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突然想知道,你若是知道他要去庾山,会怎么想,会不舍,会难过么,很可笑罢,哪怕一个私底下跟你没有接触的倡人,我都要防备。我甚至在想,十一参军了,更符合你喜欢的类型,若没有嫁给我,你会像追求萧翊一样追求他么,就连面对他,我都没有信心,于是我让人在你的必经之路上讨论这件事,本来只是想试探你对他的态度,还有对我的态度,不想他们竟说,我派十一去庾山,是送他去死。为此,你没有听信我的解释,质问我……”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笑,“算是我对你说了那么多谎的报应罢。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哪怕我可以利用你的心软,你的愧疚对我好,哪怕你知道真相,会再也不想理我,厌恶我,我也不想骗你。只是……”他停顿了一下,缓缓道,“阿妍,我依然奢求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可以么?”司马妍呆愣地看着王珩,他的瞳孔犹如深潭,平静的潭面,掩盖了深处的暗流涌动,让人忍不住好奇,里面究竟是怎么样一番景象,却怕沉沦,不敢探究。司马妍:“我何德何能,让你这般心系于我?”司马妍没有回答他,问了自己困惑不已的问题,下午听了王刺史的话,还有隔壁的交谈,她就很奇怪,王珩为什么那么喜欢她,为了娶她做那么多努力?王珩:“大抵是因为,跟阿妍在一起,我活得像个人。原先我一直觉得,活着是件很无趣的事,争权夺利毫无意义,再繁盛的家族终归会湮灭于历史,汲汲营营,不择手段保住的膏梁锦绣,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则颓唐腐朽,毫无生气。有时候我会想,他们这样肆意弄权好战,沉迷斗鸡走狗,若是下一世成了鸡狗百姓,还会一味自私自利,还会觉得有趣么?自然大多数人都不会想下一世,过完今世已然不易。自小到大,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看到的眼神大多都是麻木,冷漠,算计或是空洞的,唯有从你眼里看到怡人风景,阿妍,你有一颗赤子之心,在这样压抑的乱世下,弥足珍贵。从你的眼中,我看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和生机。”他的这番话,让司马妍蓦然想到父皇。父皇一直希望能铲除这些如附骨之疽的士族,打破士庶之间的天壤之别,让有才华但出身寒门的人得以任用,让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成为过去,让士兵不再内耗,触斗蛮争,想整合精兵强将,北伐收复故土,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失败了。她游历这些年,听到很多饱受战争之苦的黎民百姓抱怨父皇胡乱折腾,引来动乱,一度以为父皇做错了,后来才想明白,错的不是宏愿,错的是弱小。她没有想到,他竟然能理解父皇,他竟然也觉得,这个世界槽糕透了。她和父皇那些童稚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是认同的。霎时,司马妍红了眼眶。第72章沉默良久,司马妍思绪收回,回答了他的问题:“你说你为了让我爱上你,费了很多心思,其实不必如此,你这样的人,不会有人能做到不爱罢,我其实……已经爱上你了。”说到这,司马妍以为王珩会开心些,却看到他眼中更浓重的悲哀。王珩缓缓道:“阿妍你确定,你对我,是爱么?”司马妍疑惑:“不是么?”王珩:“很多人会将依赖,关切和愧疚误以为爱。”所以司马妍跟他愈亲近,他就愈痛苦,这也是他坦白的原因之一,在算计下得到的好与爱,都是虚妄的。司马妍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我分得清。”她诚恳道:“我想,所谓依赖,更多的是汲取,而不是给予,我从未想从你身上汲取什么,相反,我做什么,总会考虑到你。你跟我说你总是被给予过高的期望和过多的瞩目,我想的是,那我以后不要给你压力了,我想让你开心,放松。王凡之曾经找阿青麻烦,考虑到他极有可能是冲着你来的,以及你们已经相安无事很多年,你又马上要离开建康,我就想着无论情况如何,都要认错,因为我不想让你因为这事和这人烦心。之后去族长那裁决此事,族长一味偏袒王凡之。——只因为阿青撞到王凡之,便要被赶出府,我断断不能接受,于是为阿青争取求情,族长便指责我不服管教,还怪你娶了我这么个悍妇。我能忍族长骂我,但不能忍族长骂你,更不能忍族长因为我骂你,那时候我很愧疚,觉得我害你在族长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也因为族长的偏心为你委屈。我想,族长是不是苛待你,由此及彼,我是你的妻,所以不给我留情面。你看我总是会担忧你,想要你好,你可能会觉得这只是我的习惯,毕竟我总是会关心爱护我亲近的人,但有一点是不一样的。”司马妍顿了下,看着王珩的脸,坦然道:“你那么好看,我有时候会想要亲你呀,对友人,亲人和下人,哪怕再亲近,都不会想要亲她们罢。”听到最后一句话,王珩震惊地看着司马妍。司马妍继续道:“而且到江州时,看到阿夏阿冬,我是嫉妒的,只有面对所爱之人,才会有这种情绪罢,先前为了十一质疑你,你的脸色很难看,后来听闻他的死讯,我没有及时解释清楚,你便离开,我透过窗户看到你的时候,特别怕你再也不理我了,我这辈子没有那么怕过。现在你该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是爱罢?”王珩听着,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热,紧接着,司马妍的话瞬间让他冷静。“可是我并不想爱上你,你不要越界了。”她将自己的心思说得那么清楚明白,是因为她想,她既然守不住自己的心,就让他自觉点,两个人一起努力,肯定比她一个人努力有效果。王珩脸色陡然一白:“为何?”司马妍:“你终归要纳妾的,若我爱你,便会嫉妒,或许会做出一些我意料之外,而我本心并不愿做的事,我不想变成别人眼里的妒妇,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不好么?”王珩:“阿妍为何认定我一定会纳妾?”司马妍:“因为没有人不纳妾,没有人一辈子只守着一个人。”她没见过。王珩:“阿妍为何不尝试相信我?”司马妍:“或许这一刻你真心实意地爱我,不愿纳妾,但不代表以后不会变,我相信现在,不相信未来。”王珩:“阿妍,我知道人很难孤注一掷地相信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我不会允诺你什么,只待时间去证明。”司马妍皱眉,生气了,她说了那么多,唯一的目的都没达到。“我总是体谅你,为你考虑,你为何不能考虑我的感受?我对你的感情愈深,受的伤害就愈深,若你不喜欢我了,反悔纳妾了,我该怎么办?”王珩想了想,诚恳道:“我亦想为你考虑,但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正如你控制不住心悦我。”司马妍:“……”话不投机半句多,司马妍冷着脸出去了。王珩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噙笑,屋里烛光摇曳,为他的瞳孔渡上暖色。司马妍在庭院荡了一会秋千,整理好思绪,决定跟王珩分房睡。她把管事叫来。“把我的东西挪到西厢房。”管事迟疑:“夫人打算睡西厢房?”司马妍:“是。”管事:“这……”司马妍瞪眼:“这什么,还不快去!”管事不敢再说,领命下去。过了会,如释重负般回来。“郎主不答应。”司马妍柳眉倒竖:“不答应也得答应。”她起身进屋,见到王珩就说:“我以后就睡西厢房,你快叫管事把屋子收拾出来。”王珩:“阿妍为何要睡西厢房?”司马妍:“自然是为防你。”王珩:“你既然是我的妻,不睡一屋也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防?且你不与我睡一起,如何生儿育女,没个一子半女,必然被父亲母亲还有族长日催夜催,我并不在意有无子女,然阿妍恐怕不胜其烦,我亦不想看到你忧烦的样子。总之你迟早要与我睡的,早些孕育子女,不就能早些转移注意,早些防备我么?”司马妍瞠目结舌,被他过于直白的话震惊到了。然后细思,觉得有道理。司马妍:“好罢。”王珩对管事说:“你下去罢。”旁观的管事应了一声,十足钦佩地看了王珩一眼,退出屋子。夜晚,司马妍躺在塌上,不知过了多久,闻见檀香渐浓。王珩拥着她,等了会,见她没有挣扎,捧着她的脸,唇印着她的唇,一开始细细啃咬,渐渐呼吸急促,俊脸染上些许晕色,眼神里蕴含浓浓情.欲,吻也从绵绵细雨变作疾风暴雨。司马妍被他吻得有些喘不过气,偏了偏头。他捏住她的下巴,令她面向他,而后又吻上去,渐渐欺身压上,另一只手向下游移。司马妍忍了忍,在他准备给她褪下中衣之时,制住他的动作,同时再度偏头,避开他的唇。“不行。”王珩沉默片刻,有些委屈道:“阿妍,我难受。”他又装可怜。司马妍抿了抿嘴,还是坚持道:“不行,你下去。”王珩没动。司马妍皱眉。王珩语气很受伤:“为什么不行?”司马妍叹了口气:“本来我不欲与你说重话,但现下是不得不说了。”“我并未原谅你。”司马妍缓缓道,“你爱我并不是骗我的理由。”王珩一僵,歉然道:“阿妍,对不起。”翻身到另一侧。浓浓黑夜,只余树叶沙沙声。长久的寂静后,王珩问:“阿妍,你能原谅我么?”司马妍没说话,似乎在思索,最后她说:“不知道。”月光被云层遮盖了些,夜幕愈深。后半夜,再无一言。翌日,司马妍还是搬去西厢房,这一次,王珩没有阻止。整个上午,王珩都无精打采地看着司马妍指挥仆役搬东西,司马妍离开后,他勉强打起精神,能确定阿妍的心意,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她的心结,他会用余下一生解开。一日之内,司马妍和王珩的关系就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司马妍一开始还不太适应,刻意避开王珩,别扭了几日,就顺其自然,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又回到了一起出游那时候。有时候王珩会带司马妍泛舟游湖,去到隐士家中做客,闲来赋诗作画。司马妍很喜欢这样惬意悠闲的生活,她想,若是嫁给了萧翊,恐怕不可能过这样的生活,他没有王珩的闲情逸致。