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站在地面上的人只有平和岛静雄一人。究竟是被遗忘了,还是他自己拒绝离开呢……静雄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他抬头看着泡泡越升越高, 来自城市的光和声音也越来越远……他像是在游乐场中不小心松了手,仰望五彩缤纷的气球飞走的孩子,在气球快要在视野中消失的时候, 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寂寞和悲伤。在除他以外的一切, 都往太阳所在的方向绝尘而去, 而始终用目光追随着它们的静雄也开始觉得阳光刺眼, 将要收回视线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影子。有那样一个奇怪的泡泡。它好像原本就是从太阳那里来的,它是同伴们中唯一的逆行者, 和他们擦肩而过, 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地表。它距离静雄越来越近了, 当静雄眯着眼睛, 试图去看清泡泡中隐隐约约的身影时, 泡泡在空中发出了轻轻的破裂声。她从泡泡中出现了。她大概很轻,因为风能够温柔地托着她缓缓飘落。接着,她像一片花瓣那样,落进静雄怀中。在眼神交接的刹那,平和岛静雄醒来了。静雄醒来的时间还早,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继续睡下去。他像游魂一样走进浴室,冲了个冷冰冰的晨澡,然后又游魂般走出来,把换下的衣物和床单一起扔进了洗衣机。等按下开关,洗衣机自顾自地运作起来,静雄也终于没有其他事好做,不得不开始直面自己了。他站在洗衣机旁边,看着昨夜留下的端倪在滚筒里被洗去,心中的痕迹却没这么容易消弥于无形。静雄竭力想要保持平静,那粉饰太平的外壳却很快就裂开,在很短的时间里碎得不成样子,羞耻心汹涌而出,平和岛静雄深吸一口气,用手捂住脸,耳朵热得发烫。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即将走向成熟的年龄了,一般十七八岁的普通少年知道的生理知识,静雄也没有理由不了解。更何况,随着身心的发育,这样的事也并不是第一次遇见……所以,这件事本来不会给他造成这么大的动摇才对——如果他没有在梦里见到她的话。……为什么它们偏偏就一起发生了呢。静雄一边懊恼不已,一边单方面地去割裂两件事的关系……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再清楚不过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尽管他确实不记得那个梦里有什么……超出分寸的内容了,但在她坠入怀中的刹那,所感受到的心动和旖旎,直到现在都还在静雄的胸腔中震荡。梦和现实的关联是十分微妙的,梦往往感性而凌乱,它反映人心的方式很难被总结得条理清晰……但是,它永远是最诚实的。这也是为什么平和岛静雄现在如此困扰。“对老师来说……”他红着脸自言自语道。“也太失礼了吧。”平和岛幽起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哥哥静雄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看晨练新闻的情景。这景象奇怪得让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对方。“哥哥?”“啊,是幽啊。”静雄的目光麻木地扫过来,“因为起得太早了,顺便准备了一下早饭……就放在桌上。”幽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去餐桌上拿了牛奶和烤好的吐司片,接着转身回来,在静雄身边坐下来。“请说吧。”“什么?”“哥哥你在烦恼的事情。”幽感情淡薄的脸上依稀能看出几分决心,“不方便告诉别人的事,和我说就没问题了。”静雄安静下来,微皱着眉头,似乎正在进行某种激烈的心理斗争……然后他说:“……没什么,幽。”——看来是另一边占了上风。幽想着,同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次静雄遇见的居然是连自己都不愿倾诉的事情。于是他转变了策略。“那么,是学校的事情吗?”静雄没有出言反驳,幽便进一步询问道。“被难缠的人找茬了吗?”“不是。”“被处分了吗?”“没有。”