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吃东西,越是鲜美的东西便越讲求原汁原味。跟螃蟹差不多的例子还有唐僧肉,无论唐僧被哪处的妖怪抓住了,无不是点火烧水蒸着吃的,可见大妖怪们也是“原汁原味”的推崇者呀。将镇江香醋、切得细细的姜丝和些许自酿酱油混合,那熟悉的香味便已经飘了出来,很有些贾宝玉说的“泼醋擂姜”的意思。小螃蟹便由张春娘取了去做洗手蟹。这边大青蟹上锅蒸了,苏蘅便绕过来看春娘做洗手蟹。洗手蟹便是腌蟹生,是曾经出现在本朝御筵上的名菜,十分流行。“洗手蟹”之名,取其上菜迅速之意:客人把手洗干净的短短功夫,那边厢厨司已经将蟹拌好,可以上桌了。春娘将肥美的螃蟹洗得干干净净,除去不能食用的部分,斩剁成小块。锅内倒麻油,熬熟以后冷却。将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姜、胡椒研成末,再加盐、醋、盐梅卤、橙齑、蒜泥拌匀,等料汁完全将螃蟹浸泡透,即可吃。1橙齑和盐梅卤是其中最不可或缺的调料,为这原本腥寒的食物带来了别样清新的风味。叶浮嫩绿酒初熟,橙切香黄蟹正肥。春娘这洗手蟹的做法,倒让苏蘅想起小时候常吃的腌蟹酱。小时候贪玩,常常跟着小伙伴们一起去退潮后的滩涂上抓小鱼小虾小螃蟹。大家的手里都不约而同拿着带盖子的小篮子,在黄昏时候的滩涂上光脚跑来跑去。滩涂上的小螃蟹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做蟛蜞2。退潮后,沙地里到处都是这种乱爬横行的小螃蟹,三五成群,一抓一个准,用不了多久就能装满一瓶。抓一大篮子,挎在胳膊上,牵着小伙伴的手蹦蹦跳跳回家。外婆极善料理这类小海鲜,把蟛蜞洗干净后,用盐、虾油、糯米酒腌渍,便是醉腌蟹酱。腌好的蟹酱里,小小的蟹肉呈晶莹的半透明状,犹如凝脂;膏黄在虾油和盐分的作用下,便成了青黑色,吃起来黏糯咸鲜。连蟹壳嚼在嘴里也是香咸酥脆,有一股特殊的海鲜油膏香,配着熬煮开花的绵糯白粥吃最香。洗手蟹做好,这边蒸的青蟹壳也变得通红,阵阵香味从蒸笼里飘出来,这时便可以趁热上桌了。苏蘅忍不住,先掰下个清蒸蟹钳一尝。蟹钳是青蟹最肥美的地方,蟹肉洁白,丝丝缕缕,有小鸡腿大小。吃的时候先不需要蘸姜醋,趁热吸一口钳里的汁水,再满满地咬一口蟹肉,丰腴、细嫩、甘甜,还有海的微微的腥咸味,混合在嘴里,超出凡俗,鲜得人不知所措。袁子才道,“蟹宜独食,不宜搭配他物。自剥自食最妙。”的确,蟹是极霸道的食物。正因为过于鲜美,所以显得霸道。初秋的晚上,抿一口温热的黄酒,吃一口蟹肉,人间哪里需要其他烟火气。·中秋有三日假,赵若拙今日无事。他一早便听说汴河上运来的鲜蟹不多,有几筐便是运到金水官邸薛府的,便又拎着几沓子时礼前来拜访薛苏夫妇。说是拜访,却不早不晚,正正掐着晡食的饭点来了。小胜将赵若拙一路引至正院。苏蘅见了薛恪这位好朋友,早已见怪不怪了,心领神会,笑眯眯地吩咐婢子,“给赵郎君添付碗筷。”眼见朝阳郡君这么客气,又如此善解人意,倒叫蓄意要来蹭饭的赵若拙感到十分不好意思。赵若拙悄悄乜着眼,看了看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酸辣藕片,素汆白鱼丸子,煮鲜菱角,洗手蟹,清蒸蟹,并着一盏温在热水里的菊花热黄酒。在他来之前,想来苏蘅和薛恪两人正对饮小酌。两人面前各一杯温热的黄酒,都只剩了小半。虽然都是家常菜,但都是时鲜。何况还有外间吃不到的螃蟹,光是看,便看得人食指大动!