她跟萧翊在一起,觉得他总是紧绷着,好似心里压着块大石。王珩其实是有很多军务要忙的,但他跟司马妍互通心意,就不想忙工作,只想带她游山玩水,于是把一部分军务移交给王刺史。王刺史懒久了,更不想干活,强烈拒绝。王珩立刻修书一封,跟王族长告状,王族长大怒,洋洋洒洒写了一张纸来骂王刺史,最后命令他好好干活,不能偷懒。王刺史看完族长的信,气得手抖,生气之余深深感慨,王珩果然不好欺负。时间悄然过去。九月,宗绍举兵伐蜀。半月后,一则消息流传开来,称萧翊是当年通敌叛国的尹笠之子尹襄,消息刚传出,还没人信,觉得荒谬至极,萧将军乃萧氏族人,怎么会突然变成尹笠之子?渐渐地,越来越多线索汇集,人们开始慢慢相信。首先,萧翊乃萧氏外室之子,这里头大有文章,谁知萧翊是否真姓萧。其次,萧翊归族不久,就有道士预言——此子命福非轻,萧氏门庭将显。正是此言,帮助萧翊进入萧族长的视线,接着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手段,夺得家族之位。那么这则至关重要的预言,是否是萧翊勾结道士说的?最后,萧翊还跟宗绍结盟,他为什么要跟宗绍结盟?萧翊真实身份一出来,结论很清楚了,萧翊想造反,所以联合宗绍。于是,曾经王敦率兵攻入建康的阴影再次席卷,罩在每个人,特别是建康人心头。第73章半月后,亲率大军伐蜀的宗绍在作战中被刺,几日不得好转,身亡,紧接着宗明锡上书朝廷请求接替父亲职位。因宗氏在荆州的权势,朝廷不可能将刺史职位留给旁的士族,不然宗氏可能立刻就造反了,只能在宗氏族中选,宗明锡是最好的人选。其一,朝臣们认为宗明锡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绣花枕头,难当大任,容易对付,其二,宗明锡在建康就跟萧翊结下梁子,宗氏和萧氏的结盟极有可能随着宗明锡的上任破裂,于是欣然应允。朝臣们没想到,宗明锡已与萧翊冰释前嫌,还前往兴湖跟随萧翊。他们更没想到,宗明锡在建康长期受人鄙夷厌憎,心中充满怒火和仇恨,上任后,宗明锡命荆州军从蜀国撤离,休养生息半月,就联合萧翊出兵东下。还好谢氏在京口组建了一支强劲之师,宗明锡率兵一路势如破竹,即将攻进建康,却被京口新军死死拦截。而萧翊部曲先被联合起来的豫州各大部曲围攻,突出重围后,与王珩率领的江州军交战数月,萧翊部曲落败,萧翊身中百箭,战死沙场。接着,王珩率军支援京口,宗明锡所率荆州军不敌,节节败退,两日后,宗明锡自尽于营帐。萧翊身死的消息传入宫中,司马妍发了好一会呆。萧翊为尹笠之子尹襄的消息传出后,司马妍就被王珩派人护送到建康城。当时司马妍见王珩脸上并无惊色,联想到明明没有仗打,他却急着扩充兵力,壮大江州军,询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萧翊的真实身份。王珩承认。“若萧翊是尹襄,那他与杨氏不是死敌?”司马妍疑惑。杨氏和萧氏都与宗氏结盟,然而杨氏与萧翊有灭门之仇,杨氏还会站在宗氏那边么?王珩:“杨太后与尹襄有过婚约。”司马妍愣了下,脸霎时苍白。她想起乞巧节那天宗明姝被刺杀,之后沈美人勒死阿兄,杨氏投靠宗绍,宗明姝和萧翊的婚约莫名其妙解除。她怀疑过杨太后谋杀阿兄,但一直没有证据。若杨太后跟尹襄有过婚约,就能将一系列事件解释通。杨太后在宫中过得太苦,人过得太苦,总会放大从前的种种美好,可能她一直记着从前跟尹襄的婚约,如果杨虞文没有“揭发”尹笠,杨太后顺利嫁给萧翊,过得就是另一种人生,不管过得怎么样,总归不可能比在宫里苦。或许宫里的苦,逼疯了杨太后,所以一点点念想,就能让杨太后铤而走险。“阿兄……是不是杨太后设计杀害的?”司马妍抖着声问王珩。王珩:“勒死宣元帝的沈美人是杨皇后的人。”往事一件件浮现在司马妍脑海里,串成一根线。尹氏被冤枉,父皇却无力保护,一番周旋,最终尹笠被斩首,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尹襄逃脱,成为萧翊,跟宗绍结盟。杨太后对尹襄有情,谋杀阿兄,临朝称制,掌控阿链,家族改投宗绍,间接站到了萧翊一方。一系列事件,都因一个“权”字。司马妍痛苦地扯头发,父皇争夺权力,失败后郁郁终生,阿兄没有争权之心,却因为挡了别人的道丧生。以后还会发生什么?阿链和王珩的结局是什么?她烦透了政治斗争。没几下,她的发髻就被扯乱,还扯掉了一把头发,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继续扯,整个人暴躁如困兽。王珩加重力道才制住她扯头发的手,拥住她,一只手顺她后背的头发:“阿妍,不要乱想。”司马妍呆愣了一会,稍微冷静下来,痛哭出声。她哭了一整夜,王珩一直拥着她,轻声安慰。最后王珩道:“阿妍,等战事结束,我们便离开建康,游历,隐居,你想去哪就去哪。”八月后。建康城。“公主?”宦侍站在司马妍身侧,轻声提醒发愣的司马妍。“走罢。”昏暗中,司马妍淡淡道。仗打了大半年,又到梅雨季。整座建康城笼罩在乌云之下。雨水啪嗒啪嗒打在屋顶、窗柩和地板上。司马妍迈出屋子,一路听着白色油纸伞上雨水的拍打声,走到囚禁杨太后的栖安宫。杨太后在佛堂礼佛,佛堂只点了一根蜡烛,视线昏暗。檀香炉升起袅袅香烟,浓烈刺鼻,细小灰尘漂浮,司马妍忍不住咳了几声。宗明锡和萧翊起兵前,杨阶就领兵杀进皇宫,但朝臣早有防备,杨阶刚起兵就被镇压,杨阶在镇压中被乱刀砍死,紧接着,杨氏所有人被撤职,困在府中,严加看管,杨太后被囚禁在宫中。杨太后闭眼滚着念珠,没有理会司马妍。“沈美人是太后的人,对罢?”司马妍问。杨太后没说话,眼皮都没抬,手里的念珠不疾不徐地滚着。“萧翊死了,太后知道么?”滚动的念珠骤然一停,心脏猛地一缩,杨太后双手撑在地上,念珠跟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似是呼吸不上来,杨太后大口大口喘气。不可能,这段时间,她日日抄经念佛,她那么诚心,佛祖会保佑她的。他不可能死。他还活着!这么告诉自己,杨太后平静下来,背脊挺直,继续滚念珠,只是这一次,她的手在发颤,越滚越快。司马妍给她丢了本奏折。“你自己看。”杨太后睁开眼,手颤抖着拿起地上的奏折,快速从头扫到尾,手抖了下,奏折啪地掉在地上。随后又赶紧拿起奏折,仔仔细细看,生怕自己看错,看了几遍,杨太后把奏折甩掉。“没有!”杨太后尖声喊道。苍白的脸转向司马妍,眼下一片青黑,眼窝深陷,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他没有死。”司马妍平静道:“他死了,死在战场上。”杨太后死死瞪着司马妍。司马妍:“太后要与他一起死么?听说他原名尹襄,太后曾与他有婚约,黄泉路相伴,也算全了太后的心意。”她的声音很轻,如香炉升起的檀香,飘飘袅袅。杨太后愣愣地看着司马妍。听到尹襄二字,杨太后陷入回忆。她的一生走马观花般在脑海演绎。幼时总是跟在尹襄身后,目光追随他背影的画面;阿耶跟她说给她定了亲,新郎是尹襄的画面;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的画面;嫁给宣元帝,大婚那一天的画面;在栖安宫日日礼佛的画面;想象中,相伴数年的宣元帝,被勒死时眼球凸起,死不瞑目画面;最终定格在萧翊被射中,从马上跌落的画面。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插满箭矢。她想象自己跪在他面前,颤抖着手,抚摸上他的脸颊。司马妍看杨太后脸色变幻数次,最后牵起一个笑容,说了一句话。“阿襄,我来陪你了。”司马妍伸出手,身侧的宦侍将托盘上的白碗递给司马妍。司马妍拿着碗,走近杨太后,蹲下,冷冷道:“喝下去。”杨太后没有反抗,接过,一饮而尽。意识渐渐模糊,她仿佛回到幼时,回到她在尹襄背后偷看他的时候。突然,他迈开步子,走远。杨太后一惊,拉起裙摆,追上去,快要追上,她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却听到冰入骨髓的话。“尹襄落到这般田地,皆因你父,地狱相见,只会因恨杀你。”不——杨太后气血上涌,眼前一片黑暗。结束了。司马妍看到鲜血从杨太后鼻孔和唇角溢出,骤然起身,开门。带着湿气的空气涌入肺腑,胸中的闷涩消减几分,司马妍深呼吸几次,渐渐平静。距离初见萧翊,两年。距离阿兄薨逝,一年。距离杨太后身死,一息。爱与恨,都结束了。司马妍望着雨帘,心中一片空茫。回到宫中,司马妍再也没出来。五日后,绿绮跟抄写佛经的司马妍说:“公主,皇上想让您过去。”司马妍搁下毛笔,想着,发生了那么多事,阿链心情也不好罢,该去看看他了。换了身衣服,司马妍前往式乾殿。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清新,泥土的气味钻入鼻腔,嫩芽挂在树梢,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走进宫殿,映入眼帘,是司马链在树下批阅奏折的画面。司马链跪坐在塌上,面前摆着案几,案几上推着数卷奏折,他皱着眉头,似乎哪里不懂,转头询问。司马妍视线一转,看到司马链身后,靠坐在树下,低头看奏折的王珩。他一身白袍,宽大衣摆被风吹的翻滚鼓起,头顶一片白色纶巾,低着头,几缕黑发贴着脸颊,散落在衣襟,眼睫低垂,一派惬意。听到司马链的询问声,他看向司马链,似乎感觉到什么,视线越过司马链,落到殿门前,司马妍的脸上。司马妍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那时她总是去东宫,找阿兄玩,跟阿玉学画,听他讲奇闻异事。那时候,父皇在,阿兄在。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但是还有阿链和……阿玉。司马妍牵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朝王珩奔去。“阿玉。”她喊道。久违的称呼。王珩微微睁大眼,视线里,黄襦赤裙的少女向他奔来,她头绾飞天髻,额间贴了海棠花钿,眉细而弯,杏仁眼,尖下巴,眼含秋波,顾盼生辉,勾魂摄魄。细腰上束着的碧色长带和裙摆,在空中飞舞,层层叠叠,犹如九天之上的仙娥。她扑上来的同时,王珩拥住她,庭院浓郁的花香随着她的动作,带入王珩的鼻腔。司马妍抬起头,一张脸如花似玉。她眉眼弯弯。“阿玉,你不是问我想要怎样的么?”王珩看着她的脸,有些痴迷。“你是我的将军。”“我喜欢你这样的。”霎时,万千繁花在他心间盛放。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下去。微风吹拂,檀香与花香缭绕,青丝亦是情丝纠缠。因宗氏在荆州的权势,朝廷不可能将刺史职位留给旁的士族,不然宗氏可能立刻就造反了,只能在宗氏族中选,宗明锡是最好的人选。