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控,在一定范围内,允许上下浮动,但一旦超越了给定的界线,就必须得到控制。”王莽每说完一条,就在面前排下一个酒杯。但说到这里时,却发现酒杯已经用完了。他轻叹一声:“凡此种种都是我想要改变,却又无法立刻改变的。”“可是,老师,您已经在做了”王睦急忙道:“而且,还有我”“在做了是啊,我确实是在做了”王莽自嘲地笑了笑:“我曾以为,只要有了权力,就可以做到一切我想做的事情。但,我错了。这些事情,我虽然都在做,虽然已经做得很慢,很柔和,但依旧永远在面对着一次又一次的挫折。”“我不敢马上取消金属货币,而只是逐渐缩减重量而已。我不敢立刻将所有土地都收归国家,而只是在一部分的地方推行井田而已。我不敢立刻宣告,普天之下人人平等,而只能先禁止奴婢买卖而已。我不敢将市场上的所有物价都规定死,而只能以国库收购储备,在价高时放出,平抑物价而已”王莽的面上,凄凉之色越发浓郁,一杯杯地为自己倒酒:“我一直都很清楚,无论怎样的改革,都不能太过激。然而我已经在尽量放缓自己的速度了,却依旧面对着反抗。”“而且,不是来自某个人,某个势力的反抗,而是这整个天下的反抗”“一个人的肉体我可以消灭,某个政治势力我可以瓦解,但当整个天下,都在对抗着我的努力的时候,我又该怎么办睦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王莽稀疏凋零的胡须轻轻抖动着,唤着王睦时,也由表字子和变作了自小的称呼睦儿。“弟子老师”王睦绞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老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他很清楚,老师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我所做的一切,在天下人眼中看来,都是倒行逆施而自从我登基之后,天下四处发生的灾祸,也全都是上天对我的惩罚。”王莽哈哈一笑,笑声中却充满凄凉怆然的意味。随后,他的声音突然轻了下去,低低道:“或许也真的是吧我一直弄错了自己的身份。我不是顺应天命的人,而是对抗天命的人”“老师,这有关系么”王睦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胸膛,目光清澈如水地望着王莽那苍老的面庞:“您可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说吧,子和。”王莽轻轻端起酒杯,大口饮下。“我并不在乎什么天命,或者说什么所谓的历史的规律。”王睦伸出手,按着自己的心房,目光深沉:“老师,您曾以为自己背负着天命,现在又开始怀疑这一切。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想问您一件事您所教我的那些事情,您所努力的那些事情,您是否认为,它们是对的”“自然是对的。”王莽庄重地点了点头:“无论那是不是属于这个时代,它们,都是,对的。”“那就够了。”王睦在胸前握紧了自己的拳头:“身为弟子,我也同样坚信着这一点。我不信鬼神,也同样不信天命。我相信的,只有老师您一个人。相信您为我描绘过的,那个伟大的,充满自由与荣耀的理想国度”“是么”王莽已经老花混浊的双眼中,微微有了些湿润。“是的。我将要比您更坚定,比您更执着。我坚信,只要是对的事情,那么就该努力去做。至于结果如何,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在意了。”王睦的脸上,又渐渐浮现了一丝微笑:“老师,您不觉得,即便失败,但只要是倒在努力的路上,也一样是一件值得满足的事情么”“倒在努力的路上么”王莽反复将王睦的这句话念了两遍,也笑了起来:“是的。睦儿,你说的对。”窗外,传来了缓缓的马蹄声,在大街上自远而近。