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再往回拨动,回到三天前的那个下午。那时候洛九江刚受了董双玉的提醒, 在七叉鸟鸣的引路声中, 发现了白鹤州派十八宗子做下的手脚。而且由于多逗留了一会儿, 他们还亲眼看着白虎主的另一个弟子, 是怎么背后悄悄把埋下的药粉减半的。眼看白虎主要在这场宴席上唱大戏, 洛九江当然不会错过这天赐良机。在回到那间五角小院以后,寒千岭去调遣自己带来的神龙界心腹,洛九江也找上了橙纱黄绮。他问这一对冷血的姐妹花, 倘若他要在三日后的宴席上把白虎宗主力一网打尽,当众强杀白鹤州,她们有没有方法?这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洛九江自己都觉得难为人,没想到这二蛇竟然真的有。橙纱第一时间就把目光投向黄绮,而黄绮则平静问他:“少主要我换个地方睡觉吗?”洛九江:“啊?”还是橙纱加以解释,洛九江才真正明白,他的师父将怎样一个强力的得力助手派到他的身边,来保护他的安危。作为巨蟒,黄绮是一条镇界之蛇。这句话的意思是,当初身在灵蛇界时,洛九江之所以一直没能看到黄绮,是因为对方一直都躺在主殿的地底下。她化作原型,伸展开蛇躯,将灵蛇界最重要的内城用躯体围住,一半作为忠诚的捍守者,一半儿作为灵蛇界的定海针。而且不止灵蛇界的时光,倘若能把时间推回七岛时,洛九江就会发现,黄绮同样也在玳瑁岛底下潜伏着。少年洛九江每次踏进悲雪园前,都要从这条巨蟒的三角脑袋上踩过。只是那时他修为不够,不知道天天踏过的门槛之下,实际上正对着一张大张的血盆蟒口,只要枕霜流心意一动……倘若他知道这事,肯定不会跨门槛走进来,保证天天在大门口三丈之外就撑杆跳不可。而且除此之外,黄绮的蛇腹中,鳞片下,无一不潜藏着无数蛇种。只要稍加培育,各个都是毒性上上的暗杀利器。在橙纱的解释之下,洛九江终于明白,为什么黄绮每天都在睡觉而他师父竟然忍得,为什么黄绮会被称为镇界之蛇。她是一条行走的巨大杀器,不是关键时刻绝不会被擅动。然而枕霜流就这么轻易地把她派了出来,让她跟在洛九江身边,寸步不离。足可见洛九江前两次的销声匿迹,究竟让他的师父埋下了多大的心结。洛九江在听了橙纱对于黄绮能力的叙述之后,沉思片刻,终于郑重对黄绮嘱托了一句“辛苦”。一直仿佛睡不醒,两片眼皮时时粘着的黄绮,那一天的态度分外认真冷静。她问洛九江:“少主想要什么结果?”洛九江坚决道:“我要白鹤州死。”倘若谢春残不能杀他,那洛九江必杀他。倘若洛九江也没能了结他的性命,寒千岭也不会袖手旁观。这十六年前便铭刻下的累世冤仇,必当在今日得报,天道冥冥的见证之下,终将这段血色旧痕蜿蜒至复仇的尽头。……白鹤州事前几番考量,计算了宾客反应,击杀第八宗子时的错漏,却万万没料到能有谢春残横来一笔,让事情发展成如此变故。他抬头看向谢春残的方向,这灰袍的青年在枝梢高立,姿态漠然又清瘦,倒比白鹤州更像一只出尘的鹤。心念电转之间,白鹤州仍然维持了自己身为白虎宗主的风度。他背过手去,沉吟道:“听起来,你对我似乎有些误会。白某一生堂堂正正,你若有所疑问,不如下来同我对质。”谢春残闻言,登时仰头狂笑!他今日方知道,当一个人没脸没皮的境界登峰造极之际,该是何等的道貌岸然。“你要对质?”谢春残良久才止住自己近乎疯狂的大笑,他右袖抬起,拭去了眼尾被荒唐出来的笑泪,冷声道:“何必对质呢,还是我直接给你个明白吧。”他这句话一共十六个字,第五个字碾在唇齿之间时,被他负在背后的那张血色劲弓已转握在手,当讲到第十个字时,谢春残残缺的左臂一扬,空荡荡的袖管紧紧缠住弓背,一只雪白羽箭俨然上弦。