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读书,怀瑾立马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她既然被抓回来,答应不跑了,明日便要去学校上学了。要说齐英一直觉得自家这位大小姐还是挺乖的,相比这位大小姐换到前朝那可以称之为显赫至极的出身,这位大小姐的性情实在是温顺得很,待人和气,便是吩咐下人做事,也多是商量的口吻,只是怎么就对读书这么抵触?竟然真的因此便大小姐都不当了。不管谁看,这都是极不划算的买卖。“你就这样讨厌读书?你就当是去玩不就行了,你若是怕读的不好,谁骂你,那真的想岔了,谁敢骂你?!何况那日爷给你去办入学,我也去了,英德校长夸你字写得好,从未见过的好,把咱们爷给高兴的。”为什么这么讨厌读书?怀瑾道:“我从六岁起,每日五点便起来背书,背过书才可用早饭,背得不好了,我娘丢给我一个馍便是早饭了,然后便是一天的功课,请的先生给我上国文与历史,我娘教导我洋文、西方历史、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和地理,每日还要练钢琴,午间十一点半用饭,休息至下午一点,便继续上课,冬日到下午六点,夏日到七点结束,用晚饭,八点到九点习字。寒暑不论,一年只休七日,春节三日、中秋、端午、我的生日,以及元旦,稍有懈怠便要挨我娘的板子。我不认识一个同龄的朋友,即便是偶尔春日出去踏青,回来便是读到第二日深夜,也要补齐当日的功课,无论如何勤勉,在我娘看来我也不过是比猪稍微聪明一点儿。你说我为何讨厌读书,我看见书便心烦,拿起笔便想丢掉,便是报纸我都不乐意看。”虽然齐英一直觉得什么读书难是屁话,读书能有多难,能难过做苦力之人么?但听怀瑾如此说,想一想他自己幼时即便没饭吃也难受得紧,但也自由自在,若真的要他选,他没准也不愿与怀瑾换。不管怎么样,怀瑾第二日还是去了学校,伍世青亲自将怀瑾送到英德中学的门口,亲自将书包挂在一脸不高兴的怀瑾肩膀上,然后说着头天晚上对着镜子修改练习了许多次的寄语,拍了拍着怀瑾的肩,如慈父一般语重心长的说:“好好读书!”且不说小姑娘毫不领情的扭头就走,就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老流氓竟然有些鼻子发酸。老子真有本事,老子出生时老娘饿得一口奶水都没有,如今老子家的孩子也有钱读书了!!!-英德中学是全上海最好的学校,虽然是私立中学,但因有教育部拨款支持,学费相对大多数私立中学还是要平价许多,也并非全部都是富贵子弟,也会减免学费招收一些学习成绩优异的普通学生,但如今这个世道,能有钱学到高中的,就是家庭条件相对富裕的,不然若是没钱交初小的学费,又如何能成绩优异?但即便如此,伍世青的那辆全上海没几台的福特汽车停在学校门口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不少人驻足张望,上个礼拜伍世青一天来英德两回,便有耳目灵通的学生说伍世青是来给家里孩子办入学手续的。不想礼拜一,真的便有新同学来了。怀瑾背着书包初进校门,虽有人张望,但也无人靠近,只是往里走了二三十米,便有一男生小跑着到了身旁。那男生道:“你好,同学,你是今日第一天上学?哪个班?”怀瑾闻声回头,只见那男生穿着男生的黑色校服,脸庞白净,戴着一副金边的圆框眼镜,带着笑意,一副开朗的模样。怀瑾道:“我是今日第一天上学,高一一班,费先生班上。”如此那男生脸上立刻露出欣喜万分的神色,道:“那可好,我也是高一一班,以后我们就是同班的同学,我叫柳述安,柳树的柳,继志述事的述,居安思危的安,你叫什么名字?”