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沈子桥,也因为这个从宁波千里迢迢赶到杭州的老师傅。师傅姓乔,每隔一个礼拜时间都会来杭州一趟,给高志明针灸。效果显著,十几天过后,就能察觉他的腿微微抽动,摸上去不再是从前那种软塌塌、揉皱了宣纸的感觉,有了韧劲和重量。有此悦颜给高志明擦身,她注意到他的眼皮快速弹动,像是有什么话要跟她说,悦颜当下喜极而泣。父亲会好起来的,变得跟从前一样健康、强壮,这种信念支撑着悦颜把眼下的路继续走下去。不过每次田德问起她父亲的情况,悦颜总是有所保留,田德也不知道真信还是假信,每每都会叹口气:“不能急,要慢慢来,只要不变坏就是好消息。”悦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助理端了开水进来,茶罐放在沙发边的小几上,放下后助理就离开了办公室,总不能让田德自己去泡茶。悦颜翻了一只干净的陶瓷杯,拨了点茶叶进去,背对着田德往里注水,等水快到杯口还有两厘米的时候才停下,茶叶在热水之中上下翻滚,片叶一脉脉舒展开来,香气四溢。她放下开水瓶,往后退了一步,两肩撞在某人胸口,她愣住回头,发现田德就站在她身后,微微垂着眼,声音略低:“怎么这么不小心?”她站住,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田德也没说什么,侧身绕过她,自己取来杯子,话锋一转问起她的私事来:“听周秘书说,前阵子一直有个男的来公司下接你。”那段时间因为搬了家,碰巧住的地方跟陈思恒单位挺近,他干脆顺道接她下班,去外面吃饭,两人的恋情就在这一顿顿饭里有条不紊地发展下去。田德看看她:“男朋友?”悦颜没回避,就嗯了一声。田德笑:“姑娘到了年纪,是该处对象了,男朋友做什么的?”“公务员。”“公务员好啊,稳定。”田德端着茶杯回到办公桌后边,又跟悦颜聊了些工作上的事,就让她忙自己的去。新年越来越近,沈子桥想必也忙,悦颜渐渐开始习惯没有他的生活,也会在极偶然的情况下突然想起,他们似乎有一段时间没再联系。倒是陈思恒有此提起,说他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遇到了沈子桥,陪一个女生在逛街。悦颜忍不住想,估计是他的女朋友。生活被时间推动,无视其间人的感受,渐渐慢慢往前走。每个人都开始了各自的生活,自己交往了待她温柔真诚的男友,沈子桥也会有受他宠爱,被他仔细呵护的女孩。他不总是会在原地等她。说到沈子桥时,气氛陷入了有些胶着的沉默,陈思恒陪她在河堤散步,两人暂时无言地向前走着,护城河上的冷风轻轻吹过脸颊,很干又很冷,他的围巾裹在她脖子上。陈思恒突然跟悦颜说,他妈妈想见见她。到了这个年纪,悦颜也明白,一对年轻男女谈恋爱不可能只是两个人的事,迟早要牵扯到双方的家庭。悦颜也没有拒绝,她悄然问:“那我需要准备什么吗?”陈思恒也呆了一下,讲:“不,不用吧。”她还是拎了两箱水果登门,在新年的最后一个双休日。张淑芳来应门,一早就听过儿子这个交往的对象,暗中上下打量了她个遍,只见她肤色白皙,模样秀气,真是越看越满意,满脸带笑地将他们让进来。他们家不算大,不到一百个平,目光能看的到的角落全堆满了书、教材、课本,罩着防尘丝巾,很有九十年代的风格,但是不显得拥挤杂乱,因为摆放有序,这个家被主人收拾得井井有条。说是便饭,也显出了家常菜之外的隆重感,张淑芳新近从余杭探亲回来,拎来满满一后备箱的应季特产。进来时陈思恒的父亲陈平正在客厅剥豆角,剥出了一地的壳,见悦颜进来,忙不迭拿来扫帚把地扫干净,一边还幽默道:“真叫客来扫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张淑芬进来送切好的水果块,一听便道:“小高不算客。”