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自助餐,悦颜独自离开众人走去卫生间,洗完手和脸,一边翻着包里的纸巾一边从里面出来,经过谁时胳膊被人带了一把,害得她差点一个踉跄,心想这谁啊这么没礼貌,一回头,不是沈子桥又是哪位。半靠着墙,他手里夹了根烟,戏谑地看着她:“你们女的怎么都这么无聊?”悦颜反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刚刚桌上逗张俊的那个恶作剧。她其实一点不觉得无聊,相反,心里一直有股暖意静静流淌,这种感觉根本没法跟男生讲,她亲眼见证了一段恋爱最美好的瞬间——不是抵死痴缠,而是男女心无城府的相互试探、彼此等待。她心情一好,对他的表情也好,小脸光泽粉嫩,被热气熏到白里透红,显得眉形特别地漂亮:“你怎么也在这儿啊?刚刚没看到你。”“跟张俊他们来的,刚到没多久。”“你们怎么过来的?”“打的。”一时又没话,悦颜原地停了一两秒,说:“那,我先走了。”胳膊还捞在他手上,沈子桥一点没有要松的意思,笑了:“怎么见我就跑,这么着急干嘛?”“我同学在等我。”“就让她们等着,还能扔了你啊。”气氛明显变了。悦颜抬头看他。沈子桥放松地倚在墙上,拿烟到嘴边,轻轻缓缓地吸了口,朦胧散开的烟雾里,少年的眉锋英挺,目光成熟锋利。悦颜的心快跳了一秒,听见他喑哑低沉的笑:“有人也这么追过你吗?”如何形容这个问题的语气,随便,漫不经心,她无论说是或者否,似乎都不值得他在意。她想了想,说:“没有啊……”沈子桥轻轻淡淡地笑了,抬手盖住她发顶心拍了几下,说:“要是有人也这么追你,记得凶一点,别这么容易让人追到,知道吗?”如果悦颜能再大一点,或者见过世面一些,她一定会堵他回去,不能让他这么得意:我难不难追你不是最清楚了吗?少女终归还是少女,说不出这么厉害的话,也做不出色厉内荏的模样。她的心越跳越快,简直不受人控制,一张脸莫名其妙烧了起来,口干舌燥地看着他。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拿开烟,沈子桥垂下眼,又清楚地重复了一遍:“知道吗?”回来的路上,在女孩们的连番逼问下,司南终于害羞交代:“我跟张俊说好了,高中的时候谁都不考虑这个,等我们高中毕了业再说。”虽然恋情“悬而未决”,而她的声音里仍对未来充满信心。这件事也前所未有地拉近了女孩之间的距离,回宿舍的那一晚,女生们窝在各自的被窝里聊到很晚很晚,从前喜欢过的人,放在心里的男孩儿,不敢声张的暗恋,都在这个夜里得到了彻底的宣泄。感情是有共鸣的,只要你隐秘无望地爱过谁。黑暗中,有人问她:“悦颜,你有喜欢的人吗?”她微微愣了一下。爱离这个年纪的她们好像过于遥远,而喜欢又仿佛是很轻松随便的一件事,几乎每一天我们都在用喜欢这个词语造句,那么,到底什么才算真正的喜欢?像沈子桥对她那样吗?问题是,嘴巴说些甜言蜜语就是喜欢了吗?将来他是不是也会这么“喜欢”地对待别人?侧脸压着手背,注视着那片漆黑,悦颜像过了很久才轻轻开口:“没有,我没有喜欢过谁。”宿舍又安静下来,因为月亮出来了,顺着拉了一半的窗帘照进来,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向外看去。女孩们摊开的习题册曝露在淡色的月光下,书脊页上横着一支中性笔。缥缈不定,半明半昧,太像女孩此刻的心情。就剩最后几个月了,就算有一条命也都豁出去在高考上面了。高考无论对哪一代的学生而言,都是横在心头的一根刺,就算刺取出来了,还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隐隐作痛。