柳述安身材高大,一米八是有的,比怀瑾高出许多,怀瑾未曾想他竟也才十六,与自己同班,有些讶异,小声回道:“我叫金怀瑾,怀瑾抱瑜的怀瑾。”听了这话,柳述安笑道:“你姓金?之前他们都说要来的是伍老板的子女,都说伍老板好生了得,年纪轻轻孩子便读中学了。看来他们都说错了。”来的车上,伍世青也有交代过,往后若是有人问起两人是何干系,说是远房兄妹便好。于是,按照伍世青交代的,怀瑾道:“伍老板是我远房表哥。”柳述安闻言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时又有几个同班的男同学凑了过来,柳述安赶紧的如喜报一般将怀瑾要插班的事与诸位同学说了。如今虽说推崇男女皆读书,但女子上学到底还是近十多年兴起的事,而英德招生门槛高,许多适龄女学生,即便家里乐意花钱,也因基础不好不能被录取,导致女同学到底还是比男同学少得多,班上多一个女同学对于正是青春年少的男同学来说自然是好事,个个皆是手舞足蹈,甚者更是大声欢呼,惹得众同学侧目不已。如此一群男生簇拥着新同学,吵吵闹闹的便往教室去了。门外,一直没舍得走,伸着脖子张望的老父亲伍世青眼见着他家小姑娘被一群臭小子围得衣角都看不见了,脸刷得就黑了。作者有话要说:怀瑾:我都说我不要去上学,你一定要我去!!!第16章伍世青将怀瑾送进学校后便让水生将车开去了卷烟厂,进了卷烟厂,换了一台福特v8,便往青浦去了。到了青浦,车子开进了一家热水瓶厂,伍世青下车,早就等着一个穿着黑色短衫的听差的先是鞠了一躬,伍世青默然颔首,便往厂房后院走,那后院有一库房,库房有两扇大铁门,那听差的快步上前开了铁门上的大锁,又拉开了门,刚拉开约两人可过的口子,伍世青抬手示意,听差的赶紧停手退到了一边儿,水生先一步进了库房。那听差的姓罗,叫罗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的,留着一对八字胡,紧跟着水生进门,快几步,走到前面,微弯着腰,极为恭敬的一直将伍世青引到库房的最里面,又与水生一起将面上的一批货搬开,露出最里面的一批货物,伍世青亲自上前用罗方递过来的剪刀开了箱,里面是一排排写着洋文的纸盒子,伍世青取了其中一盒,递给身后的刘启洋。刘启洋是伍世青的家庭医生,出生中医世家,又留过洋,会西医,湖南老家的医馆由他堂哥在主事,他便自己到上海来开了一间小诊所,不想开了没几天,就死了人,七十多岁病了好几年的老爷子,快断气了,拖到他的诊所去,没半个小时就咽了气,非说是他医死的,让他赔钱,后来伍世青出面给他摆平了,刘启洋不只没赔钱,对方还在他诊所前磕了三个头道歉,从此刘启洋便成了伍世青的家庭医生。这边刘启洋是临时被伍世青叫到卷烟厂,然后开车过来的,原以为是要给谁看病,不想却被领到这里,这会儿接过伍世青递过来的盒子,咋一看愣了一下,抬头望了一眼伍世青,见伍世青面色如常,不准备说什么,刘启洋就也没说什么,只是仔细的看了看盒子上面的洋文,又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玻璃小瓶仔细的看了看,然后点头将药递还给伍世青,道:“是,就是盘尼西林。”盘尼西林,英国人刚发明的一种新型药物,能让感染的人快速的好起来,但因为刚批量生产不久,如今又到处在大战,多数被卖给了军队,便是在英国民间也是难得,在国内更是少之又少。如今伍世青这库房里,刘启洋目测竟有数十箱之多。伍世青从刘启洋接过药盒,放回原处,回头指着那数十箱的货物,与刘启洋说道:“这里有数十箱货物,都是药品,应该不只一种,包装皆是洋文,我与我的伙计都看不懂,可能要劳驾您帮忙清点一下,列个清单。