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巍韦看着她,微微笑。如果时机能再好一些,或许悦颜就能听到,听到他说:“我后悔了……”如果他什么都不说,那么他什么都不会失去。而时间和岁月,不会让我们来做这个选择。国庆过后,学校复课。校园生活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女生宿舍也进入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平和,成了年的女孩子,也不是非要把关系搞得这么僵,每个人退一些,让一点,氛围不是不能变得融洽。韩玲一开学就在外面找了好几份兼职,一有空就往外跑,没课的时候几乎不怎么能见到她,郭静静和郭姝又要好,连体婴似的,做什么都一起,也常常忘记把悦颜给带上。平日里,除了跟家人联系,就是跟几个要好的高中同学聊聊微信,但自从孙巍韦那件事后,她也有意无意地精简了高中的朋友圈,能说的上话的人就更少了。人总会长大,但悦颜没想到,长大的第一堂必修课就是要学会接受孤独。幸好十月下旬,她加了两个社团,一个街舞社,一个校学生会,她有舞蹈功底,钢琴过了十级,会画画,ps、ve都会一点,长相甜美,几乎就是各大社团的目标成员人选。加了社团就有各种部门会议,学生会最近还搞了一个什么圣诞节晚会,前期外联宣传,海报制作,节目策划,人员安排……就这样从早忙到晚,渐渐就把沈子桥的事给撇到了一边。下午社团开完会回来,悦颜坐在凳子上换拖鞋,对床的郭姝探下脑袋来:“悦颜,你手机是不是又没电了?”手机就放旁边,悦颜按亮了屏幕:“没啊。”郭姝:“刚四点的时候有人打我们座机,说联系不上你,让你给他回个电话。”悦颜心停了一下,连说话声音都变了:“谁呀?”“他说姓沈。”自打沈子桥回到杭州后,连关系一般的同学都注意到这人情绪上的反常,平日里虽说话也少,看着拽拽的,但是也不至于这样,仿佛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球也不打,躺床上盯着手机能盯一天。小道消息从沈子桥的宿舍传开,说是国庆的时候跟女朋友分手了。沈子桥在寝室打电话的时候从来不避着人,舍友都知道那个女生人在南京,念了一所不错的大学,今年也是大一。男生们很唏嘘又了然,异地恋,能撑过三个月就顶破天了。舍长看不得他为情所困那个萎靡样,硬拖他起来去楼下吃了个饭,饭后又拉他去网吧联机。舍长的女朋友顺路带了些水果来看他,女生大二,比他们大一岁,所以很会照顾人,水果都切成小块,每个上面插了一根牙签。看得寝室一群单身狗眼红,哇哇起哄,一口一个嫂子托她给介绍对象。女生性格爽快,一口答应下来:“行啊,下次我叫我宿舍的人出来,大家认识一下,交个朋友也好。”谁都以为她就说说而已,没想到隔天晚上刚吃完饭,就在食堂门口碰到了舍长她女朋友,跟两个女生一块儿过来。两个女生在颜值上明显就有落差,一个一般般,一个好看到爆,完全大美女,超正超甜,抿嘴一笑还有种口香糖广告女主角的感觉。男生们跟见了什么似的,一下子围过去套近乎。只有沈子桥站在外圈按手机,浑身上下聚着股冷劲。从南京回来后,因为心烦,他干脆去剪了个超寸的寸头,五官完全曝露开后,才让人发现他脸巨小,比一般女生的都小,皮肤又白,眉眼轮廓很深,帅的肆无忌惮,那种经过时瞄到一眼,都会忍不住回过头再去细看。好看女生站过来些,看看他手上,问得很自然:“你这是苹果4?”沈子桥嗯了一声。“很贵吧。”沈子桥脸上没什么表情:“还行。”好看女生拨了拨头发,又朝他笑了下,身上的香气一阵一阵:“你这人话怎么这么少啊,感觉酷酷的,平时都这样吗?