“那莫非是学业方面的困扰?”平和岛静雄露出了“啊你在说什么?”的表情。……也对,哥哥不是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的类型。“难道……”幽的语气带着点犹豫,“是恋爱上的……?”“!!”静雄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惊讶的神色从面孔上掠过,然后又欲盖弥彰地移开了目光。“不、不是。”看来就是这个没错了。说起来对静雄有点抱歉,但平和岛幽一开始的感受是颇为欣慰的——类似于,啊,这样的哥哥终于也有了恋爱烦恼,这真是值得煮红豆饭的好事。然后,他问。“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静雄沉默了一会,正当幽以为他不会再说时,他缓慢地开口了。“她是个很好的人。”“很好吗?”“嗯。”“我明白了。”血缘上的默契让幽非常容易地,在这只言片语中理解了静雄的感受。“对方已经知道了么?”“还没有。”静雄说。以现在的立场来说,会给她带来麻烦的吧。不过,从来神高校毕业的时刻也将要逼近了。“我想……可能不会太久了。”他说,“我的想法,被允许让她知道的那一天。”“话说回来,折原你也快要毕业了吧。”澄端详着眼前的西洋棋盘,落下自己的一步。“对未来有什么安排吗?”“计划啊……能不能说是有呢?”折原临也说,“大体上还是和原来一样……”“继续人类爱的课题吗?”澄笑道。“没错。”临也十分干脆地承认了,“这大概会成为我人生中最重要和持久的实验研究吧。”“虽然是个稍微有点奇怪的人生目标……不过,有清晰的目标,并且能够为它付出饱满的热情,本身就是一件异常可贵的事情了——当然,如果你去爱人类的方式,不要给被爱的对象造成困扰就更好了。”又轮到了澄的回合,她一边说着,一边移动了棋子……刚刚走完这一步,她就不禁蹙起眉。“糟糕,失误了。”“真少见啊,老师也有走神的时候。”临也毫不留情地吃掉了对手失误的棋子,“另外,我不觉得我是老师说的那种坏人哦。”“我知道。”澄为他藏在话语中别扭的委屈和抗议笑了起来,“你只是特别孩子气而已。”“……这也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回答啊,老师。”他说道,“不过,继续一开始的话题……要说更具体的计划,我会继续升学吧。”“虽然想说,这么一来,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不过,事情大约不会这样循规蹈矩的发展吧。”澄垂下眼帘。“我知道普通人的人生模式对你来说或许太简单和贫瘠……但是不管怎么样,折原——”她轻叹了口气,“你要是能谨慎一点就好了。”临也微微扬起尾音,带着一点戏谑和狡黠的意味。“老师在担心我吗?”没有犹豫地,澄坦率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没错。”“……”真是的,就是在这种地方……被对方用直球干脆回击了的临也反而无法再维持原本的轻浮,他敛去笑容,重新低头面向棋盘。由于刚才的失误,对于取得眼下这一局的胜利,折原临也已经志在必得了。那么,折原临也获胜的局数就要由367局,变成368局……只是现在,临也并没有将注意力完全放在这件事上。他不禁开始思索,关于未来。折原临也拥有超乎常人的行动力和不受规则拘束的想象力,当他开始思考未来,所看见的便是无比辽阔的图景……人类恰恰就是那样一个辽阔的群体。但他现在的思考却是从“368”这个数字开始延展出去的。他想起来,他和澄之间还有一场重要的对决还没有分出胜负。这场对决在“368”之前就已然展开……不论一开始是自愿还是被迫,临也都成为了其中一方的玩家,而且非要说的话,他是处于劣势的那一边。这也是为什么他小心地维持着两人间不远不近的关系,以及比安全线略高一点儿的平衡。他紧紧握住了手上的底牌,在确信自己稳操胜券之前,都不打算泄露一丝一毫。于是作为一切的前提,在此刻的临也心中,这游戏毋庸置疑会一直持续下去。“老师担心的人真的是我吗?不如说是可能会被我的兴趣波及的其他人吧。”澄同样诚实地点了点头。“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考虑。”“说起来,因为老师的关系,这一年好像不知不觉地就放过了许多人呢。”临也自然地继续说道,“等到毕业以后,情况就不会这样下去了吧。”“……折原。”澄露出了有点忧虑的表情。“请务必对别人温和一点,毕竟……”她说。“毕竟,我无法再看着你了。”正拿起一枚棋子的临也顿住了动作。他敏感地感觉到了藏在这句话中的特殊含义。