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比如,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他跟随她,朗背一首苏轼的《西江月》。原来愁眉不展地朗背宋词的男人,是这么迷人。他身上总有股捉摸不透的忧郁,好像深埋了许多的心事。从来没听他提起家人,父母,中秋节对他来说,和她同样难过吧。他不主动说的事,她不会过问。“你一走,我就想抽烟。虽然你只走了一分钟。”他看向她,强撑笑意,掩饰不住的心力交瘁。她猛地心疼。“小考拉,你想听故事吗?”他凑近她的脸问,皮肤饱满洁净,是极少有男子皮肤如此透彻吧。眼睛里好像蒙上了一层湖水,清澈纯粹,没有丝毫纷杂。她温顺地点点头。“本来,我不愿回忆往事。”他吸口烟,掐灭,继续说:“就是很想告诉你,也许你能从中明白我点儿。当年你问过我,为什么来青海,我没有回答你。”“记得,你是苏州的口音,我爸爸听出来了。”她顺着他的回忆。“那是我妈去世后的第三个月,我随我爸去青海,散心。我爸作为丈夫,似乎从丧妻之痛已经走出来了,可我作为儿子……我没能从丧母之痛里走出来。”岳仲桉的声音渐渐沉重。她安静地听他讲述身世。他父亲岳平然是江浙一带声名显赫的棉纺织业商人,祖上自明朝起就开始从商。母亲双嘉是在茶馆唱苏州评弹的艺女。在那个年代,世俗人眼中双嘉不过是跑江湖卖唱之流,岳平然娶她,算是从尘埃跃上高枝。岳平然沉迷她婉转灵动的曲调,加上她低眉哀怨,我见尤怜的容颜,唱曲时眼里常含泪水,令人一顾倾城。是那种让男人看了想托起她下巴,细细凝望的美。“其他都是叫女人,只有你母亲才称得上是女子。”岳平然连续听了一百天的苏州评弹,方抱得美人归。好景不长的是,那样哀怨的美,也会看腻。他不再愿意听她唱评弹,尤其工厂经营惨淡时,更是在家中雷霆大作,眼前这个被他赞为只有她能称得是上女子的双嘉,变成他口中的丧门妻。她眼中的泪水,他不再怜惜。“我一回家,看到你这张苦命脸,这死气沉沉的家,我就烦得要命!”父亲将桌上茶杯拂飞,白瓷碎了一地。幼年的岳仲桉,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睁大着眼睛盯着地上那本圆周率。他挣脱母亲的双手,捡起那本圆周率翻开,冲到父亲面前递上去。别的什么话也不说,直接高声清脆地背诵圆周率。“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他背到一百位、两百位、三百位……他站得笔直,眼里噙着泪,目视前方的那株枇杷树,神情像小男子汉般的坚毅。父亲的脸色,从怒到惊再到欣喜,后来也不再看那本圆周率,只是听着他背,俨然被儿子对数字的天赋所骄傲,这是经商的好苗子,将来必成大器。直到月色布满庭院,他还站在原地背着圆周率。父亲欣慰地抚摸着他的头,露出难得的慈父笑容。“仲桉啊,是谁教你背圆周率的?”“是妈妈教的!”他大声回答。父亲向母亲投来嘉许的目光。其实,是他自学的。很多的夜晚,他坐在月光下,偷偷地背。童年的月亮,好像格外亮。那年他才六岁。是别的同龄小男孩正四处捣蛋闯祸的年纪。他背圆周率,就为取悦父亲。当他发现自己表现得好,能使母亲免于父亲的羞辱,他便更努力去加强记忆。记忆可以保护母亲。久而久之,他的记忆力被挖掘出来。“仲桉,别再背了。我不要紧,好孩子……妈妈和爸爸过一辈子了,再痛妈妈能忘掉。你的人生还很长很长,我宁愿你是个平凡,不必拔尖的人。人只有拥有遗忘的本领,才能过好一生……”让母亲事与愿违了。少年岳仲桉出类拔萃,过目不忘。父亲也有意栽培他经商,想送他出国读书。他坚持不愿去,因为放不下母亲。二零零四年,岳仲桉十五岁,在一所寄宿高中读书,顺利的话,等他高中毕业可以直接出国,他打算把母亲带着一同去。意外的是,年过四十的双嘉怀孕了,对于第二个孩子的到来,她特别惊喜,想着不管是男孩或女孩都能够和仲桉结个伴,于是执意要生下二胎。岳平然很少回家,表面上说在外忙,双嘉清楚,这个早已厌倦家庭的男人,在外面还有另外的温柔乡。