我发现我们学校很少有像你这样的男生,对了,你是不是挺喜欢健身的啊?”手机骤然响起。他身体微微一震,脊背下意识地挺直,看着屏幕上跳起的名字,一双眼亮到惊人。好看女生也意识到他的不对劲,看他,又看他手机:“怎么了?”几个都在观察那边的动静。一个叫孙云龙的舍友悄悄问:“看这情况,有戏吗?”舍长慧眼如炬:“屁,一个电话过来,魂都不知道飞去哪里了。”男生握着手机大步跨下台阶,左拐,快走两步,最后没忍住还是跑了起来。女生在身后跺脚:“诶……话都没说完,你这人怎么这样……”沈子桥加快脚步,甩下好看女生走到人少的食堂外墙。调整了下呼吸,他按下接听。那边传来女孩子带点抱怨的声音:“怎么这么久啊?”沈子桥嗓眼发痒,咳了两下,故作不经意地讲:“刚刚在打游戏,没看到。”“哦,”悦颜声音低下来,“你先玩吧,我不打扰你了。”“别!”沈子桥差点咬到自己舌尖,又暗恼自己的不争气,“有事你就说。”女孩的声音温温柔柔的:“没什么事啊,刚刚舍友说你给我打过电话,所以来问问什么事。”沈子桥又恢复冷漠:“哦,没什么,我按错了。”悦颜顿了顿,悠悠道:“我还没告诉过你我宿舍的座机吧,这都能按错?”沈子桥立马傻住,那边半响没声音,也坏不起来,看着蠢蠢的。悦颜没忍住,笑出了声。淡到不能再淡的别扭也随这一笑彻底消弭于无形。心被她笑得发痒发麻,沈子桥挠了挠下巴,跟她没话找话:“老同学走了?”“早就走了。”他哼笑:“难怪。”“难怪什么?”“难怪有空给我打电话。”悦颜深吸口气,一个劲儿暗示自己,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沈子桥,国庆的事,我也有问题,没有照顾好你的情绪。”男生炸起来的那点毛被女生轻轻巧巧地一句话抚平,他低着头,手插裤袋,球鞋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墙角,心里面被她弄得又酸又软。受够委屈的人,不需要谁来说声对不起,只要爱的人的一句在意。“那你呢,就没有一点错吗?为什么来之前不跟我说下?”女孩子长大了,会讲道理,摆事实,把事情原委分析得清清楚楚,更让人觉得拿她不住。沈子桥轻轻发笑:“教训我是吧,好,我听着。”“不是教训你,就是你做事不要总是让人为难。”沈子桥故意说得暧昧:“我不让人为难,我就让你为难。”悦颜无语,她刚刚的话都白说了吗?“你……”“我什么,你说啊?”他语气一下子变痞,开始让悦颜招架不起。“不说了,我要去洗澡了。”悦颜急着想把这个走势开始变得不甚明朗的电话中止。是的,她又开始躲。她顿住:“还有事吗?”“你那个手机怎么回事,装饰用的吗?一次两次都能搞到没电。”悦颜想了想:“我也觉得可能是电板坏了,总是没电。”那边说:“知道了。”等新手机寄到她宿舍,她才明白沈子桥说的那句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快递是韩玲兼职回来,路过学校快递收发点的时候顺路给她捎回来。一边吃着外卖,韩玲一边看着她拆,等悦颜拿出手机,她看了一眼,脸上也还是淡淡的,没跟郭静静她们一起大呼小叫。某个牌子最新的款,本来是男生才会留意的电子产品,很多赶时髦的女生都关注过。悦颜看了看快递寄出的城市,心里已经有数了。郭静静拿着在那边试玩,问悦颜:“这个手机很贵吧?”她随口道:“还好吧。”本来没看她们的韩玲这才看了她一眼,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晚些郭姝回来,几个女生约好去楼下吃饭,问悦颜,悦颜摇头:“我不饿,你们去吧。”把门带上,女孩子们一前一后地出去,下楼梯的时候郭姝忍不住说:“悦颜怎么总不吃晚饭啊,她又不胖。”