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失忆后,鹿白被安插进宫内,成为不受宠皇子身边的女官。谁知一开局就勾引太子失败,被执掌宫刑的窦公公狠狠教训了一顿。更没想到的是,她被送进了内学堂,而内学堂的先生正是窦公公。窦公公:“谁喜欢这傻子谁就瞎了眼,叫我抓到她的把柄,她就死定了!”是夜,鹿白边罚抄边在小纸条上写道:小豆子,先生欺我至此,我一定要报复回来!收到纸条的小豆子:……呵。为求生存,鹿白跪过司礼监大门,贿赂过先生,救过先生的命,亲过先生的嘴,乱过先生的心。于是众人渐渐发现,她并非真傻。她会救许多人,会杀许多人,会接过女皇的冠冕。后来,有传闻说鹿白处心积虑夺得皇位,甚至为此放弃与心爱之人成婚——听说那人还是个太监。窦公公:“造谣者死!我们、我们早就……”鹿白状若无辜:“什么?”窦公公脖子一拧,恼羞成怒:“早就是夫妻了!”傲娇毒舌最讨厌直球的老太监 x 什么都懂最擅长直球的小宫女(?)+++阅读说明:1、本文架空=作者说了算,历史背景纯属虚构。杂烩,后宫有,前朝有,战场有,封建有,君主立宪有,架得很空,勿考究。2、男主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太监,属性傲娇且作。3、女主胎穿,开篇失忆,后期恢复。4、本文旨在写两个不完美的人的恋爱故事,金手指无,感情线为主。he,尽我所能地甜立意:压抑而坚定的爱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复仇虐渣搜索关键字:主角:鹿白 ┃ 配角:窦贵生 ┃ 其它:一句话简介:傲娇太监x直球宫女第1章鹿白是极讨厌窦贵生的。倒不是因为他比正经男人少二两肉,更不是因为他仗势欺人——人之本性而已,没什么好怪的。她讨厌他就讨厌在,这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尖酸,刻薄,谄媚,弄权,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惹人生厌的气息。而且还打她。最主要是他打了她。是以一回来,鹿白就怏怏不乐,见了谁都不说话。甄秋好心地凑了过去:“小白,谁欺负你了?跟我说说,我替你骂他。”鹿白瞥了他一眼,哭丧着脸不说话。放到别人那儿,多半就是“说出来主子给你撑腰”,在他们这儿,别说主子给你撑腰了,连主子都没人给撑腰。顶多就是说出来心里松快松快,再得别人两句安慰罢了。“甄秋,”鹿白抿着嘴,像是要哭了,“我让人给打了。”甄秋吓了一跳,仔细打量了一番:“谁啊,打哪儿了!”他可从没见鹿白这么难过过,还以为是哪个太监宫女,见她长得傻气,又欺生,对她怎么样了。鹿白的嘴角撇得更厉害了,说话都带了哭腔:“典刑司……”甄秋不解了:“你犯什么事儿了?”不管犯什么事儿,也该先找主子报备了再罚呀。何况小白怎么着也占了个六品女官的名头,再不济也不该沦落成这幅惨相吧?鹿白姿势怪异地蹲在石阶上,随手揪了一片叶子在手里使劲揉碎,悲愤得不能自已:“我裤子还让人扒了,太不要脸了!”前些日子整肃宫闱大行动,已经明令禁止了太监和宫女私相来往,更遑论肌肤接触了。今日竟然还发生这等宫女被当众扒裤子的行为,简直有违宫规,有失体统,有辱斯文!“别说了!”甄秋一把捂住她的嘴,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随即立马意识到不对,忙甩开手,蹲在她半步远处,“怎么回事啊?”鹿白扔了叶子,用脚尖点了两下,没精打采地开始复述方才极其屈辱的经历。严格说来,扒裤子的小太监是无辜的,罪魁祸首是那个叫窦贵生的恶鬼。