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悦颜也不想他胡思乱想,小声说:“没事,就是看了部电影,有点伤心。”沈子桥一怔,有些哭笑不得:“就是看电影?”沈子桥松口气:“你这一天天的……”悦颜说:“所以你也别乱想了,我挂了,还有……”“还有什么?”“开学我打算考考四级,会比较忙,你打来电话我也不一定能接的到,你也别打了。”“明白,不耽误你上进。”听着那边单调的嘟嘟声,沈子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什么电影啊,能把人哭成这样。站在原地兀自发了会儿神,等回过神来,又自嘲地笑了笑。拉开移门进去,宿舍的几个女生都注意到她眼睛通红,对看了一眼,韩玲先问:“悦颜,你怎么了啊?”她低头拭泪,瓮声道:“没什么,就是想家了……”郭静静大大咧咧,无法理解:“你咋还想家呢,又不是刚开学,这都一个学期了啊。”郭姝拉拉她,打圆场:“好了好了,别说家不家的,再说下去我都要哭了。咱们聊点开心点的,下个星期就是静静生日了,想好去哪吃饭了吗?”悦颜心不在焉,倒是韩玲的脸色微不可查地一变。过生日就意味着要花钱,花钱请客,花钱送礼。离的高中越远,就意味着离大人的社会越近。大人的交际里什么最难避免——钱。韩玲强笑道:“好啊。”郭姝看悦颜:“悦颜你说呢?”她有些打不起精神来:“我都听你们的。”之后几天悦颜都有些不在状态。到了郭静静生日那天,悦颜早把这件事忘的一干二净,更别提礼物这回事。从外面吃完饭回来,郭静静把打包吃剩的蛋糕分去其他宿舍,女生们都很惊喜,纷纷祝她生日快乐,大学里度过的第一个生日让郭静静觉得很特别也很温暖,同学朋友都在身边,加上换了种环境,跟从前生日的意义又完全不同。到了送礼物环节。郭姝和韩玲脸上带笑,说着生日快乐,递上早已准备好的生日礼物。一个玻璃球摆件,一个泰迪熊公仔,几十块钱的东西,看着不贵,在学生能够承受的范围,但郭静静还是很给面子地表现出喜欢。毕竟礼轻情意重嘛。轮到悦颜,所有目光朝她看去。韩玲问:“悦颜,你的呢?”她神情局促,脸颊莫名开始发红发烫:“对不起啊静静,我忘记了。”郭静静转过脸去,跟同样愕然的郭姝四目相触。悦颜语气真诚:“静静,祝你生日快乐,我也有东西要送你,虽然不能说是生日礼物……但希望你能喜欢。”时针转向零点,寝室里的女生相继睡去。夜晚重归万籁俱静。郭静静放在枕边的手机忽然亮了一下,解锁看到提示的瞬间心脏差点骤停,等看到内容时又有些不明所以,郭静静看着手机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发了个“?”过去。孙巍韦的道歉跟他人一样,礼貌且节制:“抱歉发错了。”他本来想转条通知给班里同学看,结果转发的时候误选了郭静静,等发现想撤回时已经来不及。她构思了很久才发过去稳重的两个字:“没事。”他没再回复。像走到了悬崖,前面又没有了路。她往前翻了翻聊天记录,从去年十月份开始,每一条下面都暗藏少女一段心事,即便无人知,也是诗。她心潮涌动,忍不住又发了条过去:“今天我生日,猜猜悦颜送我什么礼物?”孙巍韦像是蛮有兴趣的:“什么啊?”郭静静暗自庆幸这个话题她算是选对了,语气也变得俏皮:“你怎么不祝我生日快乐,今天所有人都祝我生日快乐呢。”孙巍韦:“[龇牙],不好意思,生日快乐!”“你猜她送我什么?”孙巍韦:“书?”切,真没创意。郭静静:“我估计你打死都猜不到……”他笑:“说说看。”“她送我一双袜子……[捂脸]。”孙巍韦果然哈哈大笑,笑完之后还说:“果然是悦颜会干的事,不过这还算好的,你猜我生日的时候她送我什么?”郭静静算了算他们相处的时间段,在那猜:“总不会是高考复习资料吧?”孙巍韦公布了答案:“差不多,一个属性。她送我一本《格林童话》。”郭静静震惊了都:“为什么?你喜欢看童话书?”孙巍韦忍笑:“哪里,我一个爷们哪里爱看这种东西。是悦颜,她说像我成绩这么好的小孩,一看就没有童年,她送我本《格林童话》说要帮我重温童年。”握着手机,郭静静笑出声来。话题一到悦颜身上,就变得有些滔滔不绝。“……然后我跟她说,我看你才是没有童年的小孩,会弹钢琴的小孩哪个会有童年。你知道她怎么跟我说的吗?”话到这里,孙巍韦还故意卖了个关子。郭静静有些好奇:“怎么说?”