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沉西跟着检修工人忙前忙后好几天,转眼到初七,年过到了底。弋羊准备返校, 和韩沉西商量后, 约好一起走, 定九号的机票。初八那天,韩沉西闲下来,想着走之前再到柳泊涟墓地前看一看,同时,也该跟舅舅打声招呼, 他便开车去了板桥。柳思杰请他进屋,屋里不见柳丁,韩沉西问她人呢,柳思杰说,昨天开学回学校了。当即,韩沉西默骂这丫头长成了个白眼狼,都进城了,却没想着在县里停下,到家里跟他说声“再见”。碰巧,柳丁走后,柳思杰打扫她的房间,发现书桌上,她所有的课本以及寒假期间常翻阅的几本资料没带到学校去。柳思杰看里面各种题目旁,笔记标记的工整有序,担心她平时会用到,便麻烦韩沉西抽空帮忙送过去。柳思杰:“你舅妈身体不好,实在是离不开人。”“一家人客气什么。”韩沉西把书接过来,没再逗留,驱车赶去柳丁的学校。封闭式的寄宿高中,上课期间严禁校外人员出入。韩沉西敲开门卫的接待窗,本打算登记个人信息后,让门卫通过广播喊柳丁到校门口来。哪知,门卫告诉他说:“今年上级盯得紧,不让补课,开学安排在正月十五之后了。”韩沉西好一阵没回过神,心里琢磨:没开学,这丫头去哪了?慌忙给她打电话。接通后立即被挂断了。很快,一条短信发过来。【哥,我在上课。】韩沉西皱起眉头。【我就在你的校门口,跟老师说一声,下来一趟。】等了一阵,消息像石沉大海,没了回复。韩沉西再次拨通柳丁的电话。漫长的嘟嘟声让韩沉西的心口一下子攒了一团怒火。在他以为她又要挂断时,电话突然接通。韩沉西清楚地听见“轰隆隆”的响动,那是铁轨与列车接触发出的声音。“你在哪儿?”他厉声责问。柳丁心虚,不敢吱声。“说话——!”总是得不到准确信息的回应,韩沉西耐心消耗殆尽,脾气一下子爆了。柳丁吓得心里一咯噔,莫名感到委屈,眼睛蒙上一层水雾,抽抽噎噎地说:“火车上。”“去哪儿?”“西安。”“干什么?”“玩。”“还在说谎!”韩沉西冷笑,丝毫没有心情和她继续周旋,他命令道:“下一站下车,我现在去接你。”柳丁哪敢忤逆,她向来乖巧知礼,特别是这些年活在韩沉西的护翼之下,像朵温室的小雏菊。因家庭所累,该受的苦难全然没有压在她瘦小的肩膀之上。她感恩境遇,因此懂事以来,就告诫自己,要听话,少惹麻烦,要对得起姑姑的栽培。可是这一次,她大胆撒谎,不过是想见个人。头脑发热的冲动,让她没有顾忌后果。而此刻更让她忐忑的是,小心翼翼瞒着韩沉西的心思,怕是要暴露了,她不知道到时会是怎样的血雨腥风。像被丢进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惩戒,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淹死了,死之前,本能地求助,她紧急联系了弋羊。弋羊当时正在收整行李,接到她的电话,听到她急切地说:“弋羊姐,我做错事了,你帮帮我吧。”弋羊吓一跳,后来安抚她的情绪,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这丫头竟然偷偷摸摸独自去了西安。直觉要出事,她拿起外套就往外跑,边跑边给韩沉西打电话。“我和你一起去,我知道小柳去西安的原因,路上我慢慢跟你讲,你不要着急,好不好。”......柳丁在渑池站下了火车。渑池是个破旧的县城,火车站小而脏。售票大厅人满为患,到处是扛着包裹远去打工的农民工。柳丁抱紧书包,在售票窗口对面,靠近推拉门的位置找了一隅空隙,贴墙蹲着。煎熬了将近八个小时,深夜两点,韩沉西和弋羊匆匆赶来。