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饺子的一个女生看她一眼,目光惊诧。她回看过去,要笑不笑的:“怎么了,开个玩笑不行啊。”女生之间心照不宣地互换了个目光,赵思思跟她们向来不搭,撂下洗了一半的葱,直接出去。茶几不大,四个男生围着坐,其中两个垫了抱枕坐地上。玩了会儿手机,悦颜觉得无聊,搬张凳子坐他后面看他们打牌,沈子桥一直弓着腰,手肘撑在膝上,这姿势一看就不怎么舒服。悦颜担心他脊椎,放下手机过去给他揉肩。其余三个男生一脸便秘的表情。沈子桥身心俱爽,当时就觉得,输赢不重要了,在座四人里,他赢定了。刚从厨房出来的赵思思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倚着门框,嘴角含笑地旁观了一会儿。悦颜有所感觉,抬头看去,两人目光撞到,赵思思淡淡一挑唇。那一瞬的敌意昭然若揭。悦颜反而无法理解,这女生到底什么意思。而这种敌意,在中午吃饺子的时候达到峰值,沈子桥帮他们端来饺子盆,最后一个在桌边坐下。结果他刚一落座,对面的赵思思捧起碗,对着沈子桥直接来了句:“醋给我下。”醋就在悦颜手边,她抬头看了一眼。赵思思歪着头,随便她看,脸上笑得不动声色。目光交汇间,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可是悦颜总觉得她好像说了很多,而且说的比她上次的“警告”还要糟糕。然后一垂眸,没什么情绪地,悦颜起身递过去给她。赵思思淡笑着来了一句:“谢谢。”食欲瞬间掉到谷底,碗里的饺子再也吃不下一个。还是沈子桥替她把碗里剩下的通通解决掉。饭后,学生们将地点从餐厅转移到客厅,电视兀自开着,也没人去看,寂寞地充当这场聚会的背景音。吃过饭又玩了会儿游戏,悦颜倚着他坐,眼皮渐渐沉重起来,沈子桥一直都很注意她的状况,捏捏她手:“是不是困了?”她强撑着精神摇了摇头。“去睡会儿吧。”他起身拉她去卧室。赵思思的目光跟着他们消失在门背后。收回目光时,几个女生窃窃私语,在讨论高悦颜今天背来的那只包。沈子桥替她掖好被子,亲了亲她脸。她将睡未睡,提着精神还在问他要手机。“别玩了,乖,醒了再给你。”“我定个闹钟……”“不用,我陪你睡会儿。”悦颜眼睛瞬间睁大,立刻去推他:“不要,大家都看着,还以为我们在里面干嘛……”这女孩说她单纯也确实单纯,他们不睡一起别人就不会乱想了吗?沈子桥笑了,伸手顺了顺她头发,全给拨到枕上:“那待会儿我来叫你起床。”“我还是定闹钟好了……”沈子桥拗不过她,把自己的手机给她,走前拉上窗帘,轻轻把门带上。一出卧室,发现在场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电视上。沈子桥看了一眼,一身正装的年轻记者正拿着话筒采访。采访对象坐在大班椅上,面向镜头款款而谈,地点应该在他的办公室。电视里传出中年男子特有的沉稳语调。“……我更看重的是企业转型后口碑的提升……我一直对中国的改革深化充满信心,而我们民营企业正可以凭此为契机,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记者也很专业:“都说您是改革的急先锋、领头羊,但是我们也看到,实体制造业作为现金密集形产业,对资金的依赖性强,如果资金一旦用光,或者银行中断贷款,很难说企业将来会面临什么困境。”中年男子也不回避,点头谈了几句:“是,做生意最本质的是什么,无非就是个借,借人、借地、借势,钱也是其中之一,找准自己想要的,对方最缺的,协调资本,才能让利益最大化。”临了那人又幽默加了一句,“我们那个年代有首歌是这么唱的:看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重头再来。我一直跟我女儿说,输,没什么可怕,大不了重头再来。”伴随着记者咯咯的笑声,镜头给了采访对象一个全身,带到办公桌的一张相框。里面是一个女孩的正脸照,抱着狗在草地上微笑。“是不是她?”“真的假的?刚刚没看清。”“没错,就是她!”低低的卧槽声里,原本集中在电视剧屏幕的几双眼若有似无地往沈子桥身上瞟。几个人对看一眼,平时一个跟他关系不错的男生问:“子桥,你女朋友是不是姓高?”