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首次听清了他心底的偈子、咒语,在无人的夜尽情放浪形骸,似针扎般钉在青年的胸口。“兰因絮果,不动不伤。有情十方,昔皆无常。”他眼底酸涩,用力眨了眨,模糊中只见那人静默的容颜,被清风徐徐扬起了长发。“倘若心动,凡所有法回向,皆应他身上。”少年垂眸望着怀中的人,忽然弯起眼梢轻轻地笑了,“惟愿程透一世无忧,平安喜乐。余生欢喜,地久天长。”晦暗不明间,他含着柔和的笑,夜便有了方隅的清晏。他念回那偈,那誓言,“不破法执,情愿不破。今生造业,来世我偿。”很快在模糊的视线中如灰似烟地散去。程透揉了揉眼睛,五脏六腑仿佛拧在了一起,他不停地重复着,今生造业,来世我偿。是这样沉,压得他眼眶发麻,无所适从。这样的诺,他又能拿什么去偿他呢?而他所有的余生也再没有他了,复因何生出喜乐?青年两手仍紧扣在窗框上,突起的木刺扎进了手心儿,他毫无所觉,垂下了头。鬓侧的长发顺着肩滑落,他只觉得很疼。程透缓步下楼,轻轻离开了空屋。他在恍惚中沿着少年来时的那条路往回走,廊上没有挂灯,昏暗中也没有笑如明月清辉的人。他是如此深情不虚,便使得如今更加无法原谅释怀。青年走回了石阶。生着青苔的阶上,茯苓一言不发地候着。程透滞住须臾,蓦地抬头冲他说:“你说,他是世上最好的人,可是他说他与众生无甚不同,切莫着相。”茯苓怔了须臾,再度微笑起来。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程透的头,青年没躲,任他温柔地抚了两下。茯苓慢慢说:“这是你的小殿下。他说他与众生无甚不同,可是众生怎配与他相同。”第121章 沉香被褥是才浆洗过的,趁着晴朗的天、日头足时晒过,干净又松软。吹灭了灯,小缕儿的青烟飘乎乎往上绕,月光太亮,因而看得清楚。程透翻了个身,把枕头从脑袋底下拽到一旁。他睡不惯软枕,更睡不惯硬的。今日茯苓特意絮了新的药枕拿来,安神的香料还未生效,倒是先嫌躺上去沙沙作响。程透把头埋在被子里,闭上眼睛没一会儿才发觉自己这样用力,刚放松下,又不知不觉睁开了眼睛。青年默默叹了口气。好在,十年如一日的规矩作息,他终究是在后更天晕晕乎乎地快睡着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尽情流淌的银光,鼻息间一晃而过了淡淡的檀香。程透心跳了下。他熟悉这香,和所有人的都不一样。那萦绕与缱绻中是凉丝丝的雪气,带翘的梢儿仿佛总是含笑,细细瞧,又分明漠漠。他近乎入梦了,因而不受控地想,这是从哪儿来的香?令人如此难以忘怀,仿佛已在眼前的暗里睨见了白烟。青年情不自禁地向空无一人的黑暗伸出了手——他睁开了眼。教习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条长长的廊道。一折又一折,长长复长长。环绕的灵山,晚钟余韵依稀尚在回荡,转角的尽头,有人散着薄灰色的长发,负手而立。他仿佛听到了并不存在的声响,顾首而望。程透便慢慢地走到了他身旁,他旋身重新面对着林海与平静的湖,轻声说道:“月色真美呀,不是吗?”程透点了点头。这算是一个好梦。两人安静地站着欣赏了会儿仅存于芥子庙的风景,程透先开口说:“希望天光先不要亮。”程显听淡淡地笑了下,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小徒弟的手。他的掌心没有温度,也没有太真实的触感,这更令青年安心地回握着。两人抓住彼此的手一前一后地走在长廊上,程显听低声说:“你想做些什么?”“还会有人吗?”程透答非所问道。程显听又笑起来,“不会。”青年停住了脚步,小声说:“躺会儿吧。”