鹿白早就听说过窦贵生的名头。进宫第一天她就知道了,这宫里除了主子们,不能惹的还有一位,就是司礼监秉笔、典刑司掌印,太监窦贵生。司礼监秉笔说来好听,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实则跟他们底下人没什么干系,最多不过是感叹两句“啊圣上真宠窦公公”,然后巴结得更起劲了而已。且上头还有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压他一头,算来算去,他也最多称得上是个二把手。但典刑司就不同了,宫中男女老少,凡是触犯了宫规的,都要被拎去典刑司处置。至于宫规谁来定呢,自然是窦公公;至于有没有触犯宫规谁来定呢,自然是窦公公;至于怎么罚谁来定呢,自然还是他老人家。这可是性命攸关、杀头掉脑袋的大事,由不得大家不怵,也怨不得窦贵生能在宫里横着走。譬如方才,单单因为看她不顺眼,就二话不说,直接把人临到典刑司打板子了。至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遭的哪门子殃。甄秋的声音颤抖得像吃了弹簧:“谁?”鹿白道:“就窦贵生啊,你不认识吗?”空气霎时凝固了,半晌,对话才得以继续。“你怎么招惹他了?”甄秋虽然胆战心惊,但仍不免好奇。“我知道就好了!”认真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端详传闻中的恶鬼。他立在那儿,像一张空白的信笺,任人涂上几笔什么都可以。从他身上读不出任何情绪,一眼过去,转瞬间就能忘个一干二净。风从大敞的青石壁间猎猎涌入,呼呼作响的绯色衣袍,跳动如同一颗濒死的心脏。鹿白常常想,为什么世间会有如此矛盾之人呢?他明明毫不起眼,却正因不起眼而叫人印象深刻。他明明是个欺下媚上的小人,却自带一股青松挺且直的文人豪气。那双眼什么情绪都没有,但被它默默注视之时,却如同天崩地陷,河海奔流,万般情绪涌入心头。似乎没有一个词能形容他。直至许多年后,她终于想到无比贴合、无比精准的两个字:傲娇。他也许是半途折返,又或者是根本没走,盯着鹿白,似笑非笑道:“莫啼院陆白,跟我走一趟。”出乎意料的,他的声音柔和得不像话,让鹿白一听就浑身酥麻,心神荡漾。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乖巧地跟了上去。窦贵生进宫许多年了,具体年纪没人说得清。提到他的时候只剩畏惧和缄默,至于年方几何,压根没人在乎。鹿白偷眼打量,瞧着倒是不年轻。眯着眼时,眼角露出两道细小的皱纹,是老太监了。他身上飘着一股被火烤过的竹子味儿,清爽冷冽,还带着点湿润的甜气。鹿白紧紧跟在他身后,恍惚间仿佛踏上了奈何桥。引路的是一根陈年红烛,稍不留神,便会被烛火付之一炬。“敢问公公,咱们去哪儿啊……”她打了个哆嗦,小声问道。窦贵生眼珠子斜了一下,没回答。寻常人定要被他这表情吓傻了,但鹿白此时心乱如麻,一心只想着方才的事儿。她没有过男朋友,更没有过女朋友。但她知道,一言不发的窦贵生就跟拒接电话的女朋友一样可怕。她错哪儿了,怎么把人惹了,她自以为的错是不是他认为的错,以及,道歉到底该用什么姿势才会死得好看一点……一连串问题简直要把她逼疯了。鹿白绞尽脑汁,努力回忆道:“我先前在靖萝园里还见过他一次呢。”先前贾公公偷偷传话过来,说太子殿下正在靖萝园小憩,叫她速速前去。对于勾引太子这等事,鹿白实在没什么信心,但是背后那群人仿佛猪油蒙了心似的,对她寄予了极大的希望,盼望着她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一举推倒太子这座巨塔。鹿白只得去了。