她懒得过问,反正管不住,问多了添堵,心思都放在仲桉和她肚子里五个月大的胎儿身上。岳仲桉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和母亲通个电话。春天的雨,好像下不完,持续半个月的雨季,就在雨季要结束的前一晚,岳平然喝多了酒,醉醺醺回家。双嘉抱着琵琶,浅吟低唱。独自居住,漫长的夜,有时她禁不住也会唱两曲,因为丈夫反感她唱,只有趁其不在家时弹琵琶,对着窗外的细雨清唱。摇摇晃晃刚走进院子的岳平然,听到曲声后,顿时火冒三丈,冲进房间,夺走双嘉怀中的琵琶,从二楼窗户扔下去。“我让你唱!你是不是还想着他!我只要一想到你这张脸,这身子,也枕在别人身侧,唱给别人听,我就恶心,你让我恶心!”岳平然怒吼道,发完脾气,倒头呼呼大睡。这样的话语,他习以为常,却没有想过,他让那个纤细哀怨的,曾那么打动他,让他爱怜的女子,如坠冰窟。当初他娶她的时候,承诺不再让她眼中含泪。誓言幻作烟云字。她挺着肚子,失魂落魄地下楼捡拾琵琶,耳边不停重复回响着岳平然的那句话。“你让我恶心!”万般皆是命。她不慎脚滑跌倒在雨中,隆起的腹部重摔在地,她支撑在地上,痛得爬不起来,腹中的胎儿剧烈的胎动,踢打反抗着她的肚子,搏命般。“平然……平然……”她呼唤着,声音微弱,雨下得更大了。很快,那种激烈的胎动慢慢静下来了,静得让人恐惧,再也没有丝毫动静,腹部坠痛不止,腿间殷红的血,在雨水中扩散开。她自知孩子保不住了,绝望地躺在冰凉的地上,任雨淋着。她放弃了自救。心都死了。“你还拖累我的儿子!要不是你,他早就去留学了,你还真打算跟着他一起出国陪读吗!你休想!”她想起丈夫的话。“仲桉啊,妈妈放心不下你……我不能再让你保护我了,妈妈好累,想安心睡了……把你生下来,没让你快乐过,你知道妈妈看你背圆周率,背错了就用铅笔扎手臂,妈妈心有多痛吗,妈妈心要痛死了……仲桉啊,妈妈对不起你……”她死前,脑中徘徊着这段话。第二天上午,久违的太阳升起。那是母亲再也没有见到的太阳。“你妈妈,孕五个月流产,大出血导致死亡。”岳仲桉听到父亲在电话那头读着母亲的死亡通知书。竟只是麻木地照读医生写的死因。他怎能不恨负情的父亲。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月,他和父亲来到青海湖,也是在那里,他遇到臭鼬停下脚步,她闯入他的生命。之后他随爷爷生活。尘封的往事,重新忆起,历历可数。讲完这一切,岳仲桉埋下头,双手挡住脸,潸然泪下。林嘤其亦是悲从中来,她紧握住他的手。她一下理解了他远超常人的记忆力,手臂上的点状刺青,理解了赵太太流产事件时他放下公司,一蹶不振地守在医院,理解了他为什么身边没有家人。在她眼里,他是高不可攀的,此时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过去这么多年,他还记得一清二楚,念念不忘,该多痛苦。人生来就必须要饱尝生老病死的苦楚,时间即使不是消灭苦楚,却能淡化削弱。像岳仲桉这样的人,所经历的生老病死,永远清晰在目。“我宁愿你没有这过目不忘的记忆,宁愿你平庸。”她心痛地说。“和你说出来,感觉这儿累积的痛缓解了一半。”他按住心脏的位置,眼睛通红地望着她,声音哽咽。“我陪你去各大医院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和药,能够让人记忆力退化,我们不要这么好的记忆力了,好不好?”她轻摇他的手,恳求道。“死去的人,意味着此生不复相见。能这样深刻地记住妈妈,也许也是她另一种活着的方式。”“当然要记着,只是像我这种寻常人一样记着。比如我父亲,我也没有遗忘过,包括他的死因,我从来不承认是他们调查的那样,我想起他,我还是会痛。可你这样的记忆,那是锥心啊!”“傻瓜,我还要陪你找弟弟。” 他将她脸上的乱发拨到耳后,拭去她眼角的泪。“我自己也可以找,都有复原肖像画了。”她倔强地说。“我陪着你等,只要有下落,我们一起去确认。”他稍用力度握握她的手,然后松开力度。是他一贯以来鼓励她的方式。“仲桉。”她喃喃唤他。“嗯。”他应。