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现在那阳光也还存在,只是和他没了关系,独独的只照耀着二姐姐一家人。他想挤进去,分一点光明和温暖,然而来迟了一步,二姐姐他们已经有了厉紫廷。那个鬼气森森、古怪造作的厉紫廷。想到厉紫廷,他抬眼望向了毕声威,毕声威在他面前踱来踱去,还在滔滔不绝的讥讽着他,那声音嗡嗡的回响在厅内,他有点耳鸣,所以听得不清不楚。他想毕声威和厉紫廷是一对死敌,毕声威若是能杀了厉紫廷就好了,毕声威若是能和厉紫廷同归于尽,就更好了。黑暗如墨浪一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他。司令部里的人都说,冯秘书脸皮薄,被司令活活的骂昏过去了。冯楚清醒过来时,已是一个小时之后。他躺在他的小屋子里,旁边陪伴着他的人,是小慧。他怔怔的望着小慧,起初是不认识她,还以为她是万家新来的丫头,后来,他清醒透了,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万宅了。小慧平时是不大在父亲这边逗留的,今天因为她实在是担心冯楚,这才犹犹豫豫的过来守了他。如今见他睁了眼睛,她连忙走到床边俯身问道:“冯先生,你醒啦?”冯楚“嗯”了一声。小慧又问:“你觉得怎么样了?好些了没有?”“我怎么了?”“你昏过去了,幸好当时爸爸在你面前,有他挡着,你才没一头栽到地上去,要不然,摔也要摔出伤来了。”“我想起来了。”他挣扎着想坐:“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急着回家去,你这里又没别人陪着,所以我就——我就来了。”“谢谢你,我没事了。”小慧搀扶了他:“怎么会没事呢?哪有人好端端会晕倒的?”他借力而起,终于坐稳:“我大概只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小慧收回手,直起身垂头站着:“爸爸是不是又骂你了?”冯楚向她笑了一下:“是我办事没办好。”小慧压低了声音,对着地面说话:“他骂你,你就当是过耳的一阵风,别往心里去。他讲话就是那样子的,一天骂的人多了,你要是为了那些话上火生病,多不值得呀。”冯楚很感激小慧的好意,然而对着她,他始终是无话可说——对待好些人,他都是无恨无爱、无话可说。“我知道,谢谢你。”他向着她微笑,笑得很累,已经有点要笑不动。小慧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抬头望向了他,似乎是想要再说句话,然而话到嘴边,又化作了一口气呼出去。“我走了,妈还在家等着我呢。你——你多休息,明天要是没事,我还来看你。”冯楚点点头。她抿着唇上一点笑意,转身出了门。冯楚目送着她,看她还是个天真的小妹妹,然而有眼无珠,不知怎的,竟然会看上了自己。目光一转,他望向了床头柜上的一面圆镜,镜子里的人影有些模糊,他是有点近视眼的,此刻没戴眼镜,只能微微眯了眼睛,尽力的去看。在他的眼中,镜中人简直是不堪入目,常年的忧思和病痛腐蚀着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他曾是一名公认的美少年,现在不行了,现在他看自己,就只是个苍白荏弱的病夫。谁也救不了他,除了二姐姐、万家凰。他说不上自己究竟是爱上了她的人,还是爱上了她的钱,还是兼而有之,抑或全不是——他对她的感情哪里只是一个“爱”字可以概括的呢?重逢之际第一眼见到她,他百感交集到了一定的程度,竟是心如刀割。她是那一缕透过枝叶洒向他的阳光,她是他黄金时代的伙伴与象征。