当然,不是因为对太子侍妾的位子感兴趣,只是出于一种投桃报李的感激,以及被胁迫的无奈。先是救她一命,再把她家人捏在手里,恩威并施,手段确实高超。她不奢望“事成之后送你回家”的承诺能兑现,只求那记不清的爹娘能好好活着就行了。身为穿越人士,鹿白身上有种近乎傻气的自信和异乎寻常的超脱。她对男女之事没有太大抵触,要是太子品貌性格还过得去,她也不算吃亏。成与不成的,她都对自己的处境不甚担忧。到了靖萝园,只见到一个人。虽然进宫没几天,但对主子们穿什么戴什么也算是烂熟于心了,毕竟这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本。是以鹿白怎么也没想到,“丹色”的太子常服竟然跟“绯红”的一品太监官服如此相像。别说她了,是个人都没想到事件竟会这么发展。事后她曾无数次懊恼自己上辈子不是个设计师,不能第一时间分辨两种颜色的细微差异,以致于以后一见窦贵生那身红衣,她就会条件反射地觉得屁股隐隐作痛。“咚”的一个脑袋磕下去,鹿白朗声道:“见过太子殿下。”没人说起,她也不敢动。等了半晌,头顶蓦地传来一声轻笑,一道轻柔到让人头皮过电的声音响起:“这是哪宫的丫头,连太子殿下都认不出,眼睛是鱼鳔做的么?”——嗓子是好嗓子,就是说不出人话而已。说着,一只脚出现在鹿白面前,脚尖微抬,缓缓托起了她的下巴。男人背手侧身,把她的狗头转向他身后,朦胧的目光从睫毛和眼睑的缝隙中漏出来:“你这可是折煞我了,还不快去给太子殿下请罪?”说完像是嫌她脸脏似的,飞快挪开脚,在地上轻轻蹭了蹭。说到此处,鹿白恍然大悟。敢情是这个原因!根据光的直线传播原理,三点一线,后头的人被挡了个严严实实,不怪她看不见。那这可真是折煞了。细论起来,窦贵生挡住太子就隐隐有点不敬的苗头了,再生生受了她这一拜,再怎么狡辩,太子也难免对他有所猜疑,甚至心生厌恶。后头发生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她的确行事鲁莽,也害窦贵生开罪了太子,挨这顿打不算冤。此事合情合理,完美无缺,天衣无缝,但正因如此,鹿白才更加生气。没有旁人可以怪罪,只能怪她自己,但她错了吗?压根就没错啊!思来想去,追根究底,一切根源就在这万恶的裤子上。“我定要报这一裤之仇!”鹿白面色坚定,振振有词,宛若一个失心疯。甄秋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同情地叹了一句,哄小孩似的安慰道:“你别放在心上了,我也被打过的,这宫里进过典刑司的人多了去了,不是个个都有命活下来的。殿下方才还问你去哪儿了,专门给你留的盐津梅肉,一颗没分给我们呢!”鹿白捂着屁股站起身,慢吞吞地往回走:“殿下不能吃盐。”“他不吃,”甄秋眨着眼,语气揶揄,“特意替你寻来的。”“……哦。”鹿白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显然,莫啼院从主子到下人,无一例外,统统认为她是个傻子,傻孩子。十六皇子比她小四岁,照样拿她当小孩一样逗着玩。关心爱护之情着实令人感动,但怎么才能让他们相信失忆不等于失智呢?“对对对,你说得对。”这是她几天来听得最多,也是感到最无力的话。敷衍中带着无奈,无奈中带着溺爱。一切狡辩都如此苍白无力,有的人就是这么邪性,不论她做什么、说什么,被她那乖巧中带着痴呆的大眼一看,你就会忘记一切阴谋诡计,抛却一切勾心斗角,发自肺腑地长叹一声:“可惜了!”可惜这一副好皮囊。可惜是个傻子。十六皇子的品味很独特,越过香衣云鬓的一众宫女,一眼就相中了鹿白,央了母妃把人要走。她确实是个很合人心意的女官,心思单纯,为人直接,有一说一。关键是清白——家世清白,连记忆都是一片清白。