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敌人禹藏各部,这些嗢末人迅速投靠了秦州帅府,只是徐平不再让他们以部族的形式存在,变成了各个村落。刘涣是陇右的招安蕃落使,习惯上还是以招安、抚绥各蕃部为主,可现在的形势让他根本无从招安,矛盾得很。各蕃部不管是真嗢末假嗢末,离秦州近的,以陇西县和榆中县为中心,纷纷学着束发右衽,开始学汉语习华俗,都等着徐平去郡县其地,编户齐民。秦州附近的各县已经明显比其他地方富裕,秦州帅府在这一带投入的巨额钱粮,随便漏出一点也够本地居民发家致富了。更何况徐平还用各种手段发展本地的农牧业,工商业,修路架桥,帮着他们向中原地区卖土产。现在秦州一带,编户齐民就意味着过上好日子,蕃部就意味着贫穷,缺吃少穿,本地的人怎么选择明显得很。沉默良久,刘涣叹了口气:“或许我这职称中的招安两字该去了,直接蕃落使简单明白。”徐平道:“你若是有意,倒也可行,我向朝廷上一道奏章就好。其实何必招安朝廷初设你这个官职,本来是想着借各蕃部之力牵制昊贼,为朝廷藩篱,才带招安二字。可与昊贼交战,我们一向靠的是本朝兵力,从来没有借助过蕃落之力。不有求于他们,又何必去招安朝廷治下,蕃落之地不行汉法,不去编户,一切由着他们自己。由着他们,当然也就不要想从朝廷这里得到好处,这事情天经地义既不想被朝廷管辖,又想着从朝廷这里得到好处,凭什么现在陇右之地,五军已立,钱粮充足,太平无事也好,有人要作乱也罢,或剿或抚,都护府都游刃有余,用不着去求任何一个番胡豪酋,何必招安”刘涣摇了摇头,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手里有兵有粮,果然说话就不同了,现在徐平手上五支大军,十万之众,如果不是元昊借着天都山地利,正面交锋连党项都不用再放在眼里,其余小蕃落更加不值一提。现在只有蕃落来求都护府,都护府对他们根本无所求。第175章 别来无恙番商及西域使节无特旨均不得过秦州,这一条禁令使秦州的商业如同吹了气泡一样飞速繁荣起来。城中商贾云集,各国商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使秦州聚集了西域各种各样的稀奇货物,海量的大宋商品也从这里卖向西域。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大宋的纸币就已经在河湟地区通行,甚至很多西域小国也开始使用大宋的纸币。有着充足的货物支撑,货币的渗透力大得惊人,随着商路开通,货币也飞带地向四周扩展。与此相对应的,是党项的纸币经过短暂的繁荣之后,很快迎来了物价飞涨,货币贬值。秦州已经成了潼关以西最大的都市,各行各业都聚集到这里,赚番胡人的钱。八月的一天,徐平换了便服,与谭虎带了几名得力的亲兵,走在秦州的街道上。自为官以来,徐平没有微服私访的习惯,他认为没有这样的必要,事情就该按照正常的做法去做好。当脱下官服,走到人群当中,徐平就彻底放下了自己的官身,完全不理会公事,只想如同一个普通的百姓般在街上走一走,逛一逛,感受生活,体会活着的乐趣。今天他的心情很忐忑,在路上走走停停,每当抬起脚来就迫不及待,一停下来就想扭头回去,偶然抬头看见远处的群山,不由怅然若失。原来的纳质院已经成了秦州城内的商业中心,无数的商铺从这里向四周蔓延,一直延伸到城外去。走到这里,徐平有一种经过了两个世界的感觉。离着纳质院不远的南城门外,籍河两岸种满大柳树,树下排开全是新建的商铺。从川蜀来的货物走籍河虽然绕了远路,但却一路都是水运,大多还是走这条路,再加上从籍河上游下来的各蕃部货物,这里繁华无比。离城门不远的一株大树下,有五间新建的房屋,后面一个小院,跟周围的商铺一个样子。铺子前聚着身穿绫罗的异族商人,不紧不慢地互相交谈,不时有人从铺子里出来,无一例外身后跟着小厮,搬着一个一个木箱。徐平在路对面的一个茶铺坐下,要了一壶茶来,看着对面的铺子,独自出神。谭虎带着随从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另派了几个人悄悄巡视四周。铺子前面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是五六岁,面对面守着一大盆水,泼来泼去,不住地咯咯笑着。一个下人样子的中年妇人站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倚在墙上,看着两个孩子。