这些年来他早把她忘了,忘光了,横竖那都是永不再来的好日子了,越是回忆越要衬托出后来的凄惨,那还记它做什么?而在重逢相见的一瞬间,他才发现:原来走入了凄风苦雨的人,只有自己。二姐姐还停留在那个艳阳高照的旧世界里,只要她肯伸出手来,就能把他从这风雨之中拯救出去。然而她的手,已被那个厉紫廷握住了。冯楚躺了下去,浮想联翩。一场昏迷让他多得了许多清静,人人都知道他病了,需要休息,毕声威正在思索要不要亲自去见厉紫廷,也无暇再去折磨他。毕声威自有一套理论,依据他的理论,他上次大胜之时,就应该趁热打铁、把厉紫廷打死。上次既然没能如愿成功,如今局势陡转,又已经不利于自己,那么自己就要立刻转变思想,对待厉紫廷,也得把敌意暂时收起来了。他其实对厉紫廷本人没有什么意见,对厉紫廷好也罢、杀也罢,也完全只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他是如此的富有理性,以至于欠缺了感情,已经不大知道什么叫做羞和窘。所以这一趟去见厉紫廷,他除了担心厉紫廷会在临城县给他设一场鸿门宴之外,也就再无其它心理负担。“应该不能。”他自己琢磨:“真把我宰了,他没法向柳介唐交差。”“况且我也不好宰。”他又想。想到这里,他对着前方虚空点了点头,是自己赞成了自己。“顺便看看万小姐。”他换了心事:“摸不着,看看也行。要是真好,那就再想想办法。”他的办法早已依次排列在脑海中,供他随时取用。对待那位芳名远播的万小姐,他的办法就是尽早找个机会弄死厉紫廷,好把万小姐抢过来——非得尽早才行,要不然等个五年七年,万小姐变成了万老姐,那才叫糟糕。思至此,毕声威面向前方,再次点头。又过了一日,毕声威带了一个警卫团,声势浩大的启程前去了临城县。冯楚随行,毕声威两天没见他,如今看他脸上带了几分血色,便有些诧异,因为自从认识冯楚起,他就没在这小子脸上见过好气色。第三十七章毕声威到达了临城县。县内县外都是厉紫廷的队伍,但毕声威的警卫团并未受阻,跟着毕声威一起进了城。这足以证明双方那追求和平的诚意:厉紫廷不怕毕声威在城内作乱,毕声威也不怕厉紫廷来一招瓮中捉鳖。反正京城那边有好几双眼睛盯着他们呢,他们这一回——识相的话——就应该一定能谈判成功。毕声威到达那一日,厉紫廷没有亲自出面,只派了韩参谋长过去迎接。一天之后,他还是没搭理对方,等到第三日,冯楚来了。冯楚这一次的身份,还是毕声威的私人代表。轻车熟路的进了万宅大门,他先去见了厉紫廷。还是在上次见面的那间屋子里,还坐在上次坐过的那把硬木椅子上,他抬头望向厉紫廷,就感觉一切都未改变,唯有这个厉紫廷看着更刺眼了些。不知道厉紫廷是刚吃了什么还是喝了什么,嘴唇湿润鲜红,配着他那张在冬季里日益白皙的面孔,仿佛是“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美则美矣,但是带着几分邪性,不是个好美。冯楚怀疑自己之所以看他如此的不顺眼,乃是因为自己对他怀着嫉恨,因为二姐姐有眼无珠、竟会拿他当个宝贝。此刻宝贝端坐在桌子后头,左胳膊横撂在桌边,右手的手指夹着半支烟,正若有所思的盯着他。他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厉司令,我们司令如今已经安顿妥当了,很想和您见上一面。但因他曾经冒犯过表舅和二姐姐,所以不敢贸然的登门拜访。”说到这里,他向那半支烟瞟了一眼,他的心肺虚弱,很怕烟草气味的刺激。厉紫廷的右肘支在桌面上,那支烟就在他的脸旁缓缓燃着,有轻不可见的淡蓝烟雾袅袅上升。“可以。”他开了口:“就明天吧。”