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两世为人,除了类宗教的文明,还没有见过哪个世俗政权能够不查治乱和不得民心建立合法性。政权不查治乱,社会会自己查,最终治世越来越少,小乱变成大乱。不同的文明,会出现不同的一些合法性的假象。比如他前世从古希腊、古罗马的文明碎片中拣出来的平等、民主、自由、法制等等,便被一些人奉为圭臬,以为有了这些,政权的合法性就坚不可摧。实际上只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大潮一来,便消失无踪。至于多党制、议会制、总统制和君主立宪制,是更下一个层次的,合法更加脆弱。共和制和联邦制就再下一个层次,基本不会为政权提供合法性来源。这些制度,只是从文明碎片中捡出来的内容,结合各国实际,生发出来的政治结构而已。把手段当作天然真理,最终是不会从国家发展成文明的。要么最后发展成宗教,要么就是面临不断地兴亡更替,处于不断的动荡之中。社会主义曾经以民主为为核心建立自己的合法性来源,资本主义以自由为核心建立合法性来源,最终的结果是苏联崩溃,民主的大旗自然而然地交到了敌对阵营中去。中国的文明,合法性的核心则是天下为公。公平、公正、公道、公开、公示、公信等等,这些跟公有关的词汇,便是文明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但最根本的,政权合法性是来自于治乱循环,来自于政权能不能得民心。天下为公,只是约束治乱,得民心采取的手段。徐平不厌其烦地向郭谘解释着得民心的重要性,让他到地方一定要站稳立场,站在百姓的角度上,认真监督方田均税政策的执行。还告诉他,不管是兼并之家,还是自耕小农或者为人雇佣者,一样都是天下之民。对他们要从制度上示之以公,不可以有偏向。政权没有道德倾向,既不会偏向势力人家,也不会偏向贫苦百姓。正是没有偏向,才能够向天下示之以公,建立起天下整体的道德。政权今天偏向穷人,得利的觉得这个政权拿自己当自己人,明天他变富了,又会怎么想最终还是让天下离心离德。所以政权只要保证凭着个人努力,能够改变社会地位就可以了,不要在政策执行中偏穷人或者富人。势力人家掌握着社会大部分资源,处于优势地位。为了小乱不至变成大乱,治乱循环平稳过渡,要对平苦百姓有偏。这个偏是在制度的制定上,而不是在制度的执行上。郭谘很固执,他的思想里就是做事要认真,道德上当官要知民间疾苦,要为社会上的贫苦百姓说话。这当然是正确的,徐平也同样有这种想法。但是,政权不是个人展示自己道德的地方,更加不是修行的地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是个人的事,修行是自己修行。穿上了公服,个人的想法要先放到一边,按照政治的道理来行事。徐平说得口干舌燥,郭谘听得满头大汗。一直讲了半个多时辰,徐平才算把他给说服了。到了地方要站在百姓的立场上监督,百姓里面不要再分势力人家和平苦人家,要一碗水端平,这才是朝廷示给天下的公。郭谘心里默念这几句话,强行把自己的想法放到一边,按照政治的道理来做事。徐平出了一口气,看了看身边,其余宰执早已经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喝了一口水,徐平对郭谘道:“你到京东的程限可还宽裕能否留京一日”郭谘拱手:“计算程限,一日两日还能留得。不知相公有何吩咐”徐平笑着小声道:“明日是小女盼盼纳吉之期,你与我相识十数年,盼盼也是看着长大的。她这一个大日子,若是有时间,希望还是过来看一看。”明天盼盼就正式跟苏颂定亲了,六礼中最关键的步聚,纳吉、纳成、请期,全部都在一天完成。收了聘礼,具了文书,盼盼就是苏颂的妻子,只剩下到时候亲迎。用徐平前世的话说,明天两人就扯证了,法律上结成夫妻,定下那个亲迎的日子就是婚礼的时间。郭谘回京匆忙,徐平没来得及向他发帖子,只好在这个时候邀请。