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林昇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孩,她的脸颊紧贴着他胸口,额头上有几缕汗湿的乱发,眼睫低垂,隐约有泪意,却咬着嘴唇,死死不让自己哭出来。真是个倔丫头。他目光一转,不经意瞥见她紧紧攥着自己官服的手,神色顿了顿。“好了好了,这不就完了么,”方嬷嬷抹了把汗,直喘粗气,“今儿真多亏了有二公子……”闵氏:“去,快去把备好的甜汤拿过来——”林昇看闵氏差下人端上来的四五样不同品类的甜汤,嘴角微微一动。小鱼还躺在林昇怀中,她睁开眼,杏眼还有些湿漉漉的,那个仓皇可怜之态,把闵氏看得心里直发紧,她也不要底下人动手,竟自己亲自兜着勺汤,送到了小鱼嘴边。林昇皱眉:“母亲,您……”他这话还没说完,闵氏就抬眸扫了一眼过来,虽然不过是短短一眼,却竟有几分杀气腾腾的,仿佛他是什么大恶人一般。林昇立马不说话了。“还疼么?”小鱼扁着嘴点头。闵氏又瞪了林昇一眼道:“都怪你二哥下手没个轻重,明知道你那么怕疼,还这么没分寸。”旁边方嬷嬷和巧心、巧莲几个简直都要听不下去了,夫人真是……偏宠四小姐偏宠到骨子里去了。狗咬吕洞宾,形容的大概就是眼前这种情形罢。怎么看都觉得二公子十分冤枉可怜。而林昇脸上,倒没有半分不快之色。就在这时候,小鱼喝下几口甜汤,忽然神色一变,嘴一张,哇地一声悉数吐了出来。一大半都给吐在了林昇的官服上。林昇神色微变,立马就要起身退开,谁知道小鱼根本不给他机会,紧接着又吐了一回。甜腻的汤汁儿几乎把他整个前襟都给染湿了,官服上弥漫出一片刺眼的深色。那始作俑者吐罢,似乎很是舒畅,长长地吁了口气后,竟还很顺手地拿起他的袖子擦了擦嘴:“舒服多啦。”几人呆滞片刻,还是方嬷嬷最先反应过来:“都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伺候二公子把衣服换了?”几个丫鬟一愣,随即手忙脚乱的就要凑上前去,林昇却摆手让她们都退下:“不用了,我回去换就是。”小鱼眨巴眨巴眼,一脸茫然懵懂之色,好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昇俯首望着她,须臾,缓缓地一笑道:“四妹妹如此不经用,往后可得小心些,不要轻易感染了什么风寒热症,省得下回……又要吃这不必要的苦头。”小鱼对上他的目光,牙根一颤,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后背都觉得有些凉飕飕的。*林昇回到丰颂苑,沐浴后换了常服。七映进屋看到他如此,不由一怔。大人平素不会这么早就沐浴。“怎么?”林昇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只看着手里的书册。七映忙道:“按照您的吩咐,派人在孙家散播谣言说孙二小姐的尸身上少了一只耳环,果真有人跑到后花园的假山石内找。”林昇:“假山?”“不错,”七映道,“那丫鬟行迹鬼祟,在假山内翻来覆去找东西,我们的人将她捉了,进去一看,果真有可疑的迹象,杂草明显缺了几处,那里平素没什么人去,长年失修,可地上却干干净净,连尘土都少有。”林昇点头,问:“审问过了?”七映应是,又疑惑道:“大人怎么不问……”林昇抬起眼看向他:“是孙二小姐的贴身丫鬟。”七映:“您怎么知道?”林昇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道:“这世上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七映一噎,不知道说什么好。从没见过有人能如此从容不迫地说这样厚颜无耻的话。“然后呢,抓到以后又审得如何?”“那丫鬟抵死不认,我们也不好贸然用刑,”七映道,“没想到抓了人不出一个时辰,就有人来认罪,此人对杀死孙二小姐的事,供认不讳。”说到这里,七映的神色却有几分古怪起来。林昇眉头一挑,眼里似乎浮现出几分兴味。七映迟疑片刻,才接着道:“来认罪的人,竟然是孙家的四公子。”作者有话要说:小鱼:叫你丫扎我!!!第12章 练字“孙四供认,他不但亲手杀死了孙家二小姐,还……毁了她的清白。”孙二和孙四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若真如此,简直是一桩骇人听闻的丑事。