“你叫什么?”“鹿白。”“哪两个字,会写么?”苍白羸弱的十六皇子期待地望着她。鹿白沉默了。虽然没了记忆,可她早就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身世一定没有那么简单。这种敏感并非因为她有多聪明、多机敏,纯粹是出于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救她的吴大人所说的那套,她不敢轻信也不敢全信,只能听凭直觉的驱使做出选择。姓陆的很多,譬如一同入宫的鹅蛋脸宫女,譬如浣衣局一个跛脚太监。譬如吴大人的母家。而姓鹿的人家,放眼天下几乎没有。这一笔要是落下去,可就轻易不能悔改了。彼时她听凭本心,写下了“陆”字。一半是因为吴大人要她隐瞒身份的吩咐,另一半则是想保全鹿家。别管有没有用,这份心思倒是好的。可落在十六皇子的眼里,便是一番连名字都犹犹豫豫不知如何下笔的景象。他脸上露出天真又同情的笑:“我便叫你小白吧。”一进院子,赵芳姑就急匆匆迎了出来。不由分说,先瞪了甄秋一眼:“叫你寻个人,半天没影儿!”甄秋连连喊冤:“我的芳姑呀,我才去了一刻钟,都不到!”赵芳姑不理他,揽着鹿白往屋里走:“小白快来,殿下找你,有好消息。”鹿白一头雾水:“是盐津梅肉吗?”赵芳姑“噗嗤”笑出声,手指戳着她的脑门,眼神更加温柔了:“你倒好,不惦记殿下,净惦记零嘴了。”这实在是天大的冤枉,分明是甄秋先提的盐津梅肉。鹿白冲甄秋使眼色,可惜甄秋刚被骂了一句,完全没有替她辩解的意思,只剩下幸灾乐祸了。“小白回来了。”几人的声音不小,十六皇子早早就听见了,但等到他们进了屋,他才从床榻上虚弱地坐起身,冲她招了招手。慢性肾衰竭这病最是折磨人,才十四岁的孩子,皮肤已现出灰败之色。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多喝水,不能多吃盐,连情绪都不能有大波动。以穿越前的医疗水平,就算是终期尿毒症患者,靠血液透析也能活个四五十年。但放到现在,那便是药石无医,无力回天。见人回来了,十六皇子很高兴,但他早已学会控制情绪,再高兴或悲伤的话说出来也是一派云淡风轻。“小白,有个好消息。”他递来一张竹牌,上头刻着莫啼院几个字,底下用朱笔缀了两颗红点,背后写着:辰和廿年,甲班。见她不懂,十六皇子好心解释道:“我身子不好,不能亲自上阵,但总不能叫你一直不识字。我同母妃求了内学堂的名牌,明天起你就能去念书了。”鹿白一愣:“殿下,我虽不是学富五车之辈,但字还是认得的。内学堂尽是些小太监,咱们……没必要这样吧?”赵芳姑敲了她一下,笑道:“这孩子,还不好意思上了!”十六皇子也抿着嘴笑了:“男女分席,你就放心去吧。”鹿白认命地点点头:“那便听殿下的吧。”内学堂她是知道的。每日奏疏多如雪片,除了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词、又臭又长的争论辩驳,便是无甚营养的一堆屁话,真正有用的内容少之又少。圣上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上头,全靠秉笔太监将水分滤上一遍,凝练语言,概括大意,捡些干的内容上报;等圣上听完,他们再充当语音转写机,将圣谕原封不动地落到纸上。有时甚至还有自由发挥的余地。御笔朱批落定,再送去廊房传抄,发往大小官员手中。这等传抄的活计也得由识字的太监担任。从目不识丁到御前秉笔,就差一个内学堂的距离。近些年也有女官被送去接受教育,收效相当良好,整个皇宫的素养都跟着提升了。鹿白不讨厌学习。学习使人快乐,学习能让她更快地融入这四方宫墙内的世界,能让她用些实质性的东西填满空荡荡的脑子。“你自求多福吧!”