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押走都是娇弱女子,尤其是定安、王妃和王府两位姑娘,平素都是脚不沾地的主儿,哪哪儿没有轿撵应着,何曾遭过这种罪。终于行到林中空旷一带,有两三辆柴车停着,为首的是个面有刀疤的高大男子,女眷中四姑娘年岁最小,见了这等面容凶恶之人,忍不住抖了一下,抽泣着低下头。负责押送她们的头目上前对着刀疤男耳语几番,刀疤男投来一瞥,绿芜下意识挡在了定安面前。刀疤男笑了,挥手屏退了其余人。他走上前来,女眷们纷纷垂头不语,就连王妃也不例外,一身狼狈,丝毫不见往日的尊贵显荣。刀疤男扫视她们一眼,轻佻道:“素来听闻黎州城的定南王府美人如云,如今倒是百闻不如一见。”说着他目光在稍小的几个身上带过,目及之处人人自危,唯恐又遭先前侍卫的下场。定南王妃更是因他这等孟浪之言险些背过气去。刀疤男不知收敛,反而愈加得寸进尺。他在一行人面前慢慢巡视,经过四姑娘宝珍时略一止住脚步,身处后方的定南王妃心提到嗓子眼,阿弥陀佛念个不停,只期能放过宝珍。幸而宝珍相貌算不上出众,堪堪一停,刀疤男的目光便落在了旁边的定安身上。定南王好色,二公子得承父志又是个风流胚,王府上下就连三等丫鬟都挑好看的买,更别提王妃身边这一群莺莺燕燕。饶是如此,定安身处其间,姿容亦毫不逊色。刀疤男盯着定安,不知在想什么。定安强作镇定,面不改色地迎视对方,心里却突突不见底。他不像是先生派来的人。刀疤男见状笑了起来,他移开目光,旋即看向定南王妃。他操着口音古怪的官话,对着王妃深作了一揖:“还望王妃海涵。今日虽用这种方式将诸位‘请’了来,不过在下与王府无冤无仇,并无意冒犯。只要王妃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是规规矩矩,怎么来的,怎么将各位原路送回。”定南王妃心有戚戚,戒备地望着这个面相不善的南人。尤其这人将将才口出狂言,她自是不敢轻信于他。刀疤男并不介意她信不信,直接点明了自己的条件:“我听人说帝驾途径黎城时曾将那位名冠京中的十六帝姬留于此地,若王妃肯将帝姬交出,方才所言,定会遵守。”此言既出,定安心一沉,面上却克制着不露分毫。果然他们的目标在她。就是不知幕后主使何人。若是先生设的局还好说,可若是林家派来的人,她怕是命绝于此。定南王妃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对方,迟迟没有开口说话。刀疤男来回踱步,见她不语,不耐烦起来。他随手将旁边的四姑娘提溜出来,依着他适才观察,定南王妃心系这个小丫头,不难猜出她就是府上最得宠的四姑娘。刀疤男抽出长刀,夹在四姑娘脖子上。他仍是笑眯眯的,语中却见了杀气:“王妃敬酒不吃,那便吃罚酒好了。十六帝姬何在?不交出她,今日我便一个一个杀尽了,总能杀对一个,你说是不是?”定南王妃吓得脸色苍白,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手颤巍巍抬起,正打算指定安出去,倒是定安自己先站了出来。她冷静地对上刀疤男意味深长的目光,尽量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你既目的在本宫,就不必再为难其他人了。我跟你们走。”刀疤男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自己站出来。他略一挑眉:“素闻十六帝姬乃女中豪杰,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帝姬这样干脆,那我便顺你的意。请吧。”刀疤男依约将四姑娘放回,定南王妃哭着将她揽在怀中,心肝宝贝地叫着。四姑娘吓得牙关打颤,紧攥着王妃衣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眼见着定安要被带往贼营,绿芜也忙是站出来,开口言明身份,恳求让她跟着定安一道过去。刀疤男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着实柔柔弱弱一小女子,不成大碍,便放下心,答应她的请求。定安和绿芜被带上了马车。刀疤男打了个手势,手下会意,驾车带她们先行离开。“帝姬已跟着你去了,你,你总该要说话算话。”定南王妃敛了泪,总算是开口讲出了一句话。刀疤男笑道:“这是自然。我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王妃既然肯乖乖配合,我当然说话算话。”