其一,朝臣们认为宗明锡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绣花枕头,难当大任,容易对付,其二,宗明锡在建康就跟萧翊结下梁子,宗氏和萧氏的结盟极有可能随着宗明锡的上任破裂,于是欣然应允。朝臣们没想到,宗明锡已与萧翊冰释前嫌,还前往兴湖跟随萧翊。他们更没想到,宗明锡在建康长期受人鄙夷厌憎,心中充满怒火和仇恨,上任后,宗明锡命荆州军从蜀国撤离,休养生息半月,就联合萧翊出兵东下。还好谢氏在京口组建了一支强劲之师,宗明锡率兵一路势如破竹,即将攻进建康,却被京口新军死死拦截。而萧翊部曲先被联合起来的豫州各大部曲围攻,突出重围后,与王珩率领的江州军交战数月,萧翊部曲落败,萧翊身中百箭,战死沙场。接着,王珩率军支援京口,宗明锡所率荆州军不敌,节节败退,两日后,宗明锡自尽于营帐。萧翊身死的消息传入宫中,司马妍发了好一会呆。萧翊为尹笠之子尹襄的消息传出后,司马妍就被王珩派人护送到建康城。当时司马妍见王珩脸上并无惊色,联想到明明没有仗打,他却急着扩充兵力,壮大江州军,询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萧翊的真实身份。王珩承认。“若萧翊是尹襄,那他与杨氏不是死敌?”司马妍疑惑。杨氏和萧氏都与宗氏结盟,然而杨氏与萧翊有灭门之仇,杨氏还会站在宗氏那边么?王珩:“杨太后与尹襄有过婚约。”司马妍愣了下,脸霎时苍白。她想起乞巧节那天宗明姝被刺杀,之后沈美人勒死阿兄,杨氏投靠宗绍,宗明姝和萧翊的婚约莫名其妙解除。她怀疑过杨太后谋杀阿兄,但一直没有证据。若杨太后跟尹襄有过婚约,就能将一系列事件解释通。杨太后在宫中过得太苦,人过得太苦,总会放大从前的种种美好,可能她一直记着从前跟尹襄的婚约,如果杨虞文没有“揭发”尹笠,杨太后顺利嫁给萧翊,过得就是另一种人生,不管过得怎么样,总归不可能比在宫里苦。或许宫里的苦,逼疯了杨太后,所以一点点念想,就能让杨太后铤而走险。“阿兄……是不是杨太后设计杀害的?”司马妍抖着声问王珩。王珩:“勒死宣元帝的沈美人是杨皇后的人。”往事一件件浮现在司马妍脑海里,串成一根线。尹氏被冤枉,父皇却无力保护,一番周旋,最终尹笠被斩首,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尹襄逃脱,成为萧翊,跟宗绍结盟。杨太后对尹襄有情,谋杀阿兄,临朝称制,掌控阿链,家族改投宗绍,间接站到了萧翊一方。一系列事件,都因一个“权”字。司马妍痛苦地扯头发,父皇争夺权力,失败后郁郁终生,阿兄没有争权之心,却因为挡了别人的道丧生。以后还会发生什么?阿链和王珩的结局是什么?她烦透了政治斗争。没几下,她的发髻就被扯乱,还扯掉了一把头发,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继续扯,整个人暴躁如困兽。王珩加重力道才制住她扯头发的手,拥住她,一只手顺她后背的头发:“阿妍,不要乱想。”司马妍呆愣了一会,稍微冷静下来,痛哭出声。她哭了一整夜,王珩一直拥着她,轻声安慰。最后王珩道:“阿妍,等战事结束,我们便离开建康,游历,隐居,你想去哪就去哪。”八月后。建康城。“公主?”宦侍站在司马妍身侧,轻声提醒发愣的司马妍。“走罢。”昏暗中,司马妍淡淡道。仗打了大半年,又到梅雨季。整座建康城笼罩在乌云之下。雨水啪嗒啪嗒打在屋顶、窗柩和地板上。司马妍迈出屋子,一路听着白色油纸伞上雨水的拍打声,走到囚禁杨太后的栖安宫。杨太后在佛堂礼佛,佛堂只点了一根蜡烛,视线昏暗。檀香炉升起袅袅香烟,浓烈刺鼻,细小灰尘漂浮,司马妍忍不住咳了几声。宗明锡和萧翊起兵前,杨阶就领兵杀进皇宫,但朝臣早有防备,杨阶刚起兵就被镇压,杨阶在镇压中被乱刀砍死,紧接着,杨氏所有人被撤职,困在府中,严加看管,杨太后被囚禁在宫中。杨太后闭眼滚着念珠,没有理会司马妍。“沈美人是太后的人,对罢?”司马妍问。杨太后没说话,眼皮都没抬,手里的念珠不疾不徐地滚着。“萧翊死了,太后知道么?”滚动的念珠骤然一停,心脏猛地一缩,杨太后双手撑在地上,念珠跟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似是呼吸不上来,杨太后大口大口喘气。不可能,这段时间,她日日抄经念佛,她那么诚心,佛祖会保佑她的。他不可能死。他还活着!这么告诉自己,杨太后平静下来,背脊挺直,继续滚念珠,只是这一次,她的手在发颤,越滚越快。司马妍给她丢了本奏折。“你自己看。”杨太后睁开眼,手颤抖着拿起地上的奏折,快速从头扫到尾,手抖了下,奏折啪地掉在地上。随后又赶紧拿起奏折,仔仔细细看,生怕自己看错,看了几遍,杨太后把奏折甩掉。“没有!”杨太后尖声喊道。苍白的脸转向司马妍,眼下一片青黑,眼窝深陷,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他没有死。”司马妍平静道:“他死了,死在战场上。”杨太后死死瞪着司马妍。司马妍:“太后要与他一起死么?听说他原名尹襄,太后曾与他有婚约,黄泉路相伴,也算全了太后的心意。”她的声音很轻,如香炉升起的檀香,飘飘袅袅。杨太后愣愣地看着司马妍。听到尹襄二字,杨太后陷入回忆。她的一生走马观花般在脑海演绎。幼时总是跟在尹襄身后,目光追随他背影的画面;阿耶跟她说给她定了亲,新郎是尹襄的画面;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的画面;嫁给宣元帝,大婚那一天的画面;在栖安宫日日礼佛的画面;想象中,相伴数年的宣元帝,被勒死时眼球凸起,死不瞑目画面;最终定格在萧翊被射中,从马上跌落的画面。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插满箭矢。她想象自己跪在他面前,颤抖着手,抚摸上他的脸颊。司马妍看杨太后脸色变幻数次,最后牵起一个笑容,说了一句话。“阿襄,我来陪你了。”司马妍伸出手,身侧的宦侍将托盘上的白碗递给司马妍。司马妍拿着碗,走近杨太后,蹲下,冷冷道:“喝下去。”杨太后没有反抗,接过,一饮而尽。意识渐渐模糊,她仿佛回到幼时,回到她在尹襄背后偷看他的时候。突然,他迈开步子,走远。杨太后一惊,拉起裙摆,追上去,快要追上,她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却听到冰入骨髓的话。“尹襄落到这般田地,皆因你父,地狱相见,只会因恨杀你。”不——杨太后气血上涌,眼前一片黑暗。结束了。司马妍看到鲜血从杨太后鼻孔和唇角溢出,骤然起身,开门。带着湿气的空气涌入肺腑,胸中的闷涩消减几分,司马妍深呼吸几次,渐渐平静。距离初见萧翊,两年。距离阿兄薨逝,一年。距离杨太后身死,一息。爱与恨,都结束了。司马妍望着雨帘,心中一片空茫。回到宫中,司马妍再也没出来。五日后,绿绮跟抄写佛经的司马妍说:“公主,皇上想让您过去。”司马妍搁下毛笔,想着,发生了那么多事,阿链心情也不好罢,该去看看他了。换了身衣服,司马妍前往式乾殿。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清新,泥土的气味钻入鼻腔,嫩芽挂在树梢,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走进宫殿,映入眼帘,是司马链在树下批阅奏折的画面。司马链跪坐在塌上,面前摆着案几,案几上推着数卷奏折,他皱着眉头,似乎哪里不懂,转头询问。司马妍视线一转,看到司马链身后,靠坐在树下,低头看奏折的王珩。他一身白袍,宽大衣摆被风吹的翻滚鼓起,头顶一片白色纶巾,低着头,几缕黑发贴着脸颊,散落在衣襟,眼睫低垂,一派惬意。听到司马链的询问声,他看向司马链,似乎感觉到什么,视线越过司马链,落到殿门前,司马妍的脸上。司马妍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那时她总是去东宫,找阿兄玩,跟阿玉学画,听他讲奇闻异事。那时候,父皇在,阿兄在。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但是还有阿链和……阿玉。司马妍牵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朝王珩奔去。“阿玉。”她喊道。久违的称呼。王珩微微睁大眼,视线里,黄襦赤裙的少女向他奔来,她头绾飞天髻,额间贴了海棠花钿,眉细而弯,杏仁眼,尖下巴,眼含秋波,顾盼生辉,勾魂摄魄。细腰上束着的碧色长带和裙摆,在空中飞舞,层层叠叠,犹如九天之上的仙娥。她扑上来的同时,王珩拥住她,庭院浓郁的花香随着她的动作,带入王珩的鼻腔。司马妍抬起头,一张脸如花似玉。她眉眼弯弯。“阿玉,你不是问我想要怎样的么?”王珩看着她的脸,有些痴迷。“你是我的将军。”“我喜欢你这样的。”霎时,万千繁花在他心间盛放。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下去。微风吹拂,檀香与花香缭绕,青丝亦是情丝纠缠。因宗氏在荆州的权势,朝廷不可能将刺史职位留给旁的士族,不然宗氏可能立刻就造反了,只能在宗氏族中选,宗明锡是最好的人选。其一,朝臣们认为宗明锡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绣花枕头,难当大任,容易对付,其二,宗明锡在建康就跟萧翊结下梁子,宗氏和萧氏的结盟极有可能随着宗明锡的上任破裂,于是欣然应允。朝臣们没想到,宗明锡已与萧翊冰释前嫌,还前往兴湖跟随萧翊。他们更没想到,宗明锡在建康长期受人鄙夷厌憎,心中充满怒火和仇恨,上任后,宗明锡命荆州军从蜀国撤离,休养生息半月,就联合萧翊出兵东下。还好谢氏在京口组建了一支强劲之师,宗明锡率兵一路势如破竹,即将攻进建康,却被京口新军死死拦截。而萧翊部曲先被联合起来的豫州各大部曲围攻,突出重围后,与王珩率领的江州军交战数月,萧翊部曲落败,萧翊身中百箭,战死沙场。接着,王珩率军支援京口,宗明锡所率荆州军不敌,节节败退,两日后,宗明锡自尽于营帐。萧翊身死的消息传入宫中,司马妍发了好一会呆。萧翊为尹笠之子尹襄的消息传出后,司马妍就被王珩派人护送到建康城。当时司马妍见王珩脸上并无惊色,联想到明明没有仗打,他却急着扩充兵力,壮大江州军,询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萧翊的真实身份。王珩承认。“若萧翊是尹襄,那他与杨氏不是死敌?”司马妍疑惑。杨氏和萧氏都与宗氏结盟,然而杨氏与萧翊有灭门之仇,杨氏还会站在宗氏那边么?王珩:“杨太后与尹襄有过婚约。”司马妍愣了下,脸霎时苍白。