从在中牟田庄,徐平便跟郭谘相识,是自己在这个世界最老的朋友之一,这种大事怎么可能少了他。不知不觉间,徐平也要嫁女儿了。从当初的懵懂少年,到今天为人父,做宰相,他走过了自怀的人生路。以后的日子,他也要为儿女操心,看着他们成长。今天只有一更,见谅。第44章 嫁女瞻前顾后六礼始于周,成于秦汉,记于礼记。自汉后天下动荡,实际六礼不存。到唐朝再次确定男女合婚要六礼,并作为法律在唐律中规定下来。宋朝没有自己的律,名义上用的还是唐律,只是加入了各种各样的司法解释。有的律条废掉了,有的改变了,就是宋刑统。唐律中规定的六礼,在宋朝除了皇室严格遵循,民间大多简化,就连徐平这个宰相也不按六礼一步一步来。这是徐平一直的主张,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礼,要引导民间形成合适的。而不要泥古不化,强把古礼推行于当世。强推古礼不但不会教化风俗,还会引起民间反感。开封城里,古时候传下来的六礼,实际早已经改头换面,成了四个步骤。先说媒,再换帖。男方帖中写明年龄生辰、三代官品、详列家中产业,女方回帖则列明嫁妆。这不但是经济上双方求门当户对,也是如果后来关系破裂,官府据以分割财产的凭证。这个年代离婚是合法的,甚至感情破裂也可以作为和离的理由,改嫁稀松平常。夫妻离婚,就有财产分割、子女抚养的问题,官府分割财产的依据,就是换的帖子。男方的资产归男方,女方的嫁妆归女方,离婚各自拿着自己的一份,再去找自己的良配。正是因为如此,嫁妆对女方在以后家庭中的地位至关重要。盼盼是长女,小时候徐平亏欠了她,嫁妆格外丰厚。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自不必说,还有银行存款,还有徐家在京城和乡下的产业,甚至徐平特意在洛阳城里又买了一处宅子,作为盼盼嫁妆的一部分。林素娘心疼这个女儿,准备的嫁妆已经相当丰厚,有些吓人了。列帖子时还怕徐平不同意,没想到徐平又在上面加了一长串,连分给盼盼多少匹马都详细列明。盼盼带到夫家的嫁妆,已经远超过了苏家的所有家产,苏颂以后在家中的地位,只怕要被盼盼压一辈子。男主外,女主内,徐平当然要给女儿主内的底气。帖子中还要列明主婚的人。现在徐平权势声望正盛,苏绅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请了八大王赵元俨的幼子赵允初主婚。允初是徐正的知己,两人都是一样的不匣务官,但却风雨无阻上朝,永不迟到,永不早退。徐正偶尔还请假,赵允初是连假都不请的。换帖之后,一般还会相亲。最早是长辈看,男女双方不见面,慢慢发展到现在,男女双方也要见面了。同意,就给女方一根钗子,家庭条件好的一般为金钗,称为“插钗”。不同意则给女方几端绢帛,称为“压惊”。徐平家里比较宽松,盼盼的金钗是苏颂亲手插的。相亲过后,才是正式确定婚姻关系,即定聘。这一步最重要,相当于从此确定双方的合法夫妻关系。女方要送聘书,男方则回礼书,原则上需要书铺公证。今天就是定聘的日子,把六礼中纳吉、纳成、请期合到一起。宋朝出现的这几个婚姻步骤,对后世影响深远,民间基本遵循,六礼仅存在于书面上了。到徐平家来送聘的,是苏颂家里的女性长辈,有张三娘和林素娘负责接待。徐平则在自己府第的后园里,招待前来祝贺的亲朋饮酒。聘礼中的三金、衣裙、首饰之类,都由林素娘帮着盼盼收了起来,等到出嫁的时候穿到她的身上。几个苏家请来的壮汉,摇摇摆摆,抬了一缸披红挂绿的许口酒,送到了后园里来。喝了这一缸酒,表示女方许了亲事。在缸里放上两瓶清水,几条活鱼,一双筷子回给男方家里,就是礼成。把抬来的酒放在地上,徐平给了壮汉们赏钱,让他们到别处饮酒作乐,傍晚再来抬这缸回苏家。让徐昌把酒缸打开,招呼众人饮酒。今日来的,除了几位宰执重臣,就是徐平一路走来的郭谘等朋友,还有自己在京的进士同年。其他官员来贺,门房一律回绝,记下名字,不收礼,也不让入内。大家都是文人,由晏殊开始,各作颂词。无非是“年少清新,襟裾哪受红尘污”之类的小令,徐平让人一一记下,合适的就在旁边排演。