韩沉西铁青着一张脸,人群中找到她,二话没说,领着她走出火车站,站到车门旁。他两手掐腰,居高临下盯着柳丁,似乎在克制火气,他不断地深呼吸,好久才开口问:“你俩什么时候开始的?”冷风刺骨,吹打在脸上刀割一般,柳丁冻得发抖。她偷偷瞥一眼弋羊,弋羊回视她,平静地跟她点点头,柳丁才敢说出实情,“没有开始。”韩沉西:“他让你去找他的?”“不是。”柳丁鼻尖通红,“是我自己要去见他的。”“不打招呼就敢过去,”韩沉西气不打一处来,讥讽道,“也不想想人家愿意见你么。”“韩沉西——!”弋羊攸得抓住他的手臂,低声喊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警告。方才这句话说得过于严重了,会伤害一个女孩子的自尊心。果然,柳丁嘴巴一瘪,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泪珍珠豆似的顺着脸颊哗啦啦地流。一直以来确实是她在一厢情愿,通过聊天软件传递出的心意,得到的回应少之又少。可也正是因为少,她才想要去求证反复猜测的答案。她闷声憋着哭,模样可怜又无助。韩沉西无力骂出口,沉默半响,说:“上车,回家。”柳丁攥着拳头,没有移动。已经到了渑池,再有一站就进入陕西地界,仿佛要见的那个人马上就出现在眼前,性格中少有的固执以及青春叛逆期身上形成的一点点反骨,让她在这一刻选择与韩沉西对抗。“不愿走是么!”韩沉西额头上的青筋因为情绪的大幅波动涨了起来,“好,你现在给他发一条短信,他一天之内回复你,我亲自送你过去!”柳丁哑火。韩沉西吼道:“做事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没有休息,连夜折返。一路上,车里的低气压压得弋羊喘不上来气。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受韩沉西的暴怒,她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快乐主义者”,在不触及底线时,极少较真。今天的恼怒,弋羊猜想,他心里大抵有道坎。临近中午赶回望乡,而他们是下午三点半的飞机。弋羊提议:“改签吧,明天再走。”“赶得上。”韩沉西说,“返程高峰,明天的航班不一定有座位。”再者,他知道弋羊找了份实习,公司要求这两天报到。将柳丁送到板桥,韩沉西因为还在气头上,板着脸对柳丁说了句极具威胁性的话:“我警告你,仅此一次,再有这种情况,我打断你的腿。”柳丁呜呜咽咽地哭。韩沉西从车里揪了两张面纸塞给她,说:“眼泪擦干净了,再进院门。”他载着弋羊走了,去取各自的行李。将车送到厂里,还给柳思凝时,柳思凝不舍地说:“我送你俩到机场吧。”韩沉西傲娇地一甩头,说:“不!无事献殷勤,你必不安好心。”柳思凝:“......”拉着弋羊拦了辆出租车,紧赶慢赶没误机。坐到座位上,弋羊喘口气,想想,给柳丁发了条短信。【考上大学吧,那样有资格跟你哥谈判。】等飞机起飞,弋羊忍不住问韩沉西:“很难接受吗?”韩沉西脸色难看,他嘴唇紧抿,没有回答。他的观念里,他和柳丁的亲缘关系等同于柳丁和范胡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柳丁会对范胡动心,这也是为什么,弋羊用“西安”旁敲侧击的提醒他,他始终没有察觉。“柳丁跑去找他,有我一半的责任。”弋羊将大年初一那天,她和柳丁的对话详述给他听。韩沉西勉强笑着说:“是你的行事风格。”弋羊:“对不起。”韩沉西:“要道歉也应该是我吧,糟心事连累你跟着奔波一夜。”弋羊微微一笑,不予计较,扭头望向窗外。