语毕唤了人来,交代三言两语,让领着她们送回原处。定南王妃心乱如麻,也顾不得丢失帝姬乃大罪,她泪眼婆娑地哄着四姑娘:“珍儿珍儿莫怕了,就快回去了。”刀疤男目送她们走远后,擦拭起手上原本就一尘不染的长刀。手下的人来报:“大人,已按照您的吩咐派了人去。”“手脚麻利点。”刀疤男脸上再无刚才的散漫笑容,浑身弥漫着杀气,这方是他真面目,“外人看了都道是叛军造的孽,绝对不能让人查到你我上头。听明白了吗?”“属下明白。”刀疤男满意地点点头,收刀入鞘,转身将走时他忽然想见什么,止住脚步:“白衣服的那个暂且留着。”黑衣人踌躇一二。“王府三姑娘宝妍。”刀疤男道,“将军大人留着她还有用,你拣最好看的那个手下留情,定然错不了。”第87章 、87山缘一带路途崎岖不平, 坐的又是柴车, 多有颠簸。定安少说也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帝姬,身娇体弱, 这一路上算是受尽折磨。绿芜有功夫底子在, 倒是不比定安折腾。她取出帕子替定安擦擦汗,定安握住她的手。“你不该跟我来的。”定安有气无力道, “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绿芜不以为意,探手掐了定安穴位,让她好受些。“殿下这话说的, 便是有人插刀子,也总得我先挨了再说。”定安靠在车沿,稍移开了眼:“你原也是为了帮先生才留在我身边, 同我虽有主仆的情分,也不必如此。你是练家子出身, 不带着我, 要跑还是容易的。”定安说着这话, 现任心下已是不抱希望。她知道这群人是为了她来的, 猜也不必猜, 眼前的架势不可能是先生的安排,那就只能指向一处。林家。林家的人要趁乱取她性命。早在定安执意与静妃撕破脸面时就做好了会有这一天的准备。静妃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活菩萨, 她手上握着几条人命, 借着南下之乱除去她也不是不可能。“殿下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绿芜声音低下来,“况且公子也还在黎城,再怎么样, 他也不可能让您身陷险境。”“他纵是再也本事也算不到林家会在这里动手。”定安反握住绿芜的手,冷静地看向她,“听我的,不要再白搭一条命。我横竖是走不了了,你却是一定要逃出去。”“殿下……”定安摇摇头,对着绿芜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抬手,摸索着将发上的珠花摘下,塞到绿芜手中。“替我带给先生罢。”定安垂下眼睫,遮掩住其中的情绪。她自幼与谢司白,拜他为师,好的也罢坏的也罢,是他教她读书写字,也是他教她明辨事理,临了,挂念不下的总还是他。“林家倒台的那一天我见不到了,他若有心,等到那一日,再把这钗子同我葬一起,也好让我泉下有知。”定安道。绿芜紧紧攥住那珠花,沉默良久,才收进袖中。定安交代了后事,心中轻快了些,连带着精神也稍好转。她将将坐直些身子,伸手悄敛起帘子一角。四野清寂,已经不知到什么地方,荒凉得很,未见一户人家。林家杀她,自然要做的干净,断然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定安放下帘子,靠在侧壁闭目养神。不知行了多久,疾驰的车马渐渐慢下来。到了地方,驾车的黑衣人用刀柄挑起帷幔:“下来吧。”绿芜先跳下了车,而后将定安扶下来。她们身处树林中央的一片空旷地带,天色将晚,别说是人,就连飞禽走兽也不见一只,只听得有布谷鸟的叫声环绕四周,却未见身影。刀疤男早在侯着。他看到面色苍白的定安旋即笑起:“帝姬受累了,我们也是忠人之事,还望见谅。”定安可不听他这套假仁假义官腔。她直视着对方,并无惧色,镇定得全然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要在这里动手吗?”反是刀疤男一怔,眼中不觉多了几分欣赏,他漫不经意道:“帝姬不愧是陈妃娘娘的女儿,果真与众不同。”提到她母妃,定安的神色变了,她蹙起眉头,紧盯着刀疤男:“你见过我母妃?”许是觉得定安马上就会成死人,刀疤男再无隐藏之意,连古怪的南人口音也不屑于装下去,一开口便是正统的官话:“当年陈家既盛,门客自然不在少数,也是有幸见过陈妃娘娘未出阁时的风采罢了。”定安攥紧了手,抑制着自己的怒气:“你当年是陈家的门客?”刀疤男笑了,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道:“我早说过了,忠人之事。