“你所说的,‘无法再看着我’,不止是指我从来神高校毕业这回事……”他抬起头来,缓慢地对澄说,“是么,老师?”“差不多在你们毕业以后,我也要离开池袋了……更确切地说,是离开东京。”澄露出了,临也从未见过的,仿佛全然沉浸在幸福中的温柔笑意。“我要结婚了。”与她说出最后一个字几乎同时,折原临也手中的棋子骤然掉落,在接触地面的刹那,撞碎成两截。澄的注意力因此而移开了一会,错过了那瞬间他的表情,等她的视线回到临也身上,对方已经弯下腰去,一片一片地,拾起棋子的尸骸。在这个过程中,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这像是一个沉默的隐晦战场。从试探,交火,到各自退去,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澄望着临也的侧脸,从这个角度,他的神情看不分明。临也捡起了所有碎片,似乎忽然注意到了澄的注视,他直起身,不躲不避地迎上她的目光。然后,临也笑起来。“恭喜你,老师。”澄像考量一局棋那样,凝视临也的眼睛。他没有露出破绽。于是,澄缓缓,缓缓地,放松下来。“谢谢你,折原。”这样的反应,比她预想中的要平静得多,澄卸下了心中的重担,接着,原本就是强打起来的精神,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困倦。她昨天没有睡着。“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摔碎了棋子以后,棋局也无法再继续下去,临也把玩着最尖锐的那枚碎片,看似随意地问道。澄几乎要闭上的眼睛,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又慢慢重新睁开。“他是个,很好的人。”澄告诉他,“这一年来我们虽然只能用简讯和电话联系彼此……但终于也走到决心跨越最后一步的时候了。”“是么……”临也把师生间应有的距离感把握得很好,他不再继续这个稍稍有些过于私密的话题。“老师,你觉得不舒服吗?”“没关系……”她说,“只是有点困了。”“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临也站起来,体贴地道了别,和以往的表现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不过,如果澄不是这么疲倦,她或许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只是今天,在临也离开以后,困意就渐渐淹没了她。澄看了一夜的《怪奇物语》。碟片是前一周塞尔提借给她的,不只是澄没能买到手的那张,塞尔提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珍藏都整理了出来,打包在箱子里,又因为担心不便携带,一路送到了澄的公寓中。塞尔提在和她告别时说,不管什么时候还都可以。但澄的举动并非如她所说,她几乎将自己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投入了补完这箱碟片中,就像她的思考一样不曾停歇——然后,澄看完最后一张的时刻,是这天的凌晨时分。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她也做出了决定。——她得离开这里了。澄取出那张光盘,珍惜地将其收起,带着淡淡的忧郁和不舍想道。“这么一来,什么时候把碟片还给塞尔提,都没有问题了。”临也折回来取忘记拿的物品时,发现澄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他也说不出自己是遗憾还是庆幸多一点。临也把故意落在原处的一枚棋子握在手心,长出了一口气。只因为对手是她,所以一刻都不能松懈,在方才的情势下,他必须先从她面前离开,才能好好地部署下一步才行。“不过,看来你今天的状态确实不够好呢……”临也低声说着,由于没有必要再掩饰真实情绪,他的神情近乎阴郁。这样的临也轻巧地从澄的白大褂口袋中勾出了她的手机。他打开她的手机后,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不过,他很快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操作。“……”半晌,临也放下澄的手机。他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安静得像一座雕像。