只是,过了一阵,她突然记忆久远地说:“大二那年我去澳大利亚找你,下了飞机,机场人来人往,陌生的面孔,还有明明学过却怎么都看不懂的单词,其实很害怕。”韩沉西胸口五味杂陈,但他没说什么,仅仅握紧了弋羊的手。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一章尾声,一章番外。第84章抵达即分别。交集的生活又将被迫进行支离破碎的切割。大四下, 所有的课程结束,弋羊准备毕业设计的同时,进入一家船舶工艺研究所进行实习, 虽然入职实验部, 但起步阶段做的基本是杂活,包括但不限于文件归档、领料、样件的进程跟踪以及帮忙修改验收报告等。她每天学校和公司之间往返,乘地铁要一个半小时, 早出晚归, 成了宿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忙人。而远在另一座城市的韩沉西, 逐一问候了去年合作的几家厂老板, 继续与他们周旋。他关系打点到位, 再加上生意往来中态度诚恳,逐渐有了些值得信任的口碑。所以, 等开年, 货进厂,即使有了些譬如不好包浆的小问题,电话里解释一番, 对方勉勉强强接受,没有刁难他,更没有像去年那般, 强硬地逼着他出面解决。一下子少了许多跑来跑去的麻烦, 他渐渐腾出空闲时间, 开始拿现钱倒腾高支纱线。三月下旬,上海国家会展中心举办春季纱线展,他跑去观展。展区很大,参展商几百家,来自全国各地。因为定位是全品类纤维纱线一站式采购平台, 往来其中的多是穿着西装革履,胳膊肘夹黑皮钱包的土豪老板,左右有一两名助理或者生产产长陪同,将“财大气粗”的范儿拿捏的非常到位。反观韩沉西一袭长风衣、牛仔裤的打扮,显得格格不入,但或许因为他长相清隽,表情严肃时颇有贵公子的气质,好几家展商在接待他时拿出了百分百的热情,甚至,邀请他参加了一场技术交流会。虽然进去会议室后,看着稀稀疏疏的几个人,他严重怀疑自己是被骗进来冲人头数的。知名专家站在演讲台前,端着一副学者的架势鼓吹技术革新,宣传“低碳”的环保理念,并号召大家拿出社会责任感,建设行业的生态文明。要不是韩沉西真实的在商城摸爬滚打几个月,光听他的发言,几乎觉得自己是加入了一项拯救全球变暖的环保组织中。有用的信息很少,甚至还与事实相违背。韩沉西想着自己现阶段不过是一个勉勉强强能养活自己的个体散户,可发挥的余热着实有限,不再浪费时间,默默从后门溜走了。到停车场取了车,导航至弋羊的公司。他没跟她提前打招呼,因此等到弋羊下班,从楼里走出来,看到他,诧异地问:“你怎么有空来,这个星期不忙吗?”“忙啊。”韩沉西使眼色,示意她系安全带,“但我打个电话能把事情解决了。”不用坐班,更没有规章制度的约束,职业的自由性体现了出来。弋羊瘪瘪嘴。两人回学校,在食堂吃了晚饭。饭后,弋羊回宿舍取换洗的衣物。得知“姐夫哥”大驾光临,陶染三人趴在阳台俯瞰,与韩沉西摇手问好,并半开玩笑地邀请他“上来坐坐”。好巧不巧,宿管阿姨溜达着消食从韩沉西身边路过,乜斜他一眼,再仰脖子望望楼顶,似乎是真怕他闯进去,一转身,原路折回了楼栋。韩沉西:“......”“要待客起码拿出诚意吧,你们看看宿舍还有下脚的地方嘛。”临近毕业,大家的行李懒得规整,地上乱七八糟堆了一堆,宿舍里行走跟百米障碍穿行似的。弋羊吐槽一句,没给陶染回嘴的机会,关门往楼下跑。到楼下,韩沉西看到她除了背着书包,怀里还抱了一沓书,起手接过来,问说:“晚上还要学习吗?”弋羊点点头,稍微凑近他,有些难为情地蚊声道:“今天被派去整理图纸,领导问了个问题,一时没回答上来,遭骂了。”技术岗对于专业知识的要求苛责而精准。韩沉西不敢相信地说:“还有你回答不了的问题呢。”