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母听了心里老大的不痛快,沈子桥是她一直以来看中的女婿人选,本来是给女儿留着的,没成想让别人捷足先登。人一老,思想也顽固不化,不怪女儿没本事,怪就怪别人家手段圆滑,不要脸。韩震喝着粥,不动声色地先去瞄了旁边的韩玲一眼,她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低头自顾自地吃饭。韩震心想:她要是从此灰了心,倒也好了。沈子桥开车送悦颜去公司,自从悦颜离开康盛后,这还是第一次,田氏跟康盛坐落在城市的两头,悦颜一直说让他不要送了不要送了,但是拗不过他。沈子桥的兴头高涨,又是开荤第一遭,闹得悦颜昨晚一直都没怎么睡好,但是又不忍扫了他的兴,尽量配合他。沈子桥看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也心疼她,最后草草收了尾,多少有点意犹未尽。“还疼吗?”悦颜一直以来就挺娇气的,昨晚后半夜的时候还听见她喊疼来着,沈子桥当时问了她好久哪里疼,她也说不上来,他心里就一直记着有这件事。有几年两人没在一起,有很多地方也需要重新开始磨合。任何感受,沈子桥都想给她最好、最难忘的。悦颜脸一红,但还是摇了摇头。沈子桥稍微放下点心来,不过话题被他这一带,两人的眼前又冒出些昨晚的画面。对此的反应男女又各不同。悦颜是脸红。沈子桥是食髓知味,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让悦颜搬出来跟自己一块儿住。他故意咳嗽了两声,把话题往别处引:“那个,辞职的事可以准备起来,你要是不想回康盛,我给你另外安排。”“不用了,我想再回去考研究生。”悦颜小声说。沈子桥笑了:“行啊,我供你。”“我自己有钱。”沈子桥根据方向灯拉了把方向盘,自然而然地说:“结婚后总得有人管钱吧,以后我的钱都交给你,要怎么花都随你。”悦颜强调:“那不一样,况且结婚什么的……还早呢。”“早什么,都二十六了,最迟下半年,一定要把证拿下。”“我爸爸的病还没好,我想等他好了再谈这个。”哄这个女孩要有技巧,沈子桥一直很懂:“那就当投资,行不行,我投资你考这个研究生,等你毕业来,给我上班。”悦颜想了想,说:“那也行。”沈子桥得逞地哼笑。第41章 是的,她有多爱沈子桥,她就有多嫉妒高悦颜。没想到了公司,那份辞职报告迟迟没有送出去,忙是一回事,她一个上午都没在公司见到田德本人,连秘书都不清楚他去了哪里,几份合同压在她处都没办法签字。悦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风声是从下午的时候,从法务部传出来的,田德找公司的律师拟了一份伤亡责任起诉书,好像是家里有人出事,公司的流程太复杂,起草呈文都要经过好几人的手,要藏住一个秘密,不是靠一个人嘴巴紧就行。下午的时候,悦颜去个卫生间,隔间里都有人在议论田总家里边的事。“准是他儿子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同事们议论过后,得出的统一结论。田德的儿子来过公司几次,见过的人都对这个二世祖印象不怎么好。当时他看上了前台一个身材火辣的女人,没想到人家结了婚,小孩都生了,田致远送人家花、送人家礼物,还车接车送,结果那女人当了真,跟老公离了婚之后,田致远玩了人家两次,就跑得无影无踪,公司里都说那女的笨,这种二世祖什么性格她又不是不知道,最后闹自杀闹到了公司,还是田德出面替儿子擦的屁股。田德在公司有口皆碑,有能力还有魅力,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阔绰,从薪水到社保,都是业界偏上的水准,他能记住公司里每位员工的名字,甚至于在楼梯间碰到清洁工都会主动打招呼。公司里的同事说起田德的时候,仰慕中不怀感激,但是一提到他这个儿子,就只会让人摇头,大概再完美的人生或多或少都会有些遗憾。田致远就是他田德的遗憾。悦颜把这事跟沈子桥说了,本来上午还聊得好好的,沈子桥一直催她快点去把离职手续办了。结果上午刚过,悦颜的手机再没发进来过消息。悦颜其实不想做那种控制欲太强的女人,男朋友做点什都要跟她汇报。但是沈子桥一直不回她消息又让她开始担心,恐怖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从脑海里划过,等到悦颜真的受不了的时候还是打了他手机,结果提示已经关机。