现在悦颜两个礼拜才回家一趟,到了该回家的那个礼拜,爸爸却打电话来跟她讲,因为他要出差去趟外地,让她安心在宿舍自习。悦颜不觉有异,便安耽地放下收拾了一半的东西,晚间又接到沈子桥的电话,问她人在哪,她说在图书馆自习。他又问她几楼,哪个区,她通通告诉给他听,挂了电话没一会儿他也拿着书过来了。图书馆到底还是书生的天下,人多,也不引人注目。沈子桥拉开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悦颜埋头只管做阅读理解,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手钝笔涩,写起字来磕磕绊绊的,眼皮还总跳。这时候大姐沈馨儿又打来电话,也是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上自习。她叮嘱她一番后,就把电话挂了。手机第四次震起来的时候,她对过一排的女生啧了一声,又是怨又是厌地侧了她一眼,仿佛在问“有完没完”。沈子桥抬起头从对面看着她,悦颜拿着手机走了出去,打来电话的是李惠芬。她很少主动给她打电话,多半还是为了沈子桥的事。按照规矩她先叫她:“妈妈。”“颜颜。”她的嗓子有些沙哑,跟平素不一样,才显得有那么点异样,“颜颜。”一连叫了她两声,仿佛踌躇不定。“怎么了妈妈?”“你奶奶没了。”太古老的说法,悦颜一时之间竟然没能消化“没了”之下的深意。没了?什么东西没了?玉镯子吗?她交给她戴着呢,保佑她这辈子都平平安安。沈子桥的声音忽远忽近,她的心也是忽冷忽热,扑腾在冰水里,手机怎么会这么重,她她握都握不住。李惠芬加快了语速:“颜颜,现在是高考最关键的时候,你不能分心,奶奶是因为心血管梗塞突然没了的,你爸爸现在已经飞去吉林了,下午就已经到了,等事情处理好我让他给你打电话,你现在最重要就是安心复习。”手机被谁拿过去了,沈子桥扶着她的肩,弯下腰来看她,像是在看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我要回吉林,”痛来得又快又致命,她也奇怪她此刻的平静,“我要见我奶奶。”沈子桥应得非常痛快:“我陪你。”他们其实连衣服都没有收拾,他分别去跟她的和他的班主任请了假,老师觉得兹事体大,让一个男老师送她们去机场,还通知了家长,李惠芬一听说沈子桥陪着她去吉林,不顾形象在电话里冲他大吼:“你凑什么热闹!给我回来!”他们已经坐在去往机场的出租车上,出租车飞快地朝前驶去,街道两岸阡陌纵横,在她们身上扫下一道道斑斓的光影,他坐的离她不近,可却第一次让悦颜觉得只要她一伸手,他就会在那儿。沈子桥心平气和地跟李惠芬解释:“妈,颜颜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他们从杭州萧山机场出发,因为飞机晚点,耽搁了将近两个小时起飞,这两个小时足够让李惠芬通知到爸爸,爸爸打她手机劝她不要感情用事,离高考还剩几个月,奶奶的后事他会处理好。她坚持要去,爸爸急死了,又不敢在电话里骂她不懂事,只是说:“吉林这边有你姑姑和姑父,都怨你继母,说好不能告诉你,你来了能帮什么忙?奶奶走都走了,现在要紧的是高考。”她朦朦胧胧地震动着,绞痛着,为父亲的无动于衷,为大人的情感原来都是这样锱铢必较。奶奶走了,他却只想瞒住她,让她心无旁骛地参加高考,一场考试比至亲的人还要重要。那一刻悦颜甚至觉得她是恨她的父亲,他太自私太无情,伤了她也伤了奶奶的心。她说:“可是奶奶在天上看着我,她知道我有没有来见她最后一面。”高志明沉默了片刻,终于放弃,道:“你在哪个飞机场下,我让你姑父过来接你。”