她想起乞巧节那天宗明姝被刺杀,之后沈美人勒死阿兄,杨氏投靠宗绍,宗明姝和萧翊的婚约莫名其妙解除。她怀疑过杨太后谋杀阿兄,但一直没有证据。若杨太后跟尹襄有过婚约,就能将一系列事件解释通。杨太后在宫中过得太苦,人过得太苦,总会放大从前的种种美好,可能她一直记着从前跟尹襄的婚约,如果杨虞文没有“揭发”尹笠,杨太后顺利嫁给萧翊,过得就是另一种人生,不管过得怎么样,总归不可能比在宫里苦。或许宫里的苦,逼疯了杨太后,所以一点点念想,就能让杨太后铤而走险。“阿兄……是不是杨太后设计杀害的?”司马妍抖着声问王珩。王珩:“勒死宣元帝的沈美人是杨皇后的人。”往事一件件浮现在司马妍脑海里,串成一根线。尹氏被冤枉,父皇却无力保护,一番周旋,最终尹笠被斩首,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尹襄逃脱,成为萧翊,跟宗绍结盟。杨太后对尹襄有情,谋杀阿兄,临朝称制,掌控阿链,家族改投宗绍,间接站到了萧翊一方。一系列事件,都因一个“权”字。司马妍痛苦地扯头发,父皇争夺权力,失败后郁郁终生,阿兄没有争权之心,却因为挡了别人的道丧生。以后还会发生什么?阿链和王珩的结局是什么?她烦透了政治斗争。没几下,她的发髻就被扯乱,还扯掉了一把头发,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继续扯,整个人暴躁如困兽。王珩加重力道才制住她扯头发的手,拥住她,一只手顺她后背的头发:“阿妍,不要乱想。”司马妍呆愣了一会,稍微冷静下来,痛哭出声。她哭了一整夜,王珩一直拥着她,轻声安慰。最后王珩道:“阿妍,等战事结束,我们便离开建康,游历,隐居,你想去哪就去哪。”八月后。建康城。“公主?”宦侍站在司马妍身侧,轻声提醒发愣的司马妍。“走罢。”昏暗中,司马妍淡淡道。仗打了大半年,又到梅雨季。整座建康城笼罩在乌云之下。雨水啪嗒啪嗒打在屋顶、窗柩和地板上。司马妍迈出屋子,一路听着白色油纸伞上雨水的拍打声,走到囚禁杨太后的栖安宫。杨太后在佛堂礼佛,佛堂只点了一根蜡烛,视线昏暗。檀香炉升起袅袅香烟,浓烈刺鼻,细小灰尘漂浮,司马妍忍不住咳了几声。宗明锡和萧翊起兵前,杨阶就领兵杀进皇宫,但朝臣早有防备,杨阶刚起兵就被镇压,杨阶在镇压中被乱刀砍死,紧接着,杨氏所有人被撤职,困在府中,严加看管,杨太后被囚禁在宫中。杨太后闭眼滚着念珠,没有理会司马妍。“沈美人是太后的人,对罢?”司马妍问。杨太后没说话,眼皮都没抬,手里的念珠不疾不徐地滚着。“萧翊死了,太后知道么?”滚动的念珠骤然一停,心脏猛地一缩,杨太后双手撑在地上,念珠跟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似是呼吸不上来,杨太后大口大口喘气。不可能,这段时间,她日日抄经念佛,她那么诚心,佛祖会保佑她的。他不可能死。他还活着!这么告诉自己,杨太后平静下来,背脊挺直,继续滚念珠,只是这一次,她的手在发颤,越滚越快。司马妍给她丢了本奏折。“你自己看。”杨太后睁开眼,手颤抖着拿起地上的奏折,快速从头扫到尾,手抖了下,奏折啪地掉在地上。随后又赶紧拿起奏折,仔仔细细看,生怕自己看错,看了几遍,杨太后把奏折甩掉。“没有!”杨太后尖声喊道。苍白的脸转向司马妍,眼下一片青黑,眼窝深陷,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他没有死。”司马妍平静道:“他死了,死在战场上。”杨太后死死瞪着司马妍。司马妍:“太后要与他一起死么?听说他原名尹襄,太后曾与他有婚约,黄泉路相伴,也算全了太后的心意。”她的声音很轻,如香炉升起的檀香,飘飘袅袅。杨太后愣愣地看着司马妍。听到尹襄二字,杨太后陷入回忆。她的一生走马观花般在脑海演绎。幼时总是跟在尹襄身后,目光追随他背影的画面;阿耶跟她说给她定了亲,新郎是尹襄的画面;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的画面;嫁给宣元帝,大婚那一天的画面;在栖安宫日日礼佛的画面;想象中,相伴数年的宣元帝,被勒死时眼球凸起,死不瞑目画面;最终定格在萧翊被射中,从马上跌落的画面。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插满箭矢。她想象自己跪在他面前,颤抖着手,抚摸上他的脸颊。司马妍看杨太后脸色变幻数次,最后牵起一个笑容,说了一句话。“阿襄,我来陪你了。”司马妍伸出手,身侧的宦侍将托盘上的白碗递给司马妍。司马妍拿着碗,走近杨太后,蹲下,冷冷道:“喝下去。”杨太后没有反抗,接过,一饮而尽。意识渐渐模糊,她仿佛回到幼时,回到她在尹襄背后偷看他的时候。突然,他迈开步子,走远。杨太后一惊,拉起裙摆,追上去,快要追上,她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却听到冰入骨髓的话。“尹襄落到这般田地,皆因你父,地狱相见,只会因恨杀你。”不——杨太后气血上涌,眼前一片黑暗。结束了。司马妍看到鲜血从杨太后鼻孔和唇角溢出,骤然起身,开门。带着湿气的空气涌入肺腑,胸中的闷涩消减几分,司马妍深呼吸几次,渐渐平静。距离初见萧翊,两年。距离阿兄薨逝,一年。距离杨太后身死,一息。爱与恨,都结束了。司马妍望着雨帘,心中一片空茫。回到宫中,司马妍再也没出来。五日后,绿绮跟抄写佛经的司马妍说:“公主,皇上想让您过去。”司马妍搁下毛笔,想着,发生了那么多事,阿链心情也不好罢,该去看看他了。换了身衣服,司马妍前往式乾殿。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清新,泥土的气味钻入鼻腔,嫩芽挂在树梢,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走进宫殿,映入眼帘,是司马链在树下批阅奏折的画面。司马链跪坐在塌上,面前摆着案几,案几上推着数卷奏折,他皱着眉头,似乎哪里不懂,转头询问。司马妍视线一转,看到司马链身后,靠坐在树下,低头看奏折的王珩。他一身白袍,宽大衣摆被风吹的翻滚鼓起,头顶一片白色纶巾,低着头,几缕黑发贴着脸颊,散落在衣襟,眼睫低垂,一派惬意。听到司马链的询问声,他看向司马链,似乎感觉到什么,视线越过司马链,落到殿门前,司马妍的脸上。司马妍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那时她总是去东宫,找阿兄玩,跟阿玉学画,听他讲奇闻异事。那时候,父皇在,阿兄在。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但是还有阿链和……阿玉。司马妍牵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朝王珩奔去。“阿玉。”她喊道。久违的称呼。王珩微微睁大眼,视线里,黄襦赤裙的少女向他奔来,她头绾飞天髻,额间贴了海棠花钿,眉细而弯,杏仁眼,尖下巴,眼含秋波,顾盼生辉,勾魂摄魄。细腰上束着的碧色长带和裙摆,在空中飞舞,层层叠叠,犹如九天之上的仙娥。她扑上来的同时,王珩拥住她,庭院浓郁的花香随着她的动作,带入王珩的鼻腔。司马妍抬起头,一张脸如花似玉。她眉眼弯弯。“阿玉,你不是问我想要怎样的么?”王珩看着她的脸,有些痴迷。“你是我的将军。”“我喜欢你这样的。”霎时,万千繁花在他心间盛放。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下去。微风吹拂,檀香与花香缭绕,青丝亦是情丝纠缠。因宗氏在荆州的权势,朝廷不可能将刺史职位留给旁的士族,不然宗氏可能立刻就造反了,只能在宗氏族中选,宗明锡是最好的人选。其一,朝臣们认为宗明锡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绣花枕头,难当大任,容易对付,其二,宗明锡在建康就跟萧翊结下梁子,宗氏和萧氏的结盟极有可能随着宗明锡的上任破裂,于是欣然应允。朝臣们没想到,宗明锡已与萧翊冰释前嫌,还前往兴湖跟随萧翊。他们更没想到,宗明锡在建康长期受人鄙夷厌憎,心中充满怒火和仇恨,上任后,宗明锡命荆州军从蜀国撤离,休养生息半月,就联合萧翊出兵东下。还好谢氏在京口组建了一支强劲之师,宗明锡率兵一路势如破竹,即将攻进建康,却被京口新军死死拦截。而萧翊部曲先被联合起来的豫州各大部曲围攻,突出重围后,与王珩率领的江州军交战数月,萧翊部曲落败,萧翊身中百箭,战死沙场。接着,王珩率军支援京口,宗明锡所率荆州军不敌,节节败退,两日后,宗明锡自尽于营帐。萧翊身死的消息传入宫中,司马妍发了好一会呆。萧翊为尹笠之子尹襄的消息传出后,司马妍就被王珩派人护送到建康城。当时司马妍见王珩脸上并无惊色,联想到明明没有仗打,他却急着扩充兵力,壮大江州军,询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萧翊的真实身份。王珩承认。“若萧翊是尹襄,那他与杨氏不是死敌?”司马妍疑惑。杨氏和萧氏都与宗氏结盟,然而杨氏与萧翊有灭门之仇,杨氏还会站在宗氏那边么?王珩:“杨太后与尹襄有过婚约。”司马妍愣了下,脸霎时苍白。她想起乞巧节那天宗明姝被刺杀,之后沈美人勒死阿兄,杨氏投靠宗绍,宗明姝和萧翊的婚约莫名其妙解除。她怀疑过杨太后谋杀阿兄,但一直没有证据。若杨太后跟尹襄有过婚约,就能将一系列事件解释通。杨太后在宫中过得太苦,人过得太苦,总会放大从前的种种美好,可能她一直记着从前跟尹襄的婚约,如果杨虞文没有“揭发”尹笠,杨太后顺利嫁给萧翊,过得就是另一种人生,不管过得怎么样,总归不可能比在宫里苦。或许宫里的苦,逼疯了杨太后,所以一点点念想,就能让杨太后铤而走险。“阿兄……是不是杨太后设计杀害的?”司马妍抖着声问王珩。王珩:“勒死宣元帝的沈美人是杨皇后的人。”往事一件件浮现在司马妍脑海里,串成一根线。尹氏被冤枉,父皇却无力保护,一番周旋,最终尹笠被斩首,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尹襄逃脱,成为萧翊,跟宗绍结盟。杨太后对尹襄有情,谋杀阿兄,临朝称制,掌控阿链,家族改投宗绍,间接站到了萧翊一方。一系列事件,都因一个“权”字。司马妍痛苦地扯头发,父皇争夺权力,失败后郁郁终生,阿兄没有争权之心,却因为挡了别人的道丧生。以后还会发生什么?阿链和王珩的结局是什么?她烦透了政治斗争。没几下,她的发髻就被扯乱,还扯掉了一把头发,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继续扯,整个人暴躁如困兽。王珩加重力道才制住她扯头发的手,拥住她,一只手顺她后背的头发:“阿妍,不要乱想。”