沈子桥挑眉:“怎么说?”他往屏幕努努嘴。高志明戴着安全头盔,领着记者一行人去厂里参观,给人介绍流水线的生产工艺。沈子桥一眼就把人给认出来了,眼皮跟着跳了跳。他从客厅出去,余下的人继续讨论高志明,这个名字外地人不熟,倒是有几个杭州土著听说过。里面一个人的爸爸在某商业银行信贷部,听他爸说,高志明的服装厂每年从银行贷的款都是这个数,净利润就别提了。赵思思一直都没参与进来他们的讨论,侧坐在一旁看手机,余光瞄到男生的背影。对着黑掉的手机屏幕拨了拨头发,她起身出去。悦颜眯了十几分钟,被他手机弹出的一条微信震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滑开解锁,是条徐攀发来的微信。悦颜从前翻过他手机,知道两人一直有在联系,后来好上以后,沈子桥也跟她解释过两人的关系,悦颜一直没往心里去。可眼前的微信仿佛一根刺,不痛不痒地出现在那里,却扎得她浑身不适。“我挑的那个包她喜欢吗?”里面没有一个具体指代的对象。悦颜牙齿咬着下唇,把手机收了起来。起身出去,经过客厅,所有人刷的一下齐齐向她行注目礼,搞得她莫名其妙,只好跟人笑了笑。里面没沈子桥,她走去厨房找,碰巧有两个女生在洗碗,她探头进去问要不要帮忙。一个女生友好地笑:“不用啦,快好了。”另个女生很贴心:“你是不是找沈子桥啊,我刚刚看见他去花园了。”悦颜说了谢谢,转身出去。花园跟观景台是打通的,走廊尽头摆了两株盆栽木,遮住视野。越向外走,光线越加充沛,大有喷薄涌来的趋势,透过枝叶虚化的缝隙,悦颜先看见他的背影,浸在光影里,比平日所见的都要挺拔高大。等要叫他时,那边先发出了声响。他声音冷冷的:“有话就说,搞这些有的没的什么意思?”赵思思抬抬下颌,话跟她一样直白鲜明:“我喜欢你,你别他妈揣着明白当糊涂。”悦颜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声音,忘记这个声音说的话带给她的羞耻感。现在她又来说些不明不白的话,她到底什么意思?沈子桥只当她在放屁,冷笑了一下:“我也跟你说过,我有女朋友。”赵思思倚着墙,抱臂在胸前,眯着眼,仿佛把面前这个男生看得透透的:“让你这种性格的男的伺候个大小姐,挺憋屈的吧?”“我之前一直好奇,你怎么会找这么一个毫无特色的小女生当你女朋友。没想到人家这么大来头,挺厉害啊你,追上这么个女朋友,以后起码少奋斗二十年。”话像炸弹一样在耳边炸开,让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空白。这是人在污蔑下的本能反应,而最可怕的是等本能过后,人会不自觉地反复去想,那些污蔑真的仅仅只是污蔑吗?这说法挺新鲜的。沈子桥嗤笑:“想象力挺丰富啊你。”赵思思淡淡地解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我没看不起你的意思。”沈子桥话里满满都是讽刺:“那是不是还得感谢你了。”“感谢不用,我就是让你好好想想。别把自己一辈子轻易压在一个女人身上,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更牢靠。”这下沈子桥看她的目光跟看神经病患者没差,完全活在自己世界里,别人说再多也没用,根本没法跟她好好沟通,况且,为什么要跟这种人好好沟通?她跟自己有一毛钱关系?沈子桥冷笑:“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有对象,我也有,就算都是单身,我也看不上你这型的,你那些不着四六的话,听过我就当垃圾给你扔这儿,你要是敢去我对象面前乱说,信不信你是女的我一样也能弄死你。”女生沉默。而后打火机滑轮轻磕,燃出一簇蓝火,赵思思吸完了手上那根烟,弹掉烟头,才走。最后一个离开的这里是悦颜。他们没在外边待太久,下午三点左右沈子桥带她回酒店。悦颜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包括那条微信、那通对话。因为她爱他,任何关系里,保持缄默的通常都是付出最多的那个。爱让他们噤若寒蝉。