透过黄绮放出的郁郁毒雾,白鹤州看到那灰衫青年的唇角邪异地一挑,近乎扭曲般在面容上凝固了一个凶狠的弧度。甚至不足一个眨眼,几乎只是一个念头擦过的工夫,谢春残右手闪电般像空中一撒,某张红幡被他放出,只在半空中飘摇一瞬,便被脱弦而出的长箭掼透,夺地一声,深深钉在会场大殿的牌匾之上,入木三分。这一箭何其迅疾,何其凌厉,直在空中卷起一阵刮得人面孔生疼的劲风。就连那暗色的毒雾都被这一箭箭风扫出一片空白,仿佛白羽箭尾后拖曳出的一条玉带。也正是由于这无意中打扫了遮目毒雾的一箭,才让众人看清了那红幡的内容。俨然是一个偌大的“斗”字。“白虎主亲笔?”谢春残无不嘲弄地问道,“怎么恰恰就是我谢氏的书祈?”有人认出了那红幡来历,不由惊叫起来,原来谢春残竟然摘了白虎主在比斗场留下的墨宝。不容白虎主狡辩或反驳,谢春残步步紧逼,他厉声质问道:“白鹤州,你下令灭我谢氏满门之际,可曾想过我祖父把书祈相托之谊?你命人把我送入饕餮死地以绝后患的时候,想没想过有我从地狱爬回来的今日?”谢氏书祈当年闻名界外,而偌大一个氏族骤然覆灭的旧故事,在当初也引起了了好一番的叹息。十六年很长,长得足够让谢氏族地改辙易弦。那些血与火曾经留下的痕迹,都被仇人洗刷抹去,再用金玉的地砖覆盖其上,横看竖看,都只有一派富丽堂皇。可十六年也没有那么长,至少还不足以磨灭许多人对谢家的旧记忆。至少在谢春残的提醒之下,不少界主对着那红幡定睛一看,确实能辨认出那是书祈。白鹤州叹了口气,悲悯道:“谢氏旧事,我也遗憾得很。你父祖同我有故,你也应该是我的侄儿。我白鹤州行事,从来上无愧天,下无愧地……”他这话才说到一半,就被谢春残赤红着眼嘶声打断。“白鹤州,你往上看,是我父我母不得瞑目的魂灵罩顶,你往下看,是我谢氏三千余户至今未干的冤血余迹。你脚踩我谢氏的骨头,头顶我谢家灭门的怨气,俯仰之间,何见天地!”讲到这里,谢春残那张瘦到骨头支棱的面孔,都变得扭曲而狰狞。他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如一只大鸟一般,朝着白鹤州俯身扑下。如果说他先前在枝头腾挪时的神气还如同灵巧雨燕,那此时径直俯冲的气势就宛如鹞子,一双眼睛已经赤红充血,整个人也同离弦之箭一般,带着种同归于尽,不死不休的孤掷之气。白鹤州皱紧眉头,目光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厌恶之意。他原本腹稿里还有洋洋洒洒近百字的宽厚劝解,要拿来说给宾客们听,只是没想到谢春残如此沉不住气。——他倒不想想,杀家灭门的大仇,谢春残要如何按捺的住?匆忙之下,白鹤州只好草草说了一句:“痴儿,你已入魔了。”当做收场。但为了把形象维持到底,他终究有所顾忌,只是对着身旁护卫的白虎弟子们挥了挥手,沉声命令道:“把他擒下来,尽量不要伤到他。”谢春残嘿嘿怪笑了两声,右手一晃,指间夹着大把的羽箭,此时尽数上弦。他两眼艳红到几乎有血光在其中浸染,因为剧烈的心情波动而目呲欲裂。如此悲愤之下,多少人双眶之中至少会沾染水光,然而谢春残的眼睛却是仍是干燥而冷峭的。从他当初与封雪洛九江分别,全心全意去做他的谢春残那一日起,他便再不会有泪了。或许,非要等到白鹤州死在他的箭下,他眼底才会有血管迸裂,替他流下两行压抑了多年的斑斑血泪。白虎宗弟子得令,结阵朝着谢春残的方向冲来。谢春残向下的速度分毫不减,手指稍稍一松,一大把箭就如同天女散花一般,凛然反击回去。他箭出如雨,箭势却狠得像刀。几乎每一箭都准准地贯穿一个人的咽喉,不曾有半分谬误。“白鹤州!”谢春残念出自己仇敌的名字,“你千方百计得到书祈,可你永远不配领悟其中真意。”“——最诚心的书祈,应该用血。”