担心渐渐成型,像一只庞大的兽,蹲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或许因为刚刚知道田德家里出事,这种暗示过于强烈,让她终于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她打给沈馨儿,结果响了很久还是没人接。她实在放心不下,跟公司请了两个钟头的假,回家里一看,是周阿姨给她开的门,跟她说,一家人都在医院。悦颜脚底一软,像是下台阶的时候少踩了一阶,以为自己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结果周阿姨跟她说,不是沈子桥,是韩玲。等悦颜匆匆忙忙赶到医院,在前台问到了韩玲病房号,等到了门口又有些犹豫,无论韩玲发生了什么,她都未必愿意见到自己。就在她在病房门口踌躇的时候,沈子桥听着电话从病房里出来,看到悦颜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你怎么来了?”悦颜道:“我打不通电话,有点担心,就想过来看看……韩玲怎么了?”走廊上人来人去,不是说话的地方,沈子桥把她往安全通道处领,等四周无人,他才把事情跟她说了。悦颜听得心都揪起:“怎么会这样?”沈子桥说:“林东刚当时喝了点酒,幸好韩玲喊救命的时候被酒店的服务生听到,然后报了警。”悦颜心一突:“那韩玲有没有……”沈子桥语气平淡:“目前检查来看,就是软组织挫伤,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悦颜松了口气。沈子桥看她:“辞职的事怎么说了?”“田德最近一直不在公司。”沈子桥沉吟:“要快一点,一想到你还在那家公司上班,我的心也放不下来。”悦颜心里也是没着没落,拿着他的手,把它从自己脸上拉下来:“知道了。”沈子桥先把悦颜送回了家,等他回来的时候病房里一片狼藉,杯子、纸巾、纸张扔了一地,连护士都被韩玲赶了出去。他站在床位看了看她,韩玲闭着眼睛,侧身背对他,看到没看他一眼。他转身去找韩震。背后床上那个女人幽幽开腔:“你觉得我活该,是不是?”沈子桥没说话,肩宽背挺,姿态轻松。事情不是发生在他在乎的人身上,从头到尾他也表现得最为冷静。他继续往外走,嘴里道:“你不要胡思乱想。”韩震跟圈里几个律师朋友打完电话,正从电梯里出来,沈子桥等着他过来,走到自己面前停住。韩震对着手机那头说了声好就这样,先把手机给挂了。沈子桥靠着走廊,分给他根烟。旁边就是禁止吸烟的牌子。韩震接住,也没抽,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了看,深吸一口气,他说:“子桥,林东刚是你公司的人,我是没资格处置他的。但是韩玲是我的妹妹,我刚刚也跟几个律师朋友聊了一下,可以的话,最好还是私下协商,如果走法律程序,去公安局报警立案,事情闹大,人言可畏,韩玲将来也不好做人。”沈子桥把烟咬进嘴里,也不点,慢慢地说:“姐夫你可能不了解林东刚这个人,他是小人,也不是一般的小人,投机取巧,阴险毒辣,让这种人留在公司就跟留了一颗隐形炸弹一样。”韩震道:“就找个理由,把他开除了。”沈子桥摇头:“理由多的是,但是这种人他自以为做的事天衣无缝,没人知道,随便叫他走,只怕他会去外面乱造谣。”韩震垂下了指尖夹着的烟,看了他一眼:“所以你要借这次机会搞臭他,最好能把他弄进局子里去,是不是?”沈子桥没说话,但是也没有否认。“你是不是就等着这个机会了?”有一瞬间,韩震感觉自己像拨开了一个迷雾,终于显露出了谜团的本来面目,他气息开始不稳,音量也往上飙:“那你想过韩玲吗?”沈子桥心平气和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的眼神就是回答。韩震暗自心惊:“如果这事发生在悦颜身上呢?你还会是这种态度吗?”沈子桥冷淡一笑,反问他:“你觉得她会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吗?”韩震脸色变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韩玲差点被人强暴,难道这还是她的错了?”沈子桥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话一说到这份上,就有要吵崩的趋势。两个人在感情上各自都有偏向,从一开始就没办法做到客观公正,有这场争执也是在所难免。幸好这时沈馨儿适时出现,她从家里打包了点吃的回来,掐断了争执的火苗。韩震压住了火气,但情绪并不怎么好,他粗声问道:“不是让你回家休息吗?怎么又过来了。”“我怕你们没饭吃,让周阿姨做了点吃的带来给你们。”沈子桥挡在韩震面前,伸手接了过去,问了声:“颜颜呢?”“她在家里看着早早。”