但折原临也能感觉到一点愤怒的火星从他的身体内部燃起,沿着血管灼烧遍四肢百骸,雕像冰冷的灰色外壳开始龟裂,鲜红滚烫的岩浆从裂隙中流出来。折原临也猛地爆发出一阵无声的大笑。“老师,你在说谎。”根本没有那样的一个人存在。让我猜猜看吧,你的想法是什么呢——“你不会以为,用这种借口就能全身而退吧?”临也抬起头,《莎乐美》就放在对面的书架上,封面上的公主美丽而恐怖。美丽的东西本来就是恐怖的,就像爱总是有邪恶如影随形。莎乐美如此真挚而热烈地爱着圣约翰,以至于是在因为憎恨心上人的冷漠而砍下他的头颅时,也没有人能怀疑她爱情的纯洁。折原临也在这时听见了门把手被转动的声音。于是他动了起来。尽管愤恨仍然如同某种剧毒,在他的心上流淌,他仍然和看上去一样,表里如一地温柔和虔诚。平和岛静雄推开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临也俯身,亲吻了澄。在大脑得出处理结果以前,静雄的身体先动了起来,他拽住临也的衣领,重重地把他掼在墙上。那一瞬的他,似乎直接跨越了狂怒的过程,从行动上看起来,几乎是冷静的——他甚至还能顾及到睡梦中的澄,没有立即举起拳头。静雄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可怖眼神看着临也。“别这样,小静。”临也自己或许都没有想过在这样的不利情势下,自己还能笑得出来。但此刻,他看着对方的眼睛,简直要开始感到怜悯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没有用的。”他骤然发力,推开了静雄,表情和声音都有一瞬间因为激烈的情感变得扭曲。“她的傲慢从来就没有变过!”“所以,不管你在想什么,结果都绝不可能如你所愿!”澄被吵醒了。她首先看见的,是被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奇怪,我没有把它放在口袋里吗?刚刚脱离睡眠的混沌感还没有完全消退,澄直起腰来,接着,她注意到了静雄。另一个人已经离开了,唯有他背对着澄,站在那里。“平和岛……?”她试着叫了对方一声,但他没有立即回应。过了一会,澄继续问道。“你怎么了,平和——”她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正向她走来。——现在的平和岛很可怕。澄第一次对静雄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他身上温和的气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凶猛的,尖锐的,不容拒绝的……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间拿不准进退,而此时静雄已然走到澄面前,他逼人的气势迎面而来,澄下意识退后了一步,接着她很快发现,自己的背抵住了墙壁,已经无路可退了。静雄将手撑在墙面上,目光直直地落在澄眼睛的深处,给人一种要被刺穿的错觉。他说话了。“对不起,老师。”“为……”为什么要道歉,平和岛?澄无法说出她的疑惑。他伸手轻轻掩住澄的下半张脸……这么一来,他便听不见她的拒绝。在这之后,他隔着这道屏障,吻了对方。和他带给人的,快要沸腾的危险感觉不同,这世上大约再也不会有这么温柔和克制的亲吻了。只不过,澄依然在恍惚中听见了什么崩塌的声音。无论是她,还是他们的计划,都在这一刻全盘倾覆。第54章 错误这能算是一个亲吻吗?澄无法肯定地做出判断。她所能确认的事只有, 她不愿去打开的盒子,终于还是打开了。因此,尽管她深知有些话会伤害少年青涩的心,但现在大约就是她试图回避的,不得不说的时刻了。“平和岛, 我……”“老师。”她的话被对方打断了。“我知道这是个过分的要求……”平和岛静雄对她说, “但是, 请你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平和岛静雄不是个能对别人的感受视而不见的人。只要他的内心依然如此柔软, 他就根本无法成为冷酷又强大的怪物, 他的躯壳和灵魂持续磨合的过程往往给他带来深刻的痛苦,即使这是折原临也一直竭力去否认的事实。静雄已经从对方的态度中捕捉到了蛛丝马迹, 他注视着澄的眼中有痛楚一闪而过。而纵然如此,他此刻仍然思考着……如果没有给她带来困扰就好了。澄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忽然之间, 那些话变得很难再对他说出口。这或许该归咎于这是个错误的时间和地点, 归咎于这偏偏是个未完成的吻。