因为买的是两张超售的机票,她和沈子桥最后一个领登机牌,机场破格给他们升级到了头等舱。找到位置她倒头就睡,沈子桥要来毯子给她盖上,昏昏沉沉,大脑一片混沌,心里却很清楚,奶奶走了,这世上最爱她的人里少了一位。她挨着自己的手臂,根本管不住自己的眼泪,把脸埋在衣袖里,在几千尺的高空里,终于放任自己哭出声音。她做了个梦,梦到吉林的大雪,扯絮丢棉似的一场大雪,看不清天和地的边界。她走在雪地里,跌了一跤又一跤,只想着要去见奶奶,大雪鹤唳,仿佛天人在锯天梯,头顶有东西往她身上压下来。风太大,割脸一样刮着,她走得精疲力竭,心里好似有野火在烧,五脏六肺都在锅里煮,她急得要死,身体根本不被她控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来不及了,要来不及见奶奶最后一面了。急红了眼,她怆哭失声,从梦中惊醒,听见身旁有人在叫她的小名,她不情愿睁开眼睛,在梦里依稀有念头可以支撑她走下去,走下去就可以见到奶奶最后一面。可是只要睁开眼睛她就会回到现实,在这个现实里,她的奶奶已经离她而去。沈子桥说:“颜颜,喝点水吧。”悦颜恹恹地转开头,不想让他看见她的脸。没有一刻她像现在一样讨厌他,更加讨厌自己,不想任何人靠近,也不要任何人假惺惺的安慰。从来不可能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她不要别人的安慰,她知道,他们不可能跟她有相同的际遇,奶奶没了,只是她一个人的奶奶没了,所有人都好端端的,偏偏她的奶奶没了。飞机上的她对沈子桥特别坏,可是下了飞机坐进姑父的私家车里,他却依旧一声不吭地让她靠在他手臂,就算前一秒心如磐石厌恨丛生,到了这一秒仍旧软弱的像将化的雪人,这一分这一秒,给她肩膀的竟然是沈子桥,可就算是沈子桥,她也没有力气推开他了。他不大会安慰人,也或许清楚任何安慰都是隔靴搔痒,他把他的外套盖在她毛衣上,春末了,南北的温差还是大。“她不冷。”疾驶的黑暗的车后座,她的声音虚弱。“穿着,”他比她固执,“出去就冷了。”农村的葬礼特别注重仪式,灵堂设在正厅,黑白照里奶奶的遗像静静地冲她微笑。高志明奔进奔出,安置前来奔丧的外地亲友,大声指挥现场条幅的摆放,没注意到她的出现,是大姑姑拿来白色粗麻衣服让她换上,嗔怪她干什么来。“都要高考了,这不是给你爸添乱吗?”她茫然地任由她们拨弄,转头发现沈子桥也换好了麻服,走过来拍拍她的肩,他看得出她心里究竟多苦,到这里反倒哭不出。爸爸因为是长子又是独子,出殡的一切事宜都该他来主持决定,忙得焦头烂额,要跟外地来的亲友排资论辈,确定出殡那天的排位,哪里弄错了,他拍着桌子大声武气地跟殡葬队吵架,像是在公司里骂下属是废物。“谁让你们给她穿皮衣的,我娘属狗。”在吉林有个说话,穿皮制衣服入葬,来世轮回只能做动物。他把那些人骂得狗血喷头,她心里特别难受,爸爸在乎的是场面上的轰动好看,孝子贤孙都齐了,程序不能出错,风风光光送老人走,可是谁在乎奶奶想要什么,她想要什么,他心里知道吗?那一刻,她甚至觉得她是怨恨她的父亲的,怨恨他的世俗和无情,他破坏了这个葬礼的哀伤,表现得像一个暴躁易怒的中年男子,他只记得自己的脸面,只记得高家的名声,根本就不知道失去至亲是什么感受。这时候他走过来,让沈子桥先带她走,因为她是唯一的孙女,还属猴,跟奶奶的生肖相冲。心里的怨怒像是漫生的野火,到了根本无法收拾的地步,她冲口而出:“我不怕,我要守灵,我也要送奶奶走。”爸爸被一团琐事缠得精疲力竭,怎么劝她都劝不住,又急又怒,抬手刷的扇了她一个嘴巴,周围很吵,倒是没多少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她猝然抬起一张怨恨的脸,看着高志明脸上的神色惊痛的一变。