赵若拙眼睛还盯着那桌菜呢,手上却摆一摆,言不由衷地客气道:“这怎么使得?郡君弟妹和叔夜兄弟用晡食,我只是路过来看看叔夜与弟妹你,怎么能坐下一起吃呢?”他将手中的礼物交给小胜,抬脚佯装要走,只待薛苏夫妇再次挽留,他便立刻坐下捞起筷子吃螃蟹!没想到,只听薛恪淡声道:“既然唯能兄你这样客气,那么,小胜、阿翘,替我们送客。”苏蘅看着他们俩逗趣,但笑不语。赵若拙听闻薛恪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顿时来劲了。又折回来,挠头嘿嘿笑道:“叔夜,好弟弟,我其实就是来蹭饭的。哥哥不比你,一个人吃饭可怜的很,这才……”苏蘅看赵若拙装得倒可怜,失笑道:“赵选编,你若再不坐下,这清蒸蟹可就冷了。”听了这话,赵若拙立刻自己给自己找了位置坐下。第一筷子便伸向他看了好久的洗手蟹,就口大啖。蟹生的肉半透明,柔软却韧滑,吸满了酱汁。在几种香辛料和香醋、橙齑的调和下,非但没有一点腥味,辛辣爽口,却还保持着十分的鲜甜,鲜爽入味,堪称一绝。用筷子吃不过瘾,婢子便端来了清水和香寇绿面澡豆给他净手。洗完手,直接用手抓着蟹腿吃,无负于“洗手蟹”之名字。酸辣的料汁顺着手指流下来,赵若拙恨不得吮指,虽然略狼狈,却好不过瘾。吃得半饱,赵若拙间隙抬头,见薛恪还是那般慢条斯理,将清蒸蟹的蟹肉与蟹膏慢慢剔出来,蘸了姜醋,放到苏蘅碗里。他自己则多饮菊花黄酒,侧目看着苏蘅吃得开开心心,虽然依旧沉默,但琥珀色的眸子中却带了一丝温存。苏蘅偏过头来问薛恪,“你不吃吗?不好吃吗?”对上苏蘅殷切切的眼神,薛恪点点头,只道:“很好吃,你先吃。”赵若拙这时看明白了,不由叹了口气。他想起原先家中清苦,有了什么好吃的,父母亲也是这般先让自己和家中兄妹吃,见孩子们吃得尽兴了,自己才动箸。想想自己这位小兄弟薛恪亦是出身贫寒之人,不比朝阳郡君从小锦衣玉食、呼风唤雨,此刻见苏蘅喜欢,他便着意剥给她吃。以薛恪现在的官位与苏蘅的身份,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他竟还愿意如此……赵若拙看着对面一双人,并排坐着,不时笑语,恍如璧人。他大条的神经这时候忽然反应过来,顿时感觉到了一阵单身狗的幽幽酸楚。赵若拙一顿,手里的螃蟹,怎么突然这么不是滋味……作者有话要说:赵若拙:不吃了。狗粮吃饱了。(放下筷子,依依不舍——————1:见《吴氏中馈录》。2:蟛蜞:音同“朋奇”。第44章 小饼如嚼月金风荐爽, 玉露凝霜,正是八月十五。光明巷尾,青芦小院。秦显看着薛恪送来的御赐中秋药酒, 顿了顿,低声道:“多少年不喝酒了……这流光酒我是没有福气消受了, 这酒你拿回去吧。”薛恪静静坐在充满药香的灰暗室内。“恪儿,”秦显笑了笑, 眼神中有挥之不去的悲哀,“这十年过去,我已经不是你当年的那个秦叔叔了。”薛恪垂下眼眸。眼前的秦显的确与他记忆中意气风发的秦叔叔判若两人。薛恪从来没有见过自己那曾经声名赫赫的爷爷, 也没有见过战死沙场的父亲, 自幼年起,秦显叔叔便是如同父亲一般的存在。是他不顾身后追捕的官兵护送怀有身孕的母亲逃出汴京;是他在母亲和幼年的自己生活难以为继的时候频频送上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是他在母亲狂怒着斥责少年贪玩的自己时,挡在他面前, 生生接下了母亲劈在面颊上的巴掌……直到母亲改嫁前, 他一直仰视的秦叔叔, 背着母亲带他偷喝了第一口酒的秦叔叔,那个中气十足笑一声整个胸腔都在嗡动的中年人,已经变成了如今眼前两鬓灰发如衰草的老朽。