两人随意地找了间空着的屋子,木门吱呀,别上了一朵忍冬花。程透滞了下,心里像是有什么碎了、醒了,忽然抬手挥了程显听一巴掌。他见他有些迷茫地眯了眯眼睛,伸手捂住了半边脸颊,青年终于微微笑起来,说道:“你欠我的。”程显听啧了一声,哄他似的低声说:“好好,你说的算。”他走过去推开了窗,门亦敞着,廊上古朴的柱将灵山化作了屏风,黄玉般的月被人掷了上去。程显听默默地转身去别的房间拿褥子,程透席地而坐,蓦地拽住了他的衣摆,“只拿一个枕头。”程显听不说话,伸手在青年脑袋上轻轻拍了下。屋里又只剩程透一个人了。他侧头望向窗外,薄云半遮半掩,山河与共。自己日久而生梦,所有的不过也只是个梦,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还可以吻他,在梦里再做上一个梦。程显听很快就回来了,他把被褥铺在地板上,莫名让程透忆起了在山洞中的那个旖旎晚上。青年脸红起来,不由地侧了侧身子,凑巧被程显听瞧见,他仍是不说话,自己平躺下去,伸直了半边胳膊。程透慢慢地躺了过去,把头枕在他的臂弯中。清风穿堂而过,恰到好处的凉爽,青年没有阖目,眼里水光聚了又散。他突然问说:“疼不疼?”程显听也答非所问道:“怎么了?”“别说话,我正在气你。”程透凶道。程显听听话地闭上了嘴,没一会儿又张口说:“你记不记得——你肯定记得。有回我又作天作地,惹得你火冒三丈。”“太多了,你说哪回。”程透揉了揉眼,冷冷道。程显听忍不住笑起来,继续说:“你背对着我坐在教习楼的石桌旁边,我去抱你,你让我松开,结果挥胳膊的时候,撞到了胳膊肘的麻筋儿。”被他一讲,这些啼笑皆非的回忆冒了出来。程显听明知他记得清清楚楚,兀自讲说:“我没憋住笑出声了,结果你更生气了,我给你揉了好久的手指你还是气,我说那我走了,你又抱着我不让走。”被他说的有点脸红,还未来得及拿手降温,程显听又火上浇油道:“还不是在撒娇呢。”“还不是你说你要走。”程透没好气道。程显听没辙了,默了半晌伸手揉了揉程透的头发,说:“好多时候我知道你会发火,但还是忍不住想去气你。”他不等青年开口,挑了挑眉。“你生气的时候很好看。”还没待程透那个“滚”字说出口,程显听敛了笑,低声道:“不过,也不是每次都是故意的。”他打了个哈欠,不说话了。程透半支起身子,望着他的眼睛低声说:“我想知道你的过去了。”“好,”程显听嘴上说着好,眼睛却缓缓阖了起来,用气音含糊道,“那我慢慢说给你听……”这果然是一个梦,他在梦里沉沉地睡去了。程透抿了抿嘴,又躺了回去。那臂弯间传来凉丝丝的檀香,他自言自语道:“希望天光先不要亮。”清风推着蟾宫向前走。再睁开眼时,青年发现自己躺在他腿上,程显听面对着远方的灵山坐着,他眼里倒映出人间不存在的美景,一动不动,如同参禅般地望向远方。程透没有起身,同他一起望着那些风月。山川似雪融般温柔地流入芥子庙外的大湖,天尽头已隐现一轮橙黄,而月正悄悄地潜入群星深处。沧海桑田,浮沉之间。程显听没有低头,却像是发现他醒了,喃喃说道:“我做了一个梦。”程透眼里倒映出同样的风景来,他低声问说:“什么样的?”如镜般的湖面泛起层层细密的波澜,水天相接处天光乍现。程显听置若罔闻一般,复又喃喃,“在你离开的日子里,我做过许多个得偿所愿的梦。”程透怔住片刻,他仍是没有动,定定地问道:“得偿所愿是什么样。”瓷青的天边,白光束束涌现。程透想要腾地坐起,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只能听到他缓缓地讲:“我梦见我们一起坐在芥子庙的长廊上,看山川融入湖泊,日月淡入星河。”他冉冉颔首,终于垂眸望向了爱人,在此刻如同虔诚叩首。“你慢慢变老,我也一样。”远方的灵山秀水尽数化进了大湖。斗转星移,日升月沉。