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去。”晴华咬了咬唇瓣, 她提起裙摆, 朝承香殿跑去,好似后面有人追,但春草知道, 并非是有人追, 而是公主担心她一点稍微慢点, 或许就没有勇气去了。承香殿的主殿里,满地都是酒瓶,孙安国正带着下人们在收拾,看到晴华来, 眼睛一亮, “公主, 殿下在里头,这会儿不知道还能不能说话呢?”晴华进去,见李成韶歪在榻上,手里还拿着个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口, 眯着眼睛看晴华,“你怎么又来了?”晴华上去,一把夺过了忠王的酒瓶,“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又在喝酒?”她说着,不知为何眼泪就出来了,忠王先是还挣扎了两下,不让他把酒瓶拿走,见她落泪,就松了手。“晴华,别哭了啊,我不喝就是了!”他坐起身,歪歪扭扭,捏着晴华的肩膀,帮她擦了一把眼泪,“你看,你都多大了,还哭,都会走路了啊,成了大姑娘了,怎么还哭呢?”晴华坐在榻边没有动,透过泪眼看着忠王,“你天天喝酒,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我就算跟你说什么,你也听不懂。你知道吗?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如果没有亲人,没有依靠,心里也就没有了指望,或许还好些。可是,看着人人都对你好,实际上人人都把你当做工具,加以利用,在这遍地都是陷阱的宫里,我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才好。”“我原本是来问你的,现在你也不能给我答案了吗?”晴华看着忠王,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整个人都迷茫了,听晴华的话,想努力去抓住什么,但很可惜,他做不到,脑袋一歪,朝榻沿上撞了过去。晴华忙用手挡了一下,他的头重重地撞在晴华的手上,晴华的手磕在了榻沿上,疼得她眼泪都崩了出来。她忍着没有落泪,问道,“珍华说,如果我能帮她一个忙,她就告诉我一个秘密。”“秘密?什么秘密?”下一瞬,忠王殿下就要睡过去的样子。“告诉我生母和生父是谁?”晴华看着忠王缓慢地道,她声音有股催眠的作用,那么轻缓柔和,可是忠王猛地睁开了眼睛,眼里的那种迷茫和混沌如潮水般褪尽,“她说了吗?”“没有。”晴华摇摇头,“我来,是想问你,你知道吗?你要是知道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她想让我帮她,让皇上与她母妃见上一面,我知道,丽嫔是想要复宠。”忠王已经听不进去丽嫔复宠不复宠的事了,他听到晴华说珍华还没有把晴华生父母的事说给她听,他大松了一口气,酒也被吓醒了,心里渐渐笼罩起了一股悲伤来,他摸了摸晴华的头,“何必一定要知道呢?晴华,不是人人都一定要知道自己的生父生母是谁,我们在这世上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人把我们抚养长大,等到自己能够走自己的路了,就勇敢地往前走,不必回头,也不必寻根溯源。”“既然,他们抛弃了你,他们就不配做父母,你也不必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忠王缓慢地道,说得有些艰难。晴华靠在他的肩上,“他们都抛弃我了吗?我知道,这世上谁都抛弃我了,可有一个人,他永远不会。”“谁?”忠王笑了一下,很开心的样子,“晴华应该很高兴吧?要知道,就算是父母,也不一定是最爱自己的子女的,有的父母,爱的永远是自己,特别是咱们这样的皇家。所以,如果有人这样对晴华,我也很高兴啊!”晴华坐起身来,看着忠王,“是啊,他就是这么好,我也觉得我很幸福。其实,你知不知道,我并不想知道我父母是谁,并不是因为他们抛弃了我,而是因为我害怕,我怕我知道他们的身份之后,会难过,会伤心。”“所以说,不必知道啊!”忠王帮她擦去眼泪,“也不必难过,不管他们做了什么,都与你没有关系,你是最好的,将来也一定会幸福。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的,总有一天,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会忘了他们,那时候,就算你知道了他们是谁,与你也没有关系了,不要害怕!”晴华从承香殿离开后,忠王全身的力气都被耗尽了,他连坐都坐不住了,身体慢慢地滑下去,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榻,眼里浮现出一抹绝望。