随即他扭脸吸了一口烟,然后转向前方的冯楚,继续说道:“我会提前派人给毕司令下帖子。”冯楚见他终于喷云吐雾,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仿佛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我们司令还想当面向表舅和二姐姐道个歉。”“不必了。”厉紫廷站了起来:“老爷子应该没有兴趣和你们司令打交道。”冯楚见他像是要送客,便也站了起来。今天他和厉紫廷都是西装打扮,厉紫廷的身体是挺拔的、饱满的、该收紧的地方收紧、该膨胀的地方膨胀,西装里面没有一丝多余的余地。冯楚比他高些,尽管也称得上“衣冠楚楚”四字,然而却是一派萧然,仿佛直接用西装包裹了灵魂,肉体并不实际的存在。形不同,色也不同。厉紫廷将摩登绅士所需的一切配饰全部披挂整齐,配着他一丝不苟的短发,简直就是无懈可击;而冯楚向来只是黑白两色,如果可以不打领带或领结,那他就不打,因为他的咽喉和胸腔都是如此的脆弱,已经禁受不住任何一点额外的束缚和压迫。隔着桌子,两人相对而立,有了那么一瞬间的较量。一瞬间过后,冯楚说道:“那么,我就告辞了。”厉紫廷一点头:“再会。”冯楚迎着他的目光,也一点头:“再会。”冯楚没有立刻去向毕声威复命。他像先前一样,走向了万家凰的院子,结果刚走到半路,他和万家凰来了个顶头碰。几天不见,他发现万家凰变了个样:她将头发剪了烫了,居然还烫出了好莱坞女明星的风格,绝非县城理发匠的手笔。除此之外,她涂了淡淡的口红,平日所穿的皮袍子,也换成了呢子洋装。寒风吹起了她那灰斗篷的下摆,她像个二十世纪的摩登仙子一样,飘飘然的走了过来。猛的见了冯楚,她粲然一笑:“回来得好快,事情办完了?”冯楚早就知道她是美人,可万没想到她会美到艳光四射,心内几乎是一惊。惊过之后,他回了魂,意识到这其实才是二姐姐的本来面目。“我也没什么事情要办。”他向她笑了:“就是回白县见了毕司令,然后又跟着他从白县过了来。”“毕声威到这里来了?”“是,他就住在一个……好像原来是什么会馆,后来被他占去做了几天的司令部,那个时候我不在临城县,所以那个地方我这回也是第一次去——好像是个什么会馆。”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万家凰倒是并未留意,只说:“三弟弟,那天爸爸想起来,他入股的一家贸易公司正在招人,你若是愿意,我就让爸爸出面举荐你。你去之后是从职员做起,只不过薪水不高,第一年里,每月大概也就是四十多元。”冯楚显出了兴趣:“是在北京吗?”“是。”“多谢表舅和二姐了,请你帮我留着这个职位。等那两位司令一谈完,我就去辞职。”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现在忽然去辞,只怕不好。毕司令那种军人,都是武夫的脾气,发作起来是不讲道理的。”万家凰答道:“好,时间随你。”冯楚犹豫了一下,又问:“我这些天,还可以回来住吗?”万家凰笑了:“那当然是随便你,反正屋子都是现成的,怎么住都成,我不管你。”“只是又要打扰你和表舅了。”“这里早变成紫廷的司令部了,你看前边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多热闹,那边的几排房子,直接就成他们的宿舍了。真要说是打扰,也是他们打扰,没你的事。你若要来,就让张顺去帮你提行李。还记得张顺吗?”“不记得了。”万家凰恍然大悟:“可不是不记得,张顺到我家那一年,你已经走了。”