韩震看着那对姐弟,想到的是躺在病床上的亲妹子,心中腾起一股无力,血缘这种东西到底颠扑不破。他心灰意冷,什么也没说,掉头回了病房里。被丈夫当面说了重话,还是当着亲弟弟的面,沈馨儿心里怎么可能好受,不过是强自忍耐,拿出自然而然的语气:“别管他了,韩玲一出事他就这幅样子,你先吃吧。”沈子桥心知肚明:“不了姐,你拿去给姐夫吃吧,我公司还有点事,要回去一趟。”“那你路上当心。”韩震回到病房不久,沈馨儿也跟了进来,把保温瓶放在床头。韩玲躺在床上,还是闭着眼睛,但是韩震知道,那些话她其实听的一清二楚。他本来是想借此绝了她的念头,现在反而有些害怕,她是不是能承受住那些刺激。沈馨儿说:“先吃饭吧。”韩震手插裤袋,看向窗外:“没胃口。”沈馨儿语气平淡:“那我给你放这儿了,你什么时候饿了就自己吃。”“馨馨。”“嗯?”她侧头。“劝劝子桥。”“劝他什么?”“不要把事情做的这么绝。”沈馨儿听到了刚刚两人聊的话,她说:“我会劝他,劝不劝的动他我不能给你这个保证。”“为了韩玲也不行吗?”沈馨儿反问他:“为了韩玲,就一定要让子桥为难吗?”韩震并不觉得意外,自嘲地一笑:“我就知道。”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下楼踩空了一阶,心里空白了一片,她索然问:“你知道什么?”韩震语气疲倦:“每次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不是为了你的妹妹就是为了你的弟弟,有时候我真的很累,我们每次吵架都是为了同一件事,为了让悦颜回来住,替你弟弟妹妹辩护,就好像在你眼里,他们才是你的亲人,我,我妈,我妹妹们,他们都算不上。”沈馨儿心慢慢冷透,身为伴侣,他无论如何都应该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了解她的家庭环境,了解他们家对悦颜的亏欠,了解她这个弟弟这一路走来究竟有多困难。没想到到头来都只是她以为而已。沈馨儿深呼吸,竭力克制泛起鼻间的酸意:“因为我不去劝子桥,所以你就觉得我冷血,不把你家人当人,是吗?韩震,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想过我的感受吗?”韩震一时失言,又有些意兴阑珊:“算了,不说了。”沈馨儿看着他,眼圈慢慢泛红,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病房。韩震在病房待了几秒,看着空荡荡的走廊,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拔腿去追她。人终于走光,病房又安静下来。韩玲睁开眼睛,看向雪白的天花板顶。韩震下车追到家里的时候,正遇上沈馨儿在收拾行李,叠好的衣服一件件往里放,韩震扶在门边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蹲在她行李箱边,好声好气地问:“这是干什么?你要去哪儿?”“去外面,跟颜颜住几天,等想好了我们再谈谈。”韩震叹着气地去拿她手里的东西,她一下躲开。他只好伸手掰住她肩的两边,她拧着身子侧对他,只能看到一点秀逸小巧的下巴,顺着下巴往上,脸还是湿的。韩震叹了口气,展臂抱住了她。“对不起,馨馨,我是气糊涂了。”在他终于的低头下,沈馨儿渐渐软化,额头轻抵在他胸前,有滴泪直直地从眼眶滚了下来,滴在手上一件早早的小衣服上。她哽咽道:“我是欠了你什么吗?韩玲出了事也来怪我吗?”“不是怪你。”“子桥喜欢谁又不是我说了算的,你不想颜颜住我们家,还不是为了韩玲打算?”韩震喉结滚了一滚:“也不是……我就是觉得自己欠了她。”“谁都没有欠她,你没有,子桥没有,颜颜更加没有。”“我知道。我没别的要求,就是希望你能把韩玲当悦颜一样看待,当她是亲妹妹。”“亲妹妹?”沈馨儿冷笑,带出一股怨气,“哪个亲妹妹会这么害我?”韩震听出里话里不对味的地方,扶住她肩,低头看她:“怎么回事?”沈馨儿其实已经不想再说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只要早早平安无事,发生的当下,那个人抱着什么目的什么居心已经不重要了,她也不想去计较。“你总问我为什么一直想让颜颜搬回来住,因为我知道,只有颜颜是不会害我的。”韩震心里一沉,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生早早的时候,根本不是因为颜颜跟韩芳吵架,而是韩玲从背后推我,害的我撞上颜颜才滑倒。”