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能帮你找到他。”她停止脚步。无论投放鱼饵的是何目的,她还是做不到视而不见。悦颜回过头,看着他。“你真的会帮我吗?”她的表情像一帧小小的画,单纯、漂亮,涂满了让人过目不忘的颜色。看着她这张脸,会让人的心硬不起来。田德语气温和:“但有个条件。”悦颜咬唇:“你不是说你没有害过我爸爸吗?那你为什么不肯帮我?难道你不想让他快点好起来吗?”田德笑了:“是,我是没有害他,但我为什么要白白帮你这个忙?颜颜,我只是看着比较好说话,我又不是傻子,高志明能不能醒过来,除了对你,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好处。”陈思恒在走廊等了她有小半个钟头,觉得再这样等下去实在不妙,想给她打个电话,才拿出手机,就见到悦颜独自一人沿着走廊慢慢地出来。他迎上去前,她有感觉地看了他一眼。陈思恒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肯说。一路沉默地把车开到了她家门前。这期间陈思恒从后视镜里看了她好几次,她一直托腮看着窗外,风把她的刘海吹乱,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车停下,陈思恒拉起手刹,转脸过来看她。她低着脸,仿佛是对着自己的膝盖出神。“悦颜,”他的语气不无担心,“怎么了?”她吸了口气,反而低下声音:“你的话,还算数吗?”陈思恒先是一愣,而后心脏砰砰快跳,当他反应过来悦颜说的话。这是怎么了?他再躁动的青春期都没有经历过因为女孩的一句话而心跳加快的感觉。“悦颜,我保证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算数。”她低头看了看膝上自己细细瘦瘦的手指。“我其实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好,我有小脾气,也很任性,但是我会努力改掉这些毛病,我也会好好做一个人的女朋友。”她抬起脸来。车碰巧停在一盏路灯下,昏黄路灯拓出她脸部轮廓,双眸水水的、润润的,老爱从低处看人。“你说喜欢我的事,到现在还算数吗?”喉结上下滑动,陈思恒凝望着她:“当然。”他伸手过去,她略有迟疑,他也没有介意,而是用手顺了顺她的发丝。一切都像浪漫爱情电影里演的那样,每个情节、每一句台词,都是悦颜能够想象出来的自己正被珍视的证据。他想在告别的路灯下吻她,以为她已经准备好了,而她颤动的睫毛透露了她尚未彻底准备完全,陈思恒照顾她的感受,那吻最后只是浅浅地落在她额头,放开她,看见她那副模样,又伸手揉了把她的头发。“傻瓜。”她也真的像一个傻瓜,呆呆傻傻地看着人家。陈思恒心下一软,心想,她其实真的很会跟人恋爱,就算她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无辜地看着对方,心还是会被她的眼神弄得又酸又麻,让人想好好地怜爱她、珍惜她。陈思恒只在高中的时候谈过一个对象,考入警校因为异地恋自然而然就分了,这两年不是没有人给他介绍过女朋友,但也就那样,吃过饭、看完电影,之后就不了了之。陈思恒知道,原因出在自己身上,他没有念头找,也没有动力想对一个人好。改变是从遇到悦颜的那天开始。他语气温柔:“去睡吧,明天下班我去接你。”“嗯,路上注意安全。”两人互道再见,陈思恒用目光一直将她送入门里,人才坐车离开。与此同时,二楼掀起的窗帘一角也缓缓落下。第32章 只要颜颜活着,我也没死,她就指望不上别人,不管那人是陈还是姓孙!四下安安静静,悦颜上楼回房,尽量把动作放得很轻,不想吵醒楼上睡觉的姐姐姐夫他们。谁料一开房门,还是被卧室的景象惊到,沈子桥像是才刚洗完澡,头发还湿地倚在她床头,手臂搭在额前,在骤然亮起的灯光影响下,脸下意识地往侧里偏了一偏。