他们又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睡醒,悦颜说有东西落家里,沈子桥帮她回家拿。他一走,高志明的电话就过来了,一听到他的声音,眼泪有种忍不住要下来的趋势。一场恋爱下来,她骗的最多的就是她的爸爸,什么都瞒着他,现在也是。他问她人在哪,她还得继续骗他:“在外面跟同学逛街。”“哦,钱够不够花?”“够的,”她大睁着眼,可泪还是不可控地直逼眼眶,她缓了缓,忍下哽咽,“爸爸……”“怎么了?”“想你了。”高志明还当是什么呢,听见女儿的撒娇才放下心来,笑着说:“想爸爸了就回来,车费爸爸给你报销。在外面别不舍得花钱,钱爸爸会赚的。女孩子只有花自己的钱才不会让人看低,知道吗?”高志明每说一个字,就像一把锤子敲在心底,一字一下,震得她心底发麻、脸颊滚烫。“知道的,爸爸。”抠着手指,她声音低到几乎快没有。沈子桥去她房间找齐东西,都装一个购物袋里,掩上门从楼上下来,正巧遇见李惠芬在门口换鞋,母子陡然碰面,都有些意外,一个意外他不在学校,另一个意外她竟然白天回家。不过看到他回来,李惠芬还是挺惊喜的,包往玄关一放,一边揉着脚踝一边笑着问他:“怎么回来了,中午在不在家吃饭?”沈子桥简单回道:“不了妈。”李惠芬试探着:“跟女朋友出去玩?”沈子桥一个男的,毕竟没悦颜这么大的心理包袱,他也搞不懂悦颜哪来的这么大心理包袱。不准她大一找对象,她爸难不成能拦着女儿一辈子不嫁人吗?他换了只手拎购物袋,大大方方地笑了下:“嗯。”“女朋友谁啊?有空带给妈看看。”说起这个来,沈子桥比谁都得意:“心放肚子里好了,见了你一定比我喜欢。”李惠芬本来想趁机问个清楚,但是沈子桥没给她这个机会,几步出了门,快快就没影。见媳妇比见自己妈都要积极,李惠芬暗叹,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悦颜也算她带大的,性格做继母的知道,不是认准了他,也不会把自己交出来。站在玄关看了会儿沈子桥跑远的背影,李惠芬琢磨了会儿,觉得这事儿十有八九算是稳了。当初要是知道两个小的会在一起,她也不至于……想到这里,李惠芬心突突跳了两下,想来想去,还是去拿手机,拨了个号码过去。一串公事公办的铃声过后,那人接了。李惠芬目光从门外收回,落到自己刚买的那双鞋上,明知房里空无一人,她还是下意识地调低音量:“喂,有空吗,我们约个时间见面。”李惠芬换了身衣服,袖口喷点香水,按时到达大厦一楼。田德的办公室装修奢华,绿植也多,比高志明那个纯粹沦为仓库的办公室气派不少。但是李惠芬平常也很少过来,一怕引人注目,二怕田德觉得她过于主动。他们一般都是约在外头碰面,有时候是楼下咖啡厅,有时候是车里。不过看到她,田德也没什么不高兴,让她坐沙发的长边,又叫助理端了杯茶进来,自己在垂直的单人沙发坐下,一腿自然地搭在另一条上,保养得当的中年男子,就算这种女性化的坐姿,也显得分外潇洒。他呷了口茶,问:“有事吗?”他就是有那个气质,再正经的话从他嘴巴里出来,都有些亵玩的意思。李惠芬往他脸上觑了一眼,要笑不笑的:“没事就不能来找你是吧?”田德技巧性地把问题抛了回去:“你说呢?”李惠芬喝了口茶,放弃在这个问题上的穷追猛打,直截了当地说:“我想把质押合同拿回来。”田德眯着眼看她。仿佛在衡量她话里的认真程度,又或许是在找她表情里的漏洞。未果后他松开领带,端起茶杯,嘬尖了唇饮了口里面的热茶,氤氲雾气里,一下子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几秒安静后,田德不痛不痒地来了一句:“别闹了。”李惠芬忽然哽住:“我没闹。”田德倚上沙发,一手横搭在靠背,皱着眉问:“那你这是干什么,空口白牙让我把合同拿出来给你。你让何仁杰骗到的法人授权书,还有你们俩的结婚证书复印件都在银行压着,这么说吧,银行要是我开的,我二话不说就能拿出来给你,问题是钱都贷出来了,你让我怎么给你?”李惠芬也不是傻瓜,被田德哄着迈步第一步的时候她确实没想过自己会有后悔的一天。毕竟不是小孩子,一时糊涂还能有改正的机会,她自己也觉得说出的那些话如此无理取闹,声音自欺欺人地低下来:“那就把贷的钱还了。”“你开什么玩笑,”田德把人往沙发上一靠,神态松下一点来,他发现击溃面前这个女人的心理防线其实一点不难,“那个度假村带也带你去看过了,还在装修,哪能这么快弄来钱?”