孙安国进来,看到之后,顿时吓了一大跳,他连忙过来,“殿下,怎么了?”“她说,珍华要告诉她,她的生身父母是谁?她本也是天潢贵胄,可是,却活得比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如。所有人都瞧不起她,心里都在鄙视她,偏偏,她又从这宫里出不去,她要是出去了,会不会好些?”忠王望着屋顶,叹了口气,“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傍晚时分,珍华又派人来问了,问“公主考虑得如何了?”晴华端着茶杯的手哆嗦了一下,她只要说“好了”,她便可以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就可以不用再日复一日地在心里琢磨,到底她的猜测是不是对的?但她,还是太胆小了,她捏紧了茶杯,外强内干得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你回去跟你家公主说,就说,就算我不告诉她,她也会告诉我的,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做损己利她的事呢?”来的是珍华身边得脸的人,也有些仗着珍华的势,颇不惧晴华,听闻这话,抬起头来朝晴华瞪了一眼,“公主就这么笃定我家公主一定会告诉公主?”“当然了,给我添堵的事,她当然愿意做了,我不也一样吗?是谁让你抬头看我的?嬷嬷们都没有好好教你规矩吗?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拾翠殿里,还有什么规矩?连侍卫都能够随便进……”“要奴婢说啊,公主还是别说这样的话了。”那宫人站起身来,讥讽地看着晴华,“天下人都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偏公主就没有,公主也别问奴婢,若是想知道,就去问旁的人吧,不过,谁敢告诉公主呢?我家公主想说,偏公主还不想听!”晴华气得发抖,春草姑姑冲了过来,狠狠地一巴掌朝那宫人的脸上掴去。晴华抬手指着那宫人,“把她带到蓬莱殿去,让她把这番话说给贵妃听!”“公主!”春草也被晴华这番话吓晕了,“这样不好吧!”晴华闭了闭眼,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冰冷,“那就狠狠地打一顿,再扔出宫去!”晴华殿里的嬷嬷走了出来,将惊恐不已,哭得声嘶力竭不停地求饶的宫人拉了出去,那宫女还要分辨,嬷嬷道,“长点心眼吧,有些话主子们可以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胡说八道!”嬷嬷们将那宫人打了个半死,还要往死里打,晴华拦住了,“罢了,扔出去了也难活,不要让她死在我这里了,碍眼!”珍华带着人冲了过来,嬷嬷在门口将她拦住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珍华倒是很识趣地道,“都是那蹄子胡说,也不知道从哪儿听了些乱七八糟的来,帮我转告你们公主,多谢她了,这种不把宫规放在眼里的,也幸好晴华妹妹帮我料理了,她还是太心软,要换成我,我都打死了。”宫人把这话说给晴华听,晴华冷笑一声,但也明白了什么?她不由得想到,是她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也是个可怜人啊!可是,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呢?死,真的就那么可怕吗?难道,如今,这样活着,就比死要容易一些吗?但这些终究是没有答案的!天气变得炎热起来了,皇帝在张罗着去骊山避暑,宫里宫外都忙碌起来了。贵妃派了瑶枝姑姑过来帮晴华收拾行装,原本只需要将常用的衣物打包,但晴华让春草将细软之类的全部都装了起来,准备一并带出宫去。“公主这是做什么?”瑶枝笑得有点尴尬。“没什么。这宫里,如今连个宫人都能够扇我耳光了,大约姑姑也盼着我即刻就不见了好,我带着些东西防身,也安心一些。”“公主何出此言?这叫奴婢情何以堪?”次日,五月二十七日,丹凤门前又斩了两名三品武官,为的是,这两名武官居然又敢诬陷胡寿海谋反。如此一来,就又耽误了两天,皇帝心情不好,避暑的事就延迟了一些,晴华准备将那些细软都运出去,但没有来得及。当日夜里,晴华沐浴之后出来,春草在为她擦干头发,她坐在镜子前,看到冬云进来往香炉里装香,晴华想起来,问道,“今日用的是什么香?”“公主,是才制的新香,奴婢闻着味儿和以往没什么两样。”