谢春残一咬舌尖,一道血箭被他自口中喷出,恰好他右手持箭抹过,那颜色就浸透了箭尾白羽。他如今只有右手完好,行事多有不便,却不妨碍动作利落。也许那场面早在他心里推演过百回千回。谢春残就势咬住箭杆,五指迅疾在白羽箭尾一掠而过,仅仅一触之间,那箭尾大片地沾上了他舌尖鲜血的颜色。这只长箭被他搭上弓弦,有目力格外出众者看清了箭尾的字,俨然是一个淋漓的“杀”!第261章 箭雨随着那只铭刻着“杀”字的长箭脱弦而出,白鹤州的眉头终于跳动了一下。身为四象之一, 谢春残的这点元婴修为还不被他看在眼里。然而看着那一触之间, 就被谢春残篆刻于箭羽的书祈, 白鹤州心中是当真有点恼火了。谢家人还真是在书祈一道上分外地有天赋,他当初也许不该留谢春残这一命。但谁能想到那个吓破了胆的小孩子, 居然还能在饕餮死地里存活至今?饕餮是个什么废物,最外层的死地功体被破,还能让这小子逃出来, 偏偏在今日坏他白鹤州的好事?白虎主心中大恨, 厌烦地在心里“啧”了一声, 只是面上仍要装出一副长辈的堂皇模样。“唉,你实是入了魔障了。”他这话本该说得从容不迫, 只是屈于现实, 不得不讲得飞快匆忙——谢春残的“杀”字书祈很是了得, 哪怕白鹤州用灵气凝出一面气墙削弱那一箭的箭势, 可染血的白羽箭还是眨眼之间就逼近他的天灵。白鹤州抬起手来,面上神色不慌不忙, 对力度和方位的把握更是又准又狠。他一手直抓箭头而去, 当他的皮肤与长箭尖头相撞一刻, 众人只听当啷一声, 是白鹤州将长箭所有力道都卸在自己掌心。身为四象圣兽, 白虎主几乎钢皮铁骨,刀枪不入,更有道源加持, 然而这负载了恨和无穷杀机的一箭,仍震得他掌心隐隐发麻。实在是后生可畏。从这一箭的力度来看,哪能得知这灰衣的青年刚刚元婴呢。白鹤州随手把箭折了丢到脚下,苦口婆心的姿态却被做个十足十。他语重心长道:“你身世凄苦,自幼无人管教,或许不知大是大非,更不懂轻重缓急。你听我说,现在正是对抗玄武的关键时刻,你在此时搅局,与人族奸细何异?放下弓箭,我替你作保,不令人追究你的罪责。”他的语气可谓谆谆善诱,然而话里的内容,却是当真诛心。作为背后暗下杀手,以致谢家满门俱灭的最大凶手,他是要有怎么样的钢铁脸皮,才好意思话里话外都带着“你没爹教,没娘养,是个不懂事的野孩子”的意思?——他倒是以为,这是谁造的孽?没人能知道,白鹤州说出这话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至少寥寥数言间,谢春残就如同引线被点着的火药桶一般,哗地爆开了。谢春残平生好赌好谑,当年身陷死地,性格最为阴晴不定之际,也依然有几分杀人时猜单双的冷幽默。那时候小刃变着花样杀他,他也只是把小刃当成一个弱智一般不去计较。后来直面花碧流的威压,依旧能和洛九江一搭一和地讲一段相声。他本性可称随和,脾气也不暴虐,但唯有亡家之仇,是他今生不能触碰的逆鳞。白虎主拿这种话撺掇他的脾气,简直就是在要谢春残的命!谢春残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他素来双手稳如磐石,下盘站得坚实,此时此刻两腿却都气得冰冷地打着哆嗦。怒到极处,谢春残甚至笑出声来,他唇角噙着那抹冰冷笑意,重复道:“好,好极了。”他唇上还沾着自己舌尖鲜血,双目是阴霾里透出两点幽光闪烁的火,看起来宛如一个夜半索命的魂灵鬼影。对着如此做派的白虎主,谢春残再一次张开了弓。白鹤州方才接他一箭,便已经大概摸透了谢春残的修为水平,因此很有了几分笃定。面对此时神色凄厉如鬼般的谢春残,白虎主竟然还相当平和地笑了笑,然后对周身的弟子们举起了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