡荡,过往恩怨,不跟他计较就是,鹿白跟自己反复强调道。今天,此刻,现在,一切清零,从头开始。“回窦公公,我今年十八了,您老要作甚?”鹿白一边搜寻安全的藏身之处,一边还要分出心思应付难缠的老太监。窦贵生软绵绵道:“再过几天,唔,约莫半个多月吧,我也就三十又一了,照这架势,我都能当你爹了。”鹿白没听出来他故意在学自己,心不在焉道:“啊,是吗。”窦贵生:“是,你跟苏福年纪相当,又喜欢他,说来我的确算是你爹。”鹿白:“我可没有你这么个爹。”却忘了否认前一句。今天依旧是阴天,不过已经比方才亮了不少。鹿白终于从稀疏、杂乱的密林中找到一块合适的石头,背风,挡雨,还有掉落的鸟窝可以充当坐垫,不至于让老太监的尊臀遭受冷遇。把人安置好,鹿白才忿忿不平地叹了口气:“唉!”她跟村头聚众抽烟的无业青年一样,把薅来的草杆别在耳后:“你说我这不是自找罪受吗!要是还待在莫啼院,再过一整个时辰我才会起,然后伺候十六殿下吃饭吃药,写写字,念念书,跟殿下玩一会儿,这一天就过去了……现在可好!”“现在可好。”窦贵生接过话头,“你跟老太监成为天涯沦落人了。”老太监几个字咬牙切齿,显然是故意曲解了她提起“十六殿下”的用意。鹿白从话里嗅出了一丝醋味儿,忍不住义正言辞道:“窦公公,重点是这个吗,啊?”“蔺城是朔北连通中原的要塞,通九郡,连三江。收了蔺城,陈军一边可从水路南下,夺甘唐二州,一边可长驱直入,直抵西京。西京最少半月,最多年前能下,再往前一路畅通无阻,到时与甘唐两州北上大军汇合,合围京城,能抵抗多久?指望谁,指望栗赫的援军吗?蔺城失守,督军如之奈何!”还在这儿花啊草啊莺啊燕啊呢,清醒一点好吗!窦贵生似乎是在思索她的话,半晌才凑过来:“我可没教过你兵法,你说你跟哪儿学的呢?十六殿下教的?”刚说完他又自己否认道,“十六殿下可不会这个。”“陆白,你……你究竟……”他的眼睛头一次完完整整地张开,泛红的眼睑和布满血丝的眼白仿佛刚刚哭过。有一些迷茫,有一些好奇,还有一些不属于鹿白的理解范畴。鹿白泄气,现在他们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他现在神志不清,就知道跟她胡搅蛮缠。“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跟你一样,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谁,但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她一直觉得,那些丢失的记忆只是被冰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随着温度的缓缓升高,终有一日会抵达熔点,渐渐结冻,然后在某一瞬间,它们便会全部回来。毋庸置疑,她的海马体受损过程一定是暂时的、可逆的。片刻后,她便触及到了那个熔点。当时他们正走到一条溪水边,两人都很高兴。阴云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的时候,鹿白就知道不能再等了。天亮了,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只凭着一个东边的方位,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且过了这么久,她确信不会有人再追来了。窦贵生仍然没有退烧。他额头不烫,手也冰凉,但烧红的颧骨和干裂的嘴唇却出卖了他的真实状况。“你真惨。”鹿白逐渐肆无忌惮,反正现在他无力反抗,顶多迷迷瞪瞪地瞪她一眼。消停的时候还是挺好一太监,只要别张嘴就行。“还有,我真伟大。”此外,她对为窦贵生找水喝的自己做出了高度评价。马上挂着一个水囊,路上漏了大半袋,只剩点底儿,显然不够。