晴华点点头,香起来了,她细细地品了一下,的确没什么异样。到了夜里,晴华有些口渴,外头递了茶进来,晴华看到是袖红端进来的。她在帷帐前递给了春草,春草捧进来,晴华接过后,朝春草使了个眼色。春草轻轻地拨开了一道缝朝外头看,屏风上映出了袖红的一道身影,她微微弯着腰,轻轻地揭开了香炉的盖子,飞快地往里头投了点什么。春草要出去,晴华拉住了她,待袖红走了之后,春草就将晴华没喝完的茶水倒进了香炉之中。就是今夜了,晴华心想,前世,是在八月里,可这一世,居然在六七月间,正是天气正炎热的时候。这种天气,若是在外头逃命,比前世将越发艰难,实在是太热了。皇帝年纪这么大了,能受得住吗?晴华一下子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她居然在关心这。一旦战争起,受苦受难的都是老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只是,终究是李家大随对不起他们了。晴华想,这一世,与前世,终究不一样。,只是,将来死的是谁,活得又是谁,晴华也不像关心了,她连自己都不再关心,躺在床上,听着外面人声鼎沸,火光映照在窗户上。春草扑了进来,“公主,宫里的人都在往外逃,公主,发生什么事了?”春草是被惊醒的,晴华不慌不忙地披了衣服起来,二人相互搀扶着,正要出门,一个身材魁梧的将军从屋顶上跳下落在了她们面前,在晴华面前单膝跪下,“公主,现在外面兵荒马乱,末将请公主不要出门。”“你是?”“末将名叫云爻,乃宋将军麾下,奉将军之命保护公主。”晴华早已猜到此人身份,她原以为宋迟的人都是在宫外保护她的,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大随皇宫的安防已经落败到了这般地步。也难怪宋迟以前在这后宫里,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就如同自家后院一样。“云将军,我就到门口看看,我不出去。”前世,她被遗忘在这宫里,她都好好儿活着了。如今,她身边还有宋迟的人,境况还能比前世更糟糕吗?她只是想看看,她的“父皇”还有母妃,在逃出去的时候,有没有丝毫想到她?晴华站在什锦窗前,透过稀疏的竹杆朝外看去,见抬着箱笼太监,背着包袱的宫人,惊慌失措地朝从太液池岸朝外跑去,从这里到右银台门最近。对面也有人朝这边跑来,最前面的是丽妃,还有华妃慧妃,过麟德殿,走左藏库,在右银台门前汇合。皇帝身边的太监在清点人数,各宫报各宫的人到了没有?看到左藏库,晴华心头一动,云爻站在她的身后,她扭头问道,“云将军,那边是左藏库,你能不能带些人去,把里面的东西运一点出来?”云爻眉眼不动,听她说完,拱手道,“公主,将军给末将的指令是保护公主。”“我想,宋将军一定也跟你说过,但凡我有吩咐,你要照办吧?”“是,将军也说了,一切以公主安危为上!”他为难地看了晴华一眼,“公主就不要为难末将了,末将一家老小还握在将军手里,一旦公主有何不妥,末将一家就没法活了。”“是胡寿海反了吗?”晴华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云爻大约是怕晴华继续要他去打劫左藏库,忙说些这次的事给她听,“前些日,皇上给胡寿海下了一道旨意,胡大公子大婚,要胡寿海回京,毕竟珍华公主下降。胡寿海被吓住了,就起兵了。沿路,因为皇上曾经下过旨,谁言胡寿海反,就砍谁的头。胡寿海所过州县均是望风而解,朔州留守居然开城迎接,大同上奏言胡寿海反,皇帝也不信。”“宋将军呢?”晴华问。“将军十五万人留守贺河西,将军自己带了五千人奔袭京城,准备带公主离开。”“我不会跟他离开的。”晴华默然道,云爻惊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低下头来。晴华看到了皇帝和贵妃乘坐龙辇从她的面前经过,贵妃流着泪,靠在皇帝的肩上,皇帝揽着她,不知道在和她说什么?那么平静,贵妃甚至连看都没有朝她这边看一眼,晴华的心突然就释然了。天底下,父母与子女的缘分,或深或浅不一,晴华想,或许在外人的眼里,她实在该感激贵妃的,即便此时,她将自己遗忘在这里。她又想到,她自从重生以来,再也没有像前世那样,在贵妃面前,承欢膝下,再也没有讨好她,甚至,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贵妃,她为什么还要指望贵妃能够记得起自己呢?到底不是亲生的!“云将军,能不能帮我去大福殿看看一位姓许的充容?如果可以,能不能帮我救下她?”云爻叫人去了。晴华看着皇帝与贵妃走远,她转身。春草扶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待进了大殿,春草道,“时辰还早,公主要不去睡一会儿吧?”