林昇没有说话,脸色也没什么变化。七映接着道:“刑部那边,罗大人已经命人将孙四公子捉拿了,那个叫红罗的丫鬟,原来还死不松口,一听说孙四公子认罪,就哭天抢地地认起罪来,说自己才是害死孙二小姐的凶手。”林昇:“这事,罗大人怎么看?”“罗大人怀疑此二人大有奸.情,就派人去孙家搜查了一番,果真就在那红罗屋子里搜出不少证据,孙四公子两年前竟然把价值连城的红血玉镯子送给红罗做定情信物,想来是没有假的,”七映道,“他杀人是因为孙二小姐无意撞破了他们二人同处,至于毁人清白……则是为掩饰罪行,想趁机嫁祸给如今在城中肆虐的采花大盗。”林昇摸着翠玉扳指,忽然道:“那个红血玉镯子,她藏得倒好,这么多年竟从来没叫人发现过……”七映一怔,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无端端地,大人怎么关心起那个镯子来了?“对了大人,还有一事——”七映迟疑着道,“前几日,侯府府门附近都有行迹可疑之人在盯梢,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林昇抬眸:“哦?”“属下看,谢六公子很有可能是派人在找……咱们四小姐。”林昇合上手里的书,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一副似笑非笑之色:“看来最近谢家的六公子闲得很呐,咱们得给他找点事做做。”*这日,小鱼在屋中练字,正想借机偷一会儿懒,没想到瑞平侯突然就大驾光临了。他从小鱼背后走过去,跟只猫似的一点声儿都没有。小鱼猛一抬头看到他,立马就扔了笔大叫起来:“鬼啊!”瑞平侯给她吓了一跳,正要呵斥她几句,一低头看到纸上那几个大字,登时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写的什么玩意儿?”小鱼脸都给他气白了:“大胡子,你、你不许笑!”瑞平侯虎着脸瞪她:“臭丫头,你喊你老子什么?”小鱼扁着嘴,神色一变,一下子就跟要哭似的:“你欺负我,我要告诉娘亲去……”瑞平侯心里咯噔一下,立马就矮了半截:“好了好了,爹这不跟你闹着玩的么,看你这样,还开不起一点玩笑了……真不知道像谁,八成是……”小鱼瞥过去:“是谁?”瑞平侯一个激灵:“谁都不是!”小鱼从桌上拿起自己方才练的大字,哗地一下举到他眼前:“到底是写得怎么样?”瑞平侯看了一眼,立马就别开了脸:“嗯……还不错吧。”小鱼看到他微微抽动的嘴角,小脸一阵青一阵白,伸手就要将那纸撕个粉碎,谁知还没动手,那纸就给人飞快抽走了。林昇将纸抖抖平整,扫了两眼,眉头一挑,什么都没说又把纸给放下了。他这个反应,简直比瑞平侯还要气人百倍。小鱼用力跺了跺脚,这回是真的气得要哭:“谁让你看了!”瑞平侯一看是林昇,方才还憋着笑的脸登时就冷了下来:“你来这儿做什么?”林昇淡淡道:“是母亲让我来看看四妹妹练字练得如何了。”瑞平侯脸色微微一变,冷哼了一声道:“就她事最多!”用脚想都知道,这事是闵氏故意为之。林昇回府已有大半月,父子俩竟还没见过面。“小子,这儿没你的事了,没事就滚。”林昇看瑞平侯一眼,没有丝毫恼色,只慢慢道:“母亲说,等妹妹练完二十张大字儿子才能离开,您要是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去和母亲说。”说完,就将袍子一撩落了座。这话一出,不仅瑞平侯,旁边的小鱼也变了脸色。二十张大字?真等她写完,恐怕手都要废了。小鱼腾地从凳子上跳下去,飞快扑到榻上,捂着肚子高声道:“我难受!肚子疼!一个字都写不了了!”瑞平侯眉毛一抽,简直没眼看她。家里养了这么多女儿,哪一个跟这个小无赖似的?林昇掀起茶盖,轻呷了一口:“无妨,肚子疼,为兄给你扎一针就好了。”小鱼背脊一僵,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起来,满脸恹恹地道:“……好像、好像又不疼了!”瑞平侯顿时大为惊奇,他还是头一回见这小魔头给人镇住。他不禁朝林昇多看了一眼,而对方正坐在那儿悠哉悠哉地喝着茶,一派气定神闲。林昇:“巧莲,去给四小姐备纸备茶。”巧莲忙应声去准备东西。小鱼慢吞吞坐回去,虽然一声没吭,却始终咬牙切齿地在那儿瞪着林昇。林昇稳坐泰山,面不改色。瑞平侯越看越惊奇,眉头也拧紧了。林小鱼这臭丫头素来最讨厌练字,平时要她多练几个字就跟逼她去跳河似的,他拿刀都没用。