正在输入持续了一阵:“她说,我岂止没有童年啊,我连青春都被钢琴给葬送了,哈哈哈哈……”孙巍韦一口一个悦颜说,越说越有趣,“更搞笑的还不是这个,悦颜还跟我说,她十岁之前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当法官,然后把发明钢琴的那家伙抓起来,判他个虐童罪,狠狠关他个十年八年……你说她这人好不好笑?”关于袜子这个礼物的讨论,在悦颜不在场的时候也进行过一次。虽说礼物不论贵重,里面的心意最重要,只是……郭静静收到的当下没忍住,跟郭姝韩玲两个私下里嘀咕:“她怎么能送我这个东西呀,就算手头再紧,送双袜子算怎么回事,一双袜子才多少钱,你看韩玲……”班里一开学就申请贫困生奖学金的有四个,三个在其他宿舍,另一个就是韩玲。对她家里的情况,大家都很小心地不去刻意打听。但是眼睛能看到很多东西,比如兼职,比如节俭,比如她偶尔某些不太大方的举动。郭姝连忙打岔:“好了好了,你不说你自己袜子不够嘛,现在有人送了多好,哪个礼物能比袜子更实用?”又使了个眼色给她。郭静静看了眼旁边背对她们的韩玲,把快要出口的后半截话硬给吞了回去。第15章 高悦颜,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那之后,悦颜的生活又恢复两点一线,有课的时候在教室,没课要么去社团,要么在图书馆,大概五点左右就把课本什么收一收,背着书包去食堂吃饭。沈子桥的电话是在她等电梯的时候过来的,看着手机上一闪一闪的来电提醒,悦颜踟躇几秒,才按接听。“有事吗?”女孩的声音冷冷的、淡淡的,透着疏离。沈子桥顿了下,说:“没事,你人在哪儿?怎么微信找你不回?”闭合的电梯门光滑如镜,清楚地映出自己,女生穿了一件修身的羽绒服,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注意。”她说,“我在图书馆,不方便接电话,先挂了。”沈子桥嗯了一下,没多说什么,女孩就把电话给挂了。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几秒,呼吸也像是在那瞬间掉了下去。一起的孙云龙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没见沈子桥跟上来,他回头喊:“大哥,还吃不吃饭?”他站着,看了屏幕最后一眼,手机放裤袋里,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心却被他落在原地。挂掉电话的好长时间,悦颜还回过来神,直到一人在旁边hi了声才把她惊醒。她回头,脸上还有些怔松的样子,愣愣地看着曹彬。他还跟上次一样背了个黑色双肩包,敞穿的外套不怎么新,但很干净,戴幅眼镜,背很挺。他笑:“怎么会这么巧?”悦颜强笑:“是啊。”她的样子看着有些低落,曹彬注意了她几眼。电梯正巧落到他们所处楼层,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去,曹彬替她按了1,往上提了把书包肩带,问得相当自然:“你待会儿去哪里吃饭?”“我去二食。”停顿了一下,让接下来的话显得不那么突兀:“那刚好,我请你吃饭吧。”她懵住,抬脸看过去:“为什么……”他扬唇角:“之前请过你们宿舍三个女生,碰巧你不在,现在再单独补你一次。”这么讲究啊?她犹豫:“不用了……”图书馆门口人来人往,曹彬看看身后,提议:“我们先别在这里说了,边走边聊吧。”等到了二食,曹彬已经差不多把她给说服了,悦颜妥协之前加了一句:“那我下次再请你。”他看着前面,克制地提了下唇,带出点笑:“那也行吧。”男生宿舍一共六张床位,今天却破天荒地挤了十来个人,十几个大老爷们挤在一台笔记本前,屏幕映出每个人脸上亢奋表情,外放的音响传出女性的呻吟,刺激神经。里面没有沈子桥的踪影。他一回宿舍就待在外面吹风,视频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兴致勃勃地叫他进去,他没理。天色渐暗,路灯渐次亮起,将这所大学校园照得明亮晃眼。他在阳台一直待到六点。等到差不多时间,沈子桥拿出手机看了看,3g网信号正常,微信对话框里只有他发去的一条消息,悦颜没回。退到主页面后,他提指按下快捷键。荧光映亮他的脸,眸光却暗沉一片。她还是过了很久才接。悦颜:“有事吗?”那边很吵,听声音像在食堂,他眉心相蹙,现出一道浅浅纹路:“才吃饭?”“一个人?”“不是。”