在悦颜十几年的人生中,受到的最高级别的体罚也不过是让她去凳子上罚站,别说是打她,就连骂高志明都舍不得骂她一句。沈子桥箭步过来拦在她们父女中间,叫了一声爸爸。小姑姑见状过来想拉她走,她不肯,用袖子挡住脸,眼泪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情绪冲破闸口,汹涌而出,她含着哭腔质问她的父亲:“奶奶没了,为什么你就一点都不难过?”“爸爸的话不管用了吗?现在你就给我回房去。”沈子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湿毛巾,让她敷脸,她坐在床沿,一直哭一直哭,恨不得把一颗心都哭出来,他们才会知道她到底有多在乎。沈子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过一段时间就撕一截纸巾让她擦脸。她才意识到,十几岁的自己究竟有多么无能为力。毛巾都被她哭得湿答答,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沈子桥抬起她下颌,想看她脸侧的指痕怎么样。他太高了,尤其他还站着,俯身低头来看她的眼睛像皎亮的星星,指腹轻点她脸颊,眉头微皱,嘴角紧抿,问她道:“还疼吗?”幸好他没说别哭了,否则的话她一定会哭得更凶。悦颜一边抽噎一边摇头。他说:“奶奶走了,爸爸一定也很伤心,可是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倒下来哭,你要理解他。”顿了顿,才仿佛叹息般地安慰她,“先睡一觉,等睡醒了就会发现一切都会变好的。”沈子桥一动,她立即警觉地睁开眼睛,事实上他只是走去关上了卧室的门,隔断了从大厅传来的唢呐呜咽声,见她看他,他温和地说:“你睡吧,我在旁边守着你。”“你不困吗?”“飞机上我睡过了。”悦颜精疲力竭,这一路的奔波伤心已经透支了她的体力。听见沈子桥的承诺她安下了心,倒身就睡,头刚挨着枕头,被褥间那属于奶奶的气息又勾起了她的伤心,这一次她紧闭双眼,把眼泪拦截在心底。没有梦境的清白一夜。半夜时守灵的哀哭声把她惊醒,悦颜惶然坐起,怔怔地看着窗外,窗帘拉得严丝和密,房中不点灯,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黑暗中。这种感觉让悦颜觉得恐惧,让她以为自己已被所有人抛弃,她环住膝盖,并不曾抱任何期许地,试探着叫了一声沈子桥。一只手摸到她的手,掌心温热,然后握住,他哑着嗓子说:“我在。”“奶奶呢……”“已经入殓了。”她侧耳听着窗外的哭声,仿佛乘着时间机器回到幼年,一时之间不辨时空地点。她多大,又在哪,还是五六岁吗,窝在奶奶怀中听牛郎织女。少年时光呼啸而去,至此诀别。“你怎么不去睡?”“我答应过要陪着你。”并没有听出这句话里有多少异样,却禁不止的怦然轻响,知道那个人在,虽然不能保证他可以陪她多久,可这一秒他在,没有走开,让她明白自己并不孤单,他们悲伤一起,哀苦一起。她没有问下去,他也没有发出声音,任凭时间从她们身边静静溜走,眼看着天一寸寸亮起。每一天都是新的,所以每一天的他们都应该是新的。清晨的时候高志明来敲卧室的门,沈子桥替他开门,顺势走开,留出空间给她和爸爸。高志明在床边坐下,她背对着他装睡,他摸着她头发,愧疚地叫了她一声颜颜。他没有掩饰,也没有找任何借口,这个四十开外的公司老总,用最坦率的方式向他的女儿致以陈恳的歉意:“颜颜,对不起,爸爸错了。”那些只流向心底的眼泪顷刻间从她眼中落下。“爸爸不应该打你,你是个好孩子。”