我将水生留在这儿帮您的忙,您有什么需要支使他就行。”要说刘启洋与伍世青的关系,说近也近,家庭医生通常能知道雇主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刘启洋知道前东帮老大严大鹏并不是被外面传言的匪人所杀,很可能是伍世青亲自动的手,因为严大鹏死的那天晚上,刘启洋为伍世青治过伤,但说远也远,伍世青从来没有要求刘启洋上香纹身入帮,所以他一直算是个外人,如今这事情似乎极为不简单,刘启洋知道他怕是不能沾,但伍世青直接将他带来了,也就是没给他拒绝的余地。如此刘启洋自然只能称是,放下手里的医药箱,便开始开箱点数。而伍世青一言不发移步到库房一处摆着桌椅的地方,罗方快了几步,上前用袖子擦了一下有些落灰的椅子,请伍世青坐下。随后罗方扭头将手一边儿的一堆货物的夹缝里,从里面摸出一个纸包递给伍世青,伍世青接过去,将纸包打开,只见里面是裹着烟叶的一个球状物,伍世青将烟叶揭开,便见里面是一块黑黄色的东西,微微有些软,伍世青鼻翼微动,闻了闻,脸色有些难看,道:“大土?”罗成闻言连连点头,道:“五爷您行家,正是大土。”不想这句话算是马屁拍在马腿上,伍世青的脸色更难看了。大土是烟土的一种,原产印度,是烟土里最上乘的货色,前些年风靡于全国上下各种富商高官土绅之中,但三年前,中央政府强令禁烟,从此莫说是大土,便是最劣质的红土,也是难得一见。如今上海禁烟协会主席伍世青手里竟然拿着一块大土,讽刺不讽刺?!其讽刺的程度,与伍世青竟然能当上上海禁烟协会主席旗鼓相当。这烟土哪儿来,就不得不说一说了。伍世青三十出头的资历,能在严大鹏死后,挤掉数位元老成为东帮老大,跟烟土也有关系。东帮前任老大严大鹏是全上海最大的烟土商,拥有最多的大烟馆,烟土的收入当年占了整个东帮收入的五成,中央政府忽然要禁烟,严大鹏自然是不乐意,就算不说利益损失,就说东帮半数的元老皆是烟鬼,怎么能同意禁烟。然而如果东帮不同意,中央政府想在上海禁烟,不可能。然后,有一天那位中央下派的禁烟专员关弘霖私下找到伍世青,与伍世青说,若是伍世青能支持禁烟,那么中央政府愿意支持伍世青继任东帮老大,毕竟,怎么能让一个随时会死掉的烟鬼当老大,关弘霖道:“在我与家兄看来,贵帮这般宣扬忠义之道与民族传统文化的组织,应有一位德才兼备,年少有为的领导者,才能更好的将贵帮的理念发扬光大,让其传承百年,让一位饱受烟土迫害的患者来打头,实在是不妥,也不符合我们敬老爱幼的传统美德。”要说当时伍世青虽是严大鹏最得力的手下,但事实上主要就如关弘霖所说的,帮内太多比他资历高的前辈都被烟土祸害得跑几步都腿抖,伍世青实际上在内部排位并不高,前五都算不上,而比伍世青更有资历的人里,也不是没有同样不抽大烟的,伍世青有些好奇怎么关弘霖就找上他了。但一个人一生里发达的机会不多,错过了就没了,何况当时伍世青势力日重,已经开始在帮内受到排挤,可以说是不进则退,拼一把虽然有可能失败了没命,不拼一把也可能被自己人把命给拿去了,伍世青没想太多,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后来,伍世青成功了,东帮老大为匪人所害,一夜之间易主,伍世青成为东帮新任老大,当日,上海海关拒绝了所有欲进港的烟土,一个星期内,上海所有大烟馆陆续关闭,三个月后,烟土在上海绝迹。而啃下上海禁烟这根硬骨头的关弘霖回到北平立马官升两级,又经他那位做总理的兄长一番操作后,竟然调职成了盐署的署长。至于伍世青,成了大上海说一不二的五爷,不少人也猜测严大鹏是被伍世青害的,但也有许多人不信。伍世青,那是出了名的忠义仁孝,流氓中的君子,怎么可能害提拔自己的老大呢?