人非草木,他并不是不心酸的。他知道秦显住在着鱼龙混杂的瓦子街社中, 交往三教九流的人, 一点一滴从汴京的角落搜寻与薛氏案有关的线索, 夙夜难寐,苦心经营多年,才使得身体状况变得很坏,不能自医。薛恪举目看秦显,良久, 终于开口,“秦叔叔,薛氏之案已经拖累了您许久。我和母亲是得蒙你的照顾才能活下来,如今母亲已经仙去,而我亦成家立业。”他的目光寂寂,其下却涌动着经年压抑的锋芒,“少年时无力,而今时不同往昔,必不至使众人之功徒劳。此案是薛氏家事,不应当再成为您的牵绊。”的确,今时不同往昔,贾岩松被削去枢密使一职,便是疾风骤雨前的轰隆雷声。秦显看着薛恪平静说出这番话,虽然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却还是难抑心中的激愤。他霍然站起来,不知是气还是急,古井般无波的混浊眼睛登时锐利起来,长须亦颤动。“什么叫拖累?要不是先翁将我从马蹄下救下,我早就死了!我这条命,从那时候开始,就是薛氏一族的!”士为知己者死。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日夜响彻在他的脑海中。遑论薛崇越对他还有救命之恩。为薛家翻案一事对秦显的意义,已经不是简单的忠诚可以概括的了。它成为了一种执念,而这执念成了支撑秦显活下去的理由。薛恪不再多言,亦无需多言。他起身,并手加额,躬身向秦显行礼。薛恪要离去时,立侍一旁的童儿将他挂起的广身常服外袍取下来。这外袍的袖子极宽大,童儿不慎,一枚香囊从袖袋中掉落出来。薛恪快步上前拾起这香囊,拍落灰尘,揣入怀中。秦显也看到了这香囊。这香囊用料极好,做工却极差。针脚虽然细密结实,缝得却歪歪扭扭,国朝亦找不出几个这般手艺的女红。图案也很可笑,不是常见的青松白鹤或是竹梅龟鱼,而是一只带着幞头的小猪,简直匪夷所思。而薛恪却极珍视的样子。秦显深深看了薛恪一眼,随即了然,“这是那位郡君送你的罢?想来,今上的赐婚,你是满意的。”薛恪并不否认。秦显久久无言,平静苍老的声音在薛恪走下楼梯的那一刻才响起。“你怕拖累我这老头子,难道不怕拖累那女娃娃么?此事若有万分之一不成,她便正如你母亲当年。此事若有千分之一不成,她将与你一道万劫不复。你母亲心性坚韧,尚且熬不住改嫁了他人,那朝阳郡君自小娇生惯养,该当如何?”·在本朝,中秋节这日,最重要的不是月饼,而是美酒。时人还没有将中秋节变成月饼节,虽然拜月是需要点心糕饼作为祭品的,但是也并非必不可少的。而中秋赏月、饮酒放灯,从唐时便流传下来的习俗,至今仍是如此。苏蘅原以为可以在中秋这天吃上月饼,但听春娘这么说,不由失望地“啊”了一声。她不解地问:“怎么选在中秋这时候喝酒呢,有什么说法吗?”对于苏蘅这种吃货来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确很唯美,但是再唯美,没有吃到肚子里的月饼踏实。春娘笑着为她解惑,“一则是京中人本就好饮酒。京中人本就好奢靡热闹,多王孙公子、富家巨室,借着过中秋的由头宴饮,登临危楼,凭轩赏月。你想,筵席一摆开,这时候吃月饼哪有喝酒来得尽兴?”苏蘅想了想,觉得十分有道理,小酌怡情嘛。春娘又道:“二则是,八月份正是各大酒务酒库新酒上市之日。每到中秋节前,各个酒店都会装饰一新,就是为了卖这新酒。刚上市的新酒最是甘美,因此家家户户都会去买。久而久之,也便成了风气。”