宿舍楼层有些高,又是露天的阳台,没有防盗装置。话一出口就被风吹散,听着仿佛叹息:“你没话对我说吗?”他语气疲惫。悦颜说:“没有。”手心冰凉彻骨,沈子桥呵地笑出声:“高悦颜,我没哪里惹到你吧?这么玩我?”悦颜声音冷而微冰:“我哪里玩过你?”她低头,柔顺的发丝贴着脸颊滑下,掩映她微红眼睛。曹彬从对面抬头看她。呼吸一窒。羞辱感扑面而来,烧得理智荡然无存。沈子桥双眼有火。“那你什么意思?”他越说越慢,越说越狠,隐忍间,脖颈一侧的筋脉若隐若现,“在吉林的时候对我百依百顺,旁敲侧击打听我有没有女朋友。高悦颜,你高中不最烦我动你吗,那几天怎么不知道躲?”“你他妈当我傻子是吧,这么玩我?!”沈子桥话到最后是吼出来的,太阳穴的青筋暴起,喉结压抑地滚动。隔着一道玻璃,笔记本前的男生接连往外看,目光好奇。那些话带出的羞辱意味太过强烈,几乎没等悦颜做出反应,泪已经狂涌而出,聚在眼底来回打转。“你他妈还不如像高中那么狠,让我死心算了!”她声音发颤:“你说完了吗?”僵持了一会儿,线路里他喘着粗气,嗓音低抑:“高悦颜,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吧,我对你怎么样你瞎吗……是不是我无论对你多好你都不会觉得?”悦颜的心不能说是疼,不规律的牵扯已经让她无法正常呼吸。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空着的手边多出些什么,透过朦胧泪眼的余光,是曹彬抽给她的几张纸巾。她连谢都说不出,匆忙接过,按在自己眼下,心潮起伏的瞬间不是没想过,就豁出去一次吧,把爸爸的话扔在脑后,不管他从前的那些风流韵事,就为了自己豁出去一次。她刚要开口——“悦颜!”一道身影轻轻巧巧地走到他们桌边,是韩玲,目光转了个方向,笑着看向另一边:“曹彬,你也在啊。”电话里静了一瞬。当所有情绪褪去,滞留心底的唯一感觉竟然是荒谬。万事万物兜兜转转,那些死结暗扣,原来都有因由。沈子桥笑声短促,听着就让人难受:“不是一个人,原来是跟曹彬一起吃饭。”“我打扰你们了?”就是那种轻慢和怀疑,让悦颜前所未有的疲惫。他等她开口,等她跟自己解释,不,不是非要解释,她骗骗他都行。但她没有。死一样的沉默把氛围拉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他声音很累很累:“高悦颜,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韩玲见她在打电话,也没有打扰,朝窗口指了指,意思自己先过去打饭。曹彬点点头。悦颜点的馄饨她都没吃几口,现在已经冷透,面皮糊开,汤上漂着零星几点油花,看着就让人反胃。那些话在脑中过了无数遍,真真正正要说出口却如此艰难:“对不起……”沈子桥呵的一声笑。迎着高层的寒风,眼被慢慢逼红,他轻点着头:“我知道了。”对,他又知道了。他知道什么啊?“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曹彬。我就是个备胎,你找到喜欢的就把老子给甩了,是吧?”他吼:“我问你是不是?”她没声音。曹彬也听见了电话里的吼声,握着筷子抬起头。任何人,只要不去看她的脸,谁都不会知道这个女孩竟然哭的这么伤心,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把衣襟都打湿。挂断前他最后一句话冷漠克制:“高悦颜,这辈子都别让老子看到你!”等韩玲打完饭回来,桌边只剩曹彬一个人。悦颜走开的时候很狼狈,他也不方便送。“悦颜呢?”餐盘放桌上,她在他对面坐下。“吃好先走了。”她看他一眼。吃完路过超市,韩玲止步,往里看:“我要买点东西,你先等等我。”超市不大,但是品类清晰,一边生活用品,一边全是零食。她在进来前顺便拿了只购物篮,直奔零食区。挑了些吃的去吧台结账,排韩玲前面一个的女生正从包里拿钱,她留意到她的单肩包,压低声音跟曹彬讲:“这包悦颜也有一个。”因为提到悦颜,他顺着她说的看去一眼。是个妇孺皆知的大牌子,老实讲,曹彬不太能理解那种把logo印满包身的设计。提着购物袋从超市出来,韩玲还在说那个包的事,好看、精致的大牌包包或许是每个年龄段女生都热衷的话题,她感叹:“悦颜这个牌子的包有好几个,也不知道真假。我一个舍友说现在假包都能做的跟真的一样,但假的就是假的啊,再怎么像还是会有差吧。”