悦颜一下就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看看陈思恒,脸忍不住红了一下,陈思恒也偷偷看她,见她并不往心里去的样子,也放了心。两个年轻人本来是有话聊的,如今坐到父母面前,仿佛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陈思恒讪讪地去把电视打开,找到遥控递给她,悦颜没反应过来。一个要给她遥控,一个不知道去接,做母亲的在旁边看着,扑哧一声就笑了,又怕他们小年轻闹尴尬,按着膝盖站起来:“思恒你陪小高坐坐,我去做饭了。”收拾完陈平就跟进来厨房帮忙,一边洗菜,一边低声跟张淑芬笑说:“刚进来的时候,听到小高悄悄在问思恒,你妈妈为什么一直对我笑。”张淑芬把鱼下锅,含笑道:“这孩子白白净净,挺斯文的。”“就是看着有点呆。”张淑芬一样压低了声音:“呆怎么了?太厉害的你儿子也拿不住。”“听说很小就没妈妈。”“那爸呢?”“没听儿子说过。”张淑芬推他:“有空你去问问儿子。”陈平不悦:“问什么?真有什么问题儿子会不跟我们说?要么就是他昏了头,他要是昏了头你怎么劝都没用。儿子喜欢就够了,将来也是小两口过日子。”“就让你问问。”“不问。”两夫妻在厨房里说话,悦颜忽然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扶在门边问:“叔叔阿姨,要我帮忙吗?”张淑芬赶忙堆出笑脸来:“不用不用,你跟思恒去看电视好了,思恒,”她往外叫人,“把上次你小姨送的进口零食拿出来给小高尝尝。”悦颜走了。陈平慢条斯理地沥干青菜,颇有先见之明地讲:“你看看,多尴尬。”张淑芬推了他一个肘子。饭桌上,张淑芬频频给悦颜夹菜,对这个准儿媳她是越看越满意,长相出挑,肤色白净,又有礼貌,一看就是那种好人家里出来的姑娘,她暗想自己真是没事找事,去问人家爸爸,孩子就是父母的影子,带了这么多年学生,一个学生天性如何本质怎样,看一眼她就知道,悦颜这孩子心是软的,陈思恒也不是强势的性格,以后这两个组成家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总能有商有量、相敬如宾,这样就够了。一顿饭下来,陈思恒从父母的态度和言语中基本能够确定,他们对悦颜是认可的。这给他的满足感远超过其他,他想别人都知道悦颜的好,尤其是亲近的家人。爱情友情亲情,究其本质都是一种情感上的共鸣,他觉得自己一个人来爱悦颜这还不够,他希望有更多的人跟他一起来爱她、保护她,甚至于他想把自己的妈妈给她当妈妈,自己的爸爸给她当爸爸,就算将来不能结婚也没有关系。悦颜能感受到,她当然能,她一样也在竭尽所能地对他好。第34章 不哭了,颜颜乖年二十九的时候,悦颜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回沈馨儿家里陪她过年。陈思恒开车从宿舍送她到沈家楼下,从后备箱拎了她的行李下来。两人在门口依依惜别,走前陈思恒替她把毛绒帽戴戴好,又伸手暖了暖她的脸。本来想说让他进去坐一坐,见见她的姐姐,但是韩芳的那些话像针扎一样在心头,让她一再意识到,这里不是她的家,也不是她招待客人的地方。陈思恒却以为是她还没准备好,也从来不追问感情下一步该如何发展。这种顺其自然的交往方式是他给悦颜的尊重。悦颜提着行李箱进门,因为沈子桥是晚上回四川的飞机,箱子暂且先放他房间,一进门,就撞见韩玲站在一个摊开的登机箱前,把叠好的衣服一件件往里放。可能不防有人会突然走进来,韩玲停下动作,有些意外又有些狼狈地抬头看了一眼,见是悦颜,神色一松。