程透瞳仁儿骤缩了下,他张开了口,喉咙却没发出任何声音——眼前的一切被白光覆盖,思绪还未跟上,手却先向前徒劳地抓了过去。青年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手还向前伸着。天光已将窗外染成了青色,檀香寻觅不得。迅速地披衣起身,程透三步并两步地下了教习楼,奔向了山顶。那里不会有任何人在,但他仍是披头散发地跑了过去。程显听的小院里花草被打理得很好,一切干净地仿佛人前脚才离开,可是程透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青年站在院门口喘着气,颤着音问道:“不是说要给我讲你的过去吗?你讲啊!”他终于再无法抑住胸中满腔的情愫,一一随着眼泪汹涌而出。“你慢慢变老,我也一样。”这何尝不是我得偿所愿的梦?何尝不是?程透一直站到天色大亮,才被上来洒扫的茯苓发现,他倒是平静了,恢复成了那副含霜般的淡淡疏离,却仍是把人吓了一跳,丢下扫帚问说:“小师叔,你怎么在这儿站着?”程透抬手蹭蹭早已干了的泪痕,“茯苓,若是我想看到那些并没有我参与的过去,通过‘联系’能做到吗?”茯苓顿了下,欣喜地笑起来,忙回答说:“你们就是彼此的联系,哪怕没有你参与。”这些天来程透头次瞧见茯苓真的高兴,侧头看了他一眼,茯苓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了头,笑意收了收,柔和地说:“到藏经窟去吧。”到后山的路上,程透本是要自己去,茯苓执意跟着,两人并肩而行,程透忍不住问说:“茯苓,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茯苓像是料到了他的问题,淡淡笑说:“等小师叔从藏经窟出来吧,我可以告诉你。”程透不开口了。茯苓却感觉到了这沉默并不是往日程透刻意的那种寡言,他略带疑惑地转过头,正对上青年琉璃样剔透的眼。“在之前不算长的人生中,数次离别我只和你认真地说了再会。果然,也只有同你有了‘再会’。”程透说着,蹙起眉头。“我讨厌这些‘留到下次’的言外之意,因为总觉得不会再有下次了。”茯苓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信誓旦旦刚要张口,程透打断道:“不用承诺,我不再信了。”不知不觉藏经窟近在眼前,青年独自走了过去,回头说:“我会自己问你的。”茯苓点头道:“好。”从前大抵丝毫未料如今,因而画出铭刻在脑海中的符篆时格外五味杂陈。尽管早上宣泄了情绪,但那种哀愁从不会消减,只是会化成薄薄的,像水一样,绕着心口慢慢地淌。程透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被烧空的经窟,洞门悄悄闭合。所有的经卷已经化为了灰烬,你却是比诗书更难懂的一个。灼烧而尽的灰味早散了去,这里到底是空了,没有大叠大叠的书挡着,窟内比往前明亮许多。望着照明用的符篆,程透深吸了口气。联系。是什么将彼此联系在了一起。他一瞬间又不知该怎么做了,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直觉洞窟内似乎比适才昏暗了许多。程透明白过来,缓缓回过头去——在昏暗的洞窟里,仅有思过壁一隅的光亮。薄灰色长发的人捧着书跪在那里,他半垂着眼,专注如同入定。金色的光芒照过那书,加持般镀在他身上。像一场秘而不宣,为自己举行的救拔。程透站在那儿看了很久。久到他有刹那以为程显听真的就在眼前。他又花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个幻影格外的漫长,是因为那个人真的日日夜夜在思过壁前读书抄经,长跪不起。