这小子竟然这几句话就把她给吓住了。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瑞平侯还是因此,对林昇生出几分……佩服之情来。他蓦然想起前几日闵氏说的话。当时,闵氏对他道:“也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二郎和过去不同了,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就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在瑞平侯恍惚之间,那边林昇不知何时已经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小鱼身后。他俯身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按住小鱼的手,将底下的纸抽出来。小鱼懵然抬头,正有些不明所以。林昇也不看她,直接将纸撕成两半,随手一揉,准确无误地扔进了对角的纸篓里:“重写。”小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做什么……”林昇面不改色道:“叫你写字,不是画符。”瑞平侯这回没能忍住,只有立马捂住嘴把头别了过去。小鱼霎时面红耳赤:“我没有!你胡说!”林昇微微一笑,笑得有如春风般和煦:“你写不写?”此时,就连一旁的瑞平侯,都不由自主地感到脚底一冷。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三次元忙,之后补字数,大家记着哈明天见~第13章 一瞥京城,君悦楼。秦王上了二楼,看到林昇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只手搁在桌案上,垂着眼睛不知是在看什么,不禁笑了一声道:“怎么,等我等得无聊了?”要是没穿正服,秦王一般不自称“本王”,林昇也不必大礼伺候。林昇看他一眼:“怎么敢?”秦王坐下后道:“我也是有事出有因,底下的人你没瞧见么,那可是最近京城里的大红人。” 他顿了顿,觑着林昇的神色缓缓道:“是柳知同家的小少爷,最近听说……华阳和他走得很近。”林昇举起茶杯,淡淡一哂:“王爷真会说话。”这几日华阳公主另结新欢,与柳家四少爷柳若闵同进同出,甚至于同乘一车,已经在京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了。秦王敲了敲桌子,有些不怀好意道:“你知道现在外面都传你什么?”林昇挑眉。“都说你如今是给华阳厌弃,成了‘糟糠之妻’了。”林昇摸了摸脸,煞有介事道:“毕竟是——色衰而爱驰。”秦王听了这句哈哈一笑,又不禁侧首细细将眼前人打量了一番。几年以前,林昇在京城一举得名,不仅仅是因为拿下了进士科的状头,更因为生了一副难得一见的好皮囊。过了六年,他的眉眼没有变化,神气却大有不同。从前是温吞文雅,颇有高逸之风,如今却更添了几分冷邃深沉,就连自诩是他至交好友的秦王,都常常看不透他。“看你这样,莫非是真的不再喜欢华阳了?”林昇没有说话。秦王含了一口酒道:“之前我就想问了……你这次回来,似乎大有变化,莫非是在敦煌有大有长进不成?”“长进不敢当,”林昇垂着眼睛,嘴角略弯,在笑,又不像在笑,神情似有几分空无,“不过是长了一番见识。”秦王凝视他片刻,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我刚刚上来的时候看见了那个柳若闵,与你实在是不能比,歪瓜裂枣一个,可见华阳的眼神是越来越差了。”林昇轻轻一笑,并不搭腔。秦王见他始终一副淡淡的态度,也不似作伪,不禁拧起了眉头。林昇出外时,华阳公主成日茶不思、饭不想,一日比一日憔悴,分明就是对他情根深种。但凡有几分眼力见的,都能看出如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其实也不过是她与林昇闹别扭的赌气行径罢了。原本秦王倒不以为意,可看林昇眼下这个态度,似乎是对华阳……“王爷放着府里头的贡品不喝,大老远地跑来君悦楼,莫非就是为了和我家长里短?”林昇笑得一副温文有礼的模样,眼里却分明在说:“有话快说,无事走人。”