悦颜强自镇定,这是公司团建回来之后,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私下相处。“你怎么在我这儿?”悦颜尽量做出若无其事。沈子桥笑了笑,抬手习惯性地将头发往后捋,露出形状饱满的发际线。盯着她看了几秒,他忽然半开玩笑地来了一句:“捉奸。”悦颜知道他看到了陈思恒送她回来,也可能更多更多,只是他自欺欺人地从来不肯说。话被他说到这里,悦颜反倒多了一种自暴自弃。他一直不信,也从来不肯面对,那么,她就身体力行地做给他看:她是真的打算往前看。她看着他,月光下,令他一时难以分辨是几岁的高悦颜。但无论这个女孩长到多大,有一样总不会变,就是这个女孩的心,无论你对她多好她都不会觉得,这个女人从她十几岁开始狠到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一秒钟。嫉妒挟持了理智,他语气恶劣至极:“看上他什么了,你跟我说说,也让有机会学学人家怎么泡妞?”即便他把话说的多难听,悦颜都做到了绝对的安静。如果注定有一场爆发,她愿意听凭他发落。但她不想他变成这样。悦颜轻轻地、一再地说:“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他笑了,斜起一边的嘴角:“我怎么样,颜颜,我就这样,一直都是这样,我要问你啊颜颜,你以前说喜欢我这样的,怎么说变就变?”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让从前那么深的感情都不再算数。他吼:“你说啊!”她无话可说,只觉得累。他执迷不悟的时候让她很累,他放浪形骸的时候让她觉得更加疲惫。这样子的沈子桥让悦颜清楚地知道,他并非从来如此,是她让他变成眼下这幅样子,如果要追究罪魁祸首,她才是因由,而她不想,她一点都不想沈子桥因为她而有任何一点的改变,那都违背心愿。她抗拒地垂下眼,每说一个字,仿佛都带着点逃避的意思:“请你出去好吗,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她侧向一边,亮出门的位置。沈子桥坐在床边还是不动,恍然大悟似地自言自语:“也不对,你喜欢的一直都是曹彬那种,我不过是你没的选了挑剩下的,是吧?”明知道他是气话,可悦颜听了还是难受地要死,他就是这么看待他们从前的感情吗?他会不知道吗,在悦颜的生命里,他曾经是跟她父亲一样重要的存在。“你怎么不说话了?”她轻轻扯动嘴角:“你要我说什么?”沈子桥表情阴鸷,两腮如铁一样绷紧:“曹斌,孙巍韦,你那个大学班长,还有陈思恒。高悦颜,这么多年过去了,轮他妈都该轮到我了吧?”话到最后,他受伤一样地冲悦颜吼。悦颜的泪终于质问中簌簌滚落。长成的大部分时间里,她一直备受宠爱,爱中有父母耳提面命的要求:因为是哥哥所以要让着妹妹,也有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子最懵懂的情愫:因为喜欢一个人,所以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让她来挑、供她来选。正因如此,她其实从未见过这个男人性格里真正暴烈的一面。就当悦颜觉得氛围不妙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悦颜才一转身,肩膀被人从身后扣住,眼前的画面很快换了个角度——没等悦颜反应过来,她人已被沈子桥囫囵抱住,一手抄在腿弯,拦腰抱起,三步两步地走回床边,轻轻松松地把人抛进床里。她脸朝下砸进绵软的被褥之中,痛感几近于无,没等犹豫,她动作很快地翻身坐起,但再快也快不过一个常年健身的男人的反应。他握住她反抗中的两臂,轻松地压在枕头底下,随后侵身而上,半个身子抵住她,腾出一只手来扯开身上衬衫一粒粒纽扣。目光阴沉地俯瞰着身下的悦颜,仿佛雪原头狼,盯紧了被他拖进巢穴的猎物。