青年一下就忆起来了,那人说过的,思过壁的光束。“只是为了强迫我专心。”是疼他还是恨他,程透说不上来。第122章 兰若离豫州愈发近,心里便愈发惴惴不安。程显听从大梦中醒来,就着庙门前的溪水洗了洗脸。昏黄的月光不甚明亮,矮矮地悬在身后的阿上。天将亮起,这座旧庙里有位看殿的老人,鲜少能遇到过客。他对程显听的故事不感兴趣,倒是很喜欢那匹马,月亮尚未退却便起身来喂,瞥见程显听,老人淡淡地说道:“再急着赶路,也得让马儿歇口气儿啊。”程显听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几缕濡湿了的发贴在侧脸上。他朝老人微微一笑,也淡淡地回说:“不成呀,有要紧的事,得赶。”“嗨呀,年轻人。”老人爱怜地顺了顺白马的鬓毛,“凡事急不得,自有因缘呀。”程显听滞了一瞬间,还没开口,老人又问说:“做了什么梦?”犹豫须臾,程显听老实说:“梦到了……尚且还能挽回的时候。”老人却好似无意打听他的事,并不往下接,只是点了点头随口道:“豫州不远啦。”程显听苦笑起来,忽然脱口而出说:“其实我仍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豫州。”老人既不问“他”是谁,也不曾劝慰,只是理着马的鬃毛又说:“回去看看呗。”这话好似点醒了年轻的男人,又让他更迷茫起来。程显听颔首站在瓦檐下默了半晌,才抬头冲老人道:“劳驾,再借厢房用用行吗?”老人似笑非笑起来,“去吧,让马再歇歇。”厢房很旧,有股无法挽回的霉灰味,想必是非得拆掉了梁与顶曝晒一回才能好。程显听回到屋内掩上漏风的门,他极缓地吸了口气。屋内绽出白色的光晕,他抬脚迈入,随着白光消散,身影一并不见。山仍是那座山,只是再没人敲钟了。没了最后那点人烟,鲜活的草肆意地长。长到朱红的瓦檐上,长到长廊温润的地板上,长到所有倒塌的缝隙里。无边无际的长廊终于有了尽头,连绵倒塌的碎瓦间冒出几朵洁白的野花。空无人烟的芥子庙永远停在了那天,沐浴在永不退色的夕阳中。垮掉的曾经,只有它记得那些故事了吗?小殿下,你有家吗?谁在等你回家呀。程显听慢慢地自还未倒塌的、停滞的廊道上走过。他伸出手触过那一道道廊柱,余晖里仿佛晚钟又在回响,他垂下的眼睫被火烧一样的辉光染上些许尘世的颜色。程显听停下了脚步,他坐在了悬崖边上,把头轻轻地靠在老旧的殿柱上,如同小殿下一样。他的神情总是有点冷漠、又有点恹恹,好似总对这火宅恶世提不起兴趣。他永远都会是这样,他漫长的生命里永远都是这样。就算所有人都老去,化作花下尘土——“殿下……”身后忽然传来的呼唤另程显听的眼皮跳了下,他没动,只是半回过头去,不远处的长廊上竟走来了位身着华贵玄衣的男人,他快步走来,在程显听身旁跪坐下去,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小殿下……师兄——”程显听沉默着打量了他片刻,才轻轻笑起来,低声道:“你老了,谢爵。”谢爵大抵已到了而立之年,容貌绝对称不上老态,眉目却分明有了些岁月打磨过的痕迹。他听到此话也笑起来,轻声回说:“你却同上次见时一样。”谢爵张了张口还要说什么。远远从长廊上过来,竟看到小殿下倚着廊柱而坐,垂眸沉思。刹那里,谢爵蓦地分不清了今时昨日,仿佛小殿下仍被锁在清静的长廊上,一刻也未曾长大。他才要说话,程显听适才那神情便敛了个干干净净,换作了上次见时的那种从容与玩世不恭。他把话咽了回去,却听程显听问说:“你成婚了?”谢爵一怔,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朝自己腰间看去,他自幼随身佩着的玉环如今剩了半个。