弋羊解释:“老早学的,时间太长,忘记了。”韩沉西乐不可支,随即又关心说:“骂得难听吗?”弋羊回味一番说:“还行吧,因为是女生,给留了情面。”韩沉西悄悄偏过头,打量着她,瞧她面色如常,真不像有情绪的样子,判断她没说谎。这晚,弋羊盘腿坐在酒店的书桌前,翻书查资料到凌晨两点才爬到床上睡觉。第二天一早,韩沉西送她去上班,她因为睡眠不足,一路窝在副驾驶座里补觉。车到公司楼下时,韩沉西看她睡得格外沉,没舍得叫醒她,掐点等最后五分钟,摇她起来,弋羊慌里慌张地踩点打卡。韩沉西远远望着她奔跑的背影,披肩发在风中舞动,因为着急而没有穿的外套抱在怀里,规规矩矩的白衬衫套在身上显得肩股单薄。恍惚中,他想起来高二那年,炎热的下午,走廊排排站等着刘志劲安排座位,他歪七扭八靠墙站着,百无聊赖地一眼扫到她,当时只觉得这个女生皮肤惨白,不太康健的样子。何曾料到,一转眼,时间过去多年,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那么多的故事。一直到弋羊拐过玻璃门彻底看不见,韩沉西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他没走远,买了杯咖啡,在咖啡厅坐了一上午。中午弋羊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他将她约出来吃午饭,就在咖啡厅旁边的便利店。弋羊选了份牛肉便当,韩沉西没感觉饿,随便拿了两个饭团。面对面在就餐区坐下,韩沉西三两口解决掉一个饭团,支着脸颊盯住弋羊瞧。弋羊莫名其妙:“你不吃饭看着我干什么?”韩沉西似乎在权衡怎么说,沉默一阵,道:“这份工作要做到什么时候?”弋羊:“九月份开学。”韩沉西:“开学要换宿舍了吧。”“对。”“还在闵行校区?”“嗯。”“几个人住?”“听上一届的学长说,因为扩招,由两人宿舍变成三人套间了。”“哦。”这声“哦”常理来说意味着问题的终止,画个句号,该另起一行聊点别的了,可是韩沉西咬字时轻轻拖长了尾音,让人听着难免认为他还藏了话没说出口。弋羊放下筷子,纸巾擦擦嘴,正襟危坐地看着他。两人对视,能从彼此平静的目光中看到各自小小的倒影。最终,韩沉西缓缓耷拉下眼皮,莞尔一笑,悠悠然道:“跟你商量个事。”弋羊眨眼,表示在听。韩沉西:“你搬出来住吧。”弋羊一怔,大概现阶段尚未把同居纳入过考虑范围,眼神闪过一丝恍惚。韩沉西:“这样我来回能有个去处。”总是住酒店,总是有各种大大小小的麻烦。可是,麻烦一直存在,“搬出去”的念头产生,仅仅是今天一个平淡无奇的早上,因为一个背影。韩沉西想,六年的时间里,他们之间有意义的场所,竟是浦东机场和不一样的酒店房间。零碎而短暂的相处时间中,也没有留下看得见的生活轨迹。他想步入一个新的阶段了,虽然不知道时间是早还是晚,但可以慢慢考虑。他不强迫弋羊,让她权衡利弊后再做决定,只是不等这番心里想法说出口,弋羊点头,轻声说“好”。就这样答应了。韩沉西立即着手准备租房的事宜。他联系了很多中介,看了各种户型的房子,却没有一个瞧顺眼的。这家伙虽不是锦衣玉食喂养大的公子哥,但自小没用过低档次的东西,眼光和身段高,难免挑三拣四。弋羊逢周末陪他跑了几趟,被他嫌东嫌西的臭毛病弄得抓狂,最后忍无可忍,炸毛道:“你差不多行了,再龟毛下去,这片的中介把你拉进黑名单,咱俩就别租了,继续住酒店吧。”韩沉西一脸委屈,叨逼叨一通解释,胡扯生活品质为自己开脱,特别强调:“不着急,不着急,找房子是大事,急不得。”弋羊故意气他:“我确实不着急,我有宿舍住。”韩沉西:“......”大抵又磨叽半个月,相中了一间小公寓,四十多平,采光很好,有小阳台。