门主不幸,当然要另为其谋。”“‘另为其谋’?”定安冷冷盯着他,“是真的另为其谋还是背信弃义卖主求荣?”刀疤男哈哈大笑起来:“帝姬可以为二者有什么区别?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合则来不合则去,哪有那么些说辞。”定安冷哼一声。刀疤男从怀中取出一素白瓷瓶:“我原想直接了断了你,不过念在当年的情分上,我愿留帝姬一条全尸。这瓶中的毒药见效快,不用受什么大罪过,就当我还你外祖一个人情。”刀疤男将无耻之事说得极尽冠冕堂皇,定安连气都生不出,她望着刀疤男:“绞兔死,走狗烹。你为林家背主,别怕没有遭报应的一日。”刀疤男并不恼,反而笑意愈盛:“帝姬好口才,再有什么话,到阴曹地府讲也不迟。”他本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亏心事做多了,又是什么不能出卖的。刀疤男将瓷瓶递给定安,定安伸手接过,她用指腹摩挲过瓶身,倏地攥紧。不甘心到底是不甘心。豺狼当道,朝局诡谲,她母后和陈家的仇还没报,可惜她等不到林家楼塌的那一日了。定安回头看了眼被刀疤男手下拦在后面绿芜,绿芜已是泣不成声:“殿下……”定安朝她笑了笑,笑容中隐藏着的含义,只有主仆二人知晓。安抚过绿芜,定安将木塞拿去,仰头要喝时,一道暗器不知从什么地方打来,堪堪击中她的手腕。定安痛得松了手,白瓷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刀疤男反应迅速,知道生了变数,他急忙一刀向着定安捅来,想着先解决了她。然而刀气都还未擦边,已是有一蒙面人从天而降,接住了他的招式。刀疤男认不出何人,定安却仅从对方的身形招式中看得一清二楚。是九砚。霎时间林中起变,将才还一片寂静的树林杀声四起,无数身着与刀疤男手下样式一致的黑衣人自其间涌现,很快将他们团团包围。一时之间辨不清敌友,刀疤男的手下只有被动还击的份儿,根本无力迎敌。刀疤男倒是有两把刷子,竟能与九砚打得平分秋色。绿芜趁着情势混乱,赶忙绕过一侧找到定安,带着她往林中逃去。刀疤男见定安被带走,恨得目眦欲裂,奈何面前这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根本脱不开身。刀疤男对着自己手下喊道:“快追!别让她跑了!”混战中真有几个漏网之鱼冲出重围,他们向着林中追去。绿芜用适才捡来的兵器应战,□□乏术,只能推着定安先走,自己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定安拼命向着林子尽头跑去,可她再怎么样也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眼见着身后人越来越近,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没留意脚下一绊,摔在地上。刀疤男的草率已经放了定安一命,这次可没那样的好运气。黑衣人二话不说举刀袭来,势必要铲除祸患。定安下意识闭上了眼。然而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她睁开眼,黑衣人以举刀的姿势伫立在她身前,一动不动。定安惊魂未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黑衣人嘴角有鲜血涌出。紧接着他重重倒在地上,终于露出被他挡在身后的真容。定安看见熟悉的面容,登时眼眶一热,脱口而出:“先生!”谢司白没有蒙面,他难得穿着玄色衣衫,手中的长剑鲜血淋漓,黑衣人正是死在他的剑下。谢司白将定安扶起,定安腿软得站不住,只能倚在他身上。“绿芜他们……”“他们没事。”谢司白将她抱紧。定安把头埋在他怀中,警备散去后,恐惧方才接踵而至。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真的得救了,攥着谢司白的衣袖,手微微发抖。“不怕,定安。”谢司白摸摸定安的头发,轻声道。第88章 、88无名寺。定安换下沾满尘土的衣裳, 简单清洗过后, 出了中堂。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中堂内掌了灯, 堂中只有谢司白一人在。谢司白也换了干净衣衫, 他听到声音回头,方是看到了定安。无名山在城郊, 四下廖无人烟,定安的衣物是从寺中女香客那里借来的,略有些宽大不合身, 倒衬得她整个人格外纤弱。