秦王轻咳一声,左右扫了一眼,压低声道:“我昨儿得的消息,皇上打算把临江郡王放回京……”临江郡王是先帝的小叔,当年先帝还是皇子时,临江郡王携中书令萧凛逼宫造反,被崇德皇帝当场拿下。萧凛被株连九族,临江郡王朱忞与其嫡出子女则被圈禁于洪阳寺至今。早些年朱忞深得崇德皇帝爱重,即便是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崇德帝都没有褫夺其封号爵位,只斩断他羽翼,将其直系一脉亲族尽数圈禁在了皇寺而已。当然,崇德帝不赶尽杀绝,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怕给人背地里诟病残害亲兄弟。林昇皱眉:“临江郡王如今也是古稀之年了,皇上怎么会突然想把他放回京?”秦王哼了一声:“我本来也纳闷呢,叫人一查才知道,皇上和临江郡王的孙女早前是青梅竹马,感情好得很,他走这一步不是为了帮临江郡王,其实只是为帮他自己罢了。这小子,胆儿大得很,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就敢……”林昇看他一眼,他才意识到不妥,立即闭上了嘴。林昇:“皇上初登大宝那会儿都没透露过这个意思,如今过了五年,却突然想起要把临江郡王放回京城,实在是有些蹊跷。”秦王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无端端地,以皇上的心性,是不会记得起一个十多年前的所谓青梅竹马的。”林昇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秦王沉吟半晌,忽然变了脸色:“你是说,皇上身边有人……”林昇耸了耸肩:“我没这么说,这可是王爷说的。”秦王指了指他:“嘿,你小子,倒跟我打起哈哈来了……”正说着话,七映急匆匆从楼下跑了上来:“王爷,大人,属下有事禀报。”林昇颔首:“说——”“刚刚在清泉寺,抓到了采花大盗,人证物证俱在。”此话一出,连秦王都不由微微一震:“当真?”采花大盗肆虐京城,已经是一桩惊动朝廷的大案。贼人残忍冷酷,却又狡猾诡诈,竟一连犯下这么多起重案,都没有给刑部发现什么线索,闹得整个京城上下人心惶惶。七映点头:“嫌犯已经给刑部的人捉拿,这会儿还在缉押的路上,罗大人想请大人去刑部听审。”秦王一抬手,对林昇道:“不必管我,你去就是,早日将那个天杀的畜生凌迟了才好!”*今日闵氏亲手熬了一锅上好的乌鸡汤,汤里用的鸡不是寻常材料,而是少见的野生乌鸡,又配以枸杞、当归,鲜香清透,回味无穷。一锅汤熬好,侯府几个主子各分了一盅。这会儿只有二公子林昇不在府中,闵氏想让他喝上一口热汤,又不放心让底下粗手笨脚的下人送去。林旻见她如此,便提出由他亲自去给林昇送汤。他本来也要出门去书坊拿幅字画,去刑部左不过就是多绕一个弯罢了。小鱼一听,立马附和道:“我也和大哥一起去!”闵氏最疼小鱼,又见是让她和林旻一同,倒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可不能给你大哥、二哥添乱,规矩着些,如若不然,”闵氏点点她额头,“往后三个月都别想再出府。”小鱼自然是乖乖地点头应了。不过,她一转头坐上马车,就撑在车壁上,掀着车帘子,伸长了脖子探看个不停,早把闵氏的嘱咐忘了个一干二净。马车行至一个三岔路口,略微放缓。就在转弯的空当儿,小鱼遥遥看见了一张极为眼熟的脸,不禁悚然一惊,飞快地撒了手。这人不是旁个,就是上回……给她咬破了下巴的谢家六少爷谢其枕!谢其枕坐在马上,一眼就瞧见了小鱼。虽然隔得不近,且她又立马放下了帘子,但他也绝不会认错。毫不夸张地说,那张脸,就算是烧成灰他都能认得。可他这回却并没有任何动作,只呆呆地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因为,他刚才所见,对面马车里坐着的人,分明……扎着女子的发髻。乌发星眸,雪肤红唇。小兔儿爷摇身一变,竟成了个天仙……谢其枕攥紧了手里的缰绳,喉头不由自主地滚了滚。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小鱼,怎么了?”小鱼偷偷捂了捂心口,回头对林旻嘿嘿一笑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儿冷。”林旻没有多想,只让下人递给她一个手炉。*一刻多钟后,马车在刑部大门前停下。