甄秋倒是很同情她。“什么意思?”“你可知道内学堂的先生是谁?”鹿白隐隐觉得有点不妙:“谁啊?”“窦公公。”“……”第2章关于一裤之仇有没有报,怎么报的,什么时候报的,当事两人各执一词。鹿白坚持认为自己根本没成功,心里始终憋着股气,并对此耿耿于怀。她不是善于记仇的人,有火必须立马撒出来,转眼就好得跟没事儿人似的。说她没心没肺也罢,说她脑容量堪忧也罢,她的确存不下太多负面情绪。唯独这件事儿让她记了很久,可见在她看来的确没能成功。后来窦贵生劝她,裤子也脱了无数回了,不差这一次两次的,非计较这个干嘛呢!她想了想,的确如此,于是终于放下这桩心事。但当时的鹿白很确定,自己整个人都被复仇之火熊熊点燃了。她想要让自己放下仇恨,拥抱自由,但每劝自己一次,那天的记忆就被重新描画一次。栩栩如生,历历在目,结果自己怒火更盛了。大概是天生不对盘,她怎么看窦贵生怎么觉得讨厌,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扒了他的裤子,好好晾一晾他某个空荡生风的地方。但她听着听着,思维就开始拐弯、脱轨,不断偏离原定路线,越跑越远。初秋的天气还有些闷热,主子们一个接一个歇下,午后的皇宫陷入一片轻柔的寂静。烈日当空,绿荫似乎被蒸腾起一片水汽,随着一阵阵炙热的气浪卷入屋内。空气静止了,树叶偶尔不耐烦地动弹一下,发出的沙沙声很快消散,湮灭在悠长而缠绵的蝉鸣声中。同样悠长而缠绵的还有先生讲课的声音。他的声音极其动听,念课文的时候抑扬顿挫,振振有声,却并不显得强硬。稍稍上翘的尾音和偶尔连读的字句跟他的人截然相反,软嫩得不像话。介于小提琴和竖琴之间的优美旋律不断循环,反复触动鹿白脑中的某根神经。她禁不住想道,这样一副好嗓子,要是稍微走点歪门邪道,可又是一段祸国妖妃的传奇了。不得不承认,她喜欢他的声音。这一事实让鹿白顿觉羞耻,并将此视为窦贵生蛊惑人心的一大罪证。折磨人的声响终于停住了,讲席上的人突然开始点名:“李久。”案桌一阵乒乒乓乓,叫作李久的小太监慌乱地擦着脸上的口水:“是,先生。”“江面渔舟浮一叶,下一句。”窦先生半阖着眸子发问。内学堂是有教材的,但不给学生们发,尤其是甲班。能入内学堂的都粗通文字,三百千自是不用再读了。甲班学些骈文散句,上课先由先生念,一句一停,学生们跟着念一遍;而后先生再念一遍,学生们便要背诵并默写全文。李久从一炷香之前就开始打瞌睡,方才终于撑不住,趴在案桌上睡死了。脑袋刚一沉下去,就被点了名,哪儿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呢!“是、是……”日头正烈,但屋里的李久竟生生吓出一身冷汗。隔着一道屏风,小太监们的身形影影绰绰,只能看个大概,但那股战栗的凉意毫无阻碍地穿破屏风,直奔鹿白面门而来。讲席上的人缓步走了下来,如同皮影戏一般消失在屏风背后。李久要遭殃了,所有学生都是这么想的。鹿白脚尖伸过屏风底下的缝隙,踢了李久一下,用气声提醒道:“楼台谯鼓报三通!”“楼、楼台小、小鼓……”李久战战兢兢作答。“谯鼓,谯!”气声大了几分。“谯,谯鼓!楼台谯鼓报三通。”李久终于答了上来,长长松了口气。等了半晌,先生才“嗯”了一声,用他那祸国妖妃的嗓音冷声道:“坐下吧。”不等李久坐定,他又补充了一句:“下回不必来了。”“先生!”李久登时被吓哭了,“我下次不敢了,我、我——”他求饶的话没有说完。鹿白看见朦胧的先生转了个身,似乎微微张开了他半垂的眼帘,用力看了李久一眼。她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眼神,竟生生把小太监吓晕了。窦贵生没再说话,施施然从屏风后转出,回到了讲席,守在门边充当助教的太监立刻把人抬了出去。