悦颜很快就见识到了两人体力上的悬殊。浑身上下除了脑袋,她没一个地方能动。沈子桥居高临下地压制着她,在缺乏灯光的卧室,面色晦暗不明。悦颜唯恐吵到别人,也越发难堪,种种情绪的搅浑下,她的眼尾被逼出一痕艳红。喘气声渐细,她恼怒地压低声音:“你想干什么?”他暂时停下动作,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仿佛想借这个动作把她刻进大脑深处,或者说,他想借这个动作,让这个没有心的女人把自己刻进心里。听到她故作镇定,实则底气全无的质问,沈子桥一声冷笑,眼神阴翳。“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做错了,是不是,颜颜,从你回杭州的第一天我就该睡了你!”他冷笑,“省得其他男人惦记!”不像是一时情急的气话,悦颜更加惊慌,奋力挣扎,但她所做的努力不过是把身下的床单弄得更加凌乱,把身上男人的眼神弄得更加糟糕。她觉得一切都乱了,都疯了。“沈子桥,你不要这样子。”沈子桥压制着她,俯身贴到她的耳旁,说话的一开一合间,双唇间或触碰着她的耳廓,带着引人沉沦的亲昵和暧昧,却一点不搭他接下来要出口的话:“幸好现在也不算太晚,对吗颜颜?”她脑中嗡一声,下一秒,他的吻已经像雨点一样落下来,发泄地落在她额头、眼睛、嘴巴,任何皮肤裸露的地方……他的力气太大,悦颜根本无法反抗。以为她会哭,但事实上并没有。空气中只剩细糜的响声,布料摩擦发出的声音挑逗着男人濒临崩溃的神经,在女孩一声声含着哭腔的沈子桥里,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要疯了,像是最不堪最旖旎的梦境,一度贯穿他整个少年时代,又清晰清楚地被女孩的叫声拉回眼前。她脖下凹陷的锁骨藏着引人堕落的根源,吻到那处时,他动作渐渐停滞,并非良心觉醒,而是他感觉到女孩的手不知何时搭上他后颈,五指细弱无力地轻轻搂住,姿态驯服,而当沈子桥再去看这个女孩的眼时,里面已全无反抗挣扎的意思,有的是满满的歉意,和对他的怜惜。她用一个动作让这个男人知道:我随时都可以给你。只是不想你这么伤害自己。所有无名的怨气、妒意悄然淡下,心中涌动着一种类似悲哀的莫明,无法捉住,更难以表达,心情如阴雨的潮湿天,等不来天气变晴。额头抵在她脸侧,闭上了眼,感受着她发间香气,呼吸渐粗渐重,渐渐地,悦颜感觉那里湿了一片。他的人在抖,背也是。他微湿的脸颊就放在她脖颈一侧,他略带潮气的呼吸贴着她的肌肤。他的身体很重,但并没有全部压在悦颜身上。等周围安静下来之后,一切的感受随之变得具象。可以感知,也能够被语言形容。他像只受了重伤的困兽,舔着伤口呜咽。“他到底哪里比我好……”她的手指穿过他脑后发丝,触感丝滑细腻:“子桥,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是我曾经努力爱过的人,也是后来我失去勇气不敢靠近的人。他很久没有动,像席天盖地的幕布,将她温柔地覆住。“颜颜……”“你是猪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声音消散在蕴着女孩淡淡香气的空气里,仿佛是谁的梦呓。她仰躺在枕上,脸颊边蹭着他短而硬的头发,看向天花板时,眼里含着水光。他们贴得如此之近,可是悦颜却分明感觉,他们之间没有一天的距离远过今天。她的手腕被他压在了枕头底下,悦颜试着想抽出来,却发现根本抽不动。他的力气不是一般的大。她侧了侧脸,一茎碎发从他面颊扫过,他心底微微一颤。她低声说:“你起来啦,压疼我了……”沈子桥怔了一下。仿佛只是一场乱梦,错位的时空陡然回到正轨,让人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是如此荒唐。