旁边负责买菜的帮厨补充道:“小娘子这几日是没出门不知道,现在才刚过了正午,酒家的酒早都被买空了。街市上的酒家亦都撤下了铺门上的醉仙锦旆、花头画竿,自己也回家过节去咯。”众人这么一说,苏蘅突然联想到前世看过的书,文学情节和社会经验融会贯通,这才有恍然之感。难怪《水浒传》里几处写到中秋时,无论是九纹龙史进还是行者武松,都少不得喝得大醉;又难怪苏轼《水调歌头》的序写道自己中秋夜“大醉,兼怀子由”。有此节俗,真真是“年年当此节,酩酊醉醺醺。”幸而春娘早早便酿制了中秋要喝的桂花甜酒,坛盖子一揭开,立刻便能闻着阵阵令人愉悦的桂香酒香。张春娘见苏蘅还是念念不忘要吃月饼,便温言问道:“小娘子既然想吃月饼,上次酿酒的桂花还剩了不少,不如我们做桂花饴糖月团吃,可好?”春娘善解人意,苏蘅自然是千肯万肯。但是转念一想,既然是要喝酒,那么甜饼肯定没有咸饼适口。苏蘅摇摇头,悠悠道:“糖桂花月团虽好,榨菜鲜肉月饼却更妙。”“咸月饼,还是肉的?闻所未闻呐!”有帮厨小声议论。“不就跟普通烧饼一样么,怎么闻所未闻了?我看前几日买的古楼子你不是也吃得挺高兴的?”那帮厨的同伴也小声回嘴。饶是张春娘见多识广,也不免诧异,奇道:“月团居然还有咸的?”苏蘅笑一笑,别说本朝人民不知道月饼还有咸的,前世的她也是长到二十岁才知道,原来除了金黄圆方、外观精致的广式月饼之外,居然还有层酥相叠、皮层酥松的苏式鲜肉月饼。苏蘅记得前世看过一个帖子,问在所有的节日吃食里面,大家最喜欢哪种。饺子当仁不让地名列前茅,接下来是粽子,区区小月饼,只能和汤圆并列,排到第三四的样子。这和苏蘅心里的排名差不多,这说明虽然众口难调,但是大数据上国人的口味还是很相近的。小时候的心性也单纯,过什么节日都无所谓,主要指着过节学校能放假和回家能吃顿好吃的。因此对于食物的情感就反客为主,影响了她对节日的期待。苏蘅从小对中秋节的感情比较淡泊,仔细想想,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真的不喜欢吃爸妈买的那些硬梆梆的广式月饼。后来长大兼职做了美食博主,见识得也多了。这才知道广式月饼有个“回油”的过程,买回来放几天,等内里馅料的油和饼皮里的糖慢慢渗出来,饼皮才会渐渐回软,这时候吃起来才香软浓厚。前世苏蘅爸妈不懂吃的,回回上街都挑现烤出炉最热乎的月饼买回来给她吃,难怪硬得硌牙。有一次无意中尝到了现烤的榨菜鲜肉月饼,这才改了对中秋节吃月饼的偏见。刚出炉的鲜肉月饼饱满、周正、烫乎乎。稍微精致点的才会在表皮上印着个红圈圈,写着“鲜肉”二字,但和网络上走红的外表精致的月饼,诸如流心奶黄饼皮、莲蓉月饼、豆沙月饼、冰皮月饼比起来,这可算是非常朴实无华了。苏蘅原本也没什么期待,只觉得这月饼烤得恰到好处,焦黄,酥香,像一个个撒着黑芝麻的小饽饽。于是咬开一口,顿时有惊艳之感。饼皮薄酥,咸香,还柔韧,渗着猪油香,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一咬满地掉渣。层层叠叠的月饼皮里,裹着一颗紧实的大肉丸子和咸香的榨菜粒。咬下去即刻溢出满口丰腴咸鲜的肉汁,酥皮便在这肉汁中融化了,顺着嘴角吱吱流油,鲜烫到眼睛都眯起来。她从此变身咸月饼的忠实拥趸。苏蘅想起前世自己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手中揉面的动作却依旧利落。面粉是用上等面粉筛出来的细面,时人称作“飞面”。以猪油、凉水和面,做成水油皮子,揪成剂子。