他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爸爸不是不孝顺,爸爸是害怕冲着你,在你身上爸爸担不起一点风险。”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下面一句让她心碎的句子。“颜颜,爸爸跟你一样,也没有了妈妈,这辈子就只剩下你。”从此人生再无来处,只剩归途。第9章 高悦颜,我喜欢你,你所有的我都喜欢。奶奶骨灰入土的第三天,李惠芬就从杭州打来电话催两个小的速速返杭上学。高志明嘴上不说,心里也着急,没有父母会在高考面前表现地深明大义,于是一大早张罗了回程的机票,又让小姑父亲自压他们上了去杭州的飞机。骤失至亲的悲恸加上几日路途的奔波,回杭当晚悦颜就轰轰烈烈地病了。病来确实如山倒。李惠芬外出见友,家中没大人。悦颜吞了两片退烧药,想着喝点热水,扛扛就过去了,没想到药物不顶用,温度在后半夜的时候还是烧了上来。浑身上下火烧火燎,嗓头肿痛,像含了块热炭,咽一口都刀割似的疼。四周昏沉,仿佛跌进了浓黑的梦境当中。梦境里也有人叫她颜颜,她循着声音一路哭一路找,走得好累好累,就想停下来睡一会儿,那人非但不让她休息,还改叫为推,不由分说地拽住了她手臂,要她醒过来。声音从混沌以外传来,梦境被撕裂了一个小口,照进了现实的光。真的有人在叫她。她费力地撑开眼,混沌的白雾里,灯光陡然变得刺眼,那人背光站在她的床边,俯下身来看她,温凉的掌心贴着她滚烫的额头,叫她小名:“颜颜……”怎么会是他?爸爸呢?手肘撑起身体,悦颜勉强抬起头,哑着嗓子问:“你……你怎么在我房间呀?”沈子桥的手穿过她腋下,半拉半抱地扶她坐了起来,嘴上也不停:“我东西落你这里了。”悦颜身上一点力气没有,昏昏沉沉地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什么……什么东西啊?”沈子桥正往她身上裹羽绒服,床头灯下,低垂的眼睫轻轻地颤动,他说:“我借口还没编好,你听话,先把衣服穿上。”她怔怔地坐在床沿任他摆弄,顷刻之间,失去的一切又都回到她的面前。伤心往事如潮水覆顶,将她再度淹没,毫无过度地,眼泪成片往下落。沈子桥蹲在地上给她穿袜子,碰她的时候她本能地躲了下,裸露在外的肌肤一片滚烫,烧得脚踝都通红。他心里发急,也不问她能不能走路,手抄在她小腿弯,猛地把她从床上抱了起来,直接拐下楼去。街边影影绰绰亮着路灯,但还是很黑。一下子从温暖的室内出来,气温陡降,冻得她一个激灵,人稍微清醒一点,挣扎着要下地走。她不重,他力气也不小,刚刚一段路过来还是听见他在喘粗气,汗滴了几滴到她脸上,热热烫烫的。“我可以走啊……”她哑着嗓子说。叫的出租车搞不清他们小区南北门,还没开到,沈子桥也不让,往上一颠,箍紧了些:“你别乱动,我还能省点力气。”后半夜人急诊室人还挺多,都坐到了走廊。沈子桥挂号划价取药,领着她去输液室挂水,忙完这一通,等护士小姐调整完留置针里的药水,悦颜已经靠在他肩上睡沉了。他托值班的医生找了条毯子给她盖上。中间护士换药水的时候悦颜醒过来一次,她一动,沈子桥也跟着醒了,活动了几下睡麻的脖子,就听关节处咯咯在响。低头看看她,抬手要去摸她额头,想看烧有没有下去。手才伸出去,她偏头躲了一下。指尖擦过她脸侧,触感温温凉凉。他又好笑又好气:“你躲什么?”悦颜声音低哑,一半因为睡醒,一半因为生病:“手脏。”沈子桥哼笑了一声:“难伺候。”“饿吗?”悦颜摇头。“渴吗?我看那边有贩售机,要不要给你搞瓶芬达喝喝?”男孩子毕竟粗神经,没什么照顾病人的经验,尤其病人还是娇滴滴的女孩子的时候,就觉得她爱喝,那一定是合适的。