“仲桉。”“嗯。”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不带姓。她连唤两声。夜色凉如水。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如同找到了填补自己伤痕豁口的那一块。这样推心置腹的倾谈心事,使两个人更亲近无间。虽然她拒绝了他,没有确立恋人关系,但在他心里,她是他心爱的人了。从在青海湖结识后起,他就没有忘得了她。感谢臭鼬,使他们能够再度相逢。日子相安无事地往前走。林嘤其是在挺长时间以后,才从纪幻幻那里听说一件事。小鸵鸟事件时,久宁私自在媒体面前公开谈论和岳仲桉的关系,让岳仲桉发了很大脾气,隔着办公室门,只听到他如雷贯耳的那一句“我还没有不济到要靠你用绯闻来转移热度,渡我过难关!”“岳仲桉真是大男子主义,久宁也是好心,他不领情就算了,还那么凶巴巴的。”小鸵鸟事件那晚,公司员工都在外面加班,他在办公室和久宁打过电话后,反常地抽了很久烟。第二天早上,烟灰缸里满满的烟蒂。也是那晚,他第一次给林嘤其发“想你了。”心情不好时格外想她。原先三年前开始做rare品牌,他就戒烟了。是烟酒不沾的人。他不应酬,没有饭局,规规矩矩做生意,起初圈内对他风评两边倒,有认为他故作清高,有说他不合时宜迟早没有人脉,接触多了也习惯他的合作方式。清清淡淡,君子之交。不负所望的是,风波过后,rare的销售量直线上行。喜忧参半的是,之前种种负面新闻,使得rare品牌迅速跻入大众视线,但在某种程度上,顾客心理是拥有rare是变相证明自己紧跟时尚,以及有钱。这对于追求情怀的岳仲桉而言,有些哭笑不得。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品牌仅仅是昂贵的奢侈品,满足顾客的虚荣心。他想起在北京时,做兔儿爷的老手艺人和他聊的匠心情怀。必须要扭转rare的大众形象,建立品牌文化。他更加繁忙,开不完的会议,连轴转地跨国出差,接受采访。偶尔的闲暇之余,他开始思考林嘤其的话。一味追求稀有材质做包包,是否必要。她忙于找工作和搜寻弟弟的线索,有点空就去陪母亲给雇主家打扫卫生,洗洗衣服。纪幻幻在rare门店工作得风生水起,似乎暗恋上向笃,有时向笃来店里视察,纪幻幻会偷拍张照片发给林嘤其。“给你看我老公!”“你结婚咋没通知我?!“林嘤其一脸懵。“我的蠢疙瘩哎,你都不看电视不上网的吗?四海之内,但凡我喜欢的,皆是我老公。这个老公,不是丈夫的意思,不过,嘿嘿,向笃迟早是我的。”“好吧,我也看不清他的脸啊。”“那你看腿!”纪幻幻这是坠入暗恋情网了,为了得到向笃的关注,她创下当月业绩最高。秋昙动身去西藏攀登珠峰,临行前给林嘤其打了个电话。“嘤其,其实你不必因为我对周良池的感情,而回避你自己。我想通了,能够喜欢他就行了,并不需要拥有。”“秋昙,我和周良池只是朋友,就像你和纪幻幻这样的朋友。”“他一直在寻找能够治愈你脸盲的方法。”“因为他是医生,攻克疑难杂症,救治朋友,仅此而已。”林嘤其想了想,又说:“我已经有爱的人了。祝福你,秋昙,大胆去追你所爱,连珠峰你都能拿下,区区周良池,你一定能征服。”林嘤其记得周良池最向往的是雪山,无奈是当医生的他,太忙了,有时两年都休不到一周的假期,根本没时间旅行。上一次他假,还是两年前,他跑到亚马逊热带雨林生存了五天。秋昙去攀登珠峰,是为了周良池而去吧。七天后,林嘤其看到秋昙在朋友圈发了攀登珠峰的照片。周良池点赞评论:空灵的雪山,好美,可惜我去不了,替我多看一看。林嘤其真想在底下回复周良池,秋昙就是为你去的啊,她喜欢你知不知道!纪幻幻花痴般评论:美是美,就是太冷了,我老公肯定不喜欢,他喜欢海洋。被纪幻幻破坏了气氛,她便没有回。周末和纪幻幻见面。她问纪幻幻:“为什么你看到什么都能扯到向笃身上?”“你还说我,难道你提岳仲桉还少吗,上次一起吃个钵钵鸡你都想打包一份带回去,岳仲桉喝水都喝恒温,他怎么可能吃钵钵鸡?!”纪幻幻秋后算账。“他吃了一口,还说很好吃,我不让他吃多,他胃不好。”林嘤其洋洋得意。