韩震一愣,打从心底浮起一股寒意:“你是她嫂子……她怎么会……”“韩震,无论你信不信我的话,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不可能跟一个存心害我和早早的人待在一个家里。”韩震痛苦地闭上眼。把人都赶走了,病房就剩韩玲一个,她从床上坐起,找到拖鞋,走去卫生间。对着镜子看了看里面的人,额角青肿,唇角破裂,从颧骨到下颌骨这一段分布着几段抓痕。老实说,从林东刚对她图谋不轨开始,她不是没有预感,也确实被吓到,幸好酒店服务生警觉发现得早,没让最坏的事情发生,被送到医院之初她甚至还觉得庆幸,她会努力忘记那段阴影,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不会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得意。但沈子桥在病房之外的那些话却像一记重锤,她才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中爬出,又被重重砸回井底。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在他心里,原来自己就是这样子的,浪荡、不检点,所以活该遭受这些。光是这么一想,韩玲就觉得心如刀搅。这么看待她的,恰恰是她暗恋了多年的男人。是的,她有多爱沈子桥,她就有多嫉妒高悦颜。一切的争锋相对都是矫饰,因为她从头到尾都爱这个男人。韩玲仰起头,深呼吸,将几欲盈眶的泪憋回心里。放在雪白盥洗盆上的手慢慢收紧,骨节突出,青筋一根连着一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不认识这个女人。拳头捏紧,一下一下地砸着台面,她声音低低,眼泪乱坠:“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如果生活是从哪一步开始偏离轨道,韩玲把时间往后退了又退,才发现是从大学入学第一天认识高悦颜开始。如果可以跟魔鬼交换,让她永远都不要认识这个女的,韩玲愿意付出任何难以承受的代价。沈馨儿还是去跟沈子桥聊了一下,他不想让姐姐为难,给了林东刚两个选择,要么报警,要么他主动提出离职。林东刚当然是选择了后者。走之前他抱着一箱私人物品去找沈子桥签字,用嘲讽的语气说道:“你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吧。”沈子桥淡淡一笑:“想多了,你根本没有这么重要。”林东刚冷笑:“好,我们走着瞧。”沈子桥:“走前也奉劝你一句,你跟田德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合同动了什么手脚我们心里都有数。圈子就这么大,做什么事都要想想后果,自己承不承担得起。”林东刚牙齿暗咬,却无可奈何,含恨掉头而去。第42章 为所爱的人而持续进行的恨,除非死去,都无法平息悦颜那方面一直被沈子桥催着尽快办妥离职手续。可是悦颜急也没用,人事裁减方面肖副总签不了这个字,辞职报告一直压在那堆文件下面。但沈子桥的担心不无道理,这几天,已经好久没有联系的陈思恒主动打来电话,说想请她吃饭,调查的案件有了突破性进展,他们联系上了何仁杰,他承认了当年经人授意,窃取法人签字的事实,如果证据属实,那么质押合同等等都无法作为有效凭证。从陈思恒处,悦颜也知道了田致远的事。当时跳出脑海的第一个词,就是报应。工会派代表去医院看过田致远,回来后说,田致远好像是因为车祸被人报复,嫌疑犯在他们工厂门口蹲守了好几个月,就为了等一个时机。田致远被人刺伤后,田德为这个儿子请了上海最好的外科医生,但也无济于事。这次见到田德,他头发白了一半,整个人看起来老了好几十岁。也是从风声传出来的那天开始,辞职的人一天比一天多,随后田氏被人匿名举报涉贿,调查取证的人也是一波接着一波,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们还聚在一起讨论下家的出路,根本没人在工作,眼看着资料文档一箱箱被搬走,公司上下人心惶惶。这个礼拜的最后一天,悦颜来公司拿自己的私人物品,一进自己的小隔间,意外发现多日未见的田德就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五指相扣,指尖抵在下颚,看着桌面某处若有所思。等悦颜看清他正在看的东西后,她只觉从脚底蹿上一股凉气,大脑瞬间空白一片。放在她桌上的是一个拇指大小的u盘。她以为被韩芳拿走,再也找不着的u盘。田德听到响动抬头看了看她,脸上毫无异样,甚至还冲悦颜笑了笑:“来了,坐吧。”她命自己冷静,不动声色地在他对面坐下。