韩玲说:“省钱吧。那个手机看着就好贵,她平时用的东西都不便宜。”郭姝:“她好多包都有牌子的,你们注没注意昨天她背的那个包,是不是lv啊?”郭静静随口来了一句:“怎么可能是lv,看那个五金就知道是假的了,现在好多假的做的都跟真的一样。”寝室里,悦颜把电话卡换上,下了几个常用的app玩了一会儿。想到还有一篇论文没交,她又开电脑,把qq挂上,上线没一会儿就有人震她。她点开对话框,那边发了一个视频邀请过来。鼠标在叉上划过,悦颜抿抿嘴,点了同意。几秒线路不稳的黑屏过后,显示器被一张男生的帅脸挤得满满当当,等调整好摄像头,沈子桥往后退开,才让悦颜发现撑在他肩上的一个男生,略带好奇地看着画面里。男生圆脸,长得白白胖胖,一笑就看不到眼睛:“哇,妹妹。”悦颜尴尬地笑下。沈子桥抖了下肩,喊他滚。男生说:“你要不要这样,摄像头都是我给你修好的,你让我再跟妹妹聊会儿……”“你妹还是我妹?”“你妹。”“想死就说。”沈子桥薅着男生的衣领离开了画面一会儿,等回来坐下后还在喘气,目光迎向镜头,他拨了拨前面的头发。“在干什么?”“做作业。”女孩的手放在键盘上打字,没有发出声音。画面里,黄昏的光透过玻璃镀在女孩肩上的秀发,发丝柔亮,闪着琥珀色的微光。像是什么都没有变,又像是方方面面都有了改变。眼神、气质,以及跟他说话时视线偶尔的闪移,他说不清楚。沈子桥手懒懒地撑着腮,望着她的目光也一点点在变。悦颜继续打字:“对了,手机我收到了,钱我下个月给你。”“不用。”他有点不耐:“读书读傻了吧,谁要你那点钱,我给你买个手机怎么了?”“你逞什么能,你生活费才多少钱?”沈子桥哼笑:“那也养的起你。”悦颜:“我不要你养。”话是脱口而出的,他听着就笑了下,似乎压根没往心里去:“随便你,反正不要你的钱,你要是敢转给我,我立马再买个新手机给你寄过去。”他凑近来,荧幕一多半都是他的脸,这样强的曝光下,脸上的皮肤依旧能接受住摄像头的检验,好到没边。“怎么样,吓到没?”悦颜看着他,眉头微皱,忽然来了句:“你怎么把头发给剪了?”他随性地用掌心刷了下发背。“帅不?”悦颜看了看屏幕,下意识地提了下唇角。“笑什么你?”沈子桥问她为什么笑,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跟个还俗的和尚一样。”他又把脸凑到摄像头前,厚着脸皮问:“你见过这么帅的和尚吗?”他一贫起来就没完没了,悦颜打断他:“不说了,我要去写作业。”“你把画面缩小,我不影响你。”悦颜想了想,叉掉音响,然后点开了一个word,写着写着,她就把视频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没过一会儿舍友们陆续回来。看时间还早,郭静静翻出几件脏衣服去洗,拎洗衣液的时候明显觉得不对劲,比上回的手感轻了很多。她拿起来看了看,又看看阳台上刚晒出去的衣服。扭头问悦颜:“悦颜,你下午是不是洗过衣服了?”“对啊。”“你是不是拿错了,用了我的洗衣液?”悦颜回头辨认了下,她们用的是两个牌子,所以很好认,她笃定地摇头:“没有啊,没拿错。”韩玲一边叠衣服,一边看过来。郭静静顿了一下,又跟她笑笑,很自然的样子:“用错也没什么的,宿舍里的东西大家一起用好了,但是我这个洗衣液很贵的,一小盖就能洗很多衣服。”悦颜再笨也听出了她话外音,她语气认真起来:“静静,下午我是洗过衣服没错,但是我真的没有用过你的洗衣液。”郭静静可能也觉得自己语气有点过,有点想打圆场的意思:“用过也没关系,我就是提醒你一下。”悦颜又好笑又好气,郭静静的口无遮拦自开学来大家有目共睹,虽说没有恶意,可偏偏每句话都能膈应到人心里。