“啧啧,看你贤妻般的口气,住在一个屋檐下就是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们这还没谈爱呢都像是小夫妻过日子了,这要是真结婚了,岂不翻云覆雨鱼水之欢……”纪幻幻瞎用词描述着。“停停停,再说都没法听了。认真说,我到现在还没告诉他我脸盲症的事。”她不安地说。“你呆头呆脑迟钝疙瘩,他居然没发现吗?”纪幻幻不可思议地问。“现在我和他接触都是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时,再说我能看清他的脸啊,因此他只会觉得迟钝是我性格慢,不看电视是因为我喜欢看书。”林嘤其沮丧地说。“你这么一解释倒是真的,换做我是他,也不会往脸盲症上联系。不过你打算瞒多久,婚检能糊弄过去吗,算不算骗婚?”纪幻幻的脑回路永远都是快进的状态。“都哪跟哪啊,我现在也没心思谈恋爱。之所以不告诉他我有脸盲症,不是怕被他嫌弃,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你越弱他越不放手,懂吗?”“你是不想他同情你,那诚实回答我,你想他放手吗?”“我不知道……可我真的爱上他了。我的世界,只能看得清他,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爱,还是如溺水人抓住救命浮木般依赖感。”“那你想想,假如以后你看不清他的脸,你还会爱他吗?”“会。”“听从你心,别折磨彼此了。其实我真羡慕你们,两个人都相爱,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不相爱才是最难的。”纪幻幻正儿八经道。“我妈的人工血管只剩下半年的时间了,他答应一有线索就帮我找弟弟。只能这样子了,哪怕我有时也无法抗拒他的眼神,差点就要沦陷,我想不管了,一股脑儿把实情都告诉他吧,在一天是一天,过一天是一天吧。就算最后没有结果,也不要再这样游离了。”她多想振作。“没错,今朝有酒今朝醉,是对的!现在给他打电话,告白他。要是被久宁捷足先登了,你就和你这辈子唯一接吻能看得清的人,错失了啊!你想想,以后你要与一个连脸长啥样都不知道的男人接吻!”“怎样不是过一辈子呢,不是他,和任何人,看得清脸和看不清脸有何区别。反正都不是他。”她酸涩地摇头,低头抚弄手指,笑笑。“照你的意思,半年后,不管是找到弟弟,或是……呸呸,那种不会发生的,世上那么多东西过期还能用,人工血管也一定可以!”纪幻幻安慰着。林嘤其比纪幻幻想象的更要坚强,经过这段时间,她能够面对和安排了。相信奇迹的往往都是置身不幸之外的人,只有不幸砸在自己身上时,才能残忍地清醒,没有那么多奇迹可幻想,理智地直面,或许才更有利承受不幸。“周良池都和我交待过了,不会超过半年。我妈又是歇不住的人,不倒下她都不会停止干活,我说服不了她,干活会增加血管破裂的风险。我有时看到手机里妈妈的来电,我都好怕,我怕是不是她出事了,听到她的声音,我才不怕。”“阿姨那样妈妈,勤劳一生,连生病都觉得对儿女是罪过。”“所以,这半年,万一最害怕事的发生了……我会离开g市,离开岳仲桉。”她决意已定。后来事实证明,她太低估自己对他的爱了。酷暑过完,早晚天渐凉。岳仲桉发现越来越难得在公寓里碰到她,要么她早起外出,要么她一早就闭门睡了。他同样也忙,只是再忙也挂念她。他敲门,她吱呜一句:“睡着了。”“找工作很累吗?”他知道她最近东奔西走,鞋柜里她的那两双球鞋,鞋底都快磨穿了。“是的。”她用被子蒙着头,捂紧自己。天知道,四处碰壁一肚子委屈的她,听到他声音在门外响起的那一刻,有多想打开门钻进他怀里。她得死死按住那颗拼命想往他怀里钻的心呐!林嘤其,瞧你那点出息,她捶捶自己,打住这“龌龊”的想法。他将三双崭新的鞋子,放在鞋柜里。当她发现自己球鞋不见了,问他:“你看到我球鞋了吗?”“扔了。”“你扔了?你居然扔了,又没有穿坏你干嘛扔啊!”她蹙眉,真舍不得。“在你的意识里,衣服鞋子要穿破才能扔吗?”他边系领带边问。