小鱼戴上帷帽,给林旻扶着正下车,忽然看到一行官差押着一个僧人往这儿过来。他们足有十余人,官靴踩在地上,发出参差不齐的沉闷声响。林旻朝那边望了一眼,又见小鱼看得目不转睛,不由蹙起了眉头。烦扰京城数日的采花大盗终于在清泉寺落网,这事他刚刚也有听闻。看眼前这个阵仗,这个被押着的人应该就是贼人了。这个情形,自然是不适合让小鱼多看的。他正要催促小鱼快些下车,却见小鱼忽然撩起了帷帽上的纱兜,睁大了双眸直直道:“怎么是他?”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更送上~明日有糖~mua~周末补字数哈!!!第14章 融化林昇刚到刑部,还没和罗居正说上几句,就有衙从跑来禀报,说是瑞平侯府的世子爷来了,急着要见他们二人。林旻不是什么毛头小子,加上毕竟也当了好几年的官,不会不知轻重在刑部胡来,想必是真有紧急的要事。罗居正立马让衙从去把人请了过来,谁知来的不单单是林旻一个,还有一名身形纤巧的少女。她头戴帷帽,着一身青色襦裙,鞋子也掩在裙摆底下,唯有一双粉白的小手露在外头,捂着个手炉,微微泛红。虽然只是一双手,却是罗居正平素见过最好看的一双手。青葱细指,晶莹剔透,如玉一般。即便戴着帷帽,也能看出帷帽底下的人并不怎么安分,纱兜时不时地抖动,她似乎是歪着头在费劲打量四下。在罗居正怔愣之际,旁边的林昇道:“大哥,你带四妹妹到这儿来做什么?”原本林昇自然相信自家大哥的分寸,可若有林小鱼在,就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码事了。罗居正面露惊讶之色:“这是……”有关瑞平侯府四小姐的那些传闻,他还是听过一些的,毕竟今年春天的时候,还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林旻朝罗居正拱了拱手道:“罗大人见谅,今日带小妹过来实在是有原因的,本来是给我二弟送些东西,没想到方才来时会在门口遇着那采花贼。”林昇没有出声,只看着那个明显在东张西望的脑袋,慢慢地拧起了眉头。一听到是与那贼人有关,罗居正立马神色肃然。小鱼原本还在乱看,忽然给林旻用胳膊碰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屈膝行礼:“小鱼见过大人——”说完就要起身,却忽然感受到一道凉飕飕的视线,舌根一紧,又褔了一褔,只是这回声音却小了许多:“二哥。”林昇嗯了一声,罗居正则十分恭敬地回了礼:“四姑娘好。”小鱼在帷帽底下偷偷觑了一眼对面的人,看他一副冷淡之态,比平素在侯府时肃整许多,不禁也有些如履薄冰。“刚刚世子说起贼人,莫非是对这个案子还知道些什么?”罗居正问。林旻看了眼二人,迟疑片刻后才道:“其实不是我,是小鱼,她刚刚看到了刑部缉拿的人,说是见过,我便多问了几句。”罗居正看向小鱼:“四姑娘认得谢家的九公子?”在清泉寺被刑部捉拿的,正是谢家行九的谢恽。近日,在清泉寺后院枯井中出现了一具女尸,尸身上有一个彩绳编的穗子,上面绣着一个极小的恽字。清泉寺有僧人指证,说这穗子是谢恽的贴身之物。而案发时,又没人能替他作不在场的证明,如此,他就成了头号疑凶,立马给刑部的人缉拿了。小鱼一惊:“原来是他……”怪不得之前在清泉寺她总觉得面熟,原来这个少年人就是之前在城门口给谢其枕压在地上欺负的庶弟。林旻:“谢家的九公子怎么会待在寺庙里?”罗居正:“是谢丞下令把人送去的,说是清修净心,我派人去查了,其实是他得罪了嫡出的六公子,才被丞相关到寺庙里受罚。”小鱼神色一紧,这谢恽受罚恐怕就是因为上回在城门口的事了。“四妹妹是在清泉寺见过他了?”林昇忽然问了一句。小鱼点头:“和娘亲去清泉寺上香时,我在禅院里望见他就站在对面的阁楼。”林昇眉心一动:“什么时辰?”“约莫未时一刻。”此言一出,罗居正登时变了脸色:“当真?”小鱼:“不会错,娘亲进去见能因大师前,刚好问了问时辰。”“这么说……”罗居正拧紧了眉头,一时间面沉如水。林旻:“怎么?”林昇看向他:“受害者就是未时前后丧的命。”林旻明白过来:“那谢家的九公子便是清白的了!”罗居正点点头,又摇摇头,愈发眉头紧锁。“到底怎么了?”罗居正:“如果四姑娘说的是真的,那谢家九公子就不可能犯案,可眼下人证物证俱在,却也造不得假。”小鱼在帷帽底下翻了个小小的白眼。什么叫“如果四姑娘说的是真的”?这姓罗的还怀疑她说的话有假不成?