徐平看着铺子,神情有些恍惚,好似这一切一直都在自己世界里,是那么地熟悉,然而每一个人又那么陌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知道过了多久,铺子前的人群开始散去,慢慢变得冷清,跟周围的铺子一样。一个年轻妇人从铺子里面出来,满脸带着笑意,走到玩手的两个孩子身边,掏出一方巾帕擦他们的手,嘴里不住地说着什么。擦干两个孩子的手,妇人一手牵住一个,向铺子里走去,募然回首,正与路对面的徐平四目相对。看着徐平,段云洁沉默了好一会,突然破颜一笑,放开孩子的手,走过人来人往的街道,到徐平的桌边,笑着道:“既然过来了,何不到铺子里坐一坐”徐平收回天边的思绪,看着段云洁,一时百感交集,轻声道:“你铺子人多,怕打扰了你。多年不见,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别来无恙”段云洁看着徐平,抬手拨起耳边顺到前面来的发丝,笑着道:“一切皆好,我们在京城分别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我依然还是什么样子只是生意好了,赚钱多了。”“好,好,一切都好就什么都好”徐平手里晃动茶碗,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段云洁笑,过了一会道:“我们多年相识,既然到了这里,总要到铺子里坐一坐。我到秦州来,本想到你的衙门去拜访,一是事忙,还抽不出身来,再一个你今非夕比,为一路大帅,周边千里都在你管下,我一个寻常妇人只怕进不了得都护府。”说完,段云洁让到一边,对徐平道:“好了,我们总不能在茶铺里说话,到铺子去吧。”徐平起身,抬头看了看四周,没有说话,径直向待对面走去。到了铺子前,两个孩子好奇地看着徐平,上前拉住段云洁的手,小声问道:“姐姐,这个哥哥是什么来历是我们家的客人么他绷着脸,样子有些怕人。”段云洁轻抚着两个孩子的头,指着徐平道:“这是姐姐多年前的一个友人,现在做了大官,每日里被人奉承惯了,自然看着怕人。你们跟着吴嫂去玩,我们说一会话。”两个孩子怯怯地看着徐平,悄悄地退后,觉得安全了飞快地转过身,拉住那个看孩子的妇人的手,一起跑到柳树下。看着两个孩子,徐平问段云洁:“这孩子是什么身份看起来与你是一家人。”段云洁叹了口气:“当年我在京城的时候,被长安一个员外请去印书,做了几年,那员外一病故去,只留下了他孙子、孙女两个孩子。员外临去之前,把他的铺子和这两个孩子一起托付给我,自此便带在身边。这却是还不清的人情债,只能等这两个孩子大了,把铺子再还给他们。只是孩子还小,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口里叹着气,看向那两个孩子的时候,段云洁却是满目慈爱。徐平默默点了点头,抬步走进铺子里。这个年月比不得后世,不经意地离别,可能就永不再见,哪怕时时守在一起,也可能因为一场小病就天人永隔。人与人的情感便不跟后世一样,不管是长相厮守,还是异地思念,都是压在心里面的多,露在外面的少。生生世世你不用说出口,千言万语说得再多,最后可能还是树下望着月亮的思念。铺子一如当年段云洁在京城开的一般,四周都是书架,摆满了印好的书籍。徐平不需要问段云洁为什么来到这里,秦州是关西第一大都会,西域依然重佛,商路开通之后那里对佛经的需求与日俱增。为了铺子的生意,段云洁需要来秦州,或许也为了自己。谭虎带了几个卫士,识趣地守在门外。为了不惹人注目,谭虎让几人分散开来,自己蹲在地上,抱着膝盖,靠在门边的墙上,看着远处的群山。群山如黛,恍忽之间,便如当年在岭南的日子,自己在徐平的衙门外面,看着远方的十万大山。第176章 静守岁月上了茶来,段云洁与徐平相对而坐,笑着道:“这两年你好是风光,整个陕西路无处不听到你的名字。我在长安的时候,日常邻里们谈天,就每每说起你在秦凤路又打了什么胜仗,杀了多少番贼,升了什么官职。你过得还好吗”徐平端着茶杯,看着段云洁,想了一会才道:“好,算是好吧。你我相识多年,应该知道我这个人,做事情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朝里做官,平常做事,总是比别人多迈一步,多迈出这一步就无比艰难。十几年了,终于还是熬了过来,现在好了。