垂下眼睫,睫毛轻扇了几扇,刚刚烧上的红褪下稍许,透出皮肤如玉的底子,像是新窖白瓷上洇开的淡色花纹。她没什么胃口地摇头。喉结动了几动,他望去走廊尽头,几秒后又看过来,问:“要不要给你爸爸打个电话?”悦颜想了想说:“不要了,他一定也刚刚才睡。”没怎么劝她,沈子桥收起了手机。沉默着、都不怎么说话地过了一两分钟,悦颜忽然倾身靠近他,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走廊有风,香气在他鼻下晃过一阵,下颌蹭到一些她被风吹起的发丝,几根黏在脸上,他晃了下神,轻靠过来,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她在前面走。他举着点滴瓶,松松垮垮地跟在身后。女厕所门口,他把点滴瓶递给她,歪头看看她背后:“一个人行不行啊你?”半阖的厕所门口适时掠过一阵阴冷凉风,就听某个隔间传来砰的一声,面前的女生跟着一齐抖了抖。沈子桥眼中笑意微露。又不能真让他陪着进去,女孩想得特别清楚,反正就是眼一闭一睁的功夫,咬咬牙就过去了。靠在厕所门口的瓷砖墙上,沈子桥看着女孩的背影消失在门背后,从口袋拿出手机,按亮解锁,一边朝里喂了一声。当然不可能有人回他。他自顾自地讲:“你喜欢什么歌?”“李宇春的喜不喜欢?”“《下个路口见》怎么样?”下一秒,安静的厕所门口走廊响起了让悦颜倍感熟悉的旋律。作为一名合格的玉米,高悦颜买过李宇春所有专辑,也听过她出的每一首单曲,家里、学校、去补习的路上、爸爸的车里……这些所有地方都曾留下过李宇春的歌声,构成了她青春的主旋律。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听到她的歌,也是第一次她发现,原来一个喜欢的歌手的音乐会有安抚人心的功效。天快亮的时候李惠芬才在医院露面。作为悦颜名义上的母亲,李惠芬还是很尽责地问了她些身体上的感受,距离态度拿捏得当。她不小了,也不能再用小时候那套手段对她,该客气的地方客气,该疏远的地方疏远,字里行间都在强调两人继母女的关系。沈子桥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好了,我让阿姨炖了点白粥,什么想吃的尽管跟我说,”李惠芬站起身,目光平视药瓶,用才做的水晶甲磕了磕透明的玻璃,声音清脆,她回头笑笑,“看样子也快好了。”悦颜畏惧地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怕她。为防高志明从四川回来问起女儿发烧的事,走前李惠芬特意去跟医生核对了复诊的时间。沈子桥送她下去,载她过来的私家车还停在医院花坛门口。远远地看着这对母子下楼,司机赶忙跳下车,踩熄了烟头,点头哈腰地过来替她开门。不是他们家的车。坐进去后,沈子桥也没立刻走开,扶着车门低头叫了一声妈。清晨第一缕朝阳细致地铺在她脸上,晕开的妆容下是一张不再年轻的脸庞,眼角细纹清楚,眼中血丝特别明显。昨晚她应该喝了不少酒,已经这个点了,身上的酒意都还没散完。“待会儿我会送颜颜回去,你不用再过来接我们。”李惠芬提起唇角,看着长大的儿子笑了笑:“知道了。”抬手要去拉门,沈子桥不放,李惠芬抬头看去,眼神困惑。他高高大大地立在那里,缓缓慢慢地接着上面那句话:“妈,爸对我和我姐其实都挺好的,以后你也对颜颜上点心吧……”李惠芬脸色刷就变了,只是碍着儿子和外面的人不好发作,拨掉他按着车门那只手,冷淡道:“大人的事小孩别管。”沈子桥动了动唇,也没开口,眼开着车门被她从里面狠狠甩上。