“可是我……就是怕,心里怕。”李惠芬的软弱尽显,眼泪竟然就这么下来了。田德过来坐她旁边,拍拍她腿,推心置腹地讲:“不还有我嘛,咱俩一条绳上的蚂蚱,钱还不出,大牢我第一个坐。”他原本预备着再说几句俏皮话,但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话不得不提点下她。“现阶段,你得把老高哄好了,要被他知道厂房产权质押给了银行,一闹起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李惠芬忽然打了个寒噤,一种未曾谋面的恐惧像阴影一样围拢过来。旁边田德却仿佛浑然不觉她的恐惧,两只手转着掌心的茶杯,还在那里讲:“我看老高最近风头很劲嘛,又是上电视又是接受采访的,记者捧他捧得不要太肉麻,什么儒商啊,什么明将啊,多少民营企业看不见,就单拎他一个出来讲,也不想想现在多少双眼盯着他。”听着像是夸人的话,李惠芬却听不出里面一点褒奖之意,侧头瞄了一眼过去,田德说话时唇际微微下斜,给人一看,是个讥讽意味十足的冷笑。东西拿去酒店,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让悦颜大晚上一个人回出租屋也不安全。沈子桥下午两点多点就送她去车站,一路上,悦颜很少开腔,安安静静地坐在出租车后座,身上没背他送的那只名牌包,手放膝上,一路上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到了候车厅,看着沈子桥一个人跑来跑去地给她买车票,买零食,悦颜心里又有点难过、有点自厌,仿佛是她在故意折磨对方。临上车前,沈子桥才把行李交给她,一堆依依送别的人群中间,两人的难舍也不算多么引人注目。沈子桥再三叮嘱她,让她到了给自己来条短信,她点点头,说好。他托着她后脑勺,满掌都是她乌黑的发,而她也这样安安静静地、温温柔柔地看着他。她没去抱他。“颜颜?”“怎么了?”他低下脸来,轻轻蹭她的鼻尖。她身上一点细微的改变,他都了如指掌。几乎只一声,悦颜觉得自己的泪就有狂涌的趋势。她眨了眨眼,努力遏下泪意。“没有啦。”“真没有?”“真没有。”沈子桥轻轻呼出口气,又摸了摸她头发:“我还是那句话,这么大老远我看不到你,你不要跟我赌气,异地恋本来就够麻烦了,有什么问题说出来我才能帮你解决,对吗?”谈了恋爱以后,他表现得好像都比自己成熟,说的话一直让自己心服口服。悦颜想了想:“就一个。”他把着她下巴,缓缓抬她的脸起来,看着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问:“哪一个?”“不要让别人替你挑礼物,你送我的东西都要自己选。”沈子桥一怔,忽然又笑了,才闹明白她怎么好端端的突然不肯背那只包了。“不让女的挑,那男的行不行?”悦颜抬起脸,直白道:“不要,他们挑的都很丑。”沈子桥忍不住就笑了:“不怕我挑的也很丑吗?”“不,”她撅嘴,“你是我男朋友,挑的再丑我也认了。”沈子桥这次是真的笑了:“包什么的,我是真的不懂,看你老背那个牌子,就让徐攀帮我选一个,你要是心里不舒服,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回头我再给你买。”悦颜的心就彻底软了,也不多想,抱着他说:“买什么啊,你以为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沈子桥亲了亲她头发:“反正我的钱早晚都拿来养你,早花晚花都一样。”即便高志明千叮咛万嘱咐,外面轻易不要花别的男生的钱,让人看低,可是悦颜知道这已经跟钱没有关系,而是在对方的人生规划里,她是他的一切,他的坐标原点。没有在恋爱里被刻骨地爱过是不会理解这种感觉,悦颜的心像蜜一样甜,嘴上不肯服软:“你也就谈恋爱的时候这么说说,谁知道结了婚你怎么对我?”沈子桥揽住她的腰,把她拖到自己怀里,抱得她紧紧的:“那说好了,一到年龄就去结婚,给我一个机会,看看结婚后哥哥的表现。”悦颜笑了:“谁跟你说这个,我爸爸那关你还没过呢。”沈子桥语气自负:“那还不是迟早的事。”顿了一下,他看着她眼睛又问:“还有吗?”“还有什么?”她问得疑惑。