骑着马竖着耳朵听水声时,鹿白的思绪随着窦贵生的呼吸一起一伏:如果他烧个没完,她该怎么办?如果蔺城失守,邓帅被俘,他们还等得到援兵吗?万一他伤口感染,就此死了呢?几乎是刚一想到“死”字,她就望见了山涧的一股细流。马蹄哒哒飞奔过去,拨开遮盖视线的树枝,她才看清,除了溪水,还有四散的尸体。伤口瞧着很新,也许昨晚才发生过一场恶斗。鹿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用手肘碰了碰窦贵生:“窦公公,到了。”窦贵生烧是烧,但闭目养神了这么久,已经比之前清醒了许多。下了马,他用脚踢了踢才咽气没多久的陈国士兵:“起码死了两个时辰。”“是邹将军到了吗?”鹿白有些兴奋。“未必。”窦贵生不置可否。不过瞧这样子,快要走出山了。既然死了人,这处的水就不能喝了。两人牵着马,准备去上游看看,鹿白的脚步却倏地在一人身边停下了。那人衣衫凌乱,脖子上有一掌多长的刀痕,半边脸被血污覆盖,已然看不出全貌,勉强看得清的只有半张脸。他两手在胸前交握,安详又平和。没什么可看的,她却在那人脚边站了许久。窦贵生站在她身侧,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你看什么——”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鹿白脸上已是泪流满面。窦贵生不禁愕然:“你认得他?”鹿白摇头。“他与你认得的人长得像?”鹿白又摇头。“那你哭什么?”鹿白茫然地“啊”了一声,抹了把脸,呆呆盯着手心的水渍:“我哭什么?”在她尚未意识到的时候,一股混杂着强烈悲怆和愤慨的情绪兜头给了她一棒。于是,冰面裂开了。她似乎看见一个同样的少年,满面血污,双手交握,安详地闭上了眼。她看到自己的眼泪不住掉落,在他已经失去血色的眼睑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水花,经由他睫毛的山涧,顺着他眼角如同瀑布般滚落。“许……”鹿白低喃道。许什么,还是什么许?是两个字,但她只喜欢叫许许;他死了,死得时候很年轻;他穿着素白的衣衫,整整齐齐,安安静静,躺在棺椁中被抬了回来;她的手比现在小了一圈,也许那年她才十四岁,或是十二三。随后她做了一个决定,是什么呢?想不起来了。一到关键时刻,就大脑一片空白。窦贵生在她呆滞的面庞上扫了一眼,就顿时明白了:“想起什么了?”鹿白晃了晃脑袋,似乎能听到里头冰块哗啦哗啦的响声:“没有,什么都没想起来。”两人继续往前走,鹿白挑了处干净的地方灌满水囊,递给窦贵生的时候,她突然没头没脑道:“也许我有个弟弟,或者哥哥。他死了。”类似的事窦贵生也经历过,他都快忘了那是什么感受。难过,痛苦,悲伤,不甘?孩子的心情都大同小异。悲伤总比快乐来得快,去得慢。不过是个好兆头。窦贵生扯过鹿白手中的缰绳:“这不是想起一点了吗。”鹿女官自诩伺候人经验丰富,窦贵生于是按她的吩咐喝了水,又从死人身上扒了几身干净衣服裹上。又走了片刻,窦贵生突然打破沉默:“你此次出宫,就是为了回家?”“可我连家在哪儿都不知道。”“朔郡连年战火,百姓能走的都走了。”这话实在跟安慰不沾边,但听着也不像风凉话。鹿白不解道:“我以为窦公公不喜欢我呢。”这是担心她,还是舍不得啊?窦贵生记着她默认“喜欢苏福”的那事,没急着反驳:“也得分情况,当闺女还勉强凑合吧。”她想回家,就等朔郡战事了了,把她送回去;如果她家里人都不在了,这等可能性倒是很大,那就回宫当个女官。只要在宫里,他自诩有几分护她周全的本事。反正认了一个干儿子,不差第二个。鹿白:“……告辞。”她噔噔噔跑了,跑出十几米远,又噔噔噔跑了回来,兴冲冲道:“上马,咱们有救了!”山下不远,正是一队剑戟森森的周军,可能是巡逻的,也可能是专程来找他们的。如果是后者那可就太好了,起码能说明两点:第一,蔺城守住了,邓帅应该平安无虞;第二,城里知道他们没有交出玉印,没有叛逃,肯派兵救人。