定安平日虽同她母妃一般偏好素淡的颜色,毕竟皇家出身,用的穿的皆是最上等, 头一次穿这样简朴的衣物,感觉不同以往, 平易近人许多。定安穿着他人的衣物, 略有些不自在。她扯了扯衣袖, 询问道:“绿芜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她受了些轻伤, 并不严重。”定安闻言堪堪放下心。谢司白将温在炉上的安神茶端来递给定安, 定安接过,捧在手中取暖。四月初的天气, 夜里还泛着凉意, 她衣衫单薄,堂中未设火盆,指尖已是一片冰冷。“究竟是怎么回事?”定安缓下心神, 问道。谢司白没有像以前一样说一半藏一半。这一次他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讲给了定安。定安南下一事,原也有林咸从中作梗的缘故,谢司白就顺水推舟想方设法让定安跟着来了,以此来引出与林咸沆瀣一气的同党。一开始谢司白以为林咸的目的只是让定南王将定安留下,既卖了人情给王府,又能让定安再回不了京,可谓一箭双雕。于是谢司白将计就计,打算用定安做诱饵引出定南王身后的人。没想到是林咸远比他们所想的心狠手辣,他假意给定南王出主意,但心思却是杀掉定安给定南王治罪,谢司白留守黎城,自然也脱不了干系。是一石三鸟之计。谢司白险些就上了林咸的当。幸得他心思周全,为了保证定安的安危,早在无名山里外部下人手,命九砚暗中保护她。今日接到密报后,谢司白立即赶往寺中,结果刚至山脚就看到定南王妃一行人惨死之状,他这才恍悟过来。定安听着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方才明白这些天来并州黎城中暗潮涌动,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静。定南王府,谢司白,还有远在京中的林咸,布下了好一盘杀局。定安听得心有戚戚:“那为何不早点与我明说?”“你若是知道了内情,就怕演的戏不真,反而让他们起了疑心。”谢司白垂眸,眼底隐有郁色涌动。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确实是他棋差一招,险些铸成大错。定安捧茶不语,显然也是心存后怕。谢司白看向定安:“你可埋怨我将你置身险境?”“自然不会。”定安捧盏道,“我早说过,是我要入的局,先生若有考量,怎么利用我也不算过分。”谢司白怔了下,望着她的脸笑起来,眉眼间的阴霾总算稍稍散去些。定安摸摸自己的脸,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又肯叫先生了?”谢司白缓缓道。定安一愣,转瞬反应过来,耳根微泛了红。她已经有一段日子不曾当面这么叫过他,向来是用“国师大人”代称。“不过不会有下一次了。”谢司白敛容,“如今的局势,谁按捺不住谁就先露了破绽。从前我总让你等机会,现在不必了。东风借势,已经该是他事败的时候。”定安疑惑:“先生的意思是?”“他诈了我一次,我不信他能诈我第二次。”谢司白不紧不慢道,“这一次我们还是将计就计。你暂且先留在寺中,寺里的净玄大师同我相熟,今后一段日子他会代我照料你。”定安灵光一现,明白了谢司白的用意:“那对外还宣称我已失踪?”谢司白颔首:“正是此意。”定安终于露出些许笑容:“这叫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林家断然不曾想到,性命会断送在自己手上。”谢司白看了定安一眼:“从前我不愿让你入局,你不肯听。今天总该听我一言。你做的足够多了,剩下的交由我,你且保证自己性命无虞即可。”定安不明所以:“我做什么了?”“当日你大闹景阳宫,致使林咸一时疏忽,青云轩的人才得以潜入他郊外的宅邸,找出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查他的诸多罪证。”定安微怔:“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怎么不曾听你提起过?”“没有绝对把握,犯不着提起。”谢司白淡淡道,“林家累累罪状,包括你前些日子想彻查的颖嫔一案,皇上都不是不知真相,但他屡次三番选择包庇罪党,你可知为何?”定安点头:“林家牵扯甚多,又有当年父皇他潜邸之事……”“你说的没错。”谢司白肯定了定安的说话,“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林咸手握兵权。他本就武将出身,军中威望极高。皇上要动他不是不可,只近些年边关一直不算安稳,今朝又出了暴.