沈子桥被那点微乎其微的力气推开,单臂撑坐起,又低头看了看她,有点茫然的样子,可能真的压疼她了,她侧脸压在黑润的长发之上,显得一双眼尾微微泛红,看起来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他退开坐到她床边,又有点不放心,他不知道刚刚是不是自己手太重,可耳边听着她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身上又开始热了起来,眼前带点颜色的画面一直往外蹦,更加不能去看她。等她把睡衣的纽扣全扣好,沈子桥才欠身按亮了她床头灯,仅作装饰用的台灯,灯光能够照亮的地方不够多,两人都处在昏黄的边缘,看不大清彼此的脸。“哪里疼?我看看。”悦颜脸到现在还是热的,她说:“现在不疼了。”突然之间的无话可说,两人目光于黑暗中短暂一触,很快又各自分开。“颜颜,对不起,我……”悦颜有意想尽早结束这个话题:“我,我困了,想睡觉。”这么说的同时,她把毯子往上拉了一拉,人躲在那下面,看起来是小小的一个。沈子桥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起身站起,走到卧室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女孩呆呆地坐在床里,像珠宝,如美玉,还带着惊魂甫定的痕迹,他想象不出刚刚那么禽兽的人会是自己。抬手握住了门把手,他往里一拉,正巧跟门外举着手要敲、脸色也不怎么好的沈馨儿撞了个正着。深更半夜、女孩的房间,鬼都猜的出刚刚这里发生的事。她狠狠盯了沈子桥一眼,捧着肚子,踮起脚想看他身后悦颜的状况,顾虑到悦颜才刚穿好衣服,不怎么方便,沈子桥歪头挡了一下。姐弟俩的视线不经意间撞上,一个暗含警告,一个不著一词。沈馨儿于是又盯了他一眼,冷道:“沈子桥,你跟我过来一下。”沈子桥也不解释,带上门跟她过去。他跟悦颜这一架吵得可谓惊天动地,上下楼的人怎么可能没听到,都装没听到罢了。沈馨儿刚从三楼下来的时候就看见韩玲在走廊徘徊,一见到她就闪身回了自己房间。下来前韩震也劝她不要管,沈馨儿说他不了解:“这两个就是冤家,你别看子桥平时笃笃定定的,好像挺会做人,一碰到悦颜就得发疯。颜颜呢,看着小姐好脾气,你把她逼急了,也不是好惹的。”韩震摇头:“那你就更不要去管,一个亲弟一个继妹,弄得不好里外都不是人。”这怎么能不去劝呢?沈馨儿觉得他是肩上没责任,所以能把话说的这么轻松。沈馨儿反问他:“要是韩玲跟子桥吵起来,你这个做人亲哥的也不管?”他看了她一眼:“那能一样吗?”沈馨儿反而听不懂:“那怎么就不一样了?”韩震说:“你觉得子桥会跟韩玲去吵吗?你什么时候有见过他们两个吵得不可开交吗?”沈馨儿反应过来:“你是说,子桥故意的?”韩震扭身关了床头的灯,拉起被子准备要睡:“你啊,好好教教你弟弟,草原这么大,别净往一棵树上吊。”沈馨儿把沈子桥叫到二楼杂物间门口,表情严肃地问他怎么回事。沈子桥大可以糊弄两句过去的,但他不想再去否认那些强烈存在的感情。面对沈馨儿的质问,他承认了那瞬间自己下流的闪念。差一点吗?他其实自己也不十分确定,或许那当头什么都会发生,又或许只是风平浪静的一个夜晚。他并非圣徒,一样也是情绪的奴隶,受爱意拨弄。一见他点头,沈馨儿脸色也变了,困于荷尔蒙影响,随便一点什么事沈馨儿就很容易把事情往极端想。沈馨儿越想越难受,眼泪根本管不住,一边掉泪,一边狠狠地拍打着他:“你怎么能去做这种事,你是精虫上脑了吗?你这么做对的起谁?”沈子桥随她拍,任她打,是一声也不吭,一个胳膊也不动,跟他小时候犯了倔的脾气一模一样。有几下是真的打太重了,他才梗着脖子粗声说:“姐,我从小就喜欢她,你也知道。你把她给我,我会对她好的。”他一旦犯浑,她还能骂他打他,把他领上正道,可是他偏偏来跟她说这种话。他语气里的痛苦哀求,听着比割自己肉还要难受,仿佛悦颜就是一只兔子,一条小狗,只要他求求姐姐,沈馨儿就能把她送给他。可沈子桥这辈子,也就看上了这么一只兔子,这么一条小狗。