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当然记得,在曾经z大的那场学术会议上,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自助餐会,也同样是恭敬地立在一旁,等着请教问题的叶千盈。无意之间,今晚的一切,竟然像是一年多以前场景的复刻。又或许,这就是命运有意安排之下的重逢。叶千盈伸手扶住老人家的胳膊,主动说道:“我带您去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吧。”邓淑华老人笑着把手臂架到了叶千盈的双手手心上,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最近看你来的邮件少了,都在研究什么啊?”不同于上一次的学术会议,那个时候这一老一少才刚刚相识。如今的邓淑华老人和叶千盈已经非常熟悉——叶千盈没少在邮件里向邓院士请教问题。叶千盈如实道:“进实验室了。但等出实验室后,还是要继续学数学的。”邓淑华老人含着笑点了点头:“进实验室……很好。数学是宇宙间即使隔跨了种族也能够通用的语言,但如果回到我们人类的立场上,还是要实干兴邦。”她是真正从那个血与火的年代走过来的长辈,曾经经历过流乱和战火,于是连视角都比旁人更加包容和宽宏。拍了拍叶千盈的手背,邓淑华院士缓缓在沙发上坐下。在一连解答了叶千盈提出的好几个疑问以后,邓淑华老人的话题渐渐引到了叶千盈自己的情况上。“……这么说来,你这个学期就要毕业了吗?”邓淑华老人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了思考的神色。少许时间以后,她温暖干燥的掌心,轻轻地搭在了叶千盈的手背上。“小叶,考虑到你现在的情况,出国留学应该很困难了。如果前期一直留在国内的话……你愿意做我的学生吗?”叶千盈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邓淑华老人的笑容和善,每一道皱纹里都只有岁月的大气和温柔。她慢悠悠地说话,带着老年人千帆阅尽后特有的稳。“我已经很久不收学生了,精力也不太够。如果你做我的学生,我就只带你一个。你选择的路要比别人都崎岖一些,所以情况也特殊一点。但没有关系,我们都有时间,有能力,有耐心慢慢适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叶千盈伸出手来,激动地握住了邓淑华老人的双手。邓淑华老人微笑地看着她,眼神很是温和,像是已经提前听到了叶千盈的回答。“老师!”“嗯。”邓淑华院士欣赏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学生,轻声道:“多好的小姑娘啊。”……当年的四月初,叶千盈收到了来自b大的邮件。她申请办理的提前毕业流程已经完全办理完毕。同月,叶千盈正式拜入邓淑华院士门下。第一百三十六章沈瀚音和叶千盈同批提前毕业。不同于还在实验室里的叶千盈, 沈瀚音人在帝都,因此毕业行动也十分顺利。院里单独为他举办了一场拨穗礼。当天晚上,沈瀚音还给叶千盈发了自己穿着学士服,与院长和几位关系良好的教授合照的照片。相片里的年轻人头发柔软, 意气飞扬, 白生生的脸上带着温暖的微笑, 像是已经看见光明的未来就在前方。在这场毕业仪式之前, 他已经获得了e国剑桥的入学资格。e国和华国的关系一向是一种偶尔态度微妙的和平。在a国对于华国的针对政策下,沈瀚音虽然不能去a国深造,选择e国也并没有多么逊色。剑桥是老牌高校, 论起数学排名来可以位居世界前五, 对于沈瀚音来说, 这显然是一个不错的留学场所。自然, 其中还牵涉到一些沈瀚音的历史问题。比如说, 当初他负责了再生式发射药火炮的数学计算。当初签下的安全保密条例还历历在目, 按照条例里的内容, 在保密期限内, 沈瀚音出国是要打报告的。如今沈瀚音能够成功出国,叶千盈可谓居功甚伟。除了了解内情的b大院长找到校长, 拜托校长予以活动以外, 叶千盈也为沈瀚音进行了担保。既然当初是她请求了沈瀚音来帮自己进行药火炮的研究补全, 那现在就不能让沈瀚音因为她的缘故, 无法走出国门学习。叶千盈态度非常笃信地表示, 沈瀚音当初真的只是负责了计算方面的内容, 并且所有的计算数据都已经上交国家。在各方的势力的活动下,叶千盈还为沈瀚音签下了数份担保书,里面需要手写的签名超过十五个。在这个世上, 能让叶千盈如此信任地压上名誉作保的人物,除了父母和兄弟,大概就只有窦信然和沈瀚音了吧。在沈瀚音飞赴e国的前一天,叶千盈和实验室请了假,特意去为他送行。身在帝都的窦信然也同样到场。沈瀚音穿着一件驼色的薄风衣,神采奕奕,眼神明亮。这辈子,叶千盈的存在,或许加快了他的学业进程,但始终不影响他仍旧清白如一轮天边的月光。“已经联系好了导师,去那里主要是研究n-s方程下湍流变化通量的稳定态方面的问题……”沉吟片刻,沈瀚音又补充道:“当前学术界在这方面的主流思潮,都认同帕特里克·戈登的观点,但我不觉得他总是正确……”有点无奈地看了叶千盈一眼,沈瀚音如实道:“我似乎发现了他阐述里的漏洞,只是要给我更多的时间来证明他。