这么大的雪,居然还有人在路上第三十五章 庙堂高不高四王莽转过头,向着窗外望去。一匹马,一个人。马在大雪中冻得哆嗦,一步步的马蹄扎进雪里,再艰难地拔出来。马上骑士披着大氅,头上顶着斗笠,不仅看不清面目,就连穿着打扮都看不见。“风雪相逢,也算是有缘。不如,邀他上来一起喝一杯吧。”王莽凝望着那穿行在大街上的骑士,片刻之后突然开口道。“老师,这种来路不明的人”王睦皱起了眉头,小心提醒道。“无妨。你我今日是随性出宫,又未穿着朝服。这般路上碰见的人,哪有那么巧便会是刺客再说,你忘了还有韩卓么”王莽笑了笑。王睦四处看了看屋内,实在想不到韩卓会潜身在何处。但他跟随老师王莽那么多年,自然知道韩卓向来都会在需要的时候,出人意料地出现,加上老师也已这么说,便也点了点头,不再阻拦。“窗外客,可愿共饮一杯”王莽的声音,自窗口穿过了风雪,飘向了那马上的骑士。漫天风雪吹来,尽管大部分都被斗笠挡住,但还有着一小部分,吹到刘秀的脸上,如刀般刮着脸上的肌肤。身上的棉衣,也挡不住所有的寒风,像是毒蛇般无孔不入地往怀里钻着。刘秀本不该在这大雪天赶路的。但哥哥刘縯却突然让人传来口信,要他必须立刻回到南阳。事情紧急,哥哥派来传信的人,也并不知道详情,但话中的急切之意却是很清楚。化名赵成在长安太学就读,已经五年,刘秀也成为了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但他心中对哥哥的信任和依赖,却是与小时候别无二致。所以,哪怕路上的风再烈,雪再大,也挡不住刘秀踏上回南阳的路。只是,越是向前走,风雪却已经大到了前行都不易的地步。原本路上还有着些疏疏落落的行人,现下却是一个都看不见了。漫天风雪,几乎将视线都完全挡住,只能一边用手遮着面庞,小心翼翼地催马缓行。正当刘秀心中有些纠结,究竟是继续前行,还是回太学等风雪停下时,他的耳中突然听见了街道旁,小楼上传来的一声呼唤。“窗外客,可愿共饮一杯”刘秀抬起头,自斗笠的缝隙下看见那是一间酒肆。二楼的窗口中,一个身着白色狐裘的老人,正向着自己露出亲切的微笑。刘秀还在心中思索时,那老人看见了他的犹豫,又高声道:“如此风雪,行路不易,不若上来,且等风停雪霁。”刘秀转头望了望前路,确实风雪已越来越大,天地之前一片茫茫。若是强行赶路,纵使出了城,也未必能找得着方向,干脆地点了点头,策马走到了酒肆门口,下马推门,上了楼来。刘秀推开门,才发现屋内坐着的除了方才那老者外,尚有一个年纪比自己稍长的男子,正面对面坐着,席上摆着一个大樽,樽下火苗将酒液加热得微温,冒着丝丝热气。“多谢两位,在下叨扰了。”刘秀先在门口行了一礼,才走入房中,向着两人走去。“这里请。”王睦赶紧轻轻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坐席,对刘秀道,以防他坐到老师的身旁。而王莽看见这一幕,也只是微微一笑,未曾开口。“如此大雪,急于赶路,是有什么急事么”待刘秀坐下后,王莽便亲手为他倒上一杯酒,端到面前,笑着问道:“别急,先喝杯酒,暖暖身子。”“是,多谢太公。”刘秀双手接过酒杯,一仰头,一饮而尽。暖烘烘的酒液下肚,在腹中如火团燃烧般,一下给被风雪吹得冰冷的全身带来了一丝暖意。“在下赵成,字令功,南阳人,是一名太学生。”刘秀放下酒杯,长长吐出一口满足的气:“因家中有事,须得回乡一趟。今日本想尽早出发,却没想碰上这么一场大雪。若不是两位相邀,在下只怕真要困在路上了。”“无妨。若不是这场大雪,你我也无缘在此相会。不过萍水相逢一场,明日你我都不知各自身在何方,难道不也很有趣么”王莽笑着摆了摆手,又为刘秀添上了酒。“是。”刘秀端起酒杯,微笑着向着二人敬了一杯。“令功既然是在太学就读,想必胸中必有丘壑。我有个问题,不知小兄弟能否回答”三人闲聊了几句。窗户关上后,屋内渐渐暖和起来。王莽又与王睦刘秀三人同饮了一杯,随后貌似轻描淡写地问道。刘秀连忙诚声道:“太公请问,只要是能答得上的,在下必言无不尽。”第三十六章 庙堂高不高五“好。”