悦颜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但你真的误会我了。”郭静静眼睛瞄到她放在一边的手机,挂在床头那个金色铜锁的lv,撅撅嘴,没把话说破。天黑了,郭姝陪她下去洗衣服。郭静静一路跟她吐槽个不停:“用过就用过好了嘛,大家又没有怪她,明明家里条件不怎么样,非要装白富美,她这个人真的很搞笑诶。”上大学之前,高志明耳提面命交代悦颜不要搞特殊,搞特殊的最后都没有好下场。她就几只包比较扎眼,平时穿的用的跟普通女大学生没差多少,一个手机还是她姐姐用过后淘汰下来给她。郭姝说:“可能真的不是她用的。”郭静静冷笑:“那还能有谁?韩玲吗?”郭姝笑笑,也没说什么。双郭一走,韩玲看不下去了,过来跟悦颜讲:“你跟她这么客气干嘛,直接骂回去好了,以为自己是独生女就多了不起,全天下都得让着她一样。”悦颜没想到就个洗衣液能搞出这么多事,因为忙着收手头上论文的尾,也没跟她多说什么。没想到几天后,一个写着高悦颜收的快递直接寄到她们寝室,沉得要命,拆开一看,整整齐齐六瓶洗衣液。不看寄件人都知道是谁的手笔。可是沈子桥想过没,如果女孩子之间的问题能这么简单地解决就不叫问题了。元旦有三天假期,悦颜回了次杭州,跨年前夕一家人去外面吃饭,高志明在玉兰定了个大包间,来了很多亲戚朋友,有高志明两个在杭州工作的堂妹,也有悦颜外婆那边的亲戚,她表姨嫁到苏州,这次带了两个儿子一起回来,看样子来之前都被大人教过,进门就叫人,管悦颜直接叫姐姐,管沈子桥叫子桥哥哥。席间悦颜给他们剥虾,把他们顾得很好。久别重逢的喜悦把席间的氛围弄得其乐融融。觥筹交错间,就悦颜和沈子桥两个斗上了嘴,那天悦颜穿了一件暴厚的高领毛衣,沈子桥看见后非说她胖了,她恼羞成怒,就说他黑了。“谁黑了?我白着呢!”“敢比比吗?赢了给你十块。”“跟谁比?你吗?哥哥我不欺负女孩儿。”“那你就是怕了!”“怕我叫你姐姐。”大人们叙大人们的旧,小孩吵小孩的架,悦颜跟沈子桥谁都不肯吃亏,把一顿饭吃得有声有色,两个弟弟跟着起哄,咯吱咯吱乱笑。他们当然是帮着他们的颜颜姐姐。女孩男孩吵归吵,可谁都没有动真感情,反而在悦颜伸手拿果汁的时候,沈子桥顺手把离她最近的一瓶菠萝啤拿开了:“这个你不能喝。”悦颜硬给抢过来:“这个我能喝。”沈子桥眼睛看着面前,伸筷子点她:“明天就知道哥哥我哄没哄你。”这酒初尝还挺爽口,酸酸甜甜,冲淡了席间大鱼大肉的油腻,悦颜一连喝了好几杯,瓶里一下子小去大半。她挑衅地朝他吐吐舌头。他面无表情地转开脸。隔了几秒,稍微整理了下自己的表情,确定没什么异样后又抬头看去。女孩的双颊被室内暖气熏得酡红,一双眼亮而水润,像小溪,也像浩荡的河流,人间的一切都藏在那双眼里,而她从不占有。他一直为这个心动。饭后,高志明送一批外市的客人去酒店,李惠芬也有她的一帮姐妹要送,夫妻俩分头行动。沈馨儿把悦颜两个弟弟送到家,载着悦颜跟沈子桥又往回开,经过东新路时把车停在附近一家麦当劳门口。车不开了,沈子桥抬起头。旁边的悦颜睡得正香。他压低声音:“怎么了?”沈馨儿拉起手刹,手指作梳往后拉了把自己的头发,回头交代后座的沈子桥:“我有点事要办,你开车送颜颜回去。”他没问什么事,他就问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很快。”她随口敷衍,拿起副驾驶座上挂着的围巾一圈圈往脖子上绕,仿佛要借这单调的动作帮自己下定某种决心。人的决定只是理智跟疯狂的博弈,偶尔疯狂胜出,才会让人有豁出去的冲动。沈子桥出乎意料地冷静:“妈问起来怎么办,你想过吗?”她动作稍停,目光落在一处。沈子桥跟着看过去,视线尽头是悬在挡风玻璃前的一枚护身符。车一直都是沈馨儿在开,之前沈子桥没留意,但是印象里好像没有这个东西。