一个剂子内包一小团油酥面,以擀面杖擀成牛舌状,前后叠起来变成方形后,再擀为团,再叠为方形,如此反复,烤制出来的月饼皮子便是层次分明的酥脆。肥瘦相间的猪肉馅加入榨菜粒、小葱、芝麻香油、少许盐、糖、秋油、黄酒拌匀,搅打中苏蘅又慢慢加了清水进去。“这叫‘打水’,这般搅打出来的肉馅格外鲜嫩多汁呢。”帮厨在给围观的婢子解释道。对于苏蘅的厨艺和技巧,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苏蘅闻言笑起来。挺好,还有厨艺经济人了,倒也不用她自己亲自给小婢子们答疑解惑了。皮子包住挤成丸子的肉馅,收口,稍稍一拍,就拍成了厚厚小饼,沾上一层芝麻,送入炉炕中烤熟便成了。这边春娘也没闲着,用苏蘅剩下的飞面做了糖酥月团,这是到时候分发给府中下人们吃的。糖酥月团外皮的做法和鲜肉月饼差不离,只是在油酥中还掺了奶酥,闻起来便香甜。松仁、核桃仁、瓜子仁还有各色干果磨碎,加些许冰糖和猪油作馅,也是揪成剂子,压成小饼,印上红菜汁点的小花,上炉烤熟。苏蘅瞅着,这不是前世黑红黑红的五仁月饼的前身么?没放那些乱七八糟的青红丝、冬瓜糖,这糖酥月团看起来一点也不暗黑奇葩,还很诱人。因着糖酥月团里面的馅儿都是现成可以吃的,所以烤制的时间也短,比鲜肉月饼还早出炉。苏蘅掰了一块尝,唔,好吃!入口软而不黏,甜而不腻,其间还夹着烤过的坚果粒天然的甘香和油脂的芬芳,还有浓浓的奶香味。这糖酥月团要是放在现代,也有变成网红月饼的潜质。她吃着,一转头,旁边的人不见了——大家都围到炉炕边上去了。好香的鲜肉月饼!苏蘅做的月饼一出炉,咸鲜的油酥香、肉香、芝麻香扑鼻而来。众人不约而同地“咕咚”咽了口口水,浑然把刚才对异端咸月饼的排斥抛到了九霄云外。苏蘅笑吟吟,道:“吃这个月饼的第一要义啊,就是不怕烫。肉汁越烫嘴,就越鲜。”众人就差喊出“我不怕烫”这句话了,纷纷顾不得烫,抓起个鲜肉月饼趁热咬下去。饼皮烤得微黄,又软又韧却层层起酥。因为肉馅搅打得极到位,一咬下去,肉丸饱满紧实,有种爽脆弹牙的口感,汁水带着油香在口中溢溅出来。榨菜的加入是绝对的画龙点睛,既提鲜,又增加了脆嫩口感,登时把刚才的糖酥月团比了下去。意犹未尽,意犹未尽啊!刚才是谁说咸月饼奇怪来着?见众人吃完了手中小小一块鲜肉月饼,依依不舍的眨巴眼睛看她,苏蘅无奈,指了指剩下的榨菜鲜肉月饼,道:“你们吃吧,我再做一炉便是。”作者有话要说:·标题相传是苏轼写月饼的诗句,“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但应系伪作。·女主没有觉得五仁不好吃哦,是她爸爸妈妈不会买才造成她小时候的误解。我觉得五仁和鲜肉都好吃~第45章 中秋月之吻苏蘅前世不是个特别热衷于过节的人。如果放了假, 不是忙着拍视频就是拿着相机去大街小巷转转。偶尔也不免会被节日时张灯结彩的热闹和人行道上牵手拥抱的情侣感染,那时就会想着,下次过节, 不如就像日韩剧的女主角那样,一个人也元气满满地过一次吧。可是回到家, 空无一人的房间,冷冷清清的餐桌, 打开微博跳出来第一条就是“热闹都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还配了一张小狗淋雨的表情包, 又丧又切题, 瞬间就浇熄了那股对仪式感的向往。可是现下不同了。还没等苏蘅久违的节日综合丧发作,酽酽夜幕才拢上白日天光,圆圆的月亮还未升上中天, 金水官邸便已经热闹起来。身边婢子下人迎来走去, 笑语嫣嫣, 叽叽喳喳的声音早就把苏蘅那股子渺远的思乡病冲散得无影无踪。