沈馨儿手定在半空,像是要打他,又像是站不稳了迫不得已扶在他肩上,抬臂挡住脸来,泪在之后如雨滚下。她嗓子都哑了:“那你怎么能这么对她!”沈馨儿越想心越灰,喃喃继续,“子桥,你喜欢颜颜,姐知道,但那都是你们上学时候的事了,现在你们长大了,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无论怎么样,颜颜将来还要嫁人,她在这个家也住不了多长时间,你也会讨老婆,你不能揪着你们过去那点感情不放。”他低垂着眼,似听非听,全然回避,他不去面对,那么他就可以当做一切都不曾过去,他一直秉承着这样的生活态度,他也确确实实是这么做的。“嫁人?她还想嫁给谁去?”沈子桥淡淡一笑,“姐,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只要颜颜活着,我也没死,她就指望不上别人,不管那人是陈还是姓孙!”这算什么,威胁吗?沈馨儿怒火攻心。“够了,子桥,不要说了。”韩震到底放心不下,跟着沈馨儿下来,人立在台阶的拐角处,见状立马制止了沈子桥。沈子桥循声看来,韩震不赞同地冲他摇了摇头。沈子桥看看沈馨儿一脸怒容,终于还是闭上了嘴巴。韩震就怕沈馨儿说下去又招出沈子桥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好说歹说先把老婆弄上了楼。把沈子桥一个人留在原地。走廊另一侧的门只浅浅拉开了一寸宽的距离。一双眼偷偷从门内往外看,牙齿咬着下唇,眸底有泪在闪。第二天上班,辞职信已经通过人事递到了沈子桥面前。悦颜辞职提的过于突然,连钱宁都有些猝不及防,也找过她谈话,老实讲,康盛的待遇在业内算是良心。但是销售对于女生而言确实不是长久之计,那封辞职信先是在沈子桥的桌角静悄悄躺了两天,又被压到各部门文件之下,最后转移到抽屉里销声匿迹,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悦颜找过他几次,几次都是被他的助理挡回来,说沈总出差去了外地,也是奇了怪了,那之后他的差一个连着一个,接下来一个礼拜都没见着人影,悦颜忍无可忍,干脆就去他停车位边堵他,第一天中午就让她逮了个正着,他刚从上海回来,随身拎了一只二十寸的登机箱,从车上下来后看也不看她。悦颜知道他跟自己较着劲儿,咬咬牙,跟着他一路回了他的办公室。午休的工厂空无一人,打样机都不通电。沈子桥径直穿过一楼轧车间,上二楼,推开门进去,把登机箱竖在沙发旁边,又脱了皮夹克解了围巾,随手丢在沙发上,看她杵在面前,不禁冷笑,用下颌一点旁边的沙发,冷淡道:“坐啊,怎么不坐?”悦颜依言坐下,双手摆在膝上,做出有如被家长训话的姿势,但沈子桥心里再清楚不过,她是想好了再才来跟自己谈的,不会轻易让别人给说服。两人对视了几秒,到底还是悦颜承受不住他眼中的压迫,把头低下。“真的打算辞职?”她略带鼻音地嗯了一声。“这算什么,高悦颜,你在惩罚我吗?”她吸了吸鼻子,不住摇头,眼眶发温。她答应过自己,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哭的。沈子桥放在桌上的十指交叉,指端轻轻推着下颌,锋利的眉眼被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衬出了几分稚气感,仿佛很多年前那个听她讲题的男孩。时光并没有流的一干二净,总有片羽吉光的残留。“如果是因为上回那件事的话,你不用担心,我给你调个岗位,以后在公司你也不用见到我。”他不明的指向并没有模糊这件事本身的暧昧,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件事是什么事,他们也都记得那个夜晚的纠缠和眼泪。悦颜不止一次地暗示自己不要脸红,不要为此再给他任何暗示,而她的脸到底还是红了一下。她可信度几近于无地摇头。沈子桥又仔细看了看她,问了最后一遍:“非走不可?”