如果能行的话,我的毕业论文多半是以这个方向为题目了,祝福我吧,叶千盈——诶,你怎么笑得……”出于两人之间珍贵的友谊,沈瀚音没把那句“你怎么笑得这么阴险”说出口。然而,叶千盈就是笑得十分阴险。如果把她的笑容完美复制到最近当红的电视剧里,观众准能一眼看出,这是个又美又坏的大反派。沈瀚音迟疑道:“你也觉得我的思考方向错了?”院里的教授认真地听取了沈瀚音的想法,然后很好心地纠正了沈瀚音的漏洞。“不。”叶千盈缓缓笑道:“我觉得你没错,我还觉得你一定是对的。”那位帕特里克·戈登……叶千盈怎么会忘记他呢。他就是沈瀚音上辈子出国留学时的那位导师啊。她当初不懂数学,只知道导师抢走了沈瀚音的研究成果和他应有的名誉,把沈瀚音污蔑成一个卑劣的、满口谎言的小人。直到今天,在听了沈瀚音的自述以后,叶千盈才透过时空的迷云,隐隐绰绰地看清了当年那件事的影子。……沈瀚音发现的那条定理,一定对于帕特里克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那意义重大到足以尖锐地指出帕特里克在过去的十数年里犯下的错误,把他从这个领域里领头人的地位上拉下来。那将是一场干净的、兵不血刃的、由曾经受冤屈的原主亲手进行的报复。它不会沾染任何的报复气息,因为苦主对自己未来的经历尚且一无所知。沈瀚音一身正气,他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只会是为了捍卫真理。“对了,收下你的那位导师,据说和帕特里克的关系不太好?”叶千盈又想起一茬,有点幸灾乐祸地问道。“似乎是这样,他和戈登教授的学术观点有些偏岐,但我更倾向于导师的看法。”沈瀚音交代了自己的情况,又笑着看向了叶千盈:“说起来,你呢?”“嗯?我什么?”“我都听说了,你现在是邓院士的学生。”沈瀚音煞有其事地冲着叶千盈抱了抱拳:“失敬失敬,长辈分了啊。”叶千盈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这话又从何说起啊?”沈瀚音盯着叶千盈看了三秒,发现她是真的没有想起来后,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原来你真的没想起这茬来啊,真是枉费管洪章这几天在宿舍里一直上蹿下跳——洪章他哥,也就是管涛教授,他也是邓院士学生啊。”在叶千盈恍然大悟的神色里,沈瀚音揶揄地笑道:“以后朋友见面,还得看随着谁的辈分叫,是吧?要是认管洪章做兄弟,那我还得叫你一声千盈小师姑啊。”叶千盈:“……”倒是一旁的窦信然对此的态度十分悠闲,他抱着手臂,大言不惭地替叶千盈收下了这句“师姑”,甚至还鼓励沈瀚音:“来,沈兄,叫一声师姑公听听。”沈瀚音叫他呸呸呸。他这次去,直接申请了剑桥的直博。直博时间一般为四到五年,沈瀚音就是修学业的速度放到最快,也要至少三年才能回国。而这三年里,他毫不怀疑,叶千盈已经能在国内玩出花来。随着叶千盈本人保密等级的步步提升,想必朋友之间就更是聚少离多。反倒是窦信然,只要没有重要的商业会谈,他的时间就比较自由,要是心血来潮,还能飞去e国看看沈瀚音。“对了,这两个礼物送你们。”沈瀚音从书包里翻出两个包装好的礼物盒子,分别塞给叶千盈和窦信然。在机场的广播声中,他回头深深地看了自己的祖国、家人以及最好的两个朋友一眼,便提起自己手边的拉杆箱,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闸机前的人流,成为其中一个有些清瘦的影子。等数年以后,沈瀚音带着聘书学成归来时,他的肩膀已经变得宽阔了。叶千盈和窦信然并肩缓缓走出机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手里的礼物盒子。窦信然颠了颠那个海蓝色的小盒子,很轻。叶千盈把手里的天蓝色小盒子摇了摇,发现它还是挺空旷的。“里面是什么?”“拆开看看。”刚刚打开盒子,叶千盈就有些啼笑皆非地叫了出来:“沈瀚音……他真是……”mp3先生沈瀚音,他给叶千盈留了一个已经有点发旧的mp3。叶千盈打开一看,果然不出她的所料,里面都是沈同学最喜欢的那些土味歌单。至于沈瀚音留给窦信然的礼物……窦信然只看一眼就笑了,他拿着那一沓轻飘飘的纸翻动了两下,语气同样十分复杂:“沈瀚音啊……”那是许多几年前的转账记录。在那些纪录里,每一笔捐款都很零散,标注着窦信然窦信然的名字,所有的钱都汇向了大山儿童免费午餐、农村女童读书基金会的账户。除此之外,还有三四封官方发来的感谢信,信件的最开头,无一例外都是“尊敬的窦信然先生”……当初窦信然邀请沈瀚音“代写作业赚外快”时付给他的钱,都被沈瀚音以窦信然的名义,汇到了那些账户里。几乎是同一时间,叶千盈和窦信然扭过头去,望着不远处的机场方向。两件小小的礼物仿佛能够唤醒知觉,也是在这一刻,叶千盈才有些惆怅地意识到,原来朋友真的要远赴他乡。再过一两年,当初一起进行imo联赛的其他朋友,大概也会像星子一样散落四方吧。但总会再相聚的,叶千盈确信。朋友们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一定都能重新站在一起。————————————不久以后,叶千盈在电磁弹射器实验室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