今夜京中人多欢饮达旦,嬉戏连宵,又一个不眠之夜。苏蘅虽没有上街去游玩,但是府中的欢快气氛一点也不比外间少。薛府后院小湖旁的台榭上扎绸挂彩, 于湖畔中庭, 便遥遥能听到府外闾里笙竿丝篁之声, 喧腾鼎沸。因为隔得远,又宛若在云外。薛恪去见秦青芦未归,却先遣小胜将宫中御赐的流光酒送回来。这流光酒同蔷薇露一般,都是极贵重的御酒。今上在中秋节赐下,无疑昭示着某种殊荣与恩宠。苏蘅虽然不了解朝中事, 但听苏璞说,薛恪的确十分受官家的器重。小胜见苏蘅和身边的婢子已经登楼赏月而相公还未回来,便自觉上前询问:“郡君,要不要我去光明巷寻相公?”苏蘅也在等薛恪,想了想,却怡然道,“不用了。”无论她做什么,薛恪从来给予充分自由,没道理这会子她非要把人家叫回来。尊重是互相的嘛。苏蘅只让小胜不用四处跑了,也和其他的婢子姐姐们坐在一处,赏月吃月饼便是。中庭近水,又清旷,是祭月的不二之处,此时已摆好了拜月的祭品。琉璃盏里左不过是焚祝祭文、饼团、瓶兰、香烛、瓜果。月饼是做好的,瓜果也都特意按照节俗选了苹果、西瓜、红枣、葡萄、石榴、柿子这样圆形的时令水果。人间的圆瓜圆果圆饼遥拜天上的圆月,国朝的情致风雅含蓄得很。时人拜月,主要是说出自己的心愿,以求得保佑。女子大多祈的是“貌似嫦娥,面如皓月”,男子祈的是“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婢子们拜完,互相笑着问许了什么愿。其实大家各有所期,嘴上却不肯吐露,自道无非就是以上那些话。苏蘅却不动,闲坐一旁吃果子和月饼,心里想的是等薛恪回来和他一起放水灯拜月神。张春娘又送来酿好的桂花甜酒,和流光酒放在一处,苏蘅便两种都倒来喝喝。小酒一喝,心情也好,便哼哼不成调的小曲儿,“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春娘在一旁浅笑,语调温柔地提醒道:“小娘子,两种酒同饮易醉。”苏蘅摆摆手,自信表示:“没事的春娘,你看,我每种只喝了小半杯,方才还吃了月饼垫肚子,不会醉的。”有婢子一边吃月饼,一边小声感叹,“哎,这月亮看来看去,看了十六年,也没什么花样。从七岁起,我爷娘每年都恭恭敬敬地捧来瓜果糕团,让我拜月神,到现在我许的愿也没成真……”旁边的人闻言都掩口笑起来。坐在这婢子旁边的阿罗笑嘻嘻地接口道:“你已是面如皓月,怎么说愿望没成真呢?”吃瓜群众苏蘅举着酒杯,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庭院中负责洒扫和修剪花枝的丫头小蝉,果真是脸蛋圆圆,好似满月。小蝉还没回答,只听阿罗又笑,“还是说,小蝉适才许的愿望不是求长得像嫦娥,而是求如意郎君……”不为拜月弄妆早,只为姮娥爱年少。小蝉听罢,面色一红,“大家不都是说这些么,你又来打趣我!”这便要来啐阿罗。阿罗只好往阿翘身后躲。众人知道她们二人都是原先便在这官邸中服侍的人,认识时间久,关系也好,笑闹都是玩,也便跟着笑看,苏蘅也跟着乐。又有人问:“小娘子有什么愿望么?”众人都好奇,朝饮酒不语的郡君望去。苏蘅今日穿了雨丝锦白罗裙,动作间,宽幅罗裙垂曳于地面,明亮的丝丝雨条滑落,流光千斛。她向来不喜欢环佩玎珰,长发高高梳起,露出未施粉黛的素颜,容光却如霜雪。唇上抹了薄薄的口脂,折一朵鹅黄的百叶蔷薇别在鬓边,给人难以形容的清丽灵动之感。这使得众人很是羡慕。像小娘子和相公这样的人,容貌已经是十成十的好,如意郎君或蟾宫折桂两人又都各自占了,这世间仿佛没有值得他们这样人上人忧心操劳的事情。