“要我改的地方?”悦颜拨着他挂链下的银坠子,目光一滞,一个名字凭空跳到脑海里,包括这个名字背后所带的恶意揣测。她知道沈子桥不是这样的人,也绝对不可能是因为她家里的钱才跟她在一起。她相信他,超过相信她自己。她轻轻摇头:“没有了。”回了南京,日子又恢复了从前单调的两点一线,学校——出租房,出租房——学校。六月底期末考试前,班长搞了一次班级聚餐,自从搬出集体宿舍以后,悦颜就有点往边缘人趋势发展,幸好班长谭海镇是个热心肠,有事没事总来找她,这次聚餐也是他特意打电话来通知她,让她拒绝都没机会开口。吃饭地方就定在小吃街一家四川餐馆,他们金融班算下来也就三十几个人,三桌刚好就坐,悦颜一来就被拉到了谭海镇那一桌,隔着中间几个人,她跟郭姝遥遥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大学同学之间的交往不像高中那么密集,平时上完课也看不到对方,聚餐无疑是拉近人际关系的最好利器,说说笑笑间,关系就亲近了不少,加上谭海镇长袖善舞,在场每个学生都被照顾到。悦颜低头吃菜,忽然之间,起哄声都朝她涌来。以为怎么了,悦颜抬起头,才发现谭海镇端着酒杯走到她面前,原来已敬过一圈。悦颜从小到大在父亲的酒桌上见惯了,没想到还是大学生的他们就已经搞起这一套。谭海镇皮肤黑黑的,笑起来十分开朗:“高悦颜,我敬你一杯,你喝果汁好了。”接着一口就把杯子里的啤酒给干了。悦颜落落大方,也倒来啤酒,跟着一饮而尽。女生里少有这么痛快的,旁人一通起哄,谭海镇也一直看着她笑。悦颜却不觉得什么,手背抹了下嘴巴,坐下专心继续吃菜。成年后的大学生,也不搞什么真心话大冒险这种幼稚游戏。吃过饭后就各走各的,女生们结伴回南区,男生们另有安排。只有悦颜不跟任何人顺路。才出门,有人叫她,悦颜回头,谭海镇匆匆从餐馆的灯影里奔出来,一张面孔挂着薄薄的汗:“我送你。”悦颜看了眼深沉如兽内口腔的黑夜,没有拒绝。初夏的深夜,天已经很热,连夜里的风都带着酷暑的征兆。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大学同学的感情再纯真,好像都搀着几分心照不宣的暧昧。男女之间一旦存有暧昧,交往如何都自然不起来。所以谭海镇觉得悦颜这个性格真的挺难得的,大方、单纯、不矫情,也不霸道,像大家庭里年纪最小的妹妹。“……我家山东那边的,我妈本来一直不肯让我来江苏上学,是我爸觉得,男人嘛,就该去见识见识,在爹妈身边窝着一辈子都没出息,这才肯放我过来。说真的,来之前我挺向往南方的,觉得江南水乡啊,诗情画意的,应该挺美,结果一到南京,就被这里的冬天彻彻底底教了一回怎么做人。”悦颜抿嘴笑了笑:“南方是这样的,尤其冬天下雨,简直能冷到骨头里去。我爸爸是吉林人,在杭州住了快三十年,还是不习惯这里的冬天,每年寒假都要回吉林过年。”谭海镇扭头看她,碰巧看见她脸颊一枚刚刚隐没的小小梨涡,他也跟着笑了下:“你爸东北的啊,东三省是一家,咱们也算半个老乡了。”悦颜问:“你家是青岛那边的吗?”“听我口音像是吧?别说,我家还真是青岛的。”“我猜你家里一定是开船的,爸爸应该是船老大。”谭海镇都震惊了,愣愣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林楠跟你说的啊?”悦颜手合在唇边,笑得轻轻的,眉间眼里闪着点少女骄矜的小得意,分外可爱:“没有啦,我从你名字上猜到的。”谭海镇看着她脸上那个神情,像有魔力一样,一下子没移开眼,等她注意到要看过来的时候,他才扭头看去前面。抬手下意识摸了把后脑勺,回过来神似的,也笑了下:“那你真的很会猜。”初夏的天空里,挂着一枚象征永恒的明月,映照着地上人影。风轻轻的,带着路两边的树叶发出飒飒脆响,像少年们不可言明的心。到她租住的小区最后一个路口有盏红绿灯,悦颜让他不要送了,谭海镇坚持送她到小区门口。悦颜转身要进去的时候,身后男生又叫了她一声。一直高悦颜高悦颜的叫,第一次被喊名字后两个字,悦颜听着有些意外,回头看他,脸上还是笑笑的:“怎么了班长?”谭海镇心跳了下,说:“没什么,就是告诉你下,我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一瞬间的心动,都是回忆里最好的结局。