“傻瓜,没听说城已经被围了吗?很快就会有人冲进宫里了,我们也要准备离开了。”大半夜过去,一直到宫里暂时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又有新的声音进来,新的火光映照上窗户。晴华坐在床上,看着春草收拾东西。外面传来了厮杀声,战况应是非常激烈,晴华听到云爻的声音有些急切,他不时在问,“将军还有多远?”“将军离城还有三十里,顶上,关键时候把我们的名号报出去,不能让公主有半点损伤!”“云副,我们带着公主出城与将军接应如何?”“不行,现在出了宫危险万分,各路人马都有,咱们人少,一旦有人不买账,你我死了事小,公主怎么办?”火光四起,看得出来,到处都有人在抢劫杀人放火,偶尔有惨烈的哭叫声传来。渐渐地,晴华也害怕了,春草格外紧张,她将箱笼收拾好,只带了晴华喜欢的几样首饰,一些银票,别的都没有准备,她与晴华挤在一块儿,忍不住问道,“公主,我们怎么办?”“不怕!”晴华紧紧握住春草的手,“他们离开了,没有带上我们,不过没关系,你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冲进来,不过我们还是躲一会儿,不论如何,我都会保护姑姑,我们要生一块儿生,要死一块儿死!”“公主别说这样的话!”春草捂住了晴华的嘴,哭着道,“公主不要怨皇上和贵妃,一定是形势非常紧迫了,他们来不及通知公主。或者,他们以为公主会和他们一起走呢。不过,宋将军留了五百人给公主,要是我们能够撑到宋将军来救我们就好了,宋将军一定不会不顾公主的。”门口终于传来了厮杀声,是宋迟的人守住了晴华殿。春草也慌了,她赶紧帮晴华穿好衣服,也来不及打扮,将晴华塞进了柜子里,“公主进去躲一会儿,宋将军一定很快就会来的。”春草正要关上柜子,晴华拉住了她,朝梳妆台那边的小匣子里看了一眼,“姑姑,你忘了吗?那把小牛角刀要给我啊,用来防身用的。”前世,春草说,“公主别怕,进去躲一会儿,别人不会管公主,可忠王殿下一定不会不顾公主的。”那时候,是因为,她们不认识宋迟,那时候,其实她们与忠王殿下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晴华一直都不懂,为何春草就那么相信忠王一定会来救她。后来,忠王死了,她一一想起来,才明白,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并不是他们在一起相处的长短,有些缘分一开始就注定了,春草大约也是从鲜有的那些交道中看出忠王是真心对她好。而这一次,春草说,宋迟会来的。前世,忠王并没有来,来的是宋迟,那这一次呢?晴华握住了小牛角刀,她才想起,春草忘了说一句话了,“公主,如果……就用这把刀保护自己吧,一点都不疼,到了那时候,奴婢会陪着公主的,真的不疼!”第36章虽说不疼, 可晴华还是怕的。她把刀朝自己的左胸处扎了一下,还没有碰到肉,她就怕了。原来, 死,需要的勇气, 远远比活,要多得多。躲在这立柜里, 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前世,是春草将她塞进来的,那时候她已经怕得要死, 一个劲儿地喊娘。春草说, “公主别怕,奴婢会保护公主,奴婢拼了这命不要, 也会保护公主的。”今生, 有宋迟的人在外面, 如果云爻他们都挡不住贼匪们的屠刀,这小小的立柜又有何用呢?但春草让她躲进来,她就躲进来。春草的话总是对的。春草为了她,已经丢过一次性命啦!朝这里涌进来的人, 越来越多。不知道对方是谁喊了一句, “大随最美丽的公主在里面, 冲啊,谁抢到就是谁的!”“狗日地!”云爻怒了,他一把抽出了背后的刀,往门口一站,“来啊, 孩子们,冲着大爷来,最美的公主也是你们能够肖想的?”对方经不得刺,一人举着枪冲了过来,一只利箭如流星赶月一般,嗖地一声,就穿透了那人的后背,戳了个透心凉。所有的人都倒退了一步,纷纷朝后看去,只见身穿银色铠甲的将军,没有戴头盔,红色的丝带绑住长发迎风飞扬,他的脸在火光下映照得益发俊美,他左手握着一张长弓,右手提着一柄大刀,如同修罗再世一般,所过之处,人不留头。“将军来了!”云爻的人松了一口气,晴华原本抱膝坐在立柜之中,此时惊得站了起来。外面,传来春草惊喜的声音,还有她轻快的脚步,但很快就止住了。一串略重的脚步声响起,晴华隔着立柜,几乎能够想象到他阔步走来时的样子,总是那么满不在乎,似乎任何事都能够用他那柄大刀来解决。宋迟站在了立柜前,他深吸一口气,心里阴影还有些痛。云爻说,晴华不愿跟着他走。他没有勇气要求晴华,故而让云爻透露了口风,果然,她还是不愿意。前世,他拉开柜门的时候,晴华吓得哭了。