这件事真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伍世青为什么要干这样一件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事,也不只是因为他想飞黄腾达,他是真的厌恶烟土。伍世青小时候曾经跟一个跑江湖的学过几天工夫,也算不上师徒,但那人除了教工夫,还教了伍世青一些道理,比如读书好,再比如生活困苦之人或许难免失小节,却不可无大义。什么叫可失小节,大概就是偷鸡摸狗,无大义大概就是祸国殃民。伍世青觉得烟土就是个祸国殃民的东西,所以他不吸,也很讨厌,所以他不忠不义不仁不孝除了严大鹏,也要灭烟土。他觉得他是对的,这是他一个流氓的正义。然而如今伍世青手上居然有一块上好的大土,这块大土的来由也是巧。上个月东北战事日益紧张,东北军伤亡惨重,东北军司令段佳凯与关弘霖是同一派系的,关弘霖打电话给伍世青,告知伍世青美国人有一批盘尼西林等紧缺药物欲运往朝鲜,飞机中途要落上海加油修整,请伍世青务必私下截了这批药品,运往东北救助东北伤兵。这不是什么难事,伍世青在上海想要什么东西,没什么要不到的,但这是个麻烦事,美国人不好惹,人家运去给自己伤员的药被截了,怎么会善罢甘休,但是伍世青还是答应了。伍世青是个正义的流氓,他让人趁着美国兵去吃饭的时候,用十条小黄鱼买通了留守的两个美国兵,用他准备的一批上好的罐头,还有水果蔬菜,换掉了机舱里的药物,却不想罗方从机场往外面运偷来的药时,发现了另外一伙同样也鬼鬼祟祟不走关口,偷偷往外运东西的,罗方让一个身手好的小弟爬上对方的车看看对方运的是什么,不想却摸回来一块烟土。罗方道:“我原是想跟着的,但当时我们就一辆卡车,装着药,我知道这药是最要紧的,也不敢冒险开车跟着,荒郊野外的,实在找不到别的车,没跟上。”药是最要紧的,这句话没错,伍世青也没有怪罗方,倒是给了罗方一百块,当是奖赏。伍世青嘱咐罗方辛苦亲自在库房看守两天,等两天后,再通知他将药运到何处。随后刘启洋那边清点完药品的品种数量,三人又原路返回了卷烟厂,换了车,伍世青回了家,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厨房听闻他午饭未用,便问要不要用饭,伍世青想着不多时接了怀瑾放学回来便要用晚饭,若是此时用了饭,过会儿晚饭怕是吃不下,便让厨房给他准备些面包咖啡,算是下午茶,少许的填了填肚子。用过下午茶,少许休息,伍世青便上车前去学校接怀瑾放学。放学时分的校园门口熙熙攘攘,年轻学子的笑颜能让冬日的傍晚也让人觉出一些朝气蓬勃来。都说女学生大同小异,数百个学生在一起,女生都是一般的校服,发式也都差不多,短的便齐耳,长的便梳着辫子,但伍世青坐在车里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家的大小姐。不!他家大小姐现在上学了,是个正经的文化人了,应该说是女公子了。他家女公子与三两个女生一起,被几个男生围着走出校门来,几个男生不知道大声说着什么,形色夸张,他家女公子低着头一边儿走,一边儿笑。有什么好笑的!!!-怀瑾出校门便见着了伍世青的车,挥手与同学告别,水生拉开车门,怀瑾上了车。看见水生,怀瑾便猜着伍世青可能在车里,上了车真见伍世青坐在那里,还是问了句:“您今天倒是回来得早。”这话难免让伍世青想着是不是自己平日里回来得太晚了,以至于怀瑾才出此言语,但也未说什么,只是点头道:“今日没什么事。”说完伍世青看向早上还百般不愿意上学,给他脸色看的怀瑾,这会儿竟是没什么不愿意的样子了,道:“今日第一日上学,可都还好。”不就是上个学,怀瑾看着车窗外边倒退的街景,道:“没什么不好,就那样。”