田德说:“你致远哥哥出事了,怎么没见你去医院看看他?”悦颜勉强问:“我也是刚刚才听说,严重吗?”“被人往这里捅了两刀,”他伸了二指,指了指胸口,然后是脑门,“现在还昏迷不醒,医生说救活的意义也不大,我当时还想,这算不算报应?”悦颜眼皮一跳,慢慢说:“杀人偿命,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田德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一边点着头一边说:“是,可我想不明白,这报应怎么就落在了致远身上?”短短几天没见,田德老了好多,眼尾和额头明显多了几条纹路,这种老不光是外表的急速老化,更是反映在他一整个精气神上。他颓废了,也没有力气,从前那个生机勃勃的劲头消失无踪影,他更像一个中年男人。每个眼神、表情都在泄露着他的悲伤,中年丧子的打击对他无疑是摧毁性的。悦颜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话。他牵动两腮肌肉,近乎自嘲地一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还在想,青年丧妻、中年丧子,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惨的人吗?结果转头就收到了这个。”他指的是那个u盘。“这么千辛万苦的,就想让我死,何必呢?颜颜,你要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好了,我怎么可能不会告诉你?”悦颜冷笑:“你会告诉我吗?”田德问:“你想知道什么?”“我爸爸,到底是不是你推下去的?”田德摇头:“为什么一直追着这个问题不放,你是,沈子桥也是。颜颜,知道了对你们又有什么意义?你不可能杀了我,而且现在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失去至亲的人啊。”他久久地凝望着悦颜,这种目光让她觉得无比恶心。她冷下声音:“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回答你什么?”田德忽然亢奋了起来,神经质般地在隔间里走来走去,时而挥舞双手,仿佛郁郁不得志的诗人,他的语速变快,“我不欠你啊,颜颜,我谁都不欠,要说欠,也是高志明欠了我的,他明明知道我喜欢晓梦,我那么喜欢她,为了她,我连北京都没去,可是你爸爸呢,你爸爸商都不跟我商量一声,就跟晓梦结了婚。”“你知道吗?知道他们结婚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他的表情狂热、愤怒、激越,还有不得志,青年时的未曾满足,为他后半生的命运埋下了祸根。悦颜毛骨悚然,觉得田德这个人简直像是疯了:“我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你都已经有了田致远。”田致远这三个字唤回了这个悲伤的父亲的意识,他两臂撑在窗前,背对着她,脊梁佝偻,叠加的悲剧让他变得史无前例地脆弱,他语气空茫茫的:“是啊,我有了致远,致远是我另一条命,现在呢,一天前还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儿,现在就躺在病床上,浑身上下都插满了管子……为什么,如果是报应,为什么去死的人不是我!不是我!”他两手抓着头发,在绝望和悲痛中,慢慢地蹲到了地上。悦颜有点毛骨悚然,她往后退,手摸到身后的高茶几,碰倒了上面放着的一个玻璃杯,落地砸碎的声音惊动了沉浸在悲伤中的田德,他回头,看了已经有些惊恐的悦颜一眼,仿佛才回过神来。他动作很快,一个健步上前,握住了悦颜的一条胳膊,他的力气太大,悦颜被迫跟着他穿过早已空无一人的办公大厅,畅通无阻的楼梯,然后走下楼,在路边随便拦了一辆出租车车,他用蛮力把悦颜推进车里,自己也跟着上去。悦颜想打电话,没等摸出手机,已经被田德夺走,一下扔出了车外。她强自镇定:“你想干什么?”他笑着转过脸来:“颜颜,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是不是我把你爸推下的楼吗,好,我去你爸面前告诉你。”很快车就到了目的地,悦颜被田德扯下车,拉着她往住院部走去,悦颜被他拽的跌跌撞撞,周围的人见状纷纷闪避,不想惹事。中午因为人少,很快他们就到了高志明的病房,护工正在给他擦身,被破门而入的田德吓了一跳,田德脸色阴沉,非常难看,冷道:“出去。”护工丢下毛巾,赶忙跑出了房间。