车没立即启动,面前的车窗降下两寸,李惠芬又抬头,戴上墨镜后的眼里带点被戳破的、羞愤的恼意:“别以为叫几声爸爸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你搞搞清楚,在那姓高的眼里就他女儿一个是宝贝疙瘩,你们两个就是拖油瓶!”扯了扯嘴角,沈子桥满不在乎地笑:“本来就是嘛……”被儿子噎到没话讲,李惠芬迅速沉下脸来:“你干脆气死我算了!”车窗一升,也懒得再看他,载着李惠芬的豪车很快从他面前消失,融进清晨早高峰的人流里。高三越到后半段,时间过得好像越快,一抬头,倒计时刷刷又少了大半。每天的日常也渐趋单调,背书做题,做题背书,学生们也不再抱怨试卷做不完,诗词填空背不过来,这个年纪的孩子心里都不要太明白,眼下多做的一道题就是高考多出来的一分胜算,多背的一句古诗词都是理想大学抛出的橄榄枝。大家都在为自己的未来努力。在这种快节奏的氛围下,短暂离开三天又回归的高悦颜显得格格不入。有任课老师也跟班主任反应过这个女生情绪上的低靡。韩晓燕了解了这个学生家里发生的事,没有给她过分的压力,在跟悦颜的父亲沟通之后,选择再观察一段时间。又叫了班里几个班干部,让他们平时多注意一下高悦颜的情绪,多照顾照顾她,特别是同桌兼学委的孙巍韦。不用老师特意嘱咐,他也已经在这么做了。可在所有人眼里,高悦颜表现得再正常不过,除了三天没来上课,她还跟平时一样,上课、复习、做题、考试。她把一切痛苦深埋心底,用女孩天性的柔软包裹了那些尖锐疼痛的刺。可以安慰一个流泪的人不要哭,那么,该如何安慰一个连泪都流不出来的女孩别难过?这样脆弱,又极端的坚强,裹藏在如此乖巧柔弱的外表之下,这种反差强烈地让人心疼。孙巍韦看在眼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去做。高烧过后的悦颜身体一直很虚,倒春寒的时候她不幸中招,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冒,一连几天鼻涕纸巾不断。在食堂吃过晚饭,悦颜想到草稿纸快写光了,就去学校旁边的晨光文具店买,一进门又被架子上那些花里胡哨的水笔吸引,双脚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选了几支好看的,在白纸上试着书写的手感,到店的学生不多,四周安安静静,说话声就越发突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心里越不想见到某个人,你的四周到处都是那个人的身影。“这个好不好看?”“花里胡哨的,也叫好看?”“你懂什么,只要是女孩子,都喜欢这种,不信我戴给你看看。”“行,我拿手机拍个照。”“不要,不准拍我。”“自作多情,谁要拍你了……”悦颜静静地站在两排架子之间,很久不动,灯光裁出少女纤细修长的剪影,也很久不动。睫毛轻轻颤了两下,悦颜抬起手,把刚刚挑好的那几支笔一一插回笔架,转身离开。玻璃门轻微晃了几晃,传出欢送的电子门铃声,沈子桥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深沉的暮色里有弯少女离开的背影,他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问面前的徐攀:“你们女的真的都喜欢这种东西?”徐攀反手撸下发绳,一头密发随之松散下来,她一边用指梳着头发一边抬头看他,笑着说:“当然了。”沈子桥点点头,似乎也信了:“行,那你再帮我多挑两样。”徐攀随意地看着架子上的东西,继续搜寻符合他心意的礼物,眼睛一边扫一边随口道:“怎么不让悦颜给你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