曹彬礼貌地笑了下,没接话。他很早就发现,这女生说的话、思考的事总会给人一种成熟的感觉:“像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学生,既没有多少收入,生活上也得靠父母,购物上还是要量力而行吧,买个假包充门面,被人戳破还是蛮尴尬的。你说是吧曹彬?”她转过脸来看他,街灯下,一张脸柔美大方,眼睛明亮。他不太懂这些东西,也不方便发表意见,只好又笑了笑。回到宿舍,除了悦颜,郭静静和郭姝坐在底下玩手机,开着台灯,桌上书本摊得到处都是。韩玲把购物袋拎了进来,招呼几个女生:“曹彬买了点吃的,让我带上来分给大家。”郭静静郭姝推辞了几下,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又笑着打趣她:“看来我们是沾光了,啥时候能让曹彬再请我们宿舍的吃饭啊?”韩玲抿抿嘴,笑得有些害羞:“你别乱说了。对了,悦颜人呢?”郭姝指指她床位,韩玲顺着看去。她们寝室检查有条明文规定,不准装床帘,怕学生出事没人发现。悦颜的被褥因此一览无余,中间一段微微拱起,背对着她们朝里睡,头发弯在枕上。她过去叫她:“悦颜,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她从枕上转过脸来,眼脸微红,脸上是被压出来的红痕,声音松哑:“哦,没事,就是有点困。”韩玲脸上清清楚楚写着担忧:“要不要下来吃点东西,曹彬买了零食。”她摇摇头:“谢谢你,我吃不下。”接着又缩进被子里,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像只暂于此处寄居的小河蚌,看着又乖又可怜。悦颜睡很早,但说实话,整个晚上她几乎都没怎么睡着,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就像巨大的漩涡,把这几个月经历的一切都卷进里面:父母的争吵、沈馨儿的眼泪、沈子桥的质问……画面声音混沌地交织在一起,层层迷雾散尽后,清晰显现来南京前的最后一夜,父亲在车里跟她说的话,字字如在耳边。“如果你在跟子桥交往,爸爸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如果你们还没有到那一步的话,爸爸要求你跟子桥保持好距离。”就算在梦里,就算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悦颜还是能迅速回忆起那秒自己被戳破的心虚慌乱。那些心虚难堪最后都化为震惊和意外。“为什么,爸爸?”他说的每个字悦颜都无法忘记,或许因为高志明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这种方式跟她有过交流,他一直拿她当孩子看,而那一次,他选用的每一个词语都慎重、小心,尊重她的感受。“爸爸能理解你,用你们现在女孩的目光来看子桥,他方方面面确实很优秀,爸爸也相信,在恋爱这段过程里他会对你很好,宠你,疼你,包容你的小脾气小性格。”“但是,婚姻不像谈恋爱,不是情情爱爱就能撑一辈子,每一段婚姻走到最后,靠的都是默契,拼的都是人品。往小了说,婚姻走不走的下去,跟女方的关系其实不大,完全取决于一个男人的品性。他有没有担当,会不会尊重妻子,这些才是决定因素。”不是每个男人生下来就顶天立地,他们也会犯错,也曾迷茫。所有母亲都愿意给自己儿子改正的机会、成长的空间,但没有一个父亲愿意把女儿匆忙交到这些人手里。“子桥是这样的人吗?爸爸觉得他不是,一个连病房都不敢进去,一个连自己犯下的错误都不能面对的男人,他能承担起婚姻的重任吗?他能收拾婚姻里出现的每个意外吗?”她身于梦中,魂魄却仿佛飞回从前。光线陡然变得刺目,悦颜想起高二夏天,那个叫邵敏的生了病的女孩子。而乍响在画面外的,是男生固执莽撞的一句,“老子对你已经够认真了。”原来梦里眼泪也不会停……但幸运的是,她不必为此多做遮掩。“颜颜,如果你非要跟子桥在一起,爸爸也不会说你什么。但这样的话爸爸没办法不去替你担心,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跟爸爸有最深的血缘关系,爸爸可以什么都为你承担起来,只要你高兴。”你相信有心灵感应这件事吗?那天晚上沈子桥也梦到了他们的高中。