谢爵抬头揉了揉额角,解释说:“婚倒是没成,但状况也差不多……”他随手取下那玉环递给程显听,“另半个在我徒弟身上。”程显听接过那玉环的手一顿,他盯着略显窘迫的谢爵看了半晌,忽然呛了下,音调不知不觉提上去,“不是吧——你也搞了你徒弟?!”谢爵的脑袋原本恨不得低到地上,听到他的话又茫然地抬起来,呆呆道,“啊……?什么叫‘也’?”“真是师门不幸啊。”程显听连忙将那玉佩还给他,摇着头感慨起来。谢爵接了那玉环重新佩好,这才愣愣地辩驳说:“是他搞了我好吧……”“真是师门不幸啊!”程显听连连摇头啧啧道。谢爵闹了个脸红,被他说得更窘迫了起来。他低着头偷瞄了眼程显听,见他那副夸张的样子,复又释然地笑了,低声说:“原来如此。”程显听被他一句“原来如此”卡住,还没问,谢爵扬着嘴角缓缓道:“小时候,我常常会盯着你坐在这儿的背影出神。”对面薄灰色长发的人报以一笑,眼睛却望向了别处。谢爵笑意稍减了些,慢慢讲着,“你总是冷而温和,带着对此火宅的淡漠,对假有的世界并不关切。”程显听仍是笑着,不置可否。“我常会想你不可计量的生命永远这样。就算我老去,连尘埃也消失不见,你永远都是那副年轻而绝世的容颜,狭着眼望向有情众生。”谢爵叹了口气,似是感慨,喃喃说道:“当年芥子庙崩塌,我们并肩站在这里,看僧人们一点点搬空着殿里的东西。你问我为何难过,我说这是物是人非苦楚。”“小殿下,如今,你懂得什么是物是人非了吗?”他望向程显听,夕阳下他薄灰色的长发很容易便被晕上了颜色。谢爵的笑意里带了些苦味,他发觉了程显听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态才会同自己一样回到如今的芥子庙来,却兀自讲了下去。“我常想谁会把你染成凡间的颜色,谁又教会了你悲欢喜乐?”“小殿下,谁来拯救你的寂寞呢?”绚丽的云霞停滞在空中,程显听的侧颜仿佛有那么瞬间要陷进金红色中去。谢爵无声地又叹了口气,他指了指前方,“当年你先行离开,师尊在那儿留下了朵忍冬,去看看吧。”程显听顺着谢爵指的方向站起来,他仍半垂着眼,长长的影子似真似幻。他静默地行走在终于有了尽头的长廊,梁上爬满了藤蔓,斩也斩不断。“此一别,今生我们应是不会再见了罢。”谢爵在他身后苦笑道。宛若死去的铜钟最后予以开示,程显听忽然站住了脚步,他眼里似有星光一闪而过,旋身冲谢爵道:“你说,师尊在门上别了一朵忍冬花?”谢爵看到那雪似的人仿佛被曦光所照耀过,生起了鲜亮的活。他怔住须臾,也站起身子回说:“没错——你怎么知道是在门上。”程显听却像是没听到般自言自语说:“那不是单纯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们在梦里回了芥子庙。”谢爵蹙眉走近了些,程显听不由声音高了,对自己说道:“他一定是回伽弥山了,豫州没错!”饶是没听懂在说什么,谢爵仍明白了大抵是事情有了眉目,他松了口气,轻声道别说:“师兄,保重。”程显听微笑起来,颔首道:“保重。”白光骤起,天色大亮。甫一踩到破旧的地砖,程显听便忙不迭推开门奔了出去。看殿的老人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见程显听疾走而出,悠悠地说:“回笼觉睡得好吗?”程显听牵起缰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冲老人说:“老伯,我走了!”“路上小心点。”老人冲他招了招手,“别把马跑死!”林间道上扬尘而起,路上是嗒嗒的马蹄。程显听仿佛仍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圣灯却已在眼前燃起。他不在乎了,供养过的万物、同情过的神香都在为他指明方向。