愿望自然是有的。苏蘅微笑,“还没许呢,你们就问,说了就不灵了。”抬眼望去,月亮已升到了树梢上,清辉如银洒下,照在庭中的地面上,比灯光还亮。既然是中秋,大家喝了桂花酒,看着圆月上的朦胧斑影,又开始说嫦娥奔月吴刚伐树的老掌故。苏蘅喝了桂花酒,举着蕉叶白螺杯微醺陶陶,想起前世看过的书,不由抿嘴笑。阿翘问:“小娘子笑什么?”“没什么,想到个关于十五月亮和月饼的故事。”只是带点少儿不宜的颜色而已。众人一听是郡君的故事,纷纷来劲,央着要她说。七夕那会子小娘子帮小胜爹编排的影子戏,如今已经在整个东京城中流传,处处瓦舍勾栏,没有哪处的艺人不会唱讲两句《鲛人歌》《采桑女》的。正后悔当时没去现场看呢,竟又有新故事可以听!苏蘅见周围绕着她坐的都是女孩子,也便松了口,笑道:“那我说了,你们可别觉得孟浪。”“说的是啊,有位聪明伶俐的少女喜欢上了大英雄,得知大英雄的父亲被人害死,她便借着自己极善长的易容之术,易容成了大英雄从前的手下,前去探一位知情人遗孀的口风。那遗孀见了这少女假扮的手下,便叹气道,‘天上月亮这样圆,又这样白。’”“少女回答道,月亮这样圆,只可惜你去死的丈夫、我的兄弟再也见不到了。这遗孀又问,‘你爱吃咸的月饼,还是甜的?’少女也从容回答,‘我们这等身份低贱之人,吃月饼还能有什么挑剔?找不到真凶,不给我那兄弟报此大仇,别说月饼,就是山珍海味,入口也是没半分滋味。’”“然后呢?”有人听得入迷,连香酥的鲜肉月也不要吃了,搁在半空中,只等苏蘅说完。“——然后这少女的计划便被遗孀识破了。那遗孀也不戳穿她,只给了她假线索,让那大英雄又身陷险境。”“嗬,这遗孀竟是个坏人?”“啊!怎么会?虽没看过那话本,但这姑娘的回答很是合情理,怎么会被人识破呢?”苏蘅叹了口气,道:“那遗孀和那手下有一段情,众人不知道。她说的其实是两句风情言语,少女也不知道,自然便被识破了。”“什么风情言语……”阿翘也听进去了,嗫嚅着在苏蘅身边问。苏蘅哈哈一笑,指着小胜说,“你们先把他的耳朵捂上,小孩子不能听。”丫头们嬉笑着一哄而上,捂耳朵的捂耳朵,蒙眼睛的蒙眼睛,小胜脸也通红。“遗孀说,天上的月亮又圆又白。手下应该回答的是,‘你身上有些东西,比天上月亮更圆更白。’”“遗孀说,月饼爱吃咸的还是甜的。手下应该回答的是,‘你身上的月饼,自然是甜过了蜜糖。’”苏蘅已有几分醉意,学人说话也不拘着了,连那手下的轻狂言语也学得惟妙惟肖。婢子们闻言,一壁害羞,一壁却又忍俊不禁,连春娘都忍不住以手遮面,掩住面上的笑意。还有人惦记着书里的感情线呢,只听小蝉轻声问:“那……那位大英雄和少女最后好生在一起了么?”苏蘅看看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如此星辰如此夜,说出真结局未免扫兴。于是笑一笑,道:“好生在一起了。他们携手去了塞外,骑马打猎,牧牛放羊,白头到老。”大家都舒了一口气。不知谁先看见了负手站在回廊下的薛恪,道了声:“相公。”明月高悬,花影堆地。他站在阴影里,容色皎然如玉,也不知站了多久。苏蘅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此刻水濛濛的,看见薛恪便灿烂展颜。“你回来啦?”·月未阑,人已散去。一见不喜人近身服侍的相公回来,众人便识相屏退。湖畔中庭方才还一片笑声,现下便只剩下了苏蘅和薛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