我也累了,该做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不必要再多迈那一步了,讲实话,今年比以前轻松多了。”段云洁笑了笑:“轻松就好,我们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时候了,累也累不来了。”一时沉默下来,徐平静静地喝茶。过了好一会,才道:“从你离开京城,说到京兆府帮人印书,一晃眼又是许多年过去了。也曾得到你的消息,都说还是跟在京城一样,开着书铺,印着书籍,过着日子。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也没写封信去。”段云洁把额头垂下的女梢拨上去,轻笑着道:“有什么好与不好,左右还是过着以前的日子,一天一天就那么过下去。我是自小苦过来的,现在的日子比小时候已经是极好了。”徐平看着段云洁,一如印象中的模样,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没有自己初见她时的久历风霜的沧桑感,也没有了那个时候的锐气,一切都收敛起来,说起话笑语盈盈。岁月都被她收敛进内心里,看起来分外开朗。叹了口气,徐平道:“在京城的时候,你重孝在身,不方便谈婚论嫁。多年过去,有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家,想没想过嫁人”段云洁转头看着门外的两个孩子,轻声道:“女人家,谁不想嫁人成家我也想在家里有郎君,有孩子叫我妈妈。什么合适与不合适,遇到对的人,怎么都是合适的。”“那你有没有遇到对的人”段云洁看着徐平,不由地笑了起来:“我遇到了啊,只是你已经娶妻生女,又有什么办法我们蛮人,不跟你们汉人一样什么都憋在心里,就是不肯说出来。遇到对的人,喜欢一辈子,是不是天天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我阿母遇到了阿爹,却嫁给了另外一个人,一辈子都过得不开心。他们要欢欢喜喜地在一起,还不是要到另外一世界去这一世你已经有妻有妾,有儿有女,我们算是有缘无份,下一辈子早一点遇到好不好”说完,段云洁静静地看着徐平。徐平看着段云洁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才苦笑着摇头:“我没办法的,就是不相信还有下一辈子,还有另一个世界。哪怕这个世界摆在我的面前,我还是不相信。对我来说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不会去幻想下一辈子,下一辈子的开心,终究是另一个人的。”段云洁笑道:“那么怎么办就唉声叹气一辈子我都想得开,你一个男人有什么想不开的如今你一路大帅,手下千军万马,治下无数百姓,应该有决断才对。婆婆妈妈,如何去治军管民我就不相信,你办公事也是这个样子。”“办公事我当然不如此,或许正是因为办公事不能如此,私下里才有这毛病。”段云洁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口中道:“多年不见,在这里吃一顿饭吧。我见谭虎在门外,一会叫进来我们一起叙叙旧,大家就当是多年好友也该是开开心心的。”看着段云洁走向后厨,徐平一时有些茫然,心里有一种失落感。他可以纳妾,可以跟段云洁在一起,最不济也可以跟秀秀一样一起过生活,只是现在不可能。这倒不是因为段云洁出身官宦人家不能做妾,这年代没有那个规矩,朝中官员为了巴结大臣权贵,送女儿去给人做妾的也不是没有。也不是因为徐平为边路帅臣,不能在治下纳妾,碍于这规矩他们暂时不在一起,最少可以有一个约定。不能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段云洁不愿意。段云洁虽然自小跟着父亲长大,性格却遗传了母亲的一面,喜欢就说出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只是她的母亲阿申天性柔弱,敢表达出来却无力反抗而已,段云洁终究是不一样。不能够在一起,也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这一世没有缘份,那就修下一世的缘呗。徐平叹了口气,这种心里有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