猜到了什么,他在心里冷冷笑了下。就听过送女生包送女生首饰,这人倒是别具匠心。“管不了这么多,韩震明天八点就回四川,我等不及去见他。妈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已经睡了。”沈子桥目光比她要冷,看她像在看一个幼稚的把戏,轻轻冷冷吐出两个字:“疯了。”沈馨儿声音发虚,连带着嘴角的笑也缥缈不定:“我要是真疯了就好了,那我什么都不用管,什么人都不用在意,只要能跟他在一起。”跟昏了头一样,沈子桥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沈馨儿没听清,她也不想听清,笑了下,径自推开车门,高跟鞋踩上地,她拿了包头也不回地出去,身影一去不返,直到彻底消失在醇醇的夜色里。为了给沈馨儿打掩护,沈子桥这一路都把车开得很慢,幸好满街都是迎接跨年的人群,将本来宽敞的街道广场挤得水泄不通,越靠近市中心越堵,因为赶上了新年倒计时,车在桥上寸步难行,而钱塘江边人头攒动,沿江霓虹不息,行人倒数三二一。江面,鸣笛,嘈杂的人群,车以小小的空间为他们置下短暂的安宁。新的一年随风而去,时间如此无私,是天地唯一的公平。流逝的光阴总有带人回溯从前的神奇魔力,车被暂时堵在立交桥下,执勤的交警在指挥引导。等候的时间里他扶着方向盘,人往后看。悦颜到现在都还没醒,餐桌上跟他作对故意灌下的半瓶酒精饮料都在此刻化为无穷睡意,沈子桥静静地听着车里少女和缓的呼吸,本来错综复杂的思绪又被重新整理。不知不觉地想到从前,又想到如今。每时每刻,在他认为刻骨铭心的回忆里,都有悦颜的参与。她的存在是他生命中最深最不可磨灭的鲜活印迹。最后一秒,倒计时的最后一秒。他在心里说:“新年快乐颜颜,要真的快乐。”突然想起沈馨儿的话,心头有刹那悸动。人的沦陷从失去对感情的控制开始,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出,大概就是成为疯子的前提。或许她是对的。等车下了立交桥才稍有好转,就这么开开停停,沈子桥花了两个小时多点才到家,把车停进车库,悦颜还是没醒,叫她几声都没反应。沈子桥解了安全带,下车绕到悦颜那边,手扶车门探身进去,轻拍她的脸,脸上肌肤触感细腻,肤色如和田玉一样冰绸,每一次的呼吸都牵出酒香几缕,夹杂少女身上天然的香气。这让沈子桥感觉她无一不美好,心跟着密密麻麻地发痒,他克制着自己,深呼吸。“颜颜,到家了,快醒醒。”她尚在周公棋局前徘徊,睡意正浓时被人唤醒,眼帘半启,软软地唔了一声,撑着座椅要坐起,两次都未果。“等等,外面冷,把外套穿上。”她的羽绒服搭在副驾驶座椅上,他拉过来给她。悦颜低头看了几秒,目光迟钝,终于认出是自己的衣服。困惑地想了一下,她慢慢伸出两只手给他,眼神跟表情一样憨,意思让他给自己穿。沈子桥:“……”他一声笑叹,展开羽绒服衣袖,曲膝撑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另条膝盖打弯,探身进去时背部不自觉地弓起,他的半边身子曝露在寒夜里。那是一个进退维谷的姿势。所有纽扣都是暗钮,等他找齐系好的时候,额角明显多了一层汗。车外寒风刺骨,车内温暖如春,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很多东西变得跟平时不太一样。比如温驯的少女,比如变得紧张的他。他低下头,在很近地方的看着悦颜,她光洁皮肤,下颌曲线弧度美好,耳廓的血管被酒精烧成微蓝,睫毛清晰可数。像是看不够,这个进退维谷的姿势,让沈子桥维持了很久。