司马妍呆愣了一会,稍微冷静下来,痛哭出声。她哭了一整夜,王珩一直拥着她,轻声安慰。最后王珩道:“阿妍,等战事结束,我们便离开建康,游历,隐居,你想去哪就去哪。”八月后。建康城。“公主?”宦侍站在司马妍身侧,轻声提醒发愣的司马妍。“走罢。”昏暗中,司马妍淡淡道。仗打了大半年,又到梅雨季。整座建康城笼罩在乌云之下。雨水啪嗒啪嗒打在屋顶、窗柩和地板上。司马妍迈出屋子,一路听着白色油纸伞上雨水的拍打声,走到囚禁杨太后的栖安宫。杨太后在佛堂礼佛,佛堂只点了一根蜡烛,视线昏暗。檀香炉升起袅袅香烟,浓烈刺鼻,细小灰尘漂浮,司马妍忍不住咳了几声。宗明锡和萧翊起兵前,杨阶就领兵杀进皇宫,但朝臣早有防备,杨阶刚起兵就被镇压,杨阶在镇压中被乱刀砍死,紧接着,杨氏所有人被撤职,困在府中,严加看管,杨太后被囚禁在宫中。杨太后闭眼滚着念珠,没有理会司马妍。“沈美人是太后的人,对罢?”司马妍问。杨太后没说话,眼皮都没抬,手里的念珠不疾不徐地滚着。“萧翊死了,太后知道么?”滚动的念珠骤然一停,心脏猛地一缩,杨太后双手撑在地上,念珠跟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似是呼吸不上来,杨太后大口大口喘气。不可能,这段时间,她日日抄经念佛,她那么诚心,佛祖会保佑她的。他不可能死。他还活着!这么告诉自己,杨太后平静下来,背脊挺直,继续滚念珠,只是这一次,她的手在发颤,越滚越快。司马妍给她丢了本奏折。“你自己看。”杨太后睁开眼,手颤抖着拿起地上的奏折,快速从头扫到尾,手抖了下,奏折啪地掉在地上。随后又赶紧拿起奏折,仔仔细细看,生怕自己看错,看了几遍,杨太后把奏折甩掉。“没有!”杨太后尖声喊道。苍白的脸转向司马妍,眼下一片青黑,眼窝深陷,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他没有死。”司马妍平静道:“他死了,死在战场上。”杨太后死死瞪着司马妍。司马妍:“太后要与他一起死么?听说他原名尹襄,太后曾与他有婚约,黄泉路相伴,也算全了太后的心意。”她的声音很轻,如香炉升起的檀香,飘飘袅袅。杨太后愣愣地看着司马妍。听到尹襄二字,杨太后陷入回忆。她的一生走马观花般在脑海演绎。幼时总是跟在尹襄身后,目光追随他背影的画面;阿耶跟她说给她定了亲,新郎是尹襄的画面;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的画面;嫁给宣元帝,大婚那一天的画面;在栖安宫日日礼佛的画面;想象中,相伴数年的宣元帝,被勒死时眼球凸起,死不瞑目画面;最终定格在萧翊被射中,从马上跌落的画面。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插满箭矢。她想象自己跪在他面前,颤抖着手,抚摸上他的脸颊。司马妍看杨太后脸色变幻数次,最后牵起一个笑容,说了一句话。“阿襄,我来陪你了。”司马妍伸出手,身侧的宦侍将托盘上的白碗递给司马妍。司马妍拿着碗,走近杨太后,蹲下,冷冷道:“喝下去。”杨太后没有反抗,接过,一饮而尽。意识渐渐模糊,她仿佛回到幼时,回到她在尹襄背后偷看他的时候。突然,他迈开步子,走远。杨太后一惊,拉起裙摆,追上去,快要追上,她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却听到冰入骨髓的话。“尹襄落到这般田地,皆因你父,地狱相见,只会因恨杀你。”不——杨太后气血上涌,眼前一片黑暗。结束了。司马妍看到鲜血从杨太后鼻孔和唇角溢出,骤然起身,开门。带着湿气的空气涌入肺腑,胸中的闷涩消减几分,司马妍深呼吸几次,渐渐平静。距离初见萧翊,两年。距离阿兄薨逝,一年。距离杨太后身死,一息。爱与恨,都结束了。司马妍望着雨帘,心中一片空茫。回到宫中,司马妍再也没出来。五日后,绿绮跟抄写佛经的司马妍说:“公主,皇上想让您过去。”司马妍搁下毛笔,想着,发生了那么多事,阿链心情也不好罢,该去看看他了。换了身衣服,司马妍前往式乾殿。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清新,泥土的气味钻入鼻腔,嫩芽挂在树梢,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走进宫殿,映入眼帘,是司马链在树下批阅奏折的画面。司马链跪坐在塌上,面前摆着案几,案几上推着数卷奏折,他皱着眉头,似乎哪里不懂,转头询问。司马妍视线一转,看到司马链身后,靠坐在树下,低头看奏折的王珩。他一身白袍,宽大衣摆被风吹的翻滚鼓起,头顶一片白色纶巾,低着头,几缕黑发贴着脸颊,散落在衣襟,眼睫低垂,一派惬意。听到司马链的询问声,他看向司马链,似乎感觉到什么,视线越过司马链,落到殿门前,司马妍的脸上。司马妍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那时她总是去东宫,找阿兄玩,跟阿玉学画,听他讲奇闻异事。那时候,父皇在,阿兄在。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但是还有阿链和……阿玉。司马妍牵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朝王珩奔去。“阿玉。”她喊道。久违的称呼。王珩微微睁大眼,视线里,黄襦赤裙的少女向他奔来,她头绾飞天髻,额间贴了海棠花钿,眉细而弯,杏仁眼,尖下巴,眼含秋波,顾盼生辉,勾魂摄魄。细腰上束着的碧色长带和裙摆,在空中飞舞,层层叠叠,犹如九天之上的仙娥。她扑上来的同时,王珩拥住她,庭院浓郁的花香随着她的动作,带入王珩的鼻腔。司马妍抬起头,一张脸如花似玉。她眉眼弯弯。“阿玉,你不是问我想要怎样的么?”王珩看着她的脸,有些痴迷。“你是我的将军。”“我喜欢你这样的。”霎时,万千繁花在他心间盛放。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下去。微风吹拂,檀香与花香缭绕,青丝亦是情丝纠缠。因宗氏在荆州的权势,朝廷不可能将刺史职位留给旁的士族,不然宗氏可能立刻就造反了,只能在宗氏族中选,宗明锡是最好的人选。其一,朝臣们认为宗明锡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绣花枕头,难当大任,容易对付,其二,宗明锡在建康就跟萧翊结下梁子,宗氏和萧氏的结盟极有可能随着宗明锡的上任破裂,于是欣然应允。朝臣们没想到,宗明锡已与萧翊冰释前嫌,还前往兴湖跟随萧翊。他们更没想到,宗明锡在建康长期受人鄙夷厌憎,心中充满怒火和仇恨,上任后,宗明锡命荆州军从蜀国撤离,休养生息半月,就联合萧翊出兵东下。还好谢氏在京口组建了一支强劲之师,宗明锡率兵一路势如破竹,即将攻进建康,却被京口新军死死拦截。而萧翊部曲先被联合起来的豫州各大部曲围攻,突出重围后,与王珩率领的江州军交战数月,萧翊部曲落败,萧翊身中百箭,战死沙场。接着,王珩率军支援京口,宗明锡所率荆州军不敌,节节败退,两日后,宗明锡自尽于营帐。萧翊身死的消息传入宫中,司马妍发了好一会呆。萧翊为尹笠之子尹襄的消息传出后,司马妍就被王珩派人护送到建康城。当时司马妍见王珩脸上并无惊色,联想到明明没有仗打,他却急着扩充兵力,壮大江州军,询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萧翊的真实身份。王珩承认。“若萧翊是尹襄,那他与杨氏不是死敌?”司马妍疑惑。杨氏和萧氏都与宗氏结盟,然而杨氏与萧翊有灭门之仇,杨氏还会站在宗氏那边么?王珩:“杨太后与尹襄有过婚约。”司马妍愣了下,脸霎时苍白。她想起乞巧节那天宗明姝被刺杀,之后沈美人勒死阿兄,杨氏投靠宗绍,宗明姝和萧翊的婚约莫名其妙解除。她怀疑过杨太后谋杀阿兄,但一直没有证据。若杨太后跟尹襄有过婚约,就能将一系列事件解释通。杨太后在宫中过得太苦,人过得太苦,总会放大从前的种种美好,可能她一直记着从前跟尹襄的婚约,如果杨虞文没有“揭发”尹笠,杨太后顺利嫁给萧翊,过得就是另一种人生,不管过得怎么样,总归不可能比在宫里苦。或许宫里的苦,逼疯了杨太后,所以一点点念想,就能让杨太后铤而走险。“阿兄……是不是杨太后设计杀害的?”司马妍抖着声问王珩。王珩:“勒死宣元帝的沈美人是杨皇后的人。”往事一件件浮现在司马妍脑海里,串成一根线。尹氏被冤枉,父皇却无力保护,一番周旋,最终尹笠被斩首,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尹襄逃脱,成为萧翊,跟宗绍结盟。杨太后对尹襄有情,谋杀阿兄,临朝称制,掌控阿链,家族改投宗绍,间接站到了萧翊一方。一系列事件,都因一个“权”字。司马妍痛苦地扯头发,父皇争夺权力,失败后郁郁终生,阿兄没有争权之心,却因为挡了别人的道丧生。以后还会发生什么?阿链和王珩的结局是什么?她烦透了政治斗争。没几下,她的发髻就被扯乱,还扯掉了一把头发,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继续扯,整个人暴躁如困兽。王珩加重力道才制住她扯头发的手,拥住她,一只手顺她后背的头发:“阿妍,不要乱想。”司马妍呆愣了一会,稍微冷静下来,痛哭出声。她哭了一整夜,王珩一直拥着她,轻声安慰。最后王珩道:“阿妍,等战事结束,我们便离开建康,游历,隐居,你想去哪就去哪。”八月后。建康城。“公主?”宦侍站在司马妍身侧,轻声提醒发愣的司马妍。“走罢。”昏暗中,司马妍淡淡道。仗打了大半年,又到梅雨季。整座建康城笼罩在乌云之下。雨水啪嗒啪嗒打在屋顶、窗柩和地板上。司马妍迈出屋子,一路听着白色油纸伞上雨水的拍打声,走到囚禁杨太后的栖安宫。杨太后在佛堂礼佛,佛堂只点了一根蜡烛,视线昏暗。檀香炉升起袅袅香烟,浓烈刺鼻,细小灰尘漂浮,司马妍忍不住咳了几声。宗明锡和萧翊起兵前,杨阶就领兵杀进皇宫,但朝臣早有防备,杨阶刚起兵就被镇压,杨阶在镇压中被乱刀砍死,紧接着,杨氏所有人被撤职,困在府中,严加看管,杨太后被囚禁在宫中。杨太后闭眼滚着念珠,没有理会司马妍。“沈美人是太后的人,对罢?”司马妍问。杨太后没说话,眼皮都没抬,手里的念珠不疾不徐地滚着。“萧翊死了,太后知道么?”滚动的念珠骤然一停,心脏猛地一缩,杨太后双手撑在地上,念珠跟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似是呼吸不上来,杨太后大口大口喘气。不可能,这段时间,她日日抄经念佛,她那么诚心,佛祖会保佑她的。他不可能死。他还活着!这么告诉自己,杨太后平静下来,背脊挺直,继续滚念珠,只是这一次,她的手在发颤,越滚越快。司马妍给她丢了本奏折。“你自己看。”