言笑宴宴的说过这几句闲话之后,她像站不住似的,飘飘然的又走了,看她行走的方向,显然是要去见厉紫廷,冯楚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又忿忿不平起来:为什么不是厉紫廷去见她?大冬天的,她走在外面不冷吗?忿忿不平也没办法,好在他见过了她,终于算是不虚此行。如冯楚所料,万家凰确实是去见了厉紫廷。她进门时,就见厉紫廷站在桌后,正垂眼望着桌面出神。闻声抬眼望向了她,他那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万家凰前几天时常摆弄头发,总觉着怎么梳都不对劲,又不敢去理发,因为本地的理发匠就只会把女人的长发烫成绵羊尾巴。厉紫廷没看出她那头发有什么问题,不过他对她素来高看,总认为她的喜怒哀乐都有个道理在里面,所以派人火速跑了趟天津,花大价钱接了一位白俄理发匠过来,专为了收拾她的脑袋。白俄理发匠如同一阵风,上午在临城县下了火车,直接过来为万家凰理发,顺便也给翠屏烫了几个卷子。傍晚时分,理发匠登上火车返回天津,留下了个焕然一新的万家凰。万家凰自己也怪得意的,此刻对着厉紫廷,她也变得格外爱笑:“想什么呢?一个人傻站着。”厉紫廷向她一招手:“来。”万家凰解开斗篷挂了上,同时说道:“来的时候看见三表弟了,他说毕声威已经到了临城县。”“是,我正在考虑明天如何和他见面。”“该接风就接风,该怎样就怎样。”“你倒是豁达。”“我不豁达。那时候要是没有你,我和爸爸兴许就会死在他手里,差一点就是血海深仇,我为什么还要对他豁达?只不过记恨也罢、报仇也罢,大多都是可做不可说,做了,人家要夸你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你是血性男儿;可你若只是放放狠话、吵得热闹,外人听了,不但不以为然,还要笑你是死鸭子嘴硬。所以,你如今既然不能和他再算旧账,那就索性拿些风度出来。”厉紫廷发现万家凰和自己真是不一样。她并不是城府深沉老谋深算,她是天生的自有一套处事之道,无须刻苦的学习,自然而然的便会。她是这样,她那父亲其实也是如此,说起来是个糊里糊涂的老天真,然而当初能在柳介唐的盛怒之下全身而退,柳介唐再见他时,也拿他无法——不能不说这是个本事,或者说,是一种天赋。厉紫廷爱她的天赋,一如他爱她的样貌。“你说得对。”他道:“这么一来,事情倒是简单了。”“现在主动权在你手里,本来就简单。”厉紫廷完全同意:“找个地方,见他一次。”“你别出门,让他上门来见你。等他来了,你再对他客气客气。”“你不让我出门,岂不就是要让毕声威到这里来?”万家凰略一思索,随即答道:“来就来嘛,难道我还怕他不成?上一次他是派了部下过来作恶撒野,这回让他亲自来,看他臊不臊得慌。爸爸上午还说呢,要去当面骂毕声威一顿。”厉紫廷笑了:“这事老爷子干得出来。当初他就那么骂过我。”“怎么骂的?”“不记得了,我没细听。”“好哇,我看你才是真豁达。”“我当时忙着想你,无心细听。”“刚认识我就开始想我了?”厉紫廷含笑看她:“你不知道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吗?”说着他又向她招了手:“来。”万家凰走了过去:“干什么?”他张开双臂搂住了她:“抱一抱。”万家凰贴上他宽阔坚硬的胸膛,小声笑道:“哎哟,我这是又撞到墙上去了。”第三十八章翌日,毕声威兴致勃勃的来到了万宅。他提前发了话,说自己这一次登门,目的之一是和厉司令见面,目的之二——也是更重要的——是要向万先生和万小姐当面赔罪。为了显示诚意,他的部下们肩扛车载,带了无数的礼物,乍一看不像是来赔罪的,倒像是来提亲的。