夜深到不可思议,是他从未跟她一起进入过的时点,带给他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一点点的困倦,一点点的流连,他不想让这个夜这么快就结束,贪心想让它再延长哪怕一秒。直到脊椎处传来一阵阵酸麻的感觉,沈子桥声音发哑:“下车了……”悦颜睡意正浓,脸无意识地侧到背对他的位置,皱着眉、不耐地轻哼两声。她不想动。“颜颜……”他叫了她好几声。悦颜终于被他叫得睁开眼睛,瞳仁乌黑,眼底微红,上面浮着一层细细的血丝。“要睡觉……”喝过点酒的悦颜像是有撒不完的娇,“你别动我……”扶住她脸,四指扶在她耳后,他弯腰慢慢靠近,直到额头终于贴到她的。隔着薄薄一层汗液,还是能感受到她皮肤的细腻温凉。他低头看她,眼神蛊惑。“大小姐,要我抱吗?”半扶半抱地把她弄下车,才走到别墅门口,可能是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动静,门厅的灯骤然亮起,一个裹着黑色披肩的女人从二楼下来,流苏摇动,李惠芬几步走到两人面前,脸色冷厉:“沈馨儿呢,去哪了,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沈子桥若无其事:“我不知道,可能在她自己房间吧。”“你放屁!”自打嫁给高志明后,李惠芬向来注重言谈举止,大概真的被沈馨儿刺激到,才会连爆粗口。沈子桥用“那我怎么知道”的表情看她。屁都问不出,气急败坏的李惠芬转而去问悦颜,声音高亢尖锐,吓了悦颜一跳:“你姐呢?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吗?她去哪了?”沈子桥皱眉,挡住悦颜:“我姐不见了你找她去啊,你问颜颜干嘛?”李惠芬怒急攻心,指着儿子:“和着你姐来骗我是吧,好,我倒要看看,沈馨儿能不能待在外面一辈子都不回家!”在说到做到这方面,母子俩出乎意料地相似。沈馨儿彻夜未归,李惠芬也不去睡,在楼下的客厅一直端坐到凌晨五点。这期间高志明下楼劝过她几次,劝也劝不动,只好摇着头上楼去睡。五点天都没亮,日月尚未交班,透过窗帘的光线仍带着冬夜特有的昏沉。沈馨儿从火车站直接打的回家,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鞋才脱了一只,客厅灯光骤然大亮,她下意识地偏头躲避,等双目适应这突来的强光以后她才看清,李惠芬抱臂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乱发堆肩,脸上蒙着层一夜未睡的阴沉和冷厉。“你还有脸回来?”沈馨儿顿了一下,自然地把钥匙放到玄关的大理石台面,语气随便:“嗯,回来了。”李惠芬被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你还要不要脸,你一个女孩子……”她忍气吞声地压低音量,“你彻夜不归,传出去让人怎么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杀人不犯法,他们管的着吗?”李惠芬声音再度拔高:“你不要脸,但我们还要做人!”话都说到这份上,沈馨儿依旧毫无愧色,神情里有种豁出去的坦荡。李惠芬心下微震,目视她,心头滚过一阵阵焦灼的异样。她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这个女儿了。叛逆、嚣张、张扬、跋扈,从前那些美德的影子呢,她又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记忆中的沈馨儿乖巧听话,从来没给这个家给自己添过什么麻烦,每次在她为沈子桥的事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她总要想一想这个女儿,她必须要想一想这个女儿,才能安慰自己,她对子女的教育并非彻头彻尾的失败。