乱一事,这样当紧的关头,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皇上前脚同意你去查昔年颖嫔一案,后脚就又反悔。正在此理。”定安若有所思。她毕竟不在朝堂上,从前只觉得父皇袒护林家,倒不曾想过这一点。“也因此我手上虽有他诸多罪证,却迟迟按捺不能发作。”谢司白抬眼,看向檐下的灯笼,“现在不同了。”永平帝最看重林咸的一点也正是最忌惮他的一点,他私自调兵来黎城,这一次可以悄无声息杀掉十六帝姬,难保下一次不会把刀子动到永平帝头上。谢司白心下已有了成论,没有再和定安多讲。谢司白转向定安,神色变得温柔:“余下的日子你留在寺中好好休息,再有消息,我会让人来告诉你。”定安抬眸盯着他:“那你呢?”谢司白知道定安心思,但并不说破,只道:“近一二日可能有些忙,若能得空,我会来看你。”定安垂下眼,想说什么又无从开口。从前再怎么说不怕死,真真切切被刀架在脖子上又是另一回事。定安不后悔入局,但经此一事,心态起了变化,多少能理解谢司白当初的用意。片刻,定安低声道:“过去是我任性胡闹了些,总与你作对。但……但先生也有不对的地方,事事不肯同我讲明白,又若即若离,我会不满……也实属常情。”事情发生后,他们各持己见僵持许久,这还是头一次坦诚布公。谢司白从善如流接下定安的话:“确实是我不好,我太低看了你。”“那你同我讲好,有事一定要告诉我。”谢司白答应了她。定安笑了下,这才心满意足。谢司白还有别的事要去处理,不能久留,将走时定安叫住他:“定南王妃他们……当真遇了难?”谢司白不瞒她,点了点头。“无一人幸免?”“大概吧。”谢司白道。定安也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她虽然不喜定南王妃的做派,但好端端死了这么些人,仅有她逃出生天,让人不得不唏嘘感叹。尤其四姑娘。今天上午还在笑着同她打趣,转眼说没就没了。言过后,谢司白先离开了,留定安在中堂静坐片刻。不多时寺里的小和尚来找她用膳。定安没什么胃口,想了想,决定先去见见绿芜。谢九砚也在,定安穿着宽大衣衫,显得瘦弱,九砚略一挑眉,讥笑她道:“你那个头是又缩回去了吗?比我上次见你还略矮了些。”许久不见,九砚又长高了些,声音也变粗了,唯独欠揍的语气不曾变过。因为谢司白,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不是很对付,见面总要吵上几句才罢休。这次九砚救了定安,定安心存感激,有意不被他惹怒。定安面不改色向着九砚道了谢:“这次多谢你了。”九砚没想到定安这么和气,愣了一愣。旁边的秋韵见状,故意调侃他道:“说来小公子也算是同小殿下一般大,心性相比,倒是差一些。”九砚哼了一声,扭头不说话了。定安每次见他都要斗几句嘴,如今这么平心静气,反倒还有些不习惯。定安不同他们玩闹,问起正事:“绿芜歇下了吗?”秋韵答道:“刚喝过药,应该还没有。”“她伤得严重吗?”九砚仰面打了个呵欠,不以为意:“那算什么伤,平日里我练剑,磕着碰着常有的事,哪一次不比这个严重。”“绿芜虽也习武,和小公子却是没法比。”秋韵道。九砚颇为无趣,摆摆手先走了。定安进了里屋。一如谢司白所言,绿芜只胳膊被浅浅划了一道,伤得不重,有几日不能碰水而已。绿芜看到定安,忙是要下床来迎她,定安将她按回去:“你伤还没好,又不是在宫中,偏要这些虚礼做什么。”绿芜问定安:“公子走了吗?”“走了。”定安回答她,“他还有事要处理。”绿芜打量着定安神色,笑道:“殿下倒不计较他忙得不见人影了。”定安伸手点她:“就会拿我取笑。”绿芜笑了笑,言归正题:“从前这话不敢劝,一劝殿下就要翻脸,说我是公子派来的人,偏理帮着他。但其实公子的做法没错,他是担心你才不愿让你以身犯险。”第89章 、89定安点头应是, 一副很是受教的样子。绿芜打趣她几句, 不再多言。寺中暂归平静,城中定南王府却是一片的愁云惨淡。“全死了?那十六帝姬她……”“暂时还没发现帝姬的尸体, 不过夫人她们就……”定南王跌坐在椅子上, 往日的意气风发全没了,身形佝偻起来, 萧索落魄,像瞬间苍老了十几岁一般。“二少爷呢?”“二少爷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 已请了郎中来看过,现在歇下了。”定南王扶着额头,朝着管事挥了挥手。管事屏气凝神, 命其他人一并褪去。待房中无人,定南王将案几上的一应之物全部砸在地上。正是时有人推门而入, 定南王怒上心头, 以为是那个不长眼色的小厮, 拾起旁边的砚台砸过去。那砚台落下却没个声响, 定南王一回头, 发现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谢司白。