他不在乎了,他要快点回去,回家。他不在乎他是否在等他,但这次,可以换他等他。第123章 怀莲程透从经窟出来,恰逢金光穿云破晓,他恍了一下,抬头时发现程漆抱着胳膊站在树下,冷冷地盯着他。他几乎已长大了同他差不多年岁的容貌。程透有些意外,自回到了伽弥山中,程漆一直有意避着他,今日来这儿明显是在等他。不过,青年实在无话可说,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程漆果然也没叫他,略侧过头目送他走出了不远,才低声道:“有时,我会觉得有些对不起你。”程透闻言一怔,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脚步。程漆朝他走去,深深蹙着眉,但青年却没从那身上感到敌意。他犹豫须臾旋身,正听到程漆说:“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是程显听那么好的人,也只会惭愧一刹那罢了。”程透不清楚他没头没脑突然意有所指什么,正待疑惑,程漆从袖中摸出了本很旧的手记。那书页极薄,近乎成了淡淡的黄色,看着脆弱得很,程漆却毫不爱惜地径直朝程透抛了过去。青年抬手接过,还没细看,程漆又道:“程显听要扔掉,茯苓偷偷收起来的。”程透没有道谢,只是点了点头。回到教习楼,推开窗子,远处的饭堂上正升起炊烟,想必是茯苓在生火做饭。程透坐在窗上就着光看那手记,是他并不识得的字体,只写了观湖小记四个字。他翻开副页,发现这页被撕掉了大半,剩下的半张上,落款赫然写着“庄靖”二字。青年瞬间忆起芥子庙中那个上蹿下跳的孩子王来,这竟是他所留下的手记。程透忽然不敢再看了,他把书轻轻放回了桌上,目光却没移开。正出神时,有人小心地叩门。程透抬头,却见茯苓站在那里,青年又望了眼炊烟,茯苓笑起来,小声说:“程漆在做饭呢。”茯苓走进屋里,随手拿起那本《观湖小记》翻了翻,“里面有好多页被小殿下撕了。他要我把撕掉的那些烧了,剩下的丢掉。我没舍得,悄悄补好了。”说着,他指着空缺的副页,“只有这页对不上,上面写些什么,便不得而知了。”程透盯着那手记沉默了半晌,开口道:“庄靖……不是此界之人,为什么他写的手记会在此处?”茯苓似是早知道他会这样问,笑着把那手记又放回去,答说:“界轴娘娘来时身无一物,从那空荡荡的屋里出来时,留下了这本手记。”“你看过吗?”程透脱口而出道。他顿了一下,想起自己问得有些蠢,茯苓补好了这书,自然是瞧过内容的。茯苓笑而不答,只说:“小师叔不好奇吗?在除你以外的人眼中,殿下究竟是什么样子。”不等青年再开口,茯苓转身便要离开。程透揉了揉额角,他的答案其实从来不重要,问的人并不需要知道。可他仍是定定地说了。“不好奇。他在世人眼中是什么样不重要,他本是什么颜色,我最清楚。”果然秋日注定会发生许多故事。窗前透过半缕明朗的光,落在不知经年的墨迹上。《观湖小记》大抵算是本游记,程透已走过了大半个九州,庄靖所到过的每处地名,他却都从未听闻。庄靖行文隽永而清新,读来倒也赏心悦目,程透慢慢地发现,他其实是个豁达随性的人,独自以脚丈量着山河。那本手记不厚,但也不算薄。程透渐渐发现在某些篇章里,庄靖字里行间流露出了丝丝不易察觉的焦灼。而这些篇章几乎都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文字——同那本《疑云录》上所用的是一种。且,这些篇章都被程显听撕了去,又叫茯苓补好了。程透把手记举起来,仔细地去试图辨认那些闻所未闻的文字。他心蓦地跳了下,用手指在桌面儿上默写了遍那些曾经刺在程显听背后的符文。尽管没有一字相同,程透却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同一种文字。