对于这位毕司令,万先生和万小姐都没有要回避的打算,万先生的思想还是那么的简单,就想指着那姓毕的鼻子大骂一顿、出出恶气;万小姐则是有点好奇,毕竟是被人追杀了一场,她想瞧瞧那杀人魔王的真面目。于是,在万宅的大客厅里,众人相见了。毕声威为了表明自己拥有一颗热爱和平的心灵,今天特地脱下军装,换上了一身长袍马褂。他生得高大,且未发福,也没肚子,将腰板挺直之后,只用肩膀将马褂撑出了棱角,往下便全是直上直下的线条,单看背影,一不像士绅,二不像武人,反倒是有了一点清癯之姿。缓步进门之后,他先认出了面前的厉紫廷。背着手将厉紫廷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开了口:“啊,厉老弟。”然后他大步上前,对厉老弟行了一个拥抱礼。厉老弟一手夹着烟,原本正处在一个蓄势待发的状态,冷不防被人高马大的他裹进了怀里,只剩下夹着烟的右手还在外头。好在这个拥抱礼并不持久,毕声威很快就松开了双臂,而厉老弟面不改色,只抬手将乱了的一丝头发向后一捋:“毕司令。”毕司令很严肃的向他摇了摇手指:“叫哥哥。”厉紫廷听了这话,登时愕然。而他正色又道:“你我往后就是兄弟相称,我是你哥,你是我弟,咱们两个合作联手,不怕没有财发。”平心而论,他这话说得合乎道理,但厉紫廷还是感觉他有点疯疯癫癫。对着他一点头,厉紫廷说道:“是的,这也是军部和督办的愿望。”毕声威抬头又往前看:“万老先生在哪里?我这一趟来,还要向老先生请罪。”万里遥和万家凰就站在后方不远处,他第一眼先看见了万家凰,然而目光并不停留,直接滑向了旁边的万里遥。万家凰自不必提,万里遥显然也是这群人中的异类,这群人都是军界人物,都有股子特别的精气神,唯独他没有,他悠然懒散,一瞧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大爷。唯一的问题就是不够老,配不上“万老先生”那四个字。于是不等身后的冯楚上来介绍,他直接就奔了万里遥:“您就是万老先生吧?”万里遥反问:“就是你派人闯进我家里来抓人,还对我发了通缉令?”“万老先生,那都是误会,晚辈这一次登门,正是要向您赔礼道歉,想要解开这个误会,求得您的原谅。”万里遥从衣袖里抽出了一把竹制折扇。如今可不是摇扇子的季节,所以周围众人见了他这行为,都是莫名其妙。而万里遥一言不发的举起折扇,一扇骨就敲上了毕声威的脑袋。众人听见“啪啦”一声,都吓了一跳。而万里遥转向女儿,开口说道:“这回爸爸心里就舒服多了。”然后他对着面前那捂着脑袋的毕声威,又道:“别装了,这东西打人只是响,并不疼。我这一扇子已经算是轻的,看在柳介唐的面子上,我不和你计较。你若是不服,可以去找我女婿说话。”说完这话,他单手摆弄着那把折扇,昂起脑袋溜达着走了。毕声威捂着痛处扭头去看,正看到万里遥经过厉紫廷时,相当顺手的拍了他的肩膀,厉紫廷则是向着万里遥一点头,点头的时候嘴角一翘,分明是在忍笑。他没言语,直接又转向了万家凰:“您是万小姐?”万家凰也是笑——她已经暗暗的笑了好一会儿了,自从毕声威让厉紫廷“叫哥哥”那时起,她就开始抿了嘴,因为想起了厉紫廷初见自己之时,也说过这样欠揍的话。将笑容硬往回收了收,她说道:“家父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脾气,让毕司令见笑了。”“不见笑,打得好,本来就是我有错在先,我挨打也不冤。但是老先生走得太快,没给我这个道歉的机会,那我就不追他老人家了,我直接向万小姐道个歉吧。”“我接受毕司令的道歉。”“真好,真好,万小姐够大气。”他回头转向厉紫廷:“老弟,我心里真是后悔得很,那天我要是勤快一点,亲自来一趟,绝不至于和万家闹出这么大的误会,也肯定早已经把你宰了,何至于又让你卷土重来,把我打得屁滚尿流?