“午饭还可口?我见你们学校食谱多是南方菜,偏清淡甜口,你若是吃不惯,便让厨房每日给你送过来。”“还行吧,能吃,所有人都在学校吃。”“那你也在食堂吃,若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便和厨房说,让他们做了你晚饭吃。”“好。”……“我看你倒是认识了不少朋友,回头有相熟的,也可邀请她们来家里做客。”“嗯。”“我看你们学校男同学性格倒是开朗,人也精神。”“还好吧,有点儿吵,跟个收音机似的,吵个不停。”觉得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怀瑾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正好看见稳重如山的老流氓嘴角一扬,马上又压下去了。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在笑什么。接着刚才的话,怀瑾想了想,说:“费老师倒是挺精神的,体面又斯文,客客气气的,上课也有趣,是真有学问的。”奇奇怪怪的老流氓瞬间坐直了,道:“他有太太的!”怀瑾莫名其妙的瞪着老流氓:“肯定了!他多大了,怎么可能没太太!”……“也不能这么说,他比你还小些,你还没太太。”……第17章对于怀瑾上学校念书,虽然是伍世青一手安排的,但难免还是有诸多担心。比如,他总担心因他的身份让怀瑾在学校里平添诸多麻烦,无论是因他伍世青的身份而诸多巴结,或者是鄙夷生事,这些事在伍世青身上稀疏平常,换到怀瑾身上,他却怕她伤心。而且,即便之前怀瑾偷摸的离家,甚至还打了人,但在伍世青眼里,小姑娘只不过有些任性,性子还是娴静温柔,不如多数女学生那般活泼,又唯恐她在学校被人排挤,随即便寻了个日子,备了礼又登了费允文的门。大上海呼风唤雨的江湖大佬比初次来之时更规矩的坐着,语意恳切道:“小姑娘乡下宅子里长大的,打小家教严,性子好,遇人遇事都是委屈自己也让人三分,从没上过学,还是烦请先生多加照顾,世青感激不尽。”虽然是在自己家里,费允文也未上座,而是坐在伍世青的边上,亲自斟了杯茶,笑道:“我倒是觉得五爷您多虑了,我看怀瑾虽然言语不多,但在学校里也是很是有人缘,虽从未上过学,与其他女同学也无太大的不同。”费允文说完又道:“此前看你给我的译文,我只道她文科好,要说如今女同学多擅长文科,不想前几日算数,物理与化学老师先后皆与我赞她基础扎实,作业完成得工整又准确,真是难得的好学生。”伍世青听了高兴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端着茶碗的手直抖,连连道:“是是是!这孩子极努力的。”费允文见了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大笑。伍世青备的礼不轻,费允文原是不收学生家长的礼,但伍世青道:“你与我又非只是寻常老师与家长的交情,寻常过年也走礼,怎么如今竟然礼也走不得?”费允文也没什么办法,还是把礼给收下了。见费允文不推辞了,伍世青又再三道“烦请先生多加照顾”,起身便告辞了,出了门,费允文快几步替伍世青开了车门,伍世青拱手后坐进车子里,车子发动,伍世青再次在车里拱手,费允文拱手回礼,伍世青回头只见费允文虽也年近三十,但一头乌发,身姿挺拔,便是简单的白衬衣西裤,也确实英俊不输少年,倒是不怪怀瑾道费先生好,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而伍世青再看汽车后视镜里的自己,虽不过比费允文年长三岁,却一头华发,面色暗淡,一身长袍,老气十足,实在是相形见绌。