她抬起脸,从目光里看出了笃定。“非走不可。”沈子桥似乎懒得再跟她多说,人往后一靠,把只水笔丢在了桌上:“行,你走吧。”悦颜的胸口仍像是堵了一口气,他的松口并没有带给她轻松的感觉。她起身离开去办公桌收拾自己的东西,将要出门时听见身后那个男人叫了她一声颜颜。她暂时停下脚步,却仍旧背对着他,手放在门把手上。沈子桥的声音里,疑惑是这样明显:“高悦颜,是不是没有心的?”没有心,所以无论来或者去都这样绝情,不在乎别的感情。没有心,所以我穷尽一切表演,沦为小丑都无法吸引你的注意。“走了的话,就不要再回来让我看到你。”他的声音里满满都是倦意。停了停,悦颜终于还是推门出去。出门就遇到了韩玲,她一样也是听说了沈子桥从上海回来的消息厚赶着来找他签字,两人在办公室门口撞了个正着,韩玲有点被突然推门而出的悦颜吓到,她挺直了腰,抹去惊愕表情,呈出一点公事化的笑。悦颜辞职的事早就传遍公司上下,韩玲也有所耳闻。悦颜也跟她点点头,脚下依旧不停。韩玲似乎有话要跟她说,抱着叠资料倒追上来叫她。“高悦颜。”她停下,回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怎么了?”韩玲顺了顺耳边的头发:“你真的要走了吗?”“找好了下家?”韩玲淡淡一笑:“那么,恭喜你了。”悦颜礼貌地回:“谢谢。”韩玲怀抱着资料,双手交握在胸前,问得仿佛纯粹出于关心:“那你将来打算住哪?”悦颜看了看她:“我会找到房子,尽快搬出去住。”韩玲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继续住我家也没事,嫂子快生了,还要麻烦你多陪陪她了。但长住的话,可能确实会有些不方便。”她的家在哪呢?曾经是爸爸的地方,过去是沈子桥的身边,到眼下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接纳她,每个人都在跟她说,你不能留在这里,你一定要走。她点点头:“我知道。”韩玲抱着那叠资料,跟她笑笑:“知道就行,那我先回去了。”悦颜:“嗯,再见。”韩玲闻言回头,跟她似有深意的:“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再见的好。”悦颜皱眉,其实她到现在都无法理解:“韩玲,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讨厌我?”她们之间也不是没有存在过友谊,大学入学的点滴相处,多子女的家庭环境让她们走得比别人都要近,可是突然在有一天,起承转合都没有,她跟郭静静她们一起合伙将她孤立。韩玲笑归笑,唇角却有点僵掉:“谁说的,我哪里讨厌你了,做不了朋友就是讨厌你吗?高悦颜,你想太多了吧。”悦颜说:“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她转身要走,背后的韩玲提高音量来了一句:“所以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讨厌你吗?”“别人?”悦颜一愣,回头,“很多人吗?”韩玲冷笑:“你能不能不要再装了,这样真的很让人恶心。”“我装什么了?”悦颜彻底被她说懵。“又来,装无辜、装单纯,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沈子桥吃这一套,全天下的男的都会吃你这一套。”“你怎么知道沈子桥吃我这一套?”听她提到沈子桥,悦颜心里的困惑像薄雪一样被轻轻吹开,“还是你也喜欢沈子桥,对吗?”高悦颜轻轻的一句话,把本来咄咄逼人的韩玲彻底问住。她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笑被抹掉,她的嘴角往下一撇,仿佛是否认,又仿佛是不屑:“你胡说八道什么?”悦颜看了看她,问下去忽然又有些于心不忍。“沈子桥不是喜欢女生装。