韩沉西跟房东商量后,换了墙纸,将房间重新布局,以玻璃隔断的方式将一通到底的客厅和卧室彻底分开。房间虽小,好歹功能俱全。正式搬进去那天,他又专门跑了一趟南通的家纺城,春夏秋冬的蚕丝被和棉缎纹的床单被套各弄来好几套。眼下,床上铺用一套,其它的塞进衣柜,将衣柜占得满满当当。弋羊嫌多,让他拿去退掉。韩沉西当然不乐意,瞎胡诌说:“这玩意儿容易脏,每天替换着用。”弋羊气结:“每天换,我哪有空洗,你当新衣服穿呢。”韩沉西不与她争论,嬉皮笑脸地凑近她,拦腰抱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她笑,笑得弋羊头皮发麻,刚要退开两步远,韩沉西突然连拖带抱地把人弄上床,不怀好意地低声哄骗说:“正好是新的,滚两下试试。”......虽是青天白日,但拉上窗帘,还不准人做一个“荒淫无度”的美梦了。第85章 正文完南通至上海一趟行程需要两个多小时, 韩沉西一周两次往返,确实累了些,可乐在其中。有次, 柳思凝午夜梦回, 想到自己还有个儿子远在他乡,打电话来关心近况,韩沉西随口提及此事, 调侃说:“虽然只能当‘周末’情侣, 但好歹比上学那会处境好了点。”柳思凝两眼一黑, 咬牙切齿道:“重点是这个吗?”韩沉西装傻充愣:“重点是什么?”柳思凝:“......”家种的散养小白菜如今根茎成熟, 胆敢跟人玩起了同居, 且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竟然没有跟她提前知会一声......虽然以前她也是临时等通知的份。柳思凝强压下心中的怨气, 阴阳怪气地讥讽他:“跑来跑去你可真有闲工夫。”韩沉西顺嘴接话:“两条大长腿不能白长, 再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老祖宗的人生哲言被他如此歪用,不知在地底下作何感想。柳思凝自来理论不过他, 气恹恹地表示“在外面干了缺德事,别提我大名”,试图将自己与这个混账划清界限。然而,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韩沉西轻描淡写的一句“人姑娘知道咱家门牌号, 还去住过两天呢”,给噎了个七窍生烟。至此,弋羊的名字在柳思凝的“儿媳妇”备忘录选择项上,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当然,这段插曲弋羊无从知晓, 她空闲时间忙着清理家里的过期食品。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后,韩沉西花钱大手大脚的臭毛病彻底暴露,具体表现为,他很爱给弋羊买吃的。冰箱的保鲜层塞满五花八门的水果和蔬菜,冷藏室里的鱼虾生禽肉更是多到夸张。这直接导致弋羊有股错觉:这家伙每次回来,不是落脚歇息的,是接济“穷鬼”的。最关键是,弋羊没时间对食材进行消耗,她一边要上班,一边还要准备毕业设计,韩沉西平常不在时,她偶尔也会在宿舍住几天。所以,等忙完,一回家,打开冰箱,发现瓶装的酸奶早已过期,香蕉腐烂,生菜叶子打蔫,就连土豆也按奈不住潮湿的天气,生了根发了芽。弋羊多次好言劝告,并试图通过每天发精修午餐照片的行为,扭正韩沉西心里“她会把自己饿死”的印象。只可惜,韩沉西过眼就忘、充耳不闻,照样一箱又一箱将东西往家里搬,且多数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而待到她有所察觉时,差不多东西已经氧化到该扔的地步了。