后来,他将她强掳走,上马的时候,她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那印子在他肩上留了一辈子。前世的一切,如走马灯般在晴华的脑子里一幕一幕地过去,漆黑的柜子里,这短暂的时间让她想明白了很多道理。她何必纠结于别人如何待她呢?她真正应该明白的,还是她是如何对待那些待她好的人。宋迟、忠王、春草姑姑……柜门被拉开,晴华的眼睛在光线下有些受不了,她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手上的牛角弯刀,雪白的刃口发出刺眼的光芒。宋迟差点被这刀刃给刮到了,他朝后退了一步,晴华放下手时,他看到她胸口处被刀尖刺破的痕迹,她竟然为了不跟他走,愿意去死?宋迟被这个念头狠狠地伤到了,他紧紧咬住腮帮子,忍住了将她就地正法的念头,一来,时机不合适,二来,他主要还是怕晴华会恨他。晴华最烦做那样的事了!晴华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她看到了宋迟,黑色的发中夹着红色的丝绦,俊美英气的眉眼,一双黑黢黢的眸子一扫往日的不正经,倒是沉稳至极。银色的铠甲上沾了大片大片的血污,手里提着一把大刀,依旧如前世一样。只是,前世,她被宋迟吓坏了,被他的眉眼间的凶煞,被他身上的血迹,还有他手中的大刀吓得魂不附体。他将她掳上马背的时候,她后悔不跌,为何没有及时用小刀把自己刺死。后来很多年,她一直念叨这句话,她并不知道宋迟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记得。此时此刻,看到宋迟,晴华特别特别想跟着他走,把前世的一切都忘掉,把所有该忘了的人都忘掉。这一场宫变,会改变很多人,理应也该将她也一起改变,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宋迟,唇瓣颤抖,手中的牛角弯刀正缓缓地从掌心里滑落。此时乍一看到她手里的刀,还有左胸上那刺眼的破洞,宋迟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他上前一步,忍着怒气,沉声道,“臣愿护送公主去寻驸马都尉!”不是不愿跟他走吗?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在想林柚那个王八蛋,真不知道那绣花枕头哪里好,不就是油头粉面了些,又不能拿来当饭吃!晴华愣了一下,眼泪哗啦啦地就滚落下来了,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她的心变了的时候,宋迟也变了,他竟然不想要她了?她都做好了准备,不管宋迟的母亲如何挑剔她,不管他的家族如何排斥她,她都决定不去计较,为了宋迟,她愿意忍耐,愿意受委屈,可是还是不行吗?宋迟越发气了,听到他说带她去找林柚,她就高兴成这样了吗?越想越气,宋迟的声音也前所未有地冷,问道,“可以把刀放下了吗?不过,你要是怕我冒犯你,你一直拿着也没什么!”说完,也不怕她不小心用刀把他给割伤了,就去抓她的手腕,晴华却怕,一哆嗦,宋迟的手就停在了离晴华的手还有一指的距离不动了。晴华的眼泪落得更欢了,她将刀收了起来,妥帖地放好,便走过去抱着春草,“春草姑姑,我们走吧!”怎么会这样了呢?春草也不明白这两人到底是怎么了?她不知道晴华已经不把那些礼法看在眼里了,以为晴华还在顾忌林柚,她有心想提醒晴华,但到底宋迟在呢。宋迟带了五千人来,将晴华殿围了个严严实实。晴华带着幂笠出门,没有车,她站在原地。宋迟叹了一口气,一跃上马,走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来。晴华忍着眼泪,将手递到了他的手里,宋迟长臂一揽将她卷进了怀里,放在马上,吆喝一声,“走!”云爻带了春草,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宫。和前世一般,在丹凤门前,留着一辆宽大的马车,与前世不同的是,这一次马车后面跟了好些马车,上面满满的,全是从左藏库带出来的金银珠宝珍玩,是晴华叫云爻去拿,云爻没拿,宋迟帮她拿出来的。起步前,云爻过来,隔着马车对晴华道,“公主,大福殿那边,末将的人去晚了一步,不过,末将们听说,许充容是笑着离开的,在此之前,有位叫真珠的姑娘来,与许充容说了一会儿话,最后问了她一句,这些年愧疚吗?就为了留皇上的一颗心,抛弃了自己的女儿,把别人的女儿当亲生女儿,愧疚吗?”晴华的心有点痛,眼睛也在发涩,明明是真珠逼死了自己的母妃啊,可是能够怪真珠吗?