悦颜撞见她在给沈子桥理箱子,自己也有点尴尬,放好东西,默默地走了。结果下楼梯的时候不巧遇上了上楼的沈子桥,两厢照面,就更尴尬了。然后沈子桥点点头,神色近乎冷淡:“来了。”“来了。”她也点头,擦身下楼。沈子桥一样不停脚步,回了房间,一推门,把里面的韩玲吓了一大跳。见她在自己房里,沈子桥骤然一冷,面色不愉道:“你在这里干什么?”韩玲故作冷漠:“嫂子让我来帮你收拾。”到底是女孩家,谎也编得十分不像样,说着说着脸已经红到了耳朵那里。沈子桥心下冷笑。只觉得这女的脑子有问题,他姐要是真想帮他收拾也不会叫她。因为没有爱,所以从不会深究女孩行为的深层次原因。韩玲做的这么明显,沈子桥却只觉得她碍手碍脚。沈子桥抬起行李箱扔回地下,抖开新的四件套换上。因为来住的是悦颜,所以他挑了小碎花床单,边边上绣着蕾丝。韩玲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摆弄那些细巧精致的东西,心里泛起一阵酸涩,怎么可能好受。一个人在爱中所处的角度决定了她的说话方式,韩玲的生长环境里从来没人教过她好好表达爱意,好好陈述相思,在她的认知里,这几乎就是丢人的意思,所以她从大学开始就看不起高悦颜,觉得她轻佻又不自重。她要到此时此刻才懂,当爱意真正盈满心胸的时候,谁都无法抵抗那种倾诉的欲望。可是说出来就有用吗?这个男人根本连看都不屑多看她一眼。恶意在韩玲心底乱窜,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任它化出最利的锋芒,狠狠刺向面前这个男人,即便每个字听起来仍旧云淡风轻地不可思议:“听说悦颜已经见过男方家长了,估计结婚也快了吧。”沈子桥手下动作不停,套好被罩又去换枕套,全程没跟她有任何的互动。韩玲眼圈一热,泪几乎要滚了下来,她咬紧下唇:“沈子桥,你以为你多了不起,你以为是个人都要喜欢你吗?”沈子桥终于回过来看她,仿佛匪夷所思:“说够了没?说够了就走。”自尊心溃不成军,再难以忍受待在他面前哪怕一秒,韩玲掉头离开,而泪也是出门的一瞬间冲下眼眶。沈子桥傍晚就坐飞机走了,晚饭都是在机场解决的,落地后给沈馨儿发了一条报平安的微信,也给悦颜发了一条,当时她已经洗完澡,正坐在房里吹头发,乍一看到时心里涌起一股别扭的异样,她睡在沈子桥的房间,周围全是他生活过的气息,乍接到来自异地的沈子桥的消息,仿佛他就在自己身边一样。“你注意安全。”想了想,悦颜还是回了这么一条。就到这里为止,谁都再没有主动把话题进行下去。韩震走之前耳提面命地教训过韩芳,悦颜是他跟嫂子请来的客人,不要去找人家麻烦,韩芳嘴上答应地好好,还笑韩震想多了,背地里坏点子一堆。悦颜看她小,大部分时间也都不去跟她计较,她先用些小恶作剧试探对方的底线,见对方一退再退,越发得寸进尺。偷拿她的化妆品,弄脏她的衣服都算是小儿科。过分的是除夕那天晚上,悦颜本来陪着沈馨儿在一楼客厅看春晚,快到十二点了,要发过年短信,想到手机放在房里充电,上楼去拿的时候就看见一道人影窜出她房间。悦颜心生不妙,快步跑回房间,桌上的笔记本、手机还在,偏偏插在usb接口的u盘不见踪影。她心下一紧,四下翻找都不见踪影,她三步两步地走去韩芳的房间,咚咚咚敲门,找她要。等门开了,韩芳站在门口是脸不红心也不跳,听闻了悦颜的来意后,还抬手掩住嘴巴,打了一个造作的哈气,懒洋洋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姨,你房间我进都没进去,会拿你什么东西?”这种青春期的女孩,你越跟她大声说话,她越是叛逆心起,要跟你反着来。悦颜自己都没有过叛逆期,也没跟这种叛逆少女打过交道,强压心头火气,好言好语地跟她商量:“韩芳,这个东西对我真的很重要,我工作要用的,如果是你不小心拿错了的话,麻烦还给我。”