田德拽着她走到高志明面前,伸手一把搂过她肩,对着床上的高志明说:“今天来,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以后我会照顾颜颜,致远没了,那我就再跟颜颜生一个致远。”悦颜先是匪夷所思,然后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尖叫:“你胡说什么?”她想甩开田德的胳膊,却发现她的力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的胳膊被他捏得很痛。高志明的呼吸明显加快,氧气罩上浮起了大片的水汽,床头旁的心率屏上蓝色线条快速抖动。田德冷眼看着,伸手要去拽高志明脸上的的面罩。我的儿子活不久了,如果一命还一命,凭什么,凭什么你还能活下来?悦颜怎么肯让他碰自己爸爸,她拽住田德的手,想要推开他,田德不耐烦地抬手一轮,悦颜踉跄后退,往后跌坐,撞在身后一排陈列架上,瞬间奇痛入髓。氧气面罩被丢在一边,田德尤不死心,将四周所有仪器能踢的踢开,能踹的踹翻,嘴上神经质地念念有词,从青年的痛失所爱到中年丧子,他将这些年的郁郁不得志都记在了高志明身上。他必须找个人去恨,否则他这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动静惊动了楼层的值班医生前来敲门,田德上去锁了门,很快外面的医生就知道了不对劲,通知了保安,保安集聚,在门外向着里面喊话。田德喘着粗气四下张望,很快看见了床头柜上护工给高志明打苹果泥时留下的水果刀,他拿过来,在手上颠了颠,目光阴沉地盯着悦颜,仿佛犹豫不决。病床上的高志明呼吸加促,放在床上的手指开始高频率弹动,眼皮明显有震颤,悦颜注意到,然而很快田德也注意到。他一步步走近,低着脸在高志明的床边看了一会儿,冷笑:“你倒是命大。”悦颜胆战心惊,唯恐他会对高志明下手,立在他背后,她浑身发抖:“田伯伯。”他一愣,回过头。病房的门终于被保安撞开,一行数人冲进房里,田德一把拉过悦颜,水果刀横在她颈间,向外喝道:“出去。”值班医生惊呼,有人喊了声报警,保安一步步后退,田德半拉半拽,挟持着悦颜离开病房,最后他们停在了两楼之间的走廊。医院为了安全起见,封死了一侧的门,正午的太阳并不怎么大,但是风特别的大,吹得人几乎站不住。悦颜看着楼下,模模糊糊地想,当年爸爸就是站在这个地方,今天她会死在这里吗?很快整幢楼就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警察和消防队员第一时间赶往现场。还有沈子桥,他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开会,助理替他回绝了这通电话,这是沈子桥第一次失控地跟公司职员发火,他飙车赶到医院。天色渐阴,太阳被藏在云层背后,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是被笼罩了一团阴云。丢下车,保安把沈子桥拦在电梯前。他神色焦灼,险些跟人动手:“我女朋友就在上面!”几个电话过后,有人下楼,带他上楼。已经进行了一轮的谈判,田德无动于衷,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手机。沈子桥拨开众人走到前面,单手解开西装,丢在一边。悦颜看到他,跟他笑了笑,两颊被风吹得皲红。本来娇气的女生在这种时候显出了一种沉稳的冷静,让他心里又崩溃又痛苦。田德拿着水果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沈子桥卷起衬衫的衣袖,以证明自己并无携带武器,他说:“你把颜颜放了,换我。”风很大,田德说话的时候沈子桥没听清,直到他又重复了一遍:“田氏的事,是不是你做的?”沈子桥很快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连犹豫都没有:“是我。”“致远的事呢?”沈子桥摇头:“抱歉,我并不知情。”田德把事情从头至尾回想了一遍,他的手段并不高明,所谓的漏洞只是沈子桥这些年潜心收集的结果,这也是沈子桥入行的初衷,只要有人有钱,这些东西并不难找。田德大可轻松应对,他在这个行业根基深远,沈子桥最初也并没有想到一举成功。只是碰巧赶上了田致远出事,田德分身乏术,裂缝最终化为深渊。冥冥之中早有注定。田德冷笑:“至于吗,为了一个高志明,处心积虑这么多年。”沈子桥沉声道:“我一直觉得你应该最理解我。”为所爱的人而持续进行的恨,除非死去,都无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