但是现在说这个都没用了,没意义了,我知道我没本事和你硬碰硬,我只能是老老实实的坐下来,和你谈判了。”厉紫廷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老兄还真是很坦白。”然后他侧身向外一伸手:“请入席吧。”毕声威向万家凰浅浅一躬身,然后转身要向外走,可是目光掠过身旁的冯楚,他不动声色,在心里笑了一下。就那么一眼的工夫,他在冯楚的脸上,看到了痴迷。这小子默然无声,一直在痴迷的注视着万家小姐。仿佛是坚不可摧的高墙忽然现出了几道裂缝,毕声威一边和厉紫廷并肩向外走,一边在心里说:“好玩。”厉紫廷和毕声威如何周旋,姑且不提,只说万家凰回了父亲那里,就见万里遥正在向张顺描述自己对毕声威的那一敲。张顺陪笑听着,连连点头——他是前天刚从北京过来的,没带二顺,自己来的。他原本打算在北京等待老爷小姐,然而等到后来,发现老爷小姐完全没有要回京的意思,而他没有守在北京干等着的道理,便留下二顺,自己上了火车。结果到了万宅不过两个小时,他便受到了绝大的打击:翠屏和个当副官的,闹起自由恋爱了。他和翠屏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尽管谁也没在明面上做出过什么承诺,可他早认定了翠屏会是自己一生一世的伴侣,也正是因为心里早有了这个底,所以他活得安然正气,虽然是个爱说爱笑的伶俐青年,但是从来没干过拈花惹草的事,只等着翠屏再大两岁,就请老爷做主,让他二人组成一个小家。然而,他的翠屏,被个大兵拐跑了。短短两个月的工夫,万家仅有的两位年轻女性,竟然全落入了大兵手中。万里遥没有逼迫翠屏嫁给他的意思,他也无法单方面的去抢亲,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翠屏和那个副官在一起卿卿我我。昨晚,他偷偷的去向小姐求援,然而小姐乃是翠屏那一派的,完全没有要帮他的意思,还轻描淡写的安慰他,说等回京之后,另给他寻觅一头亲事。好像他没有灵魂和感情、随便弄个女人做老婆就能满足。他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怀疑老爷和小姐还是记恨上自己了——自从自己把那群大兵引到地窖口时,他们就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万家的人了。一边给万里遥做听众,他一边谋算着要去找张明宪打一架,正谋算着,外头又来了人,是冯楚。冯楚没有入席的资格,正好偷闲出来见一见表舅和二姐姐。如此谈笑了一阵之后,他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告辞离去。果然,前院的接风宴席已经进入尾声,他不着痕迹的混入人群,同着毕声威一起离开了万宅。毕声威酒足饭饱,然而心中依旧空虚。凭着他那两只灰色的慧眼,竟然没能看清厉紫廷的底。厉紫廷的特点是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和他相比,正好是处在了相反的一端。他掂量着厉紫廷的实力,总感觉他应该不至于这么牛皮哄哄,然而厉紫廷话里话外,确实又藏了一股子狂气。他想不明白,于是随口对着身边的冯楚嘀咕:“姓厉的是不是从陆军部弄来军饷了?”冯楚犹豫了一下:“这个……没听说过。”“那他哪来的底气?”冯楚想了一想:“应该是万家资助了他。”毕声威非常惊讶:“万家给了他姑娘,还给他钱?”冯楚想说万家没有把姑娘“给”厉紫廷,二姐姐是个大活人,没有谁能把她“给”出去,但转念一想,他决定还是不对毕声威浪费口舌。