“没拿就是没拿,阿姨你耳朵不好就去医院,你在我房间门口干什么?”韩芳也恼了,嘴巴不干不净,抬手要关门。悦颜气急,推手挡门,两人的力气不相上下,情形一时成了僵局。韩芳涨红着脸,小牛犊似地呼呼喘气,拿眼横她,跳着脚骂:“阿姨,你脑子有病知道吗?有病就去看医生,我跟你说,我什么东西都没拿你过!”“韩芳,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这次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你要是喜欢我给你买个新的,这个我真的有急用。”韩玲也听到两人在走廊的争吵,从房里出来,问:“怎么了?”韩玲指着她大喊:“这人疯了,姐,你快点把她拖走。”悦颜隔着门,一把扭住了她的胳膊,韩芳动不了走不了,邪火上头,腾出另一只手去掰她手背,抠她手指,见还是挣不脱,干脆抬手拍她打她,跟撒泼一样,把韩玲也吓一跳,连忙上去拉韩芳。沈馨儿听到楼上三个劝的劝,闹的闹,吵得简直不可开交,一步步挪上楼来看怎么回事,到的时机不对,韩芳堵着门都快要跟悦颜打起来了。她心惊肉跳,赶忙过来劝架。结果一个推着门,一个拽着人手臂,两个谁都不肯先松。沈馨儿急得下汗,连声问怎么了。韩芳抢先道:“嫂子,这女人被狗咬了,又在我们家发疯。”悦颜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糟糕的人,恶劣自私,颠倒黑白,如果不是为了陪沈馨儿待产,她这辈子都不想跟这个人待在一个地方。她气得眼睛都红了:“姐,韩芳拿了我的u盘不肯还给我。”一听悦颜这么说,沈馨儿就信这是韩芳能干出来的事,立刻沉下脸来:“大过年的很有意思吗?你拿了姐姐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快点还给她。”韩玲死死地盯着沈馨儿,盯着盯着眼睛一眨,眼底起了雾,眼圈一周慢慢泛起红色,抿紧嘴唇,她神情倔强:“好啊,你们俩都是一伙的,你们两个合着伙欺负我,我告诉我哥去!”她歇斯底里地喊,“我要告诉我哥去,我让我哥收拾你们!”韩玲看着不对,喊了一声:“嫂子,你别站这边,危险。”话音刚落,韩芳彻底红了眼,以头做锤,猛地向悦颜的胸口顶去。悦颜躲她不及,被撞的脚底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偏偏身后就站着沈馨儿,阴差阳错间听到韩玲尖着嗓子喊了声嫂子,悦颜踉跄站稳,惊恐地回头,就见沈馨儿扶着肚子歪倒在地上,眉头皱起,脸色惨白,身下浸出的血色很快染红了身上这条家居裙。悦颜脑袋嗡的一声,韩芳也呆在了那里。因为是除夕,市内险情多,120一直占线,韩玲跌跌撞撞地跑去车库开车。悦颜跟韩芳两人抬着沈馨儿下楼,沈馨儿已经痛到连话都说不出,满脸是汗,嘴唇发白。120终于通了,却遗憾地告诉悦颜,所有救护车都已经派光,接线员在电话里耐心指导她去附近妇保医院入院。韩玲开车,韩芳坐在副驾驶座,哭到不成人形。沈馨儿斜躺在车后排,倚着悦颜,闷声哼痛,悦颜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跟她说话,鼓励她,让她放心……混沌的大脑在经过恐惧后重拾冷静,清楚地判断眼下每一件事的顺序:送沈馨儿就医,然后联系韩震。大年除夕路上堵到要命,沈馨儿痛得直打寒噤。悦颜反而不哭了,脱了大衣给她盖上,忙音了很久的电话终于有人说话。“颜颜?”沈子桥坐午夜十二点那趟飞机,从四川直飞杭州,凌晨三点在萧山机场落地,当即赶往市妇幼保健医院,终于在将近四个小时的奔波后,见到了独自一人守在待产室门口的悦颜。