又是一次好一阵收拾,弋羊把十几颗长满霉菌块的黄心猕猴桃扔到楼下的垃圾箱,转身看见一辆熟悉的奥迪车,倒车入库,稳稳当当停在了停车位。车门打开,韩沉西顶着墨镜趴在车顶,凹了个骚包的造型,冲弋羊点点下巴,道:“你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弋羊回复:“下午跟领导去了趟工厂车间,忙完四点多了,就没让回办公室。”韩沉西“啊”一声,掉头走到车尾,弓腰在后备箱捣鼓一阵,再露头,怀里抱了一箱东西。箱子封面是红色的底,油印着好几个英文单词,弋羊看到“cherries”,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倒抽一口气,冷着脸往电梯里走。“诶——!怎么不等我。”不知好歹的韩沉西缀在她屁股后面喊。等跨着大步,紧赶慢赶挤进电梯,还漫不经心地邀功说:“很大颗的车厘子,专门给你买的,特别甜。”弋羊面无表情地伸手托了托箱子底,估摸了一下重量,开口道:“你这不能称作是买,准确的用词叫进货批发。”韩沉西一怔,慢半拍反应过来,她是嫌他乱花钱,买的多了,赔笑说:“放冰箱里慢慢吃嘛!”“上次你拎回来一箱猕猴桃时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弋羊语气漠然地卖个官司,目光平静地看他一眼,“猕猴桃全进垃圾箱了,我刚收拾了扔下去的。”“是.....是吗?”韩沉西企图通过装糊涂逃避责难,哪知,到了家门口,弋羊掏钥匙打开房门,竟然将他拒之门外。弋羊:“东西你自己吃吧,吃完了再进来。”韩沉西:“......”懵逼半响,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可韩沉西是谁,“大丈夫能屈能伸”的至理名言时刻谨记于心,他抹脸一笑,顺从地道歉:“羊姐,我错了。”弋羊:“知错不改,你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信用了。”见她不为所动,韩沉西立马转换思路,开始耍无赖卖惨:“羊姐,你先开门让我进去,我今天开了一天的车,腰特别疼,站不住了。”“受些苦头才能长记性。”弋羊铁了心的要他改变消费习惯。韩沉西满腹委屈地抵墙而立。他做思考状,人生第一次进行自我反省,究竟何时养成了铺张浪费的臭毛病。——他自小不缺钱花,当别的小孩兜里揣着十块二十块上街游玩时,他钱包里已经装着百元大钞了。吃穿用度,柳思凝懒得管,因此给了他十足的自由。他买东西全凭喜好,从未有过精打细算,特别是柳丁住进他家后,为了不亏待小姑娘,零食和水果见天的买,买回来将东西往厨房的零食柜里一扔,柜门随手一关,仿佛这钱没花过。而他也很少想起来吃,难得哪天夜里饿了,过去找东西垫垫肚子,有时会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一大半了。倒也不全是柳丁吃的,范胡那个二百五上学期间永远手头紧张,来他家,像蝗虫过境,连吃带拿。这导致零食柜满了空,空了满,维持着一个良性循环。韩沉西大手大脚补给家用时,从来感觉理所当然。现在,两人生活,特别缺了一位能造作的二百五,冰箱里的良性循环只能靠浪费。打心眼里意识到行为夸张了,韩沉西脸对门给弋羊做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检讨,并铿锵有力地背诵了一遍“锄禾日当午”以表忏悔的决心。对门还有邻居,弋羊实在嫌丢人,最终心软,把人拉进了屋。整个春天,两人就这么吵吵闹闹地度过。