你可以拒绝挟着雪片而来的山岚, 但你要怎么对仿佛春日叹息声般轻轻滑过的微风说不呢。你甚至难以确定它什么时候来过, 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这样的思虑让澄错过了最佳时机。“所以,老师,至少现在……”在那个时候, 静雄轻声请求道。“至少现在, 先什么都不要说。”事情好像恢复了正轨, 但无论是与之相关的哪一方都清楚地明白, 有什么变得不同了。并且这发酵仍在持续着, 因为听不见声音,而愈发让人不安。从那天以后,澄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临也,等到再遇见他,是在一个稍微有些出人意料的场合。当时的澄在图书馆,正心不在焉地想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就在她将要碰到书脊前,书却恰好从书架的另一侧被取走。医务室那边正值设备检修,于是她便趁空来了图书馆,这时是上课时间,除了入口处的管理员,这里几乎没有人。她吃惊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了临也同样流露出意外情绪的眼睛。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日安,老师。”在这短暂的片刻中,有无数想法从他心中掠过,但最后临也把一切沉没入激流中,至少说出的话仍是平静的。“折原……”“你要借这本书吗?”临也看了一眼封面,“我本来就不打算外借,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就等我一会吧。”澄没有提出异议,于是他们一起在空旷的阅览室里坐下来。临也低下头,似乎没有再交谈的意愿,在这唯有两人独处的阅览室中,安静变得异常沉重。所以,澄也很快意识到了,面前的少年正在冷落自己。既然如此,最近都没有见面,大概的确是被刻意回避了吧。……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尽管她稍稍为此感到迷惑,澄依然没有因此质问对方,而是接纳了对方看起来好像显得有点阴晴不定的冷淡对待。就像她一直以来习惯的那样。“你可以问我为什么在上课时间出现在这里,老师。”临也突兀地打破了平静。“或者,问我为什么非要在现在阅读这本书……要是你的沉默是因为我的态度而生气的话,也不要紧。”然而,很遗憾地,无论哪种都不是。“虽然并不是现在才发觉……不过,老师,你真是个很狡猾的人。”临也一边把书推到一旁,一边说道。“比如说现在,不管你的被动看起来有多像示弱。”他甚至笑了笑。“事实截然相反,我想你习惯作为被动的一方,是因为认为自己能够应对任何局面吧……这是一个曾经让我很惊讶的发现,你的自我认知似乎远比一般人要稳固,老师——你从未怀疑自身的强大。”临也顿了一下。“是这样吗,老师?其他人在你眼里和稚弱的儿童没有差别,所以你尽可以去包容他们,反正不过是小小的任性而已。”“折原。”澄的语气轻柔得几乎听不出来是在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觉得我是比别人优越的人……”是么?临也想起了那个,他过去没能问出口的问题。你为什么如此孤独呢?他忽然转向了另一个话题。“老师上次跟我提过吧,关于结婚的事。”他说起这件事好像只是突发奇想,然后就再没有发言。但是澄已经明白了他目光里的含义。她倏尔变得有点慌张。折原临也沉默地,注视着她。“……抱歉,折原。”“我明白的,老师,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做。”他说,“你想在一切发生之前,就用这样的借口把盒子永远封住。”“然后,这件事充其量就只是来不及绽放的花朵,很快就会在下一场雨季凋零,很快我也会忘记你……抑或至多只想得起一个背影。”“这么一来,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你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临也说。“老师,我是活在此刻的啊。”“我明明就快要等到,能够不再叫你‘老师’的一天。”他站了起来,把书推到澄面前。“对不起,我看了你的收件箱和通讯录,所以知道了你所说的那个人并不存在……但就算不这么做,我大约早晚也会发现你的谎言吧。”“这不是因为你不擅长说谎,这完全只是因为我……”他骤然收住了。