她神情呆呆地独坐在长椅,发丝凌乱,看着地面发愣,她身上是一件及膝的驼色大衣,从袖口到下摆挂着一块块红色的血迹,脸也被泪皴得皲红,听见了回廊尽头传来的皮鞋踩地声,她回过头,眼睛一眨,两行泪无声地滑下眼眶。她泪眼婆娑地凝望着那人走近。沈子桥走到她面前,手提行李袋落在他旁边的空地上,然后什么话也没说,他伸手抱住了她。她身上所有力气都被恐惧抽干,一点劲都使不上来,也不像平时那么抵触。靠在他腹部,侧脸贴在他大衣有些冰的面料上,姿态逐渐软化。他的手掌包住她后脑,漫掌都是她冰冰凉凉的头发。“不哭了,颜颜乖。”多么神奇的一句话,其初衷是来安慰别人的,却引来了女孩无休无止的泪珠。她埋在沈子桥的毛衣里,终于哭出了声音。这是自她长大之后再也无权拥有的哭泣方式,肆无忌惮、声嘶力竭,像委屈的孩子,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袖子,仿佛痉挛般用力。沈子桥怕她哭得背过气去,用手轻轻拍着她后背心,一手梳她乱掉的发丝。哭过一场,她的情绪才渐渐缓和。抬起脸,悦颜习惯性地想把泪擦在他的衣服上,但是很快也意识到这个动作的不合时宜,她是有男朋友的人。然而沈子桥也没给她深思熟虑的机会,他直接用手心擦掉她面上的泪痕,并不见外地抹在自己身上。人像是刚刚从最深的噩梦中被打捞上来,心还分不清时间地点地狂跳,悦颜软弱地跟自己说,就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只要她恢复一点力气,她就会立刻从他身边走开。沈子桥抬头看看待产室亮着的那盏红灯,低头又看看悦颜。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寂静长廊,呆板灯光,宛如电影中的一幕尽数落入尽头韩玲的眼中。低下头,灯光照不见她脸上表情,手上提着的东西缓缓地垂到了腿边,她转身就走。随后韩震也从老家赶来,他在电话里听了韩玲说起家里发生的事,说不怪悦颜那是假的,你多大她多大,竟然能跟韩芳打起来,害得沈馨儿早产。他心里是又急又怕,想,早知道就不让悦颜回家里住了。到了医院,得知沈馨儿还在手术室后,韩震的脸刷一下就白了,本来提着的一口气顿时散了个干净,他脚下发软,人就站不太稳,整个人猛地往后靠上了墙。护士脚步匆匆地从产房出来,说孕妇宫口太窄,建议剖腹产。韩震心里暗骂,一把抢过笔来,千百遍知道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写,拿到笔后手却抖抖颤颤,如何都写不完全。把笔连同纸一起交给护士,吼着催着让人快动手术,又过了小半个钟头,忽听产房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韩震眼底一热,一屁股坐在地上。悦颜跟沈子桥才松了一口气。孩子早产半月,因为小儿黄疸被送去了光疗室治疗。沈馨儿折腾了一宿,出来的时候身上盖着条大白棉被,眼泡微肿,含着泪跟握着她手的韩震说:“疼死我了……”韩震的眼当时就红了:“以后不生了,我们再也不生了……”他也顾不上问是男孩女孩,一路跟在车边回了产房。悦颜看在眼里,既高兴又感动,忍不住说:“我都还没见过姐夫这个样子。”沈子桥斜了她一眼,道:“女人拿命给他生孩子,他要是再没心没肺就不是男人了。”过了两天,伤口渐渐愈合,沈馨儿能起身坐起,也可以通乳喂奶。韩震看沈馨儿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把韩芳提溜到她床前,让她跟嫂子道歉。事情经过太凶险,也太血腥,她完完全全被吓蒙,看到安然无恙的沈馨儿和孩子后,又看了看铁青着脸彻底放弃她的哥哥。