这下没人敢再走神了。被打断的课文从头开始,又念了一遍。学生们顶着一头冷汗,如临大敌地朗声背诵,声音大得险些掀翻屋顶。最后一句结束,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连蝉鸣声似乎都被唬停了。“写吧。”先生发话道。学生们埋头苦写,继续提心吊胆。方才那一出惩戒让他们意识到,内学堂当真不是随便混混的地方,先生也绝不会随便教教。每年甲班入学的有六七十人,丙班毕业的却永远不超过十个。这些“毕业生”无一例外,都是要入司礼监做秉笔,飞黄腾达的。没有人不想飞黄腾达,窦贵生当年就是这么上来的。六岁那年,城里闹了饥荒,娘带着窦贵生出门讨饭的功夫,妹妹就让爹给卖了。他娘知道了,只是叹着气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话。窦贵生的爹自饥荒那时便落下了病,熬了两年,终于死了。他娘带着他改嫁,没几个月,那男人喝醉了酒,从桥上跌下去淹死了。他娘成了个克夫的寡妇,他也成了没爹的孩子。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他娘在小巷寻了间破落的木棚,扯了扇布帘挡住风,这便算是他们的家了。棚外挂了一盏褪色的红灯笼,她娘说,她得想办法活下去。他不懂她那晚流的泪,正如他不懂她自甘堕落的执着。十岁的孩子,不再不谙世事了。从木棚搬到了一间瓦房,他却开心不起来——他是娼妇的儿子。房里整晚整晚都是男人的喊叫,他也整晚整晚的无法入眠。进来时嬉皮笑脸,走时骂骂咧咧。天下男人都一样,提上裤子不认人。巷口的少年三两成群,常常堵着他破口大骂,拳打脚踢更是家常便饭。跟他同样的年纪的男孩,也许根本不知道“娼”字是何含义,也许还没学“恶”字怎么写,却并不妨碍他们欺负折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娼妇的孩子。他渐渐习惯了,麻木了。从面红耳赤到不甘示弱,甚至还能冷着脸反唇相讥,其实用不了多久的功夫——你瞧,人心也不都是肉长的。直到他被当众扒下了裤子,被人用脚边狠狠踩那部位,边骂“你怎么不跟你娘一样,这东西看着也多余”,兴奋快活得好似踩死一只臭水沟的老鼠。他终于反抗了。他一拳又一拳,不要命似的挥了出去,用尽身上所有的力量,要拉那人同归于尽。那人害怕了,顶着一头鲜血仓皇逃窜。他那时还不知道,强权之下,一切只能俯首称臣。他只知道,叫人怕总比叫人尊敬要好,从此再也没人敢欺侮他了。十一岁,巷子里别的孩子都读书了,他不敢跟她娘开口,也不耐烦跟她开口,只能找人借来书本,断断续续识上几个字。他娘身子亏败得厉害,生意不多,又常常被人呼喝捶打。每到这时她就捂着脸默默流泪,他烦得厉害,摔门就走。“给钱算是可怜你,不然就凭你这货色,倒贴钱我也不干呢!”他听见有男人在门口“呸”了一声,指责她的年老色衰。他也跟着吐口水,该,都是你自找的!没出冬天,他娘就病倒了,整个人像是一张陈年牛皮纸,单薄脆弱,干瘪瘦削。他卖了房子,又住回了木棚。苦涩的药味和排泄物令人作呕的气味,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四口人挤在一间草房里的童年。他认了一个算命瞎子当干爹,每日坑蒙拐骗,能得六个铜板。可银子如流水一般的花,积蓄不够了,六个铜板也不够了,他不吃不喝,也供不上那一罐罐烂草熬成的汤。郎中总跟他说,再吃两副就能见好,他不知道他娘能不能撑过两副药,他只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饿死了。机会终于来了。临近年节,京中来了人,只需要割掉二两肉就能换来五斤大米和二两银子。