“当然,你这种领带都有几十条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她说完赶紧奔向小区的垃圾桶。岳仲桉老老实实等她回来,接受批评。她空手而归,故作盛气凌人,就算是假装,她也要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不然以后真担心他擅自做主,将她衣柜里的衣服统统丢了出去。“岳先生,我很严肃和你说,虽然我住在你的房子里,但我的东西你无权不经过我同意就处理,否则……”“否则你要拿我怎样,嗯?”他那张英朗的脸凑过来,闭上眼,噘起了嘴。他居然噘嘴。刚梳理过的发丝,浓密自然,他靠近时,带着扑面的尤加利气息。这就是秋日清晨里,最干净好闻的味道吧。她还真想噘嘴吻上去。理智呢林嘤其!她试图噘起的嘴,被理智给收回去。“考拉不亲桉树的话,桉树就一直噘着。”他撒娇道。她浑身一震,受不了了,顺手拿起茶几上的那本动物百科,熟烂于心的她,翻到介绍猴的那一页。将猴子撅着红屁股的那张照片,贴在了他的嘴唇上。“就知道你要给我亲这个,好歹也选这张啊。”他找到萌萌的考拉那页。不过被他这么打岔,她差点忘了本来要假装凶他一顿的。“别转移矛盾,以后你要是再丢我的衣服鞋子,我就对你不客气。”她挑挑眉,笑着施威。“都依你。”他宠爱的口吻,细细地看着她笑。岳仲桉,我如同一只咧着乳牙朝你吼叫的小母狮子,你伸手过来,我就舔舔。忽然想到我应该很凶,于是又收敛舌头,往后退,瞪着你咧嘴竖毛。呜……我可是很凶的母狮子。“你笑什么?”她问。“一见你就笑。”他说着,穿上西装,权威感立现,又不失绅士风度。他打开音响,播放一首歌。音乐响起,邓丽君的经典老歌《一见你就笑》。甜美愉悦的歌声,在他和她周围回荡,美轮美奂。两人相视笑着,好像有无数个粉色爱心泡泡不断升起。“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跟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究竟为了什么,我一见你就笑,因为我已爱上你……”后来她看到一句话:你可能不知道,一见你就笑的人是有多喜欢你。以前总问他笑什么。她真蠢。“你今天去哪,我送你,难得早上一起出门。”他打量着她,见她穿件白衬衫,想起了什么。“我去面试。”“面试?你看你眉都画歪了,快去拿眉笔。”他催促。她在心里暗想,难道自己又把眉画残了?她看不清脸,画眉也只好依靠用手摸眉毛生长的位置来画。她只好取来眉笔,递给他。他抬起她的脸,端详着眉,一点点描。她想,连眉都会描,看来给别的女人也描过,轻车熟路。论撩拨女人,三等男人看手相,一等男人是描眉,至于二等男人,此刻还没想到。这样的姿势,她的视线恰好看到他下半张脸,他早上一定用过剃须刀,留有淡淡的剃须水味道。“晚起梳头,慵手描眉翠。妆罢游鱼飞雁醉,江山谁与争明媚。”他轻念。岳仲桉,你脑袋里是不是装了唐诗宋词三百首啊,转念一想,人家可是记忆大师。看来,二等男人是为你读诗。她视线再往下,看着他的嘴唇,说话时露出整齐白亮的牙齿。“生手,第一次做这种事,你看看行吗?”他看穿她心思般,说着。总算画好了,大功告成,他往后退两步,再察看,露出满意的神色。“原来你是生手,那你把我化成什么鬼?”她担心道,心里好似得到安慰,还好是第一次。“打算从你这里,把生手练成老手。”她假模假样对着镜子,看了下左右的眉,表现出欣喜,说:“画得不错。”其实她什么也看不清。他去衣帽间找一枚胸针,送给她。那枚铃兰胸针,绿珐琅做铃兰叶,上面镶嵌着两束花枝,七颗白色珍珠雕刻成小巧的铃兰花朵。“好美。”女人的本性让她禁不住感叹,刚刚还不许他送鞋子衣服,可是这枚胸针实在太喜欢了,她问他多少钱,在哪买的。“世上仅此一枚,是我自己设计,用这双手做出来的。放心,用材不贵。”他挥挥双手。“那我也不能要呀。”她还他。“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以后你做好吃的还我,我们不就彼此彼此了。”他将胸针别在她衬衫领口处。“铃兰的花语,是幸福归来。