他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继续往下看,才发现原来庄靖也同样不识得这些出处不明的字,而他游遍自己所处的界,正是在收集着这些谜样的字迹。程透不清楚秦浣女究竟能不能读懂这些字迹,但他确定明白了《疑云录》所写内容的程显听和逢软玉是能读懂一部分的,那么撕掉这些篇章的意义,便有些令人玩味了。更不寒而栗的是,茯苓拿来这本《观湖小记》,背后又是何用意。程透啧了声。答案或许正在书中,只能等他自己发现。茯苓中间来送过两次饭,但显然青年又开始废寝忘食,一点没动。在《观湖小记》的最后一章,庄靖记载了一个叫作“挽莲池”的地方,用词质朴纯粹,近乎白话。庄靖也是初次到此,却分明令程透读出了怀念的意味。这个叫作挽莲池的地方名字读着像“挽联”,倒有个颇为动人的故事,庄靖简略记录了些,说的大概是此地原本水患与瘟疫横行,更有魑魅魍魉作祟害人,黎民被疾病与邪祟折磨不堪,直到有天,天神下凡。他怀着圣洁的白莲,手握着银光闪闪的剑,除掉了吃人作恶的魍魉,又把那莲华植在湖中,驱散了疫病,为了感激忆念,人们便在湖中接二连三地种下了莲花,最终促成了挽莲池。那位天神是谁,当地人并不清楚,庄靖亦并未写明,只是在文末动情而记:“显听而入血海。银鞭及地,铃叮作响。诸鬼修罗闻风而丧胆,无不退避三舍。”“汝常怀最胜慈悲心,亦持最胜锋利剑。”当初那位救拔苦难的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令程透五味杂陈的,是独有这页程显听不但撕了,而且撕得很碎,茯苓应该花了许久才成功补到字迹清晰可见。他不明白。为什么?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夜风透凉,程透站起身关上了窗子。茶早已凉了,他一饮而尽,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闭上眼,欺霜胜雪的人影便无端浮现。芥子庙中的小殿下,浅色的眼睫上沾了雪屑,他垂着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眼,仿佛始终在徒劳地寻觅着什么。他是独一份干净的雪,万种颜色不染及,可程显听却只说,“那是过去。”有人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茯苓端着又热过了的晚饭上来,程透看完的时间倒是和他约莫的分毫不差。茯苓把托盘放下就要走,程透蓦地抬头,又问他说:“他是有些厌弃小殿下时的自己的。”茯苓一怔,还未开口,程透复又垂眸,墨玉似的眼里仿佛敛着巨大的不解,“为什么呢?他明明……很好,很……漂亮。”他像是在找寻答案般望向茯苓,可茯苓分明知道,那双眼没有望向自己。“在这个叫作挽莲池的地方。他一定身着华服,冷漠降临。万千信众的虔诚与仰望,他看不见,也不关心。小殿下根本无法听到他们的虔诚。”程透看到,茯苓深深地蹙起了眉,似是要反驳。他没有给他接下去的机会,只是自己怔怔地说:“一个人的死亡,同一朵花的枯萎,又能有什么区别呢?懵懂的他无法理解有情众生的悲欢喜乐,却先愿意去成全。”茯苓愣了下,程透却站了起来,仿佛诘问般追问他道:“可是你知道吗?你们又知道吗?他真的无法理解吗?世尊见过生老病死在菩提树下顿悟——无有分别是他能堪破有为法皆为梦幻泡影的佛性,那么那份‘还差点什么’,那份寂寞与多情呢?”“世人怎么看他,你们不懂。我不管,也不在乎。”程透说着,将手按在了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