费允文道怀瑾人缘好,不久后怀瑾真领了个同学到家里来玩。这同学名叫姚若茗,是怀瑾的同班同学,是英德不仅不用交学费,还可拿奖学金的学生,也就被再三请求要照顾一二的费允文安排在了怀瑾的边上坐。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只要不是性子太不合,相处一段时间也就热络起来了,天气渐冷,这一日姚若茗穿了一件自己织的绒线衣,针法新颖又漂亮,正热衷于针织的怀瑾自然再三求教,怎奈姚若茗怎么说怀瑾也学不会,二人又不好意思将绒线棒针带到学校里去,于是放了学怀瑾便想将人请回伍公馆。姚若茗本是怎么都不愿的,怀瑾道:“我家除了下人,就我一个人,有什么关系。”姚若茗道:“那伍老板不在家?”怀瑾道:“他回家晚,你若是在我家住下,许是能碰上他,不然恐怕是碰不着。”如此姚若茗便点了头:“好吧,那我去你家,教你打两排,我就走。”对比姚若茗之前死活不肯去伍公馆的态度,怀瑾忍不住笑得停不下来,道:“你是不是怕我家五爷?他有什么可怕的,又不吃人。”伍世青有什么可怕的呢?他是全上海最大的流氓大亨,东帮的老大,东帮当年是卖过烟土的,那是最祸国殃民的玩意,这玩意沾上,是一辈子都洗不白的。他有全上海最大的舞厅,据说里面的舞小姐都难逃出他的手心。然而,这天的傍晚,姚若茗与怀瑾坐在二楼的阳台上,听着话匣子里唱片里放的钢琴曲,看着黑色的汽车在夕阳中缓缓的驶进庭院,停在喷泉旁边,听差的快步的跑过去,将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名男子,华发素衣,仰头朝她们望过来。虽然隔了一层楼,但既然打上照面了,怀瑾在阳台上挥手道:“我请了我同学到家里来玩。”姚若茗慌张的站起来鞠了一躬,道:“五爷好。”伍世青对外言道他是怀瑾的远房兄长,不算长辈,倒也没摆架子,扬起手上的毡帽示意了一下,道:“姚同学好。”然后倒也未多言,便抬脚进了屋。待到伍世青进了屋,怀瑾笑着问捂着心口坐回椅子里的姚若茗:“他可怕吗?我觉得他长得也不吓人。”那伍世青吓人不吓人是因为他的长相吗?姚若茗端着杯子喝了口茶,道:“我哪里敢仔细瞧!”随后不多时,吴妈便过来传话,道伍世青吩咐有公务,今日不与怀瑾一同用晚饭了,也让姚小姐恕罪。这个吩咐一下,姚若茗坐不住了,赶紧起身要走,却被怀瑾给摁下了,道:“你难道以为他在赶你走?他就是找个借口给他自己开小灶,吃点儿好的。你若是走了,那我可得跟他一起吃,那他的如意算盘可就打空了,你仔细他报复你。”姚若茗知道怀瑾是在开玩笑,但这歪理没有人比怀瑾说的更好,姚若茗也是说不过她,最后也没有办法,只得留下吃饭了才走。两人用了饭,姚若茗又勉强喝了一杯茶,便一定要走了,此时伍世青才又从楼上下来。姚若茗完全没想过伍世青会亲自来送她,却听怀瑾在一旁道:“你快跟若茗说一说,你不跟我们一起用,是不是因为你要偷偷吃好吃的。”这伍世青能认吗?面子往哪儿搁?伍世青只能正色道:“不要胡说,让你同学笑话。”随后便交代司机将姚若茗好生送回家,一定要亲眼见着她父母接到她才行。如此姚若茗自然要推辞一番,但皆是过场,而后便坐上车走了。待到姚若茗走了,伍世青在沙发里坐下,呷了一口茶,看了一眼自家笑眯眯的大小姐,道:“怎么读了些日子的书,反而说话越来越没正行了。”怀瑾却道:“若茗有些怕你,我总得打打趣,让她缓一缓。”“怕你们不自在,我面都没露,不过是不想失礼,落了你的面子,出来送她一番,她怕什么?”伍世青道:“你这同学胆子未免太小了。”怀瑾闻言却摇头扶额,一副自艾自怜的模样,道:“是,就我胆子大,我若不是胆子大也不会想着来寻你借船票钱,若不是想着寻你借船票钱,也不至于被你扣着跑也跑不掉,说不定如今早就被我教父安排嫁了一位绅士,整日里摇着扇子,喝喝茶吃吃点心,不知道多逍遥快活。”