杨太后睁开眼,手颤抖着拿起地上的奏折,快速从头扫到尾,手抖了下,奏折啪地掉在地上。随后又赶紧拿起奏折,仔仔细细看,生怕自己看错,看了几遍,杨太后把奏折甩掉。“没有!”杨太后尖声喊道。苍白的脸转向司马妍,眼下一片青黑,眼窝深陷,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他没有死。”司马妍平静道:“他死了,死在战场上。”杨太后死死瞪着司马妍。司马妍:“太后要与他一起死么?听说他原名尹襄,太后曾与他有婚约,黄泉路相伴,也算全了太后的心意。”她的声音很轻,如香炉升起的檀香,飘飘袅袅。杨太后愣愣地看着司马妍。听到尹襄二字,杨太后陷入回忆。她的一生走马观花般在脑海演绎。幼时总是跟在尹襄身后,目光追随他背影的画面;阿耶跟她说给她定了亲,新郎是尹襄的画面;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的画面;嫁给宣元帝,大婚那一天的画面;在栖安宫日日礼佛的画面;想象中,相伴数年的宣元帝,被勒死时眼球凸起,死不瞑目画面;最终定格在萧翊被射中,从马上跌落的画面。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插满箭矢。她想象自己跪在他面前,颤抖着手,抚摸上他的脸颊。司马妍看杨太后脸色变幻数次,最后牵起一个笑容,说了一句话。“阿襄,我来陪你了。”司马妍伸出手,身侧的宦侍将托盘上的白碗递给司马妍。司马妍拿着碗,走近杨太后,蹲下,冷冷道:“喝下去。”杨太后没有反抗,接过,一饮而尽。意识渐渐模糊,她仿佛回到幼时,回到她在尹襄背后偷看他的时候。突然,他迈开步子,走远。杨太后一惊,拉起裙摆,追上去,快要追上,她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却听到冰入骨髓的话。“尹襄落到这般田地,皆因你父,地狱相见,只会因恨杀你。”不——杨太后气血上涌,眼前一片黑暗。结束了。司马妍看到鲜血从杨太后鼻孔和唇角溢出,骤然起身,开门。带着湿气的空气涌入肺腑,胸中的闷涩消减几分,司马妍深呼吸几次,渐渐平静。距离初见萧翊,两年。距离阿兄薨逝,一年。距离杨太后身死,一息。爱与恨,都结束了。司马妍望着雨帘,心中一片空茫。回到宫中,司马妍再也没出来。五日后,绿绮跟抄写佛经的司马妍说:“公主,皇上想让您过去。”司马妍搁下毛笔,想着,发生了那么多事,阿链心情也不好罢,该去看看他了。换了身衣服,司马妍前往式乾殿。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清新,泥土的气味钻入鼻腔,嫩芽挂在树梢,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走进宫殿,映入眼帘,是司马链在树下批阅奏折的画面。司马链跪坐在塌上,面前摆着案几,案几上推着数卷奏折,他皱着眉头,似乎哪里不懂,转头询问。司马妍视线一转,看到司马链身后,靠坐在树下,低头看奏折的王珩。他一身白袍,宽大衣摆被风吹的翻滚鼓起,头顶一片白色纶巾,低着头,几缕黑发贴着脸颊,散落在衣襟,眼睫低垂,一派惬意。听到司马链的询问声,他看向司马链,似乎感觉到什么,视线越过司马链,落到殿门前,司马妍的脸上。司马妍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那时她总是去东宫,找阿兄玩,跟阿玉学画,听他讲奇闻异事。那时候,父皇在,阿兄在。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但是还有阿链和……阿玉。司马妍牵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朝王珩奔去。“阿玉。”她喊道。久违的称呼。王珩微微睁大眼,视线里,黄襦赤裙的少女向他奔来,她头绾飞天髻,额间贴了海棠花钿,眉细而弯,杏仁眼,尖下巴,眼含秋波,顾盼生辉,勾魂摄魄。细腰上束着的碧色长带和裙摆,在空中飞舞,层层叠叠,犹如九天之上的仙娥。她扑上来的同时,王珩拥住她,庭院浓郁的花香随着她的动作,带入王珩的鼻腔。司马妍抬起头,一张脸如花似玉。她眉眼弯弯。“阿玉,你不是问我想要怎样的么?”王珩看着她的脸,有些痴迷。“你是我的将军。”“我喜欢你这样的。”霎时,万千繁花在他心间盛放。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下去。微风吹拂,檀香与花香缭绕,青丝亦是情丝纠缠。因宗氏在荆州的权势,朝廷不可能将刺史职位留给旁的士族,不然宗氏可能立刻就造反了,只能在宗氏族中选,宗明锡是最好的人选。其一,朝臣们认为宗明锡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绣花枕头,难当大任,容易对付,其二,宗明锡在建康就跟萧翊结下梁子,宗氏和萧氏的结盟极有可能随着宗明锡的上任破裂,于是欣然应允。朝臣们没想到,宗明锡已与萧翊冰释前嫌,还前往兴湖跟随萧翊。他们更没想到,宗明锡在建康长期受人鄙夷厌憎,心中充满怒火和仇恨,上任后,宗明锡命荆州军从蜀国撤离,休养生息半月,就联合萧翊出兵东下。还好谢氏在京口组建了一支强劲之师,宗明锡率兵一路势如破竹,即将攻进建康,却被京口新军死死拦截。而萧翊部曲先被联合起来的豫州各大部曲围攻,突出重围后,与王珩率领的江州军交战数月,萧翊部曲落败,萧翊身中百箭,战死沙场。接着,王珩率军支援京口,宗明锡所率荆州军不敌,节节败退,两日后,宗明锡自尽于营帐。萧翊身死的消息传入宫中,司马妍发了好一会呆。萧翊为尹笠之子尹襄的消息传出后,司马妍就被王珩派人护送到建康城。当时司马妍见王珩脸上并无惊色,联想到明明没有仗打,他却急着扩充兵力,壮大江州军,询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萧翊的真实身份。王珩承认。“若萧翊是尹襄,那他与杨氏不是死敌?”司马妍疑惑。杨氏和萧氏都与宗氏结盟,然而杨氏与萧翊有灭门之仇,杨氏还会站在宗氏那边么?王珩:“杨太后与尹襄有过婚约。”司马妍愣了下,脸霎时苍白。她想起乞巧节那天宗明姝被刺杀,之后沈美人勒死阿兄,杨氏投靠宗绍,宗明姝和萧翊的婚约莫名其妙解除。她怀疑过杨太后谋杀阿兄,但一直没有证据。若杨太后跟尹襄有过婚约,就能将一系列事件解释通。杨太后在宫中过得太苦,人过得太苦,总会放大从前的种种美好,可能她一直记着从前跟尹襄的婚约,如果杨虞文没有“揭发”尹笠,杨太后顺利嫁给萧翊,过得就是另一种人生,不管过得怎么样,总归不可能比在宫里苦。或许宫里的苦,逼疯了杨太后,所以一点点念想,就能让杨太后铤而走险。“阿兄……是不是杨太后设计杀害的?”司马妍抖着声问王珩。王珩:“勒死宣元帝的沈美人是杨皇后的人。”往事一件件浮现在司马妍脑海里,串成一根线。尹氏被冤枉,父皇却无力保护,一番周旋,最终尹笠被斩首,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尹襄逃脱,成为萧翊,跟宗绍结盟。杨太后对尹襄有情,谋杀阿兄,临朝称制,掌控阿链,家族改投宗绍,间接站到了萧翊一方。一系列事件,都因一个“权”字。司马妍痛苦地扯头发,父皇争夺权力,失败后郁郁终生,阿兄没有争权之心,却因为挡了别人的道丧生。以后还会发生什么?阿链和王珩的结局是什么?她烦透了政治斗争。没几下,她的发髻就被扯乱,还扯掉了一把头发,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继续扯,整个人暴躁如困兽。王珩加重力道才制住她扯头发的手,拥住她,一只手顺她后背的头发:“阿妍,不要乱想。”司马妍呆愣了一会,稍微冷静下来,痛哭出声。她哭了一整夜,王珩一直拥着她,轻声安慰。最后王珩道:“阿妍,等战事结束,我们便离开建康,游历,隐居,你想去哪就去哪。”八月后。建康城。“公主?”宦侍站在司马妍身侧,轻声提醒发愣的司马妍。“走罢。”昏暗中,司马妍淡淡道。仗打了大半年,又到梅雨季。整座建康城笼罩在乌云之下。雨水啪嗒啪嗒打在屋顶、窗柩和地板上。司马妍迈出屋子,一路听着白色油纸伞上雨水的拍打声,走到囚禁杨太后的栖安宫。杨太后在佛堂礼佛,佛堂只点了一根蜡烛,视线昏暗。檀香炉升起袅袅香烟,浓烈刺鼻,细小灰尘漂浮,司马妍忍不住咳了几声。宗明锡和萧翊起兵前,杨阶就领兵杀进皇宫,但朝臣早有防备,杨阶刚起兵就被镇压,杨阶在镇压中被乱刀砍死,紧接着,杨氏所有人被撤职,困在府中,严加看管,杨太后被囚禁在宫中。杨太后闭眼滚着念珠,没有理会司马妍。“沈美人是太后的人,对罢?”司马妍问。杨太后没说话,眼皮都没抬,手里的念珠不疾不徐地滚着。“萧翊死了,太后知道么?”滚动的念珠骤然一停,心脏猛地一缩,杨太后双手撑在地上,念珠跟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似是呼吸不上来,杨太后大口大口喘气。不可能,这段时间,她日日抄经念佛,她那么诚心,佛祖会保佑她的。他不可能死。他还活着!这么告诉自己,杨太后平静下来,背脊挺直,继续滚念珠,只是这一次,她的手在发颤,越滚越快。司马妍给她丢了本奏折。“你自己看。”杨太后睁开眼,手颤抖着拿起地上的奏折,快速从头扫到尾,手抖了下,奏折啪地掉在地上。随后又赶紧拿起奏折,仔仔细细看,生怕自己看错,看了几遍,杨太后把奏折甩掉。“没有!”杨太后尖声喊道。苍白的脸转向司马妍,眼下一片青黑,眼窝深陷,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他没有死。”司马妍平静道:“他死了,死在战场上。”杨太后死死瞪着司马妍。司马妍:“太后要与他一起死么?听说他原名尹襄,太后曾与他有婚约,黄泉路相伴,也算全了太后的心意。”她的声音很轻,如香炉升起的檀香,飘飘袅袅。杨太后愣愣地看着司马妍。听到尹襄二字,杨太后陷入回忆。她的一生走马观花般在脑海演绎。幼时总是跟在尹襄身后,目光追随他背影的画面;阿耶跟她说给她定了亲,新郎是尹襄的画面;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的画面;嫁给宣元帝,大婚那一天的画面;在栖安宫日日礼佛的画面;想象中,相伴数年的宣元帝,被勒死时眼球凸起,死不瞑目画面;最终定格在萧翊被射中,从马上跌落的画面。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插满箭矢。她想象自己跪在他面前,颤抖着手,抚摸上他的脸颊。司马妍看杨太后脸色变幻数次,最后牵起一个笑容,说了一句话。“阿襄,我来陪你了。”司马妍伸出手,身侧的宦侍将托盘上的白碗递给司马妍。司马妍拿着碗,走近杨太后,蹲下,冷冷道:“喝下去。”