二两换二两,还饶上五斤米,不亏。他自然不会犹豫。若你现在问他,他也依旧毫不后悔。他揣着银子,捧着米,小心翼翼地回了家,匀出二十个铜板,数了一遍又一遍。煮上一锅粥,藏好剩下的钱,他匆匆出了门。药买回来了,可他娘再也喝不到了。屋里被翻得一片狼藉,藏的钱没了,锅里的粥打翻了,他娘等不到他回来便咽了气,也不知道死前是如何挣扎,又是如何一点点陷入绝望。他默默替她穿好衣服,擦干净身子。生前如何不堪,死后也要体面一回。望着棚顶漏下的一方天空,他突然觉得一身轻松。入宫为宦,平步青云。从此往事如云烟,一去不复返。这些旁人是不知道的,鹿白也是许多年后才听他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人们只知道窦贵生一入宫便削尖了脑袋往内学堂钻,不要命似的读书练字,不到一年的功夫便去了丙班。丙班主讲是周翰林,林相的亲传弟子、得意门生,自然,自己的门生也不计其数。桃李遍天下的当世大儒,却对一个小太监赞誉有加,甚至还推举他去了司礼监,可谓奇事一桩。后来林相倒台,周翰林被牵连入狱,朝中百余人免官革职。但窦贵生却奇迹般地未受任何影响,反而因此得了圣上青眼,一路升到如今的地位。没人在意昔日的窦贵生如何变成今日的窦贵生。总之窦贵生就是窦贵生。鹿白猜,保不齐是他卖师求荣才换来的圣宠,这人可坏着呢。催命符似的脚步在众人身周盘桓,不知何时停在何人背后。越是紧张就越容易出错,不多时,便有四个小太监被拎到墙根罚站。上次那歪歪扭扭的繁体“陆”让鹿白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不会软笔。写了两行才发现,字算不上好看,但写还是会写的,瞧着比旁边的小宫女好多了。屏风那头的脚步渐行渐远,绕过讲席,又渐行渐近。那抹绯色的身影游魂似的飘了过来。联想起前些日子的整肃宫闱行动,再联想起自己被打的屁股,鹿白不禁悲从中来,恨由心生。宫规在他老人家面前就是个屁,说是太监宫女授受不亲,严禁私相来往。但这“太监”的范畴里显然把他自己排除在外了。此时此刻,他就站在自己身后,连二十厘米都不到,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后背烤人的体温和死人似的心跳。显然,这已经严重突破了男女师生的安全距离。“烟笼斜阳,下一句呢?”死神挥起镰刀,指在她留白的一行字上。鹿白惴惴不安,捂着嘴把呵欠憋回去。想不起来了,真的。“说话,哑巴了?”死神步步紧逼。命运的手指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鹿白被困意笼罩的脑门上戳了一下,泄露出一些颜色丰富、非常不妙的东西。她脱口而出一句清醒时打死都说不出的话:“……被翻红浪?”鹿白说完才意识到,此话对无根之人简直大大的不敬,瞬间缩了脖子不敢言语。小太监们很想笑,但没人有胆,纷纷埋着脑袋装聋子。窦贵生愣住了,他怀疑自己年岁大了,出现了幻听。任谁也不敢在这种场合、在他面前开黄腔。方才一瞥,鹿白那纯净的眼神、无辜的表情,显然是对那四个字的含义毫不知情。不定谁教她的,怎么说得出这种话!他倒是要好好查查是谁敢散布这等污言秽语。然而转念一想,鹿白可是吴玉的人呢。那老贼整日在圣上面前参他,阉人干政,祸国乱权,净捡些难听的词儿往他身上招呼。这些奈何不了他,却奈何得了他手底下的人,已经叫他吃了好几回暗亏了。年初,前朝后宫因司礼监掌印人选一事争得不可开交,日日早朝打成一团,仿佛那位置不是掌印大太监,而是天王老子。这等殊荣连当事人自己都觉得讽刺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