她正腹诽,又感到身上一凉似的,抬眸撞见林昇正淡淡地觑着自个儿,略微一个激灵,下意识缩紧了脑袋。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自己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怕这狗官做什么?罗居正接着道:“看来谢九公子被抓,是有人故意设计,怪不得……他当时抵抗如此激烈,还因此被我手下的人打伤。”林昇道:“刚才那些,也不过是我四妹的一面之词,小孩家家说的话,不能尽信。只是眼下不能再把人关押进大牢或是审讯室,找间客房安置谢家九公子就是,须派人时刻盯着。”“说的是。”小鱼气得轻轻跺脚:“我才不是小孩家家!”林昇瞥她一眼:“你不是小孩,大哥出门,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小鱼噎了噎,梗着脖子:“关你什么事!”林昇挑眉。林旻见罗居正神色不大自在,更觉丢人,不由握拳轻咳了两声道:“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小鱼别过脸一哼。罗居正心里觉得很是稀奇,虽说林昇这人表面看着温文尔雅的,可在他看来,此人有时候比刑部尚书大人还要叫人发怵。没想到,瑞平侯府的四小姐如此厉害,看样子简直是和林昇平起平坐……有意思,太有意思了。“罗大人,你不是有事么?”林昇轻飘飘地来了一句。罗居正原本还在那儿胡思乱想,乍一听这话,立即绷紧了脊梁骨。林昇一般可不会喊他“罗大人”。罗居正摸了摸鼻子:“差点忘了正事,那我就先走一步——世子爷和四姑娘自便。”罗居正一走,屋里头就只剩下兄妹三人。林旻:“你们两个也真是,要吵不能回去吵,这丢脸都丢到刑部来了。”小鱼将帷帽一掀,瞪大了眼睛气鼓鼓道:“分明是他先埋汰的我……”林旻伸手一指她,呵斥道:“什么他他他的,那是你二哥。”小鱼咬住唇,又把头撇开了去。林旻也想说林昇几句,可到底没有说出口。一来这是当着小妹的面,总还要给他留几分做兄长的颜面。二来,隔了六年,这个好不容易归家的二弟总叫他觉得有些距离感,一时间竟难以开口。林昇:“你们二人特地过来,到底是要送什么给我?”林旻:“东西在外间放着,是娘亲手熬的汤——小鱼,你去拿来给你二哥。”小鱼撅起嘴,满脸都写着“不乐意”。可林旻有心要让他们二人立即冰释前嫌,自然不会顺着她心意:“还不快去?”小鱼小脸一皱,站了片刻,终于还是委屈巴巴地走出去了。林旻随即侧首看向林昇:“二郎,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咱们家最小的妹妹置气,我都替你臊得慌。”此时的林昇却与方才一本正经的模样判若两人,反而是一派懒散自得之态。林旻拧眉:“你笑什么?”林昇淡声道:“你不觉得四妹妹很有趣么?我这是喜欢她才同她玩闹呢,有句话不是说么,打是亲骂是爱。”林旻听了这话,险些就把嘴里的茶水都给喷出来。“你这……”说话间,小鱼端着汤盅步入里间,林旻立马收了声。她自然还在气头上,又迫于林旻的威压去给林昇拿汤,于气怒之外更添几分怨怼,腮帮子鼓得跟金鱼似的。也许是一心只顾着在心里骂她二哥,小鱼走路时就没太注意脚下,在走到林昇跟前半丈有余时,竟不慎踩着了裙摆,整个人都不自主地向前歪了过去!林旻生怕她被热汤烫着,飞快伸手抱住了那汤盅。小鱼往前直直地栽过去,堪堪要磕着桌角,却给人拦腰一搂,一把拽进了怀里。她吓得够呛,只凭本能行事,伸手紧紧捉住了那人的衣襟。“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伤着?”林旻放下汤盅赶忙走到近前。小鱼恍惚抬头,望进一双深邃黑沉的凤眼,心头突然像是给人撅住了,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那人缓缓抬起手,深墨色的袍袖如墨画般从她眼前掠过,带起一阵清淡的药味,似兰非兰。小鱼云里雾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一刻,那手就径直朝她落下来,在她脑门上狠狠地一敲。小鱼吃痛,飞快捂住额头就叫出了声:“疼——”林昇只道:“知道疼就好,下回再这么不长眼,就不止是疼个一星半点了。”她扁起嘴,有几分泪汪汪的,竟也没有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