把它送给你,是希望你记住,即使遭遇过人生的不幸,也要期待幸福归来。”他别好胸针,望着她说:“它好衬你。”“这是我第一枚胸针。”衣服穿来穿去就那么几件衬衫牛仔裤的她,疲于生活,哪曾有过精致。“女人最高级的配饰,不是项链戒指,是胸针。一个会懂得佩戴胸针的女人,一定不会把自己的生活过糟糕。”他冲她笑,打开门,手掌心拂过她的背,将她轻推出门。忽然懂得他那几十条领带了。所谓保持生活的仪式感,从琐碎的日常里,小到一碟菜,一束花,与金钱无关,内心的优雅安定,真实地度过时间。她不由想到儿时母亲每天早上都会起来给父亲熨衬衫裤子。尽管是旧衣服,母亲说这是男人的体面。岳仲桉的那辆白色车子,安静停在地库。车里也有尤加利的香气。她回头,看见后排座上,放着一小束尤加利干花。“你很喜欢尤加利叶,是因为名字有个桉吗?”她问。“因为考拉喜欢。”他开车,侧过头看她一眼。她沉默了。“我知道你现在心思都在找弟弟上,我可以等你,就算不确立关系,只要你不刻意回避我。”他说。她本来就没硬起的心再次软化了。“我就在前面下车。”她蒙混过关般说。确实路上有点堵,她担心面试迟到,他在快接近目的地的路口放下她,她只需穿过马路。他坐在车内,手撑在车窗上,车子在车流里缓缓滑行,目送着她过马路,直到她走向大厦广场,他才加快车速离去。她面试的是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宠物求医问药的板块。面试到最后环节。“今天的面试,你令我很不愉快,因为你这个人,极没有礼貌,不尊重人,整个面试,你都没看我的眼睛。”面试的经理不客气道。她急忙翻开简历,指着自己脸盲那一栏。这一行为也让经理感到不悦,像是被揭穿了没有认真看简历。“对不起,我是脸盲症,我看不清你的脸。”这句话,十几年来她说了无数遍了。“那请另找高就,我们公司不用你这样的人。”冷冰冰的话语,将她拒之门外。闭门羹吃多了,也就习惯了,她独自漫无目地走在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没有一张脸看得清,和一个抱婴儿的妈妈擦肩而过。想到如果自己做了母亲,连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去幼儿园接小朋友,都不知哪个是自家的孩子……她想得可真长远啊,或许根本不会结婚,孤独终老呢。“不是能看清动物的脸吗,再不济以后就和动物相处好了,我要养两只狗,养一对八哥。”她才不会顾影自怜,经历这么多惨淡的事,没点顽强复原力,她也挺不到现在。“身在井隅,心向璀璨。”她常用这八个字激励自己。母亲打开电话,林嘤其立刻摆出副轻松爽朗的口吻接电话。“嘤其,太好了我跟你说,家政公司通知我一份新活,你猜干嘛,主家出国了,不放心家中院子种的植物和猫,我就住进去照看两只猫。”妈妈喜不自胜地说。“好是倒好,可妈妈你身边也不能没人啊,之前的活好歹有一家人在,我也放心。”她担心万一突发疾病。“还有一个老园丁,一个保安在,嚯,那宅子多大。这家主人又特别好,知道我身体情况,也没嫌。”“可是妈,我还是想租房子我们俩住一起。”她尝试再次劝妈妈。“我们都住别人家里,每月起码省下两千的房租,再说条件也比原先租的房子好。能省点钱就省点,以后花钱的地方多。我劳动惯了,你让我闲下来,指不定闲个两天血管还真破了。“妈妈决定的事,向来都不会动摇。既然说不动妈妈,只要工作量小些,也是好事,能这么幸运遇到好主家,算否极泰来了。好事不断是,几天后,她的工作终于有了点眉目。一家野生动物园向她发来面试邀请。在各种杂七杂八的工作岗位里,这是最让她喜欢的职位:野生动物医生。自毕业后她就在各种养殖场工作,比如养鸡场,奶牛场,其实她更喜欢和野生动物打交道,她难免想起,儿时跟随父亲所耳目濡染,以及和野生动物相处的快乐时光。母亲是断然不许她和这些“野牲畜”再有关系。母亲固执地认为,人爱什么,就会死于什么,父亲就是太爱这些“野牲畜”,最后把性命搭进去,还落了污名,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