或许就是因为太过乖巧听话,等矛盾骤然爆发时,是李惠芬从未想过的措手不及。李惠芬深呼吸,试着换种方式跟女儿沟通:“我不是禁止你跟那个穷小子接触,但是你不能彻夜不归,不接妈妈的电话。”沈馨儿一点不领情,措辞越发犀利:“什么穷小子穷小子的,人家有名字,你看人能不能别这么势利。”李惠芬一口气上不来,太阳穴两边突突狂跳,她厉声道:“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势利,在我眼里,他连名字都不配跟我提!”“沈馨儿,我老实跟你说,那就是个下等人!命里生好的,他就算奋斗一辈子也改不了根里带出来的低贱!”努力争取的一切被彻底否定,压抑的情绪在这个瞬间爆发,沈馨儿神情狂乱,操起手边一只玻璃水杯,狠狠地往墙上惯去。一记猝不及防的高音终于让大厅彻底安静。玻璃碎渣一地。濒临疯狂的目光挑战似地迎上李惠芬错愕表情。李惠芬愣怔了几秒,手按胸前,断断续续地说:“沈馨儿,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吧……”声音终于惊动三楼熟睡的高志明,他匆匆忙忙跑下楼,见到的是一片狼藉。本来是母女二人的争执因为高志明的加入,变成了难以诉清的家庭闹剧。沈馨儿跟李惠芬吵,李惠芬跟高志明吵,一向温文尔雅的高志明说话声也大了起来,婚姻里暗藏的礁石借着亲子之间的矛盾来了一次轰炸性的大爆发。没有一场婚姻是真正健康,太多的矛盾和怨怼都在掩在心知肚明的光环下,自以为顾全大局的牺牲一旦被挑明,就能轻而易举燃起婚姻崩溃的导火索。悦颜在沈馨儿摔杯子时就被惊醒,怔怔地坐在床上,听着楼下渐趋激烈的吵架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委屈,此时此刻,每个人的委屈倾巢而出,迫不及待地想在这场争吵里占据一席之地,像一出从未经过排练,却被匆匆拉上台前的拙劣表演。环着膝盖的手渐渐收紧,悦颜把脸贴上柔软的被面,一动不动,可心跳得好快。房间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引进来自走廊的一线微光,声音也被送进来:“你醒了吗?”再不会是别人。仰起头,背光的男生面目模糊,她看不清,嗓音发哽地嗯了一声。沈子桥走进来,看看拥被而坐的她,没说话,把一杯热牛奶放在她床头柜上,他转而在床边的地毯坐下,背靠床沿,屈起一膝,手搭在那上面,很随意地讲:“我刚刚下去厨房,结果没一个人注意到我,他们每个都吵得全神贯注,你说好不好笑。”提了提唇角,她笑不出来。稀薄的晨光顺着垂地的窗帘泄进浅浅一层,那些争吵声就像隔了一个酒瓮,听着闷闷的。从头到尾,只有离婚两个字最具穿透力。书里说,人的耳朵一样有选择性,会优先收集自己最想听的话,也最难过滤自己最不想听的声音。悦颜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房间一处轻轻地讲:“我念初中的时候,身边好像所有同学的爸爸妈妈都在闹离婚,那时候我也很害怕,害怕自己的爸爸妈妈也会离婚,自己也变得跟他们一样惨,没人管……等我长大了,当我以为最害怕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没想到结果还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