不同于她的脆弱纠结,他梦到的全是他们曾经共度的甜蜜细节。他们一起时好的日子太短太短,所以每一瞬都弥足珍贵,她的每一个笑都能让他放在心里回味很久。惺忪甜蜜的梦境衍伸到现实世界,让他醒来时有一瞬不知身在何地,耳畔动车行进的响动才促使他想起,自己正在孤身前往四川大凉山的火车上。他翻身坐起,看向窗外水田,车窗上映出一张冷漠疲惫的脸。从杭州出发没有直达的火车,他先飞西昌,再从西昌坐火车经成昆线到终点站普雄。走得太仓促,沈子桥根本没空好好规划行程,一路坐车一路百度,把转车和下错站算在内,这一趟差不多走了快十二个小时。他礼拜五走的,跟学校请了两天的假,连头并尾凑足四天。他去普雄找沈馨儿。绿皮火车过大桥,驶离平原,渐渐开进大凉山腹地,放眼望去,窗外是一片未经雕琢的彝族风光。本来以为要在偌大的大凉山找个人会很困难,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火车停靠关村坝的短短三分钟时间里,他一眼瞟见低头坐在站台长椅上的沈馨儿。他箭步跳下车,身后,绿皮车在滚滚烟气中扬长而去。身后绿水青山,一片秀丽风景。他微微喘气,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人。如有所感,沈馨儿抬起头,脸色跟着变了一变。沈子桥当天下午就买好了回西昌的火车票。沈馨儿不可能继续赖在那里,有各种原因,韩震的态度是一方面。还有沈子桥,她没想到他的力气能这么大,几乎生拉硬拽,硬把她拖上火车。靠门的过道上,姐弟俩小吵了一架。吵到最后沈馨儿形象全无,迁怒地问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他面色冷峻:“韩震给我打的电话,说你追他都追到老家来了,让我劝你回来,少在外头丢人现眼。”沈馨儿面皮一阵促红,须臾又冷笑:“你就这么劝我?电话都不打一个?”沈子桥心里窝火,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电话里能劝的动你,老子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沈馨儿又怒又气,一个转身,掀开被子直直躺下去。身后传来的声音冷而硬,一点没想顾全她脸面的意思,话说的既难听又直接:“我要是韩震,女朋友如果千里迢迢赶来找我,我再没本事也不会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外面等。”沈馨儿一窒,冷声道:“不用你管。”顿了一顿,她语气还是僵硬,“我们之间的事你懂什么。”他冷冷一笑。如果不是韩震给他打电话,他还不知道亲姐竟然一个人瞒着家里去普雄找他。李惠芬说的没错,这场恋爱谈下来,沈馨儿真跟得了失心疯一样,什么疯狂的事都为他做了,这次就是听说韩震的小妹妹生病,貌似病得很严重,她放心不下才大老远地跑来大凉山。来之前沈馨儿想过很多次韩震家里的情况,等真正见到时,才发现比她最坏的那次想象还要糟糕。他家建在峭壁的山腰上,上山要靠当年铁路工人拉的一条索道,沿着陡峭锋利的石凿台阶,生活用品都要靠骡子运上去。所谓的家其实是砖石葺成的两间低矮小房,前边用篱笆圈出一个不大的院落。她敲了很久的门也没人来开,后来是一个路过的阿婆告诉她,这家人带着孩子去燕岗看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来去二十四小时都在车上,沈子桥根本没法好好睡一觉。沈馨儿也是,两人是对床的卧铺,半夜被走动起夜的人惊醒,睁开眼就看到斜角度的方向,一个蜷在被子里、背对着她的后脑勺。一个小她三岁,坐了十二个小时的车,千里迢迢从杭州赶来找她的亲弟弟。心口发烫,烫着烫着,眼泪忽然就被烫了下来。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大姐当的是如此失败,而她一向认为很浑的弟弟,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他从来不屑解释,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飞机在萧山机场落地,两人在航站楼前分道扬镳。沈子桥没办法看她一辈子,他也没这个功夫,上出租车之前他跟沈馨儿说:“人要是想犯贱,拦她一次还行,要是她不听劝,千方百计硬要犯贱,就这样再去拦她,我也说不清楚哪个更贱。”