的确,这队人是专程来寻人的,但却跟鹿白想的有点出入。两人走到近处下了马,躲在树后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几人的确在找人,且为首的一个千夫长还是百夫长的窦贵生还有些印象。于是鹿白放心了,冲他们挥手:“救命啊!”窦贵生:“……”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起开。”他推了鹿白一把,现出身形,准备再找补几句,但一见到他,仰着头望过来的几人就愣住了。这种眼神说惊喜的确算惊喜,但总觉得除了惊喜外还有点别的东西。窦贵生果断把话咽了回去,决定静观其变。鹿白本来很高兴,但两拨人就跟弓着身子炸着毛,默默对峙的野猫似的,谁都没有开口。她眼珠子转了两圈,在窦贵生鼓鼓囊囊的衣着上扫了一遍,顿时恍然大悟。“小将军,他不是陈军,这是从陈军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鹿白扯着嗓子解释道,“我们昨晚被俘,侥幸逃脱,有重要情报跟邓帅禀告!”她本以为对方不认得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可等她说完,对方却仿佛早有论断,冲窦贵生遥遥拱手道:“上头的可是窦贵生,窦指挥?”不是他提起,鹿白差点忘了窦贵生还挂着临时指挥的名头呢。窦贵生矜持地点了点头,矜持地脱了衣裳,矜持地背着手,领着傻孩子往下走。下头四人飞快地交谈几句,没两下就利索地爬上了石头,跟他们迎面相遇。“见过指挥大人。”貌似千夫长的人拱手行了礼。窦贵生抬手虚托一下,对方却没有起身。马比人更早感受到危机,嘶鸣着退了几步。就在窦贵生意识到不对,立刻收手的时候,千夫长表情微动,飞快掏出臂刀,胖胖狠狠挥了过来。呲啦——老太监的棉服开膛破肚,白生生的棉花冒了出来。对手一击未中,挥动双刀,再次袭向两人。当啷。十字交叉的刀刃撞上一柄长剑,鹿白持剑而立,用力一顶,猛然将对手推出半米多远。“还是个会武的……”对手啐了一口,青筋暴突,面露凶色。一声令下,四名凶徒齐齐围拢。方才还和蔼可亲的救命恩人转眼就变成了凶神恶煞的索命无常。“啊,不是,”鹿白又惊又怕,舞着剑扛了两招,“我也不太会武,好汉大可不必!”剑也是从溪边的陈军身上夺的,质量不错,奈何太重,才几下就叫两人气喘吁吁。鹿白飞身上马,冲窦贵生伸手:“快!”窦贵生使不出鹿白那种看似笨拙实则巧妙的招数。他没有任何实战经验,胡乱砍了两下,刺中一人大腿,用力一拔,非但没把剑拔出,自己还被拽得一个趔趄。真没用,他心底闪过一丝自嘲。情势不容他自怨自艾,一次没成,他立刻抓住鹿白的手,干脆利落地舍剑上马。余下三人穷追不舍,熟知地形、体力堪忧的猎人和养精蓄锐、磕磕绊绊的猎物在山林中开始了新一轮追逐。很快,人腿便赢过了马腿。战马一个不查被人砍倒,轰然倒地,马上两人应声跌落。鹿白飞快地滚了一圈,在余下三人围拢之时,一个闪身,提剑挡在窦贵生身前。“要玉印没有,要命一条。”鹿白剑横身前,抹了一把凌乱的碎发,在脸上留下一道黑黢黢的泥印。“没想到,军中竟然处处是奸细。”窦贵生弹了弹身上的灰,施施然站起身,“李乐山投敌,怎么没把你们带走?他自己享福去了,留下你们卖命,呵,你们倒是忠心耿耿。”不消说,他们都以为对方是李乐山的手下,是叛徒。但对方却急了:“说谁是呢,李乐山算什么东西!”鹿白和窦贵生对视一眼。不是叛徒,不是为了玉印,那是为什么?作者有话要说:鹿白:恋爱脑,你清醒一点!窦贵生:……**今日三更完毕,评论都有红包,感谢~第23章两军交战, 鹿白想不到除了奸细、陈军,还有谁会想杀他们。连窦贵生也想不到。对方追得筋疲力竭, 喘了好一会儿, 才冲空中一拱手, 像是在朝一尊看不见的佛像祈祷:“你们自己得罪了谁, 应当比我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