杨太后没有反抗,接过,一饮而尽。意识渐渐模糊,她仿佛回到幼时,回到她在尹襄背后偷看他的时候。突然,他迈开步子,走远。杨太后一惊,拉起裙摆,追上去,快要追上,她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却听到冰入骨髓的话。“尹襄落到这般田地,皆因你父,地狱相见,只会因恨杀你。”不——杨太后气血上涌,眼前一片黑暗。结束了。司马妍看到鲜血从杨太后鼻孔和唇角溢出,骤然起身,开门。带着湿气的空气涌入肺腑,胸中的闷涩消减几分,司马妍深呼吸几次,渐渐平静。距离初见萧翊,两年。距离阿兄薨逝,一年。距离杨太后身死,一息。爱与恨,都结束了。司马妍望着雨帘,心中一片空茫。回到宫中,司马妍再也没出来。五日后,绿绮跟抄写佛经的司马妍说:“公主,皇上想让您过去。”司马妍搁下毛笔,想着,发生了那么多事,阿链心情也不好罢,该去看看他了。换了身衣服,司马妍前往式乾殿。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清新,泥土的气味钻入鼻腔,嫩芽挂在树梢,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走进宫殿,映入眼帘,是司马链在树下批阅奏折的画面。司马链跪坐在塌上,面前摆着案几,案几上推着数卷奏折,他皱着眉头,似乎哪里不懂,转头询问。司马妍视线一转,看到司马链身后,靠坐在树下,低头看奏折的王珩。他一身白袍,宽大衣摆被风吹的翻滚鼓起,头顶一片白色纶巾,低着头,几缕黑发贴着脸颊,散落在衣襟,眼睫低垂,一派惬意。听到司马链的询问声,他看向司马链,似乎感觉到什么,视线越过司马链,落到殿门前,司马妍的脸上。司马妍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那时她总是去东宫,找阿兄玩,跟阿玉学画,听他讲奇闻异事。那时候,父皇在,阿兄在。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但是还有阿链和……阿玉。司马妍牵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朝王珩奔去。“阿玉。”她喊道。久违的称呼。王珩微微睁大眼,视线里,黄襦赤裙的少女向他奔来,她头绾飞天髻,额间贴了海棠花钿,眉细而弯,杏仁眼,尖下巴,眼含秋波,顾盼生辉,勾魂摄魄。细腰上束着的碧色长带和裙摆,在空中飞舞,层层叠叠,犹如九天之上的仙娥。她扑上来的同时,王珩拥住她,庭院浓郁的花香随着她的动作,带入王珩的鼻腔。司马妍抬起头,一张脸如花似玉。她眉眼弯弯。“阿玉,你不是问我想要怎样的么?”王珩看着她的脸,有些痴迷。“你是我的将军。”“我喜欢你这样的。”霎时,万千繁花在他心间盛放。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下去。微风吹拂,檀香与花香缭绕,青丝亦是情丝纠缠。因宗氏在荆州的权势,朝廷不可能将刺史职位留给旁的士族,不然宗氏可能立刻就造反了,只能在宗氏族中选,宗明锡是最好的人选。其一,朝臣们认为宗明锡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绣花枕头,难当大任,容易对付,其二,宗明锡在建康就跟萧翊结下梁子,宗氏和萧氏的结盟极有可能随着宗明锡的上任破裂,于是欣然应允。朝臣们没想到,宗明锡已与萧翊冰释前嫌,还前往兴湖跟随萧翊。他们更没想到,宗明锡在建康长期受人鄙夷厌憎,心中充满怒火和仇恨,上任后,宗明锡命荆州军从蜀国撤离,休养生息半月,就联合萧翊出兵东下。还好谢氏在京口组建了一支强劲之师,宗明锡率兵一路势如破竹,即将攻进建康,却被京口新军死死拦截。而萧翊部曲先被联合起来的豫州各大部曲围攻,突出重围后,与王珩率领的江州军交战数月,萧翊部曲落败,萧翊身中百箭,战死沙场。接着,王珩率军支援京口,宗明锡所率荆州军不敌,节节败退,两日后,宗明锡自尽于营帐。萧翊身死的消息传入宫中,司马妍发了好一会呆。萧翊为尹笠之子尹襄的消息传出后,司马妍就被王珩派人护送到建康城。当时司马妍见王珩脸上并无惊色,联想到明明没有仗打,他却急着扩充兵力,壮大江州军,询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萧翊的真实身份。王珩承认。“若萧翊是尹襄,那他与杨氏不是死敌?”司马妍疑惑。杨氏和萧氏都与宗氏结盟,然而杨氏与萧翊有灭门之仇,杨氏还会站在宗氏那边么?王珩:“杨太后与尹襄有过婚约。”司马妍愣了下,脸霎时苍白。她想起乞巧节那天宗明姝被刺杀,之后沈美人勒死阿兄,杨氏投靠宗绍,宗明姝和萧翊的婚约莫名其妙解除。她怀疑过杨太后谋杀阿兄,但一直没有证据。若杨太后跟尹襄有过婚约,就能将一系列事件解释通。杨太后在宫中过得太苦,人过得太苦,总会放大从前的种种美好,可能她一直记着从前跟尹襄的婚约,如果杨虞文没有“揭发”尹笠,杨太后顺利嫁给萧翊,过得就是另一种人生,不管过得怎么样,总归不可能比在宫里苦。或许宫里的苦,逼疯了杨太后,所以一点点念想,就能让杨太后铤而走险。“阿兄……是不是杨太后设计杀害的?”司马妍抖着声问王珩。王珩:“勒死宣元帝的沈美人是杨皇后的人。”往事一件件浮现在司马妍脑海里,串成一根线。尹氏被冤枉,父皇却无力保护,一番周旋,最终尹笠被斩首,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尹襄逃脱,成为萧翊,跟宗绍结盟。杨太后对尹襄有情,谋杀阿兄,临朝称制,掌控阿链,家族改投宗绍,间接站到了萧翊一方。一系列事件,都因一个“权”字。司马妍痛苦地扯头发,父皇争夺权力,失败后郁郁终生,阿兄没有争权之心,却因为挡了别人的道丧生。以后还会发生什么?阿链和王珩的结局是什么?她烦透了政治斗争。没几下,她的发髻就被扯乱,还扯掉了一把头发,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继续扯,整个人暴躁如困兽。王珩加重力道才制住她扯头发的手,拥住她,一只手顺她后背的头发:“阿妍,不要乱想。”司马妍呆愣了一会,稍微冷静下来,痛哭出声。她哭了一整夜,王珩一直拥着她,轻声安慰。最后王珩道:“阿妍,等战事结束,我们便离开建康,游历,隐居,你想去哪就去哪。”八月后。建康城。“公主?”宦侍站在司马妍身侧,轻声提醒发愣的司马妍。“走罢。”昏暗中,司马妍淡淡道。仗打了大半年,又到梅雨季。整座建康城笼罩在乌云之下。雨水啪嗒啪嗒打在屋顶、窗柩和地板上。司马妍迈出屋子,一路听着白色油纸伞上雨水的拍打声,走到囚禁杨太后的栖安宫。杨太后在佛堂礼佛,佛堂只点了一根蜡烛,视线昏暗。檀香炉升起袅袅香烟,浓烈刺鼻,细小灰尘漂浮,司马妍忍不住咳了几声。宗明锡和萧翊起兵前,杨阶就领兵杀进皇宫,但朝臣早有防备,杨阶刚起兵就被镇压,杨阶在镇压中被乱刀砍死,紧接着,杨氏所有人被撤职,困在府中,严加看管,杨太后被囚禁在宫中。杨太后闭眼滚着念珠,没有理会司马妍。“沈美人是太后的人,对罢?”司马妍问。杨太后没说话,眼皮都没抬,手里的念珠不疾不徐地滚着。“萧翊死了,太后知道么?”滚动的念珠骤然一停,心脏猛地一缩,杨太后双手撑在地上,念珠跟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似是呼吸不上来,杨太后大口大口喘气。不可能,这段时间,她日日抄经念佛,她那么诚心,佛祖会保佑她的。他不可能死。他还活着!这么告诉自己,杨太后平静下来,背脊挺直,继续滚念珠,只是这一次,她的手在发颤,越滚越快。司马妍给她丢了本奏折。“你自己看。”杨太后睁开眼,手颤抖着拿起地上的奏折,快速从头扫到尾,手抖了下,奏折啪地掉在地上。随后又赶紧拿起奏折,仔仔细细看,生怕自己看错,看了几遍,杨太后把奏折甩掉。“没有!”杨太后尖声喊道。苍白的脸转向司马妍,眼下一片青黑,眼窝深陷,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他没有死。”司马妍平静道:“他死了,死在战场上。”杨太后死死瞪着司马妍。司马妍:“太后要与他一起死么?听说他原名尹襄,太后曾与他有婚约,黄泉路相伴,也算全了太后的心意。”她的声音很轻,如香炉升起的檀香,飘飘袅袅。杨太后愣愣地看着司马妍。听到尹襄二字,杨太后陷入回忆。她的一生走马观花般在脑海演绎。幼时总是跟在尹襄身后,目光追随他背影的画面;阿耶跟她说给她定了亲,新郎是尹襄的画面;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的画面;嫁给宣元帝,大婚那一天的画面;在栖安宫日日礼佛的画面;想象中,相伴数年的宣元帝,被勒死时眼球凸起,死不瞑目画面;最终定格在萧翊被射中,从马上跌落的画面。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插满箭矢。她想象自己跪在他面前,颤抖着手,抚摸上他的脸颊。司马妍看杨太后脸色变幻数次,最后牵起一个笑容,说了一句话。“阿襄,我来陪你了。”司马妍伸出手,身侧的宦侍将托盘上的白碗递给司马妍。司马妍拿着碗,走近杨太后,蹲下,冷冷道:“喝下去。”杨太后没有反抗,接过,一饮而尽。意识渐渐模糊,她仿佛回到幼时,回到她在尹襄背后偷看他的时候。突然,他迈开步子,走远。杨太后一惊,拉起裙摆,追上去,快要追上,她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却听到冰入骨髓的话。“尹襄落到这般田地,皆因你父,地狱相见,只会因恨杀你。”不——杨太后气血上涌,眼前一片黑暗。结束了。司马妍看到鲜血从杨太后鼻孔和唇角溢出,骤然起身,开门。带着湿气的空气涌入肺腑,胸中的闷涩消减几分,司马妍深呼吸几次,渐渐平静。距离初见萧翊,两年。距离阿兄薨逝,一年。距离杨太后身死,一息。爱与恨,都结束了。司马妍望着雨帘,心中一片空茫。回到宫中,司马妍再也没出来。五日后,绿绮跟抄写佛经的司马妍说:“公主,皇上想让您过去。”司马妍搁下毛笔,想着,发生了那么多事,阿链心情也不好罢,该去看看他了。换了身衣服,司马妍前往式乾殿。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清新,泥土的气味钻入鼻腔,嫩芽挂在树梢,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走进宫殿,映入眼帘,是司马链在树下批阅奏折的画面。司马链跪坐在塌上,面前摆着案几,案几上推着数卷奏折,他皱着眉头,似乎哪里不懂,转头询问。司马妍视线一转,看到司马链身后,靠坐在树下,低头看奏折的王珩。