“这只是我听说而已,究竟如何,我也不清楚。”“听谁说的?”“听……万小姐说的。”“给了多少?”“仿佛是五万。”毕声威一扬眉毛:“万家非常有钱吗?”冯楚点了点头。“有多少钱?”“这个,就不好说了。”第三十九章厉紫廷进了万家凰的屋子,进门之时,正赶上她在对着张顺训话。她端坐在椅子上,张顺垂头站在她面前。万家凰看了厉紫廷一眼,没理他,对着张顺继续说话:“你长到这么大,也算是个男子汉了,男子汉没担当没心胸,算什么男子汉!况且你扪心自问,先前翠屏不认识张明宪的时候,你对她表现出过半分特别的好意吗?是不是算准了翠屏一定是你的,你就不把她当回事了?如今见翠屏和张明宪好了,你才急了,可你现在急了又有什么用?你早干什么去了?你还有脸去逼问翠屏,逼得翠屏直哭,你也好意思!”她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人活一世,做人做事都会有输有赢,输也罢,赢也罢,里头既有人事的因素,也有天命的因素,我们未必自己做得了主。可输了之后的嘴脸和态度,自己是能做主的。你看你这个样子,你自己说,丑不丑?丢不丢脸?张顺啊张顺,你输都输得不漂亮!”张顺深深的低了头,低得腰背都佝偻了下去:“小姐,我知道错了。”“单是心里知道?”“往后我好好对待翠屏,她要跟那个张明宪,就跟,要是不跟,我就还对她好。”万家凰长出了一口气:“你也收收心吧,天底下就翠屏一个姑娘、没别人了?横竖你是我家的人,别说爸爸,就连我也不能让你和二顺打了光棍。你等着吧,现在家里顾不上你,等忙过了这一程子,回了北京了,再张罗你的事。”说到这里,她向前一抬下巴:“去吧。”张顺向她鞠了一躬,嘴里咕噜了一句“谢谢小姐”,然后转身又向着厉紫廷也鞠了一躬,口中同样是一咕噜。咕噜完毕,他含着一点眼泪走了出去。而他刚走,旁边帘子一动,是翠屏从里间卧室里走了出来。万家凰望向了她:“你也去吧,往后张顺再敢作乱,你直接来告诉我。”翠屏也来了一句“谢谢小姐”,又向着厉紫廷一鞠躬,然后效仿黄花鱼,贴着墙边也溜了。这回房里没了旁人,厉紫廷才终于得了开口的机会:“大当家的,你这是在行家法?”万家凰皱着眉头站了起来:“谁乐意当这个家?还不是没人管事、非我不可?这回我可真是动气了,你猜怎么着?方才我一进门,就瞧见张顺和翠屏隔着一道帘子开谈判呢,两个上头上脸的东西,谈判谈到主子房里来了。翠屏又没和张顺定下来,不知道她心虚的是什么,竟还躲进了卧室里不敢见他,更不知道张顺是哪里来的底气,不但对她质问个没完,还说要去找张明宪打架——要打就去打嘛,提前昭告天下是什么意思?怕到时候没人去给他劝架?真是可笑。他小时候,家里顶数他伶俐可靠,现在可好,越长大,越没出息。”说到这里,她及时打了住,不乐意对着厉紫廷啰嗦这些家长里短:“想让人给你倒杯茶来,结果翠屏又跑了。”厉紫廷走过去,端了她喝过的半杯温茶,然后坐到了窗前桌旁,目光扫过桌面,他看到了放在桌角的蓝格子手帕。手帕叠成了个整齐的小方块,并不显眼,但他一眼就留意到了,因为这东西是男子所用的物件,不应该出现在万家凰的屋子里。那是一条实用的棉纱手帕,半新不旧的,一角染了一点洗不掉的墨水渍。他从来不用这种手帕,他的手帕向来是纯白一色,万里遥更不会用,万里遥用花花绿绿的真丝帕子。他想到了冯楚——这小子什么时候又来她的房里做客了?他想问,然而没敢。在万家凰面前,他时常是不敢造次,万家凰做人做事,都是要讲心胸讲体面的,他若是见了个蛛丝马迹就疑神疑鬼的盘问她,只怕盘问不出结果来,还要招她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