但答案已经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了心中。——因为我爱着你。他没有说。他想,或许说出来比较好,毕竟他一面想要她动摇,一面还想要她痛苦。但他最终没有说。折原临也在这时忽然发现,他已经无法把这样的感情当做可供利用的道具,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再是观察者与观察对象,或是掠食者和猎物……啊啊,是的,因为我爱着你,所以我变得能够看透你的谎言。——他们只不过是两个各自身陷囹圄,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普通人类而已。折原临也很快就离开了。而澄一个人在原地待了很长时间。她没有去看本来打算借的那本书,仿佛只是单纯地坐在那里。在陆陆续续有学生走进图书馆的时候,她才猛然发觉已经下课了,于是澄起身向外走去。大概是她始终有点出神的关系,下楼梯的时候,澄不小心踏空了一级,在身体失去平衡,快要往前倒去时,有人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手臂。那人似乎紧张得过了头,一时间没有控制好力道,澄一下被拽得撞在对方胸口,不过多亏这一下不轻不重的撞击,她一下子被震回了现实世界,然后才缓缓地理解了现在的情况。不过被抓得这么紧,澄实在没法感到后怕了,她正想向对方道谢,抬起头看到的却是熟悉的面孔。“啊,平和岛……”“没事吧,老师?”“没关系,完全没有受伤。”澄对他笑了一下。“是我走路太不专心了。”静雄松了口气,才想起来放开对方,他慢半拍地意识到情急之下自己的力道应该不轻,反而不小心把澄弄伤了也说不定……正当他伸出手试图去碰触澄藏在衣袖下面的手臂时,澄不经意地向下走了一级。微妙地离开了他能碰到的范围。“是打算回去了吗,平和岛?”可能是回头看他的澄不论是神情还是态度,都很平常,静雄几乎要忘掉了刚刚觉察到的一点异样。“嗯。”“那就一起走吧。”说完之后,澄先往下走去,静雄微微顿了顿,才跟上她的背影。他们的相处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事情好像就那样被轻轻揭过了。静雄也不知道该不该应该感到高兴。他望着澄的侧脸,稍稍走神了一会,所以在澄和他说话时,反应慢了半拍。他隐约听见是和“弟弟”有联系的话题。“……幽吗?”“嗯,他是平和岛的弟弟吧,好像偶尔会见到他来学校等你。”澄说,“能看出来你们的感情很好呢。”“唔,算是吧。”静雄想了想,“总之,幽如果被人找了茬,我大概会很生气……”澄露出浅浅的笑意。“平和岛,你是个好哥哥。”……不如说,是个麻烦的哥哥吧。静雄不禁想到。虽然迄今为止也这样生活了过来,但他对自己异于常人的地方是有深刻的自觉的,所以他对家人一直都怀有愧疚和感激之情……至于家人以外的人,不畏惧他的就相当寥寥了。而澄则是其中,最特别的那个人。似乎任何事物在她眼中都会变得更美好,而任何人都会变得温和无害……即使是平和岛静雄,在她看来,也不过是普通又正直单纯的男子高中生而已。所以她按照自己的步调和静雄相处着,她并不觉得他格外可怕或者强悍,她没有吝惜过自己的关心和爱护。明明她看起来是那么脆弱,他在对澄产生强烈的保护欲的同时,她却走到了自己身边,自然地将自己定位为“保护者”,平和岛静雄因此产生了非常奇异的感觉——无论这体会有多么复杂和奇妙,最后它们转化为静雄能够理解的情绪……那便是心动了。他开始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比如此刻。澄的目光被什么所吸引的时候,静雄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那是一家蛋糕店的新招牌,澄大约是在看招牌上的春季限定新品。静雄回忆起了这家店,他们在去年的冬天在这里分享了同一份芝士蛋糕,但还没等他出声,澄已经收回了目光,没有犹豫地向前走去。快要走到某个岔路口的时候,澄放慢了脚步,然后停了下来。“怎么了?”静雄问道。“好像一直以来,我们都会一起走到更远的路口才道别。”她说,“但是,实际上在这里分开,距离平和岛的家才更近吧。”澄抬起脸,表情很沉静。“是没有注意到的我不好,从今天起,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静雄仿佛听见了什么裂开的声音。是面前这自以为不曾改变的图景在逐渐破碎,还是两人所立的地面缓慢龟裂成无法相接的两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