她吸了吸鼻子,一声对不起都没说完,哇的大哭了起来,完全小孩的那种哭法,眼泪鼻涕齐下,一边哭还一边打嗝,沈馨儿被她吵得头昏脑涨,就想她赶紧走:“好了好了,我也不用你跟我道歉,你把拿悦颜的东西还给她就行。”韩芳抬起衣袖横过眼睛,擦了把满眶的眼泪,哽咽着讲:“我……就拿了她一条项链,已经还给她了,其他我真的没有拿……”悦颜一怔,看了韩芳一眼。沈馨儿将信将疑:“其他没了?”韩芳一边哭一边摇头:“没啦,真的没啦。”年一过出,韩芳就被韩震打发回了学校。因为生的是女儿,来的时间又早,因此有了一个小名早早。早早是个刚一出生,就初具美人雏形的小姑娘,眼线纤长,鼻梁高挺,连肤色都比一般小婴儿来的干净剔透。初为人母的沈馨儿还在适应产后身体上的种种不适,心情低沉,只有看到女儿的笑颜是她唯一觉得幸福的瞬间。她跟悦颜说:“早早一出生,我的一颗心都系在了她身上,除了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好像跟我没有关系了。”这里面的一切包括姗姗迟来的韩震的妈。老人家一听说生了个女儿,也没多大反应,一直等到年过出,沈馨儿出了院,她才从老家赶来探望儿媳和孙女,还背了一大包的土特产,沈馨儿不用猜都知道,里面小到一粒芝麻,也保准全是给她儿子带的。一下班,韩震就去机场接他妈。六十余的老妇人,体型干瘪消瘦,没有这个年纪人该有的知足常乐的表情,唇角常年往下耷拉着,唇边的沟壑像被刀刻出来一样,深深地凿进嘴巴两侧,跟她相处,沈馨儿总觉得压抑。婴儿让韩震给抱下楼去给他母亲过目。沈馨儿躺在三楼房间的大床上睡觉,孩子让韩震抱走的时候其实她早就醒了,一时不想起罢了,听着楼下传来的一阵阵笑声,心底又有些凄凉。李惠芬在她生产第二天就从四川飞来看她,待了没两天,可能是怕见着悦颜尴尬,第三天的时候就搭飞机飞了回去。沈馨儿越想越委屈,她拼死给韩震生了个姑娘,他韩家倒是热热闹闹,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她这边孤零零一个,越是这么想,她就越想把悦颜叫回身边陪自己,好歹还能有个人跟自己说知心话。答是答应回来住,但悦颜这边公司已经开工,忙一个省会展销节忙到日夜颠倒。不想她两头跑,沈子桥就把自己那辆沃尔沃给她开。那天悦颜赶早下了班去另一家公司送材料,回来正早,歪歪扭扭地把车停进车库,韩母本来坐在客厅看电视,一听引擎声只当是女儿回来了,透过落地窗玻璃往外看,认出了沈子桥的车牌号,赶忙站了起来,一边笑:“子桥回来了。”结果车门一开,下来的是个脆生生水灵灵的小姑娘,坡跟鞋,一步裙,一身职业套装,吃力地提着一只电脑包。韩母收起脸上的笑,没人跟她说起过家里还会住进来这么个姑娘。悦颜在房间放下东西,乐颠乐颠地去跑看姐姐和小baby。早早午觉刚睡醒,沈馨儿正给她喂奶。悦颜笑嘻嘻地凑上前,用手指点了点小朋友柔软的腮帮,早早闭着眼抿嘴巴,蹬小脚,攥拳头,就是不肯把奶嘴松开,一副喝上头的凶悍像。悦颜哄她叫姨。沈馨儿倒笑了:“她现在能说话就是神童了。”“要不要抱?给你抱会儿,我去上个厕所。”悦颜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小小的一团,坐进沙发,熟练地用臂托住她后颈,让婴儿舒舒服服地枕在自己臂膀上。早早大概也认得这个出生时抱过自己的小姨,长着嘴打了个哈气,很给面子地又昏睡了过去。沈子桥看见车在,找过来的时候悦颜正沉浸在一种为人母的被信任的感动之中。沈子桥敲了两下房门,她立刻抬头,手指竖在唇边跟他嘘了一声。四目相撞,竟然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涌动着的难以言喻的温柔。沈子桥提起唇角,轻声道:“还睡着呢?”