可是皇权之下,当年的许充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长安城一片狼藉,老百姓全部都逃命去了,同样的夜晚,与上一次宋迟带她溜出去吃夜宵的时候完全不同,月亮带着一抹血色,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尽管宋迟体贴地将她的脸压在了他的胸口,用氅衣将她紧紧包裹,她依然还是闻到了,尤其是他自己的身上也有着浓烈的血腥味。但这一次,她没有吐,也没有恶心,只觉得无比安心,如果宋迟不把她送去给林柚的话。到了城门口,队伍分成了两拨,宋迟让云爻带着箱笼还有他带来的五千人回河西,他自己要带着晴华去追林柚。坐在马车里,晴华听到这话,都懵了,泪水簌簌地滚落下来,春草搂着她,“公主,去跟宋将军说一声吧,就说咱们不去了!”宋迟等在马车外,尽管春草声音很低,但他练武之人,耳聪目明的,听得清晰。他紧张地等待着,只是,好久,并没有声音传来,宋迟气得很想冲进去狠狠地弄她一番,让她清醒地认识到,林柚不要她了,可他如何舍得?终究好是要用一个委婉的法子,让她认清这个现实的。重活一世,宋迟不想再如前世那样,让晴华恨他,排斥他,一辈子活在不痛快里面。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端了,接下来,只需要迈出一小步,就可以一辈子都幸福啦!他还想晴华为他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晴华生的孩子,一定很可爱,也很乖巧!马车里,晴华摇了摇头,她不知道为什么宋迟突然就不想要她了,他也有他的难处吧,他母亲一向就不喜欢她,一心想要把她娘家的侄女儿嫁给宋迟,那是个身世可怜的女孩子,家破人亡,寄人篱下,前世等了宋迟一生,她死的时候,那女孩子都还没有嫁人。宋家是陇西世家,家世非常复杂,她二十年都没有融入过宋家,即便她下定了决心想要和宋迟在一起,其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终究就是一根浮萍,找不到根的浮萍,如果一路去寻林柚的话,便能够遇到皇上和贵妃,还能遇到七哥,所有的这些,都是要做个了结的。夜里下了雨,马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路上,听到前方有探马在报,说是皇上朝蜀地去了,马车继续朝前追去。好几次,晴华想说不要追了,但她到底没有说出口。连着跑了一天一夜,宋迟叫马车停了下来。这一次,不是用点心和茶水充饥,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饭菜,还冒着热气,食盒从外面递进来,晴华看到了他充血的眼睛,还有下巴上长出的杂乱的胡茬,他深深地看了晴华一眼,“先休息一下,用顿饭,再□□草给你好好梳洗一番,我带你去前面。”“追上了吗?”晴华问道。“嗯!”他应了一声,有些不耐烦,便放下了车帘子。“备笔墨吧!”晴华吩咐春草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宋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觉得心如刀绞。副将过来喊他去吃饭,他也没有胃口,坐在马上,看着来时的路,他曾盼着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可是,这世间路,条条都通往终点,他也没有办法。晴华连着誊写了两份,春草不识字,不知道公主写的是什么?只看到她写好后,细细地吹干了,又在上面盖上了印章,这才小心地折叠起来,塞进了怀里。晴华梳洗了一番,从车里出来,宋迟将她放在了马背上,这一次,他没有坐上去,而是牵着马缰,在前面引路,带着晴华往前走。前面是一处破庙,原来皇帝的人竟然在这里打尖。从远处看,这些人一个个疲惫不堪,禁军统领杨训哲拎着刀出来,看到宋迟,要吩咐人将他捆起来,“你居然敢来?你不是跟着胡寿海反了吗?”宋迟冷笑一声,“杨统领,如果我反了,你觉得你还能够在这里?到底还是胡寿海不争气,十五万人,连个抵挡的都没有,到现在居然还没有攻破雎阳防线。换成是我,现在还有你们什么事儿?”杨训哲一阵目瞪口呆,他懒得再理会宋迟,而是面向晴华问道,“公主有何事?”还认得她是公主,只不过,见到她之后,不问她如何会追上来,不问她这一路如何,反而是问她有何事?“求见陛下!有要事!”晴华端坐在马背上,她环视一周,累垮了的人随意躺在地上,有的歪在烂泥滩中,已经无尊卑可言了。晴华被带到了破庙之中,皇帝坐在一把破椅子上,贵妃朝她冲了过来,眼看就要被贵妃抱在怀里,晴华跪在了地上,“晴华拜见皇上,拜见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