又跟他笑了下,挥挥手,悦颜转身上楼。楼道里灯坏了很久,物业来修过一次,没修好,走这段路之前,悦颜习惯性先去找门钥匙。捏到钥匙,她快步上楼。跑到公寓门口,正拿钥匙往钥匙孔里插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压上她,手推住门,困她在自己怀中。她大惊,刚要叫,下巴被人掐住,一双唇堵上她的。她徒然地大睁着眼,一片漆黑里,还是分辨出了那独属于他的味道。那跟思念休戚相关。像是不够,手送到她肩上,把背对着的人一点点转过来,过程里,吻一直没断。悦颜被他吮得舌根发麻,仿佛傻了,手按着他胸口,也不知道是要推开他,还是该去抱他,全程被他主导。裹缠的气息里,是这对少男少女乱掉的心跳。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子桥才微微气喘地放开她,脸贴着她肩窝,克制地调匀呼吸。刚刚吻她的沈子桥过于强势,强势到让悦颜觉得陌生。等一吻告停,悦颜才敢怯怯地伸手抱他:“你怎么来了?”他贴着她耳边说话,呼吸撩人地拂过耳廓,带点小小的性感:“来看看你。”“等多久了?”“没多久。”想到什么,悦颜说:“你一直等在楼道?”话一出口,悦颜才意识到不该这么问。他没看到还好,他要是看到刚刚谭海镇送她回来,不就成了欲盖弥彰吗?沈子桥掌着她后脑勺顿了两秒,终于还是放开了她。黑暗里看不清男生的表情,但是悦颜就是知道,他不高兴了。“进去吧。”接过她掌心捏得发汗的钥匙串,沈子桥低头翻找,找到那把,开锁进来。手在玄关墙上粗粗懆懆地摩挲一阵,灯掣被推下,客厅旋即大亮。女孩子的家,无论整不整洁,空气里总飘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环视了一圈,沈子桥说:“我先去洗澡。”“我给你拿睡衣。”“不用,我带了。”包扔客厅沙发,拉开拉链,沈子桥摸了件日常穿的t恤和沙滩裤出来,去浴室洗澡。说错的话再去补救,再想解释,就有了心虚的味道。看着他背影消失在磨砂玻璃后,悦颜在原地待了一两秒,觉得没什么意思,她转去主卧,把干净的床单被罩换上。换好出来一看,沈子桥已经洗完澡,人坐在茶几边,正弓着腰给他的笔记本找插线板。擦头发的干毛巾撂在腿上。“床铺好了,你什么时候去睡啊?”悦颜咬着下唇,脸有点红。“还早,有点事情要先处理下。”他语气寻常,也没看她。不能说冷淡,但在习惯了沈子桥主动的悦颜看来,话中里里外外都是疏离。悦颜愣了下,干干地哦了一声。第22章 赌你爸爸爱你,也喜欢我,不会让你跟我分手。她抱膝坐在主卧的床上,脸对着前面的电视墙,湿法披肩,领口也被水汽洇湿了一圈,仿佛西方油画中的少女,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客厅里传来键盘声规律的敲击声,男生已经很久都没换过一个地方。悦颜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半夜惊醒时,连客厅的光都消失不见。手下意识地往旁边摸,那里空无一人。几乎是下一秒,眼睛就酸了,揪着胸前的薄毯,委屈已经仗着黑暗无边无际地漫长。此刻最好能有一道雷,或者闪电之类惊天动地的恶劣动静,才有足够的理由,让她“被迫”做出选择。可生活从来不够戏剧性,夏夜从未如此刻安静凝人。心是一点点灰起来,泪也是一颗一颗地掉下去。门推开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浸入大海里,被黑暗消解。可能也意外客卧的门竟然没关,脚步声止于门外,似乎随时筹谋着落荒而逃。无形的对峙像是暗夜中绷紧的一根弦。终于沈子桥翻身坐起,望向门口。那一眼他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情形呢?女孩双手合抱一个大白枕头,雪白的吊带睡裙只及腿根,她赤着脚面站在门口。如果月光角度足够巧妙,或许能够照见她眼底莹然的泪光。她的妥协也带着献祭的意味,让沈子桥心底的防线刹那溃不成军。他翻身坐起,伸出手去,嗓子都哑了:“颜颜……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