伍世青一直知道对于上学之事,怀瑾心里难免还是不情愿,如今见她装模作样,也还是觉得好笑,道:“读书不比嫁人好?你好好读书,将来我自然给你寻个好人家风风光光的嫁了。”这话说完伍世青想想,觉得这话不妥,唯恐怀瑾得了他的令,哪天忽然给他往家里领回个毛头小子来,他看不上也不好反对,赶紧的又道:“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你先跟我说,我替你留意着。”怀瑾不过是趁机抱怨伍世青送她去上学,其实她即便真去了香港,十之八九也不会立马就嫁人,至于嫁什么人,心里压根没怎么想过,这会儿伍世青问了,她捏着下巴,长长的睫毛下眼珠儿一转,道:“你替我找个胆小的,你能挟制得住的,就是那种但凡起点儿对不住我的小心思,一想着你五爷,立马怂得想都不敢想的那种。”伍世青原想着自家小姑娘也就是想找个样貌英俊的,才华出众的,不想却是这般要求,难免觉得好笑,道:“一个男的,若是怕我至此,岂不是太无用了一些,怕是难有出息,你做他太太,也不体面。”不料小姑娘听了不以为然,道:“我怎么不体面?我是乡下的旧式女子,既不进步,也不文明,我就爱守着宅子过一辈子,不稀罕外面的人恭维我是谁谁谁的太太,我只要家里的老爷不敢对我不敬,下人不敢对我不敬,家里没让我不高兴的什么姐姐妹妹的,我就体面,他大老爷有没有出息与我何干,我是有嫁妆的,他一个大洋都赚不到,我养着他一辈子也养得起。”这话说得伍世青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接,只道:“你不是船票钱都没有,竟然还有嫁妆。”说到这个,怀瑾难免有些得意,道:“我娘为我在美国的银行买了基金,我每个月能领三百美金。”三百美金,差不多是七八百块钱,如今寻常人家一个月也就几十块的收入,七八百块钱一个月,确实宅子下人孩子,连带男人都养得起了。即便是一旁的齐英都难免惊叹的插嘴:“您可真是阔小姐,小的手头紧,回头您什么时候想打牌了招呼一声,随叫随到!”虽说上次怀瑾并非因为打牌输钱而走,但提到打牌,伍世青还是生气,直接瞪着齐英道:“滚!你小子鞭子还没挨够!”齐英闻言扭头就跑了,伍世青再看向一本正经和他聊天的怀瑾,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混江湖的伍世青,让他跟小姑娘胡说八道他能说一晚上,说正经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许久,才道:“若是嫁人,总归还是要找个合你心意的才好,不然他便是再敬重你,你看他一眼便心烦,日子也过得不舒坦。”这话说得有道理,怀瑾点头表示认同,伸出一根食指,道:“那加一条容貌端正。”说完想一想,约莫觉得还是不全面,又加一条:“最好是父母双亡!”这一条加得有些过分了,忠义仁孝的伍世青忍不住要出声好好教育一下自家的小姑娘,不想站在一旁听了半天的吴妈忽然出声道:“按小姐您这条件,您干脆别外嫁了,直接把我们爷给安排了算了,我们爷把头发染染,容貌端正还是够得上的,父母早就没了多少年了,您也不用担心他给您找姐姐妹妹的,一把年纪了连个正经太太都要没找上,担心他找小的,还不如担心太阳从天上掉下来,您反正手里阔绰,等您过了门,府里下人的薪水走您的私账,咱都听您的,您就当他是个住店的,还怕他不敬重您?”听这话真是逗人,准备训人的老流氓和准备挨训的小姑娘都被逗笑得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