“刚吃饱。”他放轻脚步走过来,到她旁边坐下,手横搭在她身后沙发的靠背上,不乏温情的目光脉脉地投向她,和那恬睡的小小婴儿。两人研究了一会儿早早的睡颜,悦颜压低声音问:“你觉得她像谁?”沈子桥仔细观察,说:“像你。”悦颜无语地白了他一眼。沈子桥强调:“眉毛像。”悦颜低头一看,气顿时不打一处来:“她根本还没长眉毛!”“你说她以后会长眉毛吗?姑娘没有眉毛,长大了怎么嫁人啊?”“废话,当然会长了,要不然她头发怎么来的?”沈子桥很愁啊:“可那也不是一个体系的。”悦颜转过脸来,不想和这个人说话。韩玲上楼来叫人吃饭,门还没进,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场景。一男一女并肩坐在小沙发里,小声讨论着孩子将来的长相,男的手搭在女的身后,低头时下颌轻轻蹭着女的发丝,有种不自觉的亲昵,不知内幕的乍一看,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三口。韩玲心里涩涩的,她抬手敲了两下房门,等沈子桥抬头看过来,确保能真真正正看见她时,她才说:“可以吃饭了。”沈子桥像是想到什么,叫住她:“等一下韩玲,我有话跟你说。”韩玲心扑通一下,耳朵瞬间热了。沈子桥起身出去,韩玲不无感觉地看了悦颜一眼,她压根看都没看过他们一眼。他在前走,韩玲跟在他后,这一路一直低着头,视线里只看的见他笔直西裤的裤管,踩在棉拖里黑色袜子的后跟。他领着她一直走到二楼一个小储物间的门口才停住:“就几句话,这里说吧。”韩玲看看他。有一种男人,他不需要任何修饰,几个动作,一个表情,就能让人觉得特别有男人味。不同于少年时代的浮夸,名钱傍身,到了这个年纪的沈子桥比同龄男人多了几分沉稳,一种不需要刻意去显摆的稳重。“公司最近还忙吗?”韩玲说:“还行。”沈子桥大拇指挠了挠额角,想了想又道:“有什么困难跟我来说,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之前我在会上那些话,你也别往心里去。”韩玲强忍着眼底温热,她的自尊也绝不允许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流露丝毫因这话而生的动容。印象中,这样的相处方式从未有过。单单只有两个人说话,也几乎没有。她设想过两人单独相处的种种画面,无论多么美好的一幕,都不够此刻温存,一男一女,男的俊朗高大,女的温和秀静,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女孩说着动人的情话。这种想象让韩玲仿佛泡在渐冷的温水中,有一种迟来的难过。他们认识了也快五年了吧,时间过去这么久,他早干什么去了呢?沈子桥声音低沉磁性,目光温和:“我姐这次生孩子,也多谢你了,要不然真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她的心一点点起皱,卷起柔软的毛边,在他温情的描述里。“你是姐夫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这些话,他为什么不早点说,非要等高悦颜回来,让她开始患得患失的时候才说。她为他失落了这么久,得到的只有这一点,可是那又怎样,吃够了苦的人,只要一丝半点的重视就能温暖她的心房。韩玲一阵鼻酸,她等了这么久,才终于等到他松口。“好的……”“还有。”韩玲抬头,眼中有异样涌动,整个人笼罩了一层平时罕见的光芒。沈子桥误会了她的意思,开玩笑道:“不要紧张,这里是家,不是公司,不要当我是你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