六月初,又是一年高考时,韩沉西回了一趟封县。他怕给柳丁增添压力,特意等考试结束后才现身。因为过年期间的插曲,兄妹两面对面尚存在一丝别扭。韩沉西没敢多问,含糊一句:“感觉考得怎么样?”柳丁说:“正常发挥。”他安了心,本打算带小丫头到上海玩几天,放松心情,柳丁却表示早已跟同学约好一起去旅行。韩沉西想着她和朋友呆一块会更自在,没有反对,熟料,她们第一站竟是去的西安。那个躺在他联系人列表沉寂很久的电话号码突然响起时,他好一阵恍惚。接通后,明明熟悉至极却遥远到无比陌生的男低音告诉他,“我接到她了。”韩沉西气得心梗。“你可真他妈有种!”第一次,他将陪伴着他长大的好兄弟置于他的对立面。谈话自然不欢而散。柳丁大抵也知道她“先斩后奏”的小手段激怒了她哥,一个星期后,匆忙赶回上海负荆请罪。韩沉西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并且在情绪十分激烈的情况下,言辞尖锐地反对了两人的这段关系。韩沉西阴沉地看着她:“去西安,想都不要想!”到底他是个哥哥,在柳丁心里树有高大威严的形象,柳丁尊敬而畏惧他,再加上,她本身性格安静收敛,两人对峙,她做不出大喊大叫的失礼行为,只是背紧贴着墙,眼里噙着泪,睫毛一眨,泪珠哗啦啦地流。她哭得抽搐,好久,上气不接下气地憋出一句:“你不讲道理。”“是我不讲道理,还是你不切实际。”韩沉西嘴唇抿的青白,他居高临下地问话,显得咄咄逼人,“你跟着他图什么呢?”柳丁只哭不说话,但从她倔强的表情里,能看出她的不服。韩沉西较了真,要把实际情况掰开了揉碎了让她看清楚:“十八岁了是吧,成年了,觉得自己可以为自己拿定主意了,好,那我同时也请求你睁大眼睛回家看看,家里的床上是不是躺着一位瘫痪的病人,你的家境支持你这么任性吗?真遇到麻烦事,就凭他被限制人身自由的情况,能顶什么用?你自己扛得下来吗?”他说绝了话,不过是因为顺应心意往前走,是一条辛苦而坎坷的路,他希望她知难而退,这样可以活得轻松点、快乐点。可是,人年少无知的时候,偏偏有一腔奋不顾身的“愚勇”去追寻渴求,不到头破血流、肝肠寸断绝不回头。“我一定会好好学习。”柳丁泣不成声地来回保证,到底没听进去韩沉西的劝告。气氛僵持不下。弋羊出来解围......她把韩沉西赶出了家,让兄妹俩有冷静的空间。韩沉西被推进电梯时,还有些懵逼,直到电梯门快关闭时,气哼哼说:“你可真疼我。”弋羊解释:“家里就这么大,没睡的地方,委屈你了。”韩沉西:“呵!”韩沉西走后,弋羊等柳丁止住哭声,倒了杯水给她,她本想跟她好好聊聊,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当初韩沉西追她时,在要不要和他谈恋爱的问题上,她也有过纠结以及对未来的担心,甚至因为不安咨询了舅舅。可面对两难的选择,只有观念,没有具体的方法论。反对或者支持,也都会留下遗憾。弋羊思来想去,提醒了柳丁一点:“不要把他当成你的退路,要有独自生活的能力,这样有一天不管失去谁,不至于让自己乱成一团。”柳丁点点头,她哭花的小脸满是疲惫,弋羊让她洗澡去睡了。她因为放不下韩沉西,等柳丁睡熟后下楼找他。韩沉西并未走远,坐在小区花坛的长椅上生闷气。“这是你第二次把我关在门外。”他说话声音低沉,背后是一大片暖黄色的灯光,柔化了脸部锋利的线条。“对不起。”弋羊坐在他身边,用哄小孩的语气跟他道歉。“这个习惯可不好。”“我改正。”韩沉西轻哼一声。入夏的微风缓缓吹着,草丛间间或有起伏的虫鸣。相顾无言地坐着,感觉很美好,像回到望乡的某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