定南王怔愣在原地。谢司白慢步走上前来, 将接下那一顶紫漆描金云龙纹端砚放回原位。定南王在谢司白面前多少有所收敛, 他面如土色:“全完了,十六帝姬还有我妻儿……全完了,全完了。”他是心神大乱, 念出口的也只有这一句,谢司白静静看着他,并不出声打断。良久,定南王方如梦初醒一样,红着眼望向谢司白,起身就要向他扑去。谢司白动也不动,仅用佩剑剑鞘将他挡在原处。“是你们对不对?林咸要你置我于死地?对不对!”定南王神态已然疯魔,他大喊大叫,“我手上握有他的把柄,他早就想除去我,我还误信奸人,真的以为他会帮我!我真傻,我真傻……”定南王歇斯底里,情态之怖,俨然不同以往。谢司白却不介怀,他淡漠地注视着定南王丑态:“但凡长点脑子,你也该想想,陛下留我在黎城就是为了担保帝姬安危,帝姬失踪,我如何能脱得了干系。”定南王听了这话,总算稍稍平静些。谢司白接着道:“十六帝姬是陈妃的女儿,林咸借你的手除去她,又能借陛下惩治你我。一石三鸟之计,你看不明白?”定南王如何能不明白,他虽不中用,却不是个痴傻的。事情发生后,他回过味来当然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可是已于事无补。定南王心如死灰,他向后瘫坐在椅子上:“看得明白又如何,帝姬在我府中出了事,还是打得叛军名号,陛下定不会轻饶我……”谢司白听了这话蹙起眉,拽着定南王的衣襟将他带起:“你妻儿被人灭口,你却还只顾着自己的安危?定南王的封号何来?你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可对得起为了这个位置奋勇杀敌的列祖列宗?”谢司白一连三问,直将定南王逼得哑口无言。定南王臊得满脸通红,又羞又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谢司白松开他,冷冷道:“你既知惭愧,也不是无药可救,若多些骨气,我愿意帮你过这一关。”定南王愣了一愣,浑然不可置信:“大人此言当真?”“世荫保不住,你这条命姑且还能保。”谢司白看向他,黑漆眼眸深不见底,“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手里究竟抓着林咸什么把柄?”问到关键处,定南王心头一凛,神智复归些,明白这其中的紧要,犹疑着不敢直言。谢司白眯了下眼睛,冷声道:“你最好想清楚,眼下能帮你的只有我,你若不愿投诚,我自然不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定南王攥紧了手。谢司白说的没错,横竖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放手搏一搏,只要能活下来,总还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思虑良久,定南王心一横,咬咬牙,做了决断:“大人且随我来。”定南王引着谢司白去了书房里间,他开窗四下打量,确定没有旁人后,才将紫檀木书架移开,转动一方覆斗印台,墙上陡然有一道大门洞开。谢司白见多了这样的机关,并不意外。定南王从中取出一漆红雕山水镶宝石匣子,呈与谢司白。谢司白看他一眼,方才接过打开。里面放着几封密信,上面盖有林咸的印章,谢司白是见过的,断然错不了。他将密信一一看过,定南王小心观察着谢司白的神色,心下忐忑。谢司白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信上无非是林咸与南边氐族往来一事。林咸早年奉旨领兵打仗,平定氐族有他一份功劳,他也因而结识不少氐族人。这些年氐族一直不算太平,时常有些风吹草动的响静,只是闹得不太大,永平帝懒得理会罢了。这才养虎为患,直到今朝的并州之乱。定南王统辖的黎州与并州相邻,林咸向来通过他与氐族通信,要说他胆大包天筹划谋逆之事倒不至于,不过是为了宫中九皇子日后继位顺利,多一份保障罢了。只是现下的多事之秋,氐族参与了并州之乱,这事若是被道破,皇上本就对林家起了疑心,林咸深陷其中,愈加牵扯不清。谢司白抬眸扫了眼兢兢战战的定南王,大致猜出林咸费心要灭口的缘由——定南王此前应该利用这事威胁过林咸替自己谋好处。定南王心虚地移开视线,不顾自己的身份,朝着谢司白低声下气作揖:“事已至今我比无他法,身家性命全交托在国师大人手上,还望国师大人保我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