沈馨儿面红耳赤,身为姐姐的威严又让她下不来台,恼羞成怒地让他滚蛋。“还有,”他手拉车门,面无表情地看她,“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神医吗?去四川看看韩震他妹的病就能治好了?有空搞这个,还不如来点实际的。”不等沈馨儿再发作,沈子桥闭紧嘴巴,转身上车。司机按下空车的提示牌,回头问他去哪儿。他抬手揉了把脸,看向前面,精疲力竭地说:“火车站。”两个小时后,他身无一物,出现在南京一所高校门前。如果他说沈馨儿找去四川是犯贱的话,那他呢,又算什么?比犯贱还不如。拉上运动衫的兜帽,他混在一群学生当中踏入校门。悦颜不想人情欠太久,加上那天当着别人的面哭成这样,悦颜一半尴尬,一半也觉得对不住人家,隔天就把还曹彬的那顿饭补上。吃的还是小馄饨,悦颜情绪不佳,但还是努力地找话题,曹彬也能接梗,仓促凑成的一顿饭局竟然没有因此冷场,吃到后来还有几分宾主尽欢的味道。两人说说笑笑,谁都很小心不去提那个晚上的事。吃过饭曹彬送她回宿舍。悦颜在前,曹彬在后,两人都不怎么说话,灯下的影子时短时长。突然女生停住了脚步,他跟着站住,抬头看去。花坛边,一个面孔不甚清楚的男生立在树影下。很简便的皮夹克外套,修身仔裤,皮带的环扣在月光下闪着一簇冷光。随性简单的一身,却有股风尘仆仆的味道。他侧过头,把一支烟换了个角度拿,弹掉上面积着的烟灰,目光也跟着随意地换了个角度,落到他身上。曹彬当下的第一眼没有认出他。但他认出了那种目光。几分清傲,几分不屑。那种天生的自信,大半出于对自身硬件的肯定,小半来自身后家庭的支撑。高中俩人关系最好的时候,曹彬经常也能接收到这种目光,不过通常出现在他看别人时,确切点说,出现在他看那些接近高悦颜的男生身上。同性给出的评价往往更加直接。比的过就是比的过,比不过就是比不过,很难有不相上下之说。换做从前,曹彬不会不自量力,但是或许是夜色给他冲动,给他一种跃跃欲试的、去争一争的奇异冲动。他争锋相对地回视。沈子桥并没看他太久,仿佛不够级别的对手。目光淡淡瞥开,去看悦颜。在去四川的火车上,他反复有想过,曹彬这人不会是高悦颜的菜,就算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高中曹彬身上那股很浓郁的少年气,从他升入大学、面对很多实际问题开始就已经被消磨干净。男生性格里的一部分是需要钱来补充。沈子桥的第六感一向很准。悦颜像是没看见他,头颅微低,拉了下曹彬的手,合在自己两掌之间。笑笑地、歪着头说:“你的手怎么总是这么冰?”曹彬错愕了一瞬,盯着她看,也缓缓笑开:“有吗?我没有感觉。”“天太冷了。不要送我了,你先回去吧。”曹彬点点头:“那我看着你进去,放心点。”悦颜弯起眼睛,梨涡浅显:“这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曹彬说:“是要担心的。”悦颜转身回去,往门里走,直到背影彻底消失在电子门后。曹彬在原地站了几秒,手插裤袋,脑袋不转,只用余光往那里瞟了几眼。树影下,空无一人。悦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只觉得这一路没一下踩到实处,仿佛是饿了很久,整个人发虚,后背一阵阵冒冷汗。等推开寝室门,白炽灯兜脸照来的瞬间,竟然给她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韩玲不在,其余两个都在床上玩电脑。强撑着最后一点精力,她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下,然后换好睡衣,爬上床去睡。郭姝下去上卫生间,经过她床位时贴心问了一句:“悦颜,要不要给你关灯?”她有气无力:“不用了。”悦颜觉得自己应该是病了,发病的流程很熟悉,先是嗓子肿痛,而后浑身发热,在遭遇重大打击之后,身体自动开启了她的防御机制。或许连身体自己大概都没料到,这个打击对悦颜而言是如此的沉重、如此的惨痛。少女时代那些粉色泡沫般的爱恋如昙花一现,就这么被女孩抛弃。他不会再来找自己,也不会再理她,他这么骄傲一个男生,这是他最后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