王莽点了点头,直直注视着刘秀,然而他口中吐出的话,却仿佛霹雳般在刘秀耳中炸响:“在你心中,当今天子,是个怎样的人”“小子何德何等,怎敢妄议如此大事”完全没想到会被问出这等问题,刘秀的面色都变了,连忙用力摆手,一脸惶恐:“在下在二位面前,不过是个黄口孺子而已,如何能如此僭越”“僭越为何是僭越”王莽哈哈大笑:“天下事,天下人尽可评之。难不成,你我在这风雪之中,小楼之上,随口聊上两句,还便怕被官府捉走么令功你这可未免也太过谨慎了。”“不,只是在下实在学浅识薄”刘秀的心脏砰砰狂跳,刚开口说了半句话,便被王莽微笑着挥手打断:“年纪轻轻,难道就不能有些朝气么”刘秀深深望着面前这个老人的双眼。他的眼角满是纵横的鱼尾纹,眼睛里也有些混浊昏暗,但一股奇妙的摄人心魄的力量,却偏偏自那眼神中透出来。“说吧,令功。”王莽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将头微微向前探出,那双深得像大海一般的眸子紧紧盯着刘秀:“若信得过我,就说真话。”以常识而论,刚刚会面素不相识的过客,仅仅是同桌共饮的缘分而已,竟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太过失礼了。何况这里更是长安城内,天子脚下,若是一旦有什么差池,流传出去,那便是杀身之祸。但刘秀在王莽的目光注视之下,方才狂跳的心脏竟然渐渐平息,不知怎的,竟倏然对他萌生了一股信赖之感,一股热血涌上了心头,脱口而出:“是,那在下便谨遵太公吩咐了。”他低下头,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在下不过是一介学生而已,自然并没有见过皇帝。但在下却总觉得,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奇怪”王莽讶然笑了起来。原本他以为,这年轻人或是赞许,或是批评,但却完全没有想到他最后给出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形容词:“为什么是奇怪”“因为”刘秀想了想:“在下在太学之中,也算历读过春秋、史记、尚书等经典。虽不能算是精通,但至少勉强算是熟读。然而穷尽史书,在下却实在找不到,有任何一个人,是与当今天子相似的。或者说”刘秀顿了一顿,继续道:“或者说,所有古人,在下都能明白他们做了什么,想做什么,而只有当今天子,在下却怎么也看不透。”“哦”王莽饶有兴趣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等着刘秀继续说下去。“他不贪图个人的享乐。从他仍是前朝外戚的时候,直到现在,都是如此。虽然现在很多人都说,他那时只不过是虚伪地掩饰自己的欲望而已。但至少我在长安的五年里,从没听说过他广纳妃嫔,大兴土木。不仅如此,甚至就连上林苑,都被他拆了一大半,还地于百姓。如果说,以前的他还需要伪装的话,那么现在至少没有必要了吧”“这一点,倒也并不算很难得吧”王莽笑了笑。“如果光是这一点,那确实不算。但更重要的是,他在改朝换代,登基之后所做的那些事情,才是真令在下看不透的。”刘秀说到兴起,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才继续道:“世人皆说,当今天子倒行逆施,是为人祸。上天震怒于此,天下四处大旱,是为天灾。然而在下却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自从当今天子接受禅让,代汉自立之后,他的种种改制,已然令天下民怨沸腾,然而他却始终如一地坚持着那些改制,尽管揭竿而起之众已然遍布天下,却始终不肯做出任何妥协。这么做于他究竟有什么好处”“所以,令功你是反对天子的那些改制了”王莽点了点头。“不。”刘秀却出乎王莽意料,凝眉思索了良久,缓缓摇了摇头:“在下也不知道”王莽却没有丝毫疑惑之色,只是静静等刘秀继续说下去。“说起来,如今天下虽然民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