他一身白袍,宽大衣摆被风吹的翻滚鼓起,头顶一片白色纶巾,低着头,几缕黑发贴着脸颊,散落在衣襟,眼睫低垂,一派惬意。听到司马链的询问声,他看向司马链,似乎感觉到什么,视线越过司马链,落到殿门前,司马妍的脸上。司马妍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那时她总是去东宫,找阿兄玩,跟阿玉学画,听他讲奇闻异事。那时候,父皇在,阿兄在。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但是还有阿链和……阿玉。司马妍牵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朝王珩奔去。“阿玉。”她喊道。久违的称呼。王珩微微睁大眼,视线里,黄襦赤裙的少女向他奔来,她头绾飞天髻,额间贴了海棠花钿,眉细而弯,杏仁眼,尖下巴,眼含秋波,顾盼生辉,勾魂摄魄。细腰上束着的碧色长带和裙摆,在空中飞舞,层层叠叠,犹如九天之上的仙娥。她扑上来的同时,王珩拥住她,庭院浓郁的花香随着她的动作,带入王珩的鼻腔。司马妍抬起头,一张脸如花似玉。她眉眼弯弯。“阿玉,你不是问我想要怎样的么?”王珩看着她的脸,有些痴迷。“你是我的将军。”“我喜欢你这样的。”霎时,万千繁花在他心间盛放。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下去。微风吹拂,檀香与花香缭绕,青丝亦是情丝纠缠。因宗氏在荆州的权势,朝廷不可能将刺史职位留给旁的士族,不然宗氏可能立刻就造反了,只能在宗氏族中选,宗明锡是最好的人选。其一,朝臣们认为宗明锡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绣花枕头,难当大任,容易对付,其二,宗明锡在建康就跟萧翊结下梁子,宗氏和萧氏的结盟极有可能随着宗明锡的上任破裂,于是欣然应允。朝臣们没想到,宗明锡已与萧翊冰释前嫌,还前往兴湖跟随萧翊。他们更没想到,宗明锡在建康长期受人鄙夷厌憎,心中充满怒火和仇恨,上任后,宗明锡命荆州军从蜀国撤离,休养生息半月,就联合萧翊出兵东下。还好谢氏在京口组建了一支强劲之师,宗明锡率兵一路势如破竹,即将攻进建康,却被京口新军死死拦截。而萧翊部曲先被联合起来的豫州各大部曲围攻,突出重围后,与王珩率领的江州军交战数月,萧翊部曲落败,萧翊身中百箭,战死沙场。接着,王珩率军支援京口,宗明锡所率荆州军不敌,节节败退,两日后,宗明锡自尽于营帐。萧翊身死的消息传入宫中,司马妍发了好一会呆。萧翊为尹笠之子尹襄的消息传出后,司马妍就被王珩派人护送到建康城。当时司马妍见王珩脸上并无惊色,联想到明明没有仗打,他却急着扩充兵力,壮大江州军,询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萧翊的真实身份。王珩承认。“若萧翊是尹襄,那他与杨氏不是死敌?”司马妍疑惑。杨氏和萧氏都与宗氏结盟,然而杨氏与萧翊有灭门之仇,杨氏还会站在宗氏那边么?王珩:“杨太后与尹襄有过婚约。”司马妍愣了下,脸霎时苍白。她想起乞巧节那天宗明姝被刺杀,之后沈美人勒死阿兄,杨氏投靠宗绍,宗明姝和萧翊的婚约莫名其妙解除。她怀疑过杨太后谋杀阿兄,但一直没有证据。若杨太后跟尹襄有过婚约,就能将一系列事件解释通。杨太后在宫中过得太苦,人过得太苦,总会放大从前的种种美好,可能她一直记着从前跟尹襄的婚约,如果杨虞文没有“揭发”尹笠,杨太后顺利嫁给萧翊,过得就是另一种人生,不管过得怎么样,总归不可能比在宫里苦。或许宫里的苦,逼疯了杨太后,所以一点点念想,就能让杨太后铤而走险。“阿兄……是不是杨太后设计杀害的?”司马妍抖着声问王珩。王珩:“勒死宣元帝的沈美人是杨皇后的人。”往事一件件浮现在司马妍脑海里,串成一根线。尹氏被冤枉,父皇却无力保护,一番周旋,最终尹笠被斩首,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尹襄逃脱,成为萧翊,跟宗绍结盟。杨太后对尹襄有情,谋杀阿兄,临朝称制,掌控阿链,家族改投宗绍,间接站到了萧翊一方。一系列事件,都因一个“权”字。司马妍痛苦地扯头发,父皇争夺权力,失败后郁郁终生,阿兄没有争权之心,却因为挡了别人的道丧生。以后还会发生什么?阿链和王珩的结局是什么?她烦透了政治斗争。没几下,她的发髻就被扯乱,还扯掉了一把头发,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继续扯,整个人暴躁如困兽。王珩加重力道才制住她扯头发的手,拥住她,一只手顺她后背的头发:“阿妍,不要乱想。”司马妍呆愣了一会,稍微冷静下来,痛哭出声。她哭了一整夜,王珩一直拥着她,轻声安慰。最后王珩道:“阿妍,等战事结束,我们便离开建康,游历,隐居,你想去哪就去哪。”八月后。建康城。“公主?”宦侍站在司马妍身侧,轻声提醒发愣的司马妍。“走罢。”昏暗中,司马妍淡淡道。仗打了大半年,又到梅雨季。整座建康城笼罩在乌云之下。雨水啪嗒啪嗒打在屋顶、窗柩和地板上。司马妍迈出屋子,一路听着白色油纸伞上雨水的拍打声,走到囚禁杨太后的栖安宫。杨太后在佛堂礼佛,佛堂只点了一根蜡烛,视线昏暗。檀香炉升起袅袅香烟,浓烈刺鼻,细小灰尘漂浮,司马妍忍不住咳了几声。宗明锡和萧翊起兵前,杨阶就领兵杀进皇宫,但朝臣早有防备,杨阶刚起兵就被镇压,杨阶在镇压中被乱刀砍死,紧接着,杨氏所有人被撤职,困在府中,严加看管,杨太后被囚禁在宫中。杨太后闭眼滚着念珠,没有理会司马妍。“沈美人是太后的人,对罢?”司马妍问。杨太后没说话,眼皮都没抬,手里的念珠不疾不徐地滚着。“萧翊死了,太后知道么?”滚动的念珠骤然一停,心脏猛地一缩,杨太后双手撑在地上,念珠跟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似是呼吸不上来,杨太后大口大口喘气。不可能,这段时间,她日日抄经念佛,她那么诚心,佛祖会保佑她的。他不可能死。他还活着!这么告诉自己,杨太后平静下来,背脊挺直,继续滚念珠,只是这一次,她的手在发颤,越滚越快。司马妍给她丢了本奏折。“你自己看。”杨太后睁开眼,手颤抖着拿起地上的奏折,快速从头扫到尾,手抖了下,奏折啪地掉在地上。随后又赶紧拿起奏折,仔仔细细看,生怕自己看错,看了几遍,杨太后把奏折甩掉。“没有!”杨太后尖声喊道。苍白的脸转向司马妍,眼下一片青黑,眼窝深陷,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他没有死。”司马妍平静道:“他死了,死在战场上。”杨太后死死瞪着司马妍。司马妍:“太后要与他一起死么?听说他原名尹襄,太后曾与他有婚约,黄泉路相伴,也算全了太后的心意。”她的声音很轻,如香炉升起的檀香,飘飘袅袅。杨太后愣愣地看着司马妍。听到尹襄二字,杨太后陷入回忆。她的一生走马观花般在脑海演绎。幼时总是跟在尹襄身后,目光追随他背影的画面;阿耶跟她说给她定了亲,新郎是尹襄的画面;尹氏一族被抄家流放的画面;嫁给宣元帝,大婚那一天的画面;在栖安宫日日礼佛的画面;想象中,相伴数年的宣元帝,被勒死时眼球凸起,死不瞑目画面;最终定格在萧翊被射中,从马上跌落的画面。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插满箭矢。她想象自己跪在他面前,颤抖着手,抚摸上他的脸颊。司马妍看杨太后脸色变幻数次,最后牵起一个笑容,说了一句话。“阿襄,我来陪你了。”司马妍伸出手,身侧的宦侍将托盘上的白碗递给司马妍。司马妍拿着碗,走近杨太后,蹲下,冷冷道:“喝下去。”杨太后没有反抗,接过,一饮而尽。意识渐渐模糊,她仿佛回到幼时,回到她在尹襄背后偷看他的时候。突然,他迈开步子,走远。杨太后一惊,拉起裙摆,追上去,快要追上,她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却听到冰入骨髓的话。“尹襄落到这般田地,皆因你父,地狱相见,只会因恨杀你。”不——杨太后气血上涌,眼前一片黑暗。结束了。司马妍看到鲜血从杨太后鼻孔和唇角溢出,骤然起身,开门。带着湿气的空气涌入肺腑,胸中的闷涩消减几分,司马妍深呼吸几次,渐渐平静。距离初见萧翊,两年。距离阿兄薨逝,一年。距离杨太后身死,一息。爱与恨,都结束了。司马妍望着雨帘,心中一片空茫。回到宫中,司马妍再也没出来。五日后,绿绮跟抄写佛经的司马妍说:“公主,皇上想让您过去。”司马妍搁下毛笔,想着,发生了那么多事,阿链心情也不好罢,该去看看他了。换了身衣服,司马妍前往式乾殿。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清新,泥土的气味钻入鼻腔,嫩芽挂在树梢,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走进宫殿,映入眼帘,是司马链在树下批阅奏折的画面。司马链跪坐在塌上,面前摆着案几,案几上推着数卷奏折,他皱着眉头,似乎哪里不懂,转头询问。司马妍视线一转,看到司马链身后,靠坐在树下,低头看奏折的王珩。他一身白袍,宽大衣摆被风吹的翻滚鼓起,头顶一片白色纶巾,低着头,几缕黑发贴着脸颊,散落在衣襟,眼睫低垂,一派惬意。听到司马链的询问声,他看向司马链,似乎感觉到什么,视线越过司马链,落到殿门前,司马妍的脸上。司马妍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那时她总是去东宫,找阿兄玩,跟阿玉学画,听他讲奇闻异事。那时候,父皇在,阿兄在。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但是还有阿链和……阿玉。司马妍牵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朝王珩奔去。“阿玉。”她喊道。久违的称呼。王珩微微睁大眼,视线里,黄襦赤裙的少女向他奔来,她头绾飞天髻,额间贴了海棠花钿,眉细而弯,杏仁眼,尖下巴,眼含秋波,顾盼生辉,勾魂摄魄。细腰上束着的碧色长带和裙摆,在空中飞舞,层层叠叠,犹如九天之上的仙娥。她扑上来的同时,王珩拥住她,庭院浓郁的花香随着她的动作,带入王珩的鼻腔。司马妍抬起头,一张脸如花似玉。她眉眼弯弯。“阿玉,你不是问我想要怎样的么?”王珩看着她的脸,有些痴迷。“你是我的将军。”“我喜欢你这样的。”霎时,万千繁花在他心间盛放。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下去。微风吹拂,檀香与花香缭绕,青丝亦是情丝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