从小到大,他就喜欢那种成绩好,看起来单单纯纯的女孩子,不要太强势,也不要太霸道,他喜欢女生有女生样,听自己话,黏他一点。”她每说一句,韩玲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宽容有时候也可以成为武器,大度一样能伤的人体无完肤为止,就像大学的时候,明明悦颜什么也没做,却让韩玲感觉遭遇了奇耻大辱。韩玲故作轻松道:“高悦颜,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你喜欢他,就觉得身边所有女的都要喜欢沈子桥吗?拜托,不要这么搞笑好吗,你以为他是谁啊?”悦颜抬眼,大眼睛黑白分明,干干净净:“韩玲,那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她越镇定,韩玲就越恨,出口的句子激烈地像柄锻造了多年的利剑,寒光逼眼,杀人见血:“讨厌你需要理由吗?我就是讨厌你高悦颜,你爸爸出事了,工厂也没了,要不是我哥可怜你,你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一个烂孤女,赖在我家不走,凭什么我就不能讨厌你?”明明说着恨她厌她的话,可是她的泪却一滴滴滚下了眼眶,她大睁着凝泪的眼,盯住悦颜:“我就是讨厌你……”她越讨厌高悦颜,就越难掩饰她对沈子桥的爱意。“高悦颜,你也不用激我,对,我就是喜欢沈子桥,我从大学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喜欢他,那又怎么样,谁没有点过去,我也没有破坏过你们的关系,要说有意思,也是沈子桥对我有意思,”想到当年在大阶梯教室他看自己的那两眼,韩玲浑身发热,每次想起她都有种自虐般的快意,“我曾经喜欢过他不代表我现在还喜欢他,你说他爱你,能有多爱?还不是照样心猿意马,朝三暮四。高悦颜,你不要一副自己就赢了的样子,我将来找的对象一定比你好。”那点卑微的暗恋谁不曾有过,都是从那个年纪走来的女孩子,以己度人,悦颜说不出太伤人的话。揭穿她又怎么样,她就赢了吗?悦颜的镇定源自她一直被人宠爱,是的,就算日子过得不如意又如何,就算她颠沛流离又怎么样,有个男人死心塌地地爱着她守护着她,跟她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没有一点关系。悦颜看着她,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明白这些,热气一阵阵地往眼底扑,简直控制不住,她咬着牙齿,朝悦颜抬了抬下颌,用她仅有的自尊昂首跟她道:“高悦颜,迟早有天我会赢过你。”悦颜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肩后,跟着愣了一秒。韩玲回头。画面暂一定格,惊、羞、辱、耻,轮番上阵,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办公室门口站着沈子桥,静静看着她们,脸上缺乏表情。韩玲的唇瞬间褪去血色。沈子桥目光滑过空气,没看悦颜:“有东西要我签字是吧,拿进来。”他转身回了办公室。因为上面放弃了挽留,交接的手续办的相当顺利。第二天下午悦颜就顺顺当当地办妥了离职,跟公司的各位同僚道别,婉拒了钱宁的聚餐提议,不到下班时间就走了。入职手续紧随其后。她是田德亲自招进来的,田德对她的礼遇相当之高,连住宿的地方都给落实好了,这次还派车过来带她去住的地方看了看,靠着公司厂房,不算新,但是是附近唯一有物业的小区,两居室的房间,没电梯,装修得很彻底。司机帮着她把随身一个小箱子提上去,基本的生活用品都已经配齐,几乎不需要她另外添置。能细心到这种程度,悦颜猜应该是秘书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