记下颂词的册子,将来会正式誊录了送给盼盼,作为她的回忆,也是徐平想念女儿时的排遣。适合这个场合的词牌就那么几个,内容大多都雷同,就是讨个吉利,凑个热闹,也没人在这个时候写绝妙好词。大家嘻嘻哈哈,各自联句,一时热闹非凡。王素笼着袖子,对徐平道:“岁月匆匆,云行,没想到我们就开始娶妇嫁女,再不是从前时候了。盼盼知书达礼,聪明伶俐,我们这些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着实有些不舍。”徐平叹了口气:“是啊,看着一天一天长起来,嫁出去总觉得有些不放心。怕她在夫家过不惯,怕她在夫家受委屈,怕她这也不如意那也不如意。我自及第常年游宦在外,除了在河南府的几年,一直不曾携家眷,着实亏欠了她。唉”王素笑道:“盼盼自小就是见过苏颂的,以她的性子,哪里会有不如意只怕苏颂人太老实,要被她欺负才是。你嫁女金山银山做嫁妆,苏家哪敢逆她的性子”徐平摇头:“那更加不好。不说别人会议论我教女无方,于盼盼自己,有了这个名声也不是好事。但愿她知事晓事,与夫婿相敬如宾才好。”嫁女儿就是这样,瞻前顾后的。又怕女儿嫁过去受欺负,又担心性子不好,欺负了丈夫闹得家庭不睦。盼盼嫁妆又多,又有徐平作靠山,小性子使起来苏家承受不住。吴育端着酒过来,对徐平道:“这样大喜的日子,云行怎么有些闷闷不乐”王素笑道:“昭文相公从西北回来,解鞍卸甲,人也多愁善感起来。又怕女儿将来过得不如意,又怕在夫家过于跋扈,在这里自怨自艾。”天圣五年进士及第排名在前的这一批人,年龄相差不多。徐平年纪最小,不过他成亲早,生女早,儿女谈婚论嫁也早。现在这个样子,别人没有体会,只是觉得好笑。已是二月下旬,天气和煦,草已绿,花已发,众人一边饮酒赋词,一边四处游览。徐平这处府第装修并不奢华,胜在地方大,有山有水,有花有树,各种风景多。里面的游廊凉亭,用的木材多是坚固耐用而不名贵的品种。这倒不是徐平做作,他就是喜欢这种风格,自己安心,别人也没有闲言。虽然建筑装饰都不名贵,但从多年前起,这里就是京城很多官员的游玩场所,留下了各种各样的诗词题记。徐平都一一保留,有的地方被游玩的官员写满了,他甚至会专门再建一处。这些留下的诗文墨宝,可就值钱了,这个年代不知道多少名臣文士留名后世,很多人都在这里留下了足迹,是后人的财富。徐平与几人走了一会,觉得身上发热,坐到了凉亭里面歇息。亭前一株玉兰开得正盛,修挺的枝干上满满的都是花朵,灿若云霞。从亭里透过花朵看蓝天,白花与碧空参差其间,令人心旷神怡。王素叹了口气:“蓦然想起,我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悠闲地坐着看天了”徐平和吴育几人一起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这就是自己修行不够,被政务扰乱了心情,下朝归家,也难有真正放松下来的日子。前朝宰相,徐平最向往的就是王旦、王曾和张知白几个人。他们处理政事游刃有余,归家怡然自得,自己还差得很远。晏殊和杜衍一起沿着花树掩映的小路走来,见到徐平几个人,一起过来在亭中坐下。看了一会花间的碧空,晏殊道:“今日是个闲散日子,不该提政事。不过我与杜相公议论了很久,还是没有想明白,昭文相公为何一定要叮嘱郭谘不插手地方政事”徐平道:“我少年时便与郭谘相识,那里我在庄里种田,他是中牟主簿,也算是相识于微末之时了。郭谘天资聪慧,心思之巧世间罕有人可比。只是有一点,郭谘做事特别认真,有时容易沉迷。此次京东路方田,我们列有条贯,地方只要照图量地,填入图表中自然就能够算出面积来。只是士大夫通算学者不多,很多人甚至一窍不通,按图而量只怕还是有人算不来。依郭谘的性子,只怕就要处处教人,反而把正事耽误了。”说到这里,徐平看着悠远的蓝天,无奈地道:“我们读圣贤书,做朝廷官,是来治理天下造福于百姓的。有人哪,就是分不清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