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一边接了乔官人递过来的酒,拍开一闻,便就知道是铺子里卖的上等好酒。说来也怪,买不起这酒只能喝最便宜的烈酒的时候,瞎厮铎心觉得必然是因为这酒太绵软,不合自己脾性才不喝它。现在一闻,却又觉得这是极品好物,刚才喝的也能叫酒俗语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即使是首领的儿子,瞎厮铎心手里的钱也不宽裕。他家里牛羊多,皮毛多,甚至金银也有不少,平时族里也尽有青壮供他使唤,但真正能换来钱的东西却不多。牛羊、马匹,卖一口便就少一口,金银更加不禁花,但是酒却是每日都要喝的,茶也是每天都要喝的,时常去买,钱就像流水一样不断从手里出去。处于商品经济体系之外的人,想得到一文钱都是千难万难,家里看着财物充盈,一要换成钱就完蛋了。你越想卖的货物,越不值钱,能换钱的东西少之又少,花钱的地方却无穷无尽。真要论货币购买力,瞎厮铎心未必比得上秦州城里一个做小生意的。进入商品经济的时代,农村相对于城市会变得异常脆弱,不要说小农,就是地主面对从事工商业的也会处于绝对劣势。一不小心,土地就会被商人吞走,更不要说瞎厮铎心这种还处于半部落奴隶状态的小首领。几个人喝着煮好的茶,等不了多久,外面把肉煮熟,送了进来。摆好几碟细盐,瞎厮铎心请乔官人吃肉,自己先灌了一大口酒到肚里。乔官人带着几个伴当,一边喝酒吃肉,一边与瞎厮铎心随便聊几句闲话。酒至半酣,乔官人见那婆娘带着孩子在一边恹恹睡去,向同伴使了个眼色。一个伴当站起身来,托口肚子有些不好,出了帐外,看住那里。瞎厮铎心喝酒晚得口滑,根本没有留意,只顾不住口地向嘴里塞。乔官人咳嗽一声,对瞎厮铎心道:“小军主,最近过得可还得意”瞎厮铎心使劲把口里的肉咽下去,嘟囔道:“得意什么秦州在搞什么并帐为村,让我们这些放牧牛羊的蕃民没了活路,看看就到我们这里了。可恨我阿爹被吓怕了,不敢说一个不字,只想着把我那秦州城里做质子的弟弟招回来,给族里挣些好处。我哪里还有活路”乔官人凑上前来低声道:“那小军主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不想办法”“有什么办法可想族里的事情都是我阿爹作主这且不说,现在我们族里周围驻的有大军,若是稍有异动,就会被他们夷了族帐大军当前,怎能不低头唉”“大军”乔官人神秘地笑,“若是朝廷的大军没有了呢”“说笑那可是成千上万的大军,哪个对他们有办法”“这周围的蕃落当然对付不了大军,但是,如果是北边来人呢”乔官人凑到瞎厮铎心身边,压低了声音,抬手指了指北方。“北方北方什么人”瞎厮铎心随口嘟囔一句,见乔官人紧盯着自己,猛地警醒过来。“官人是说,北边的党项人他们远在会州,怎么会到秦州来”乔官人微微笑道:“我这此次,就是要送给小军主一番天大的富贵”说着,从怀里掏出细赏者埋给的宝带来,放到瞎厮铎心身前。瞎厮铎心看着面前这宝带,纯金打造,上面还镶了为知多少各色宝石,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这样一条宝带,最少能卖几十贯钱吧,能买多少酒来第70章 蜀兵入陇太阳刚刚升起,秦州西城门便就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大队人马涌出了城门。春狩秋猎,古以有之,国君以此观武。秦州边塞之地,作为这里的太守,徐平选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前往三都川秋猎。同时招集附近蕃部,进行检点。秦州到伏羌寨的渭河谷道极为险峻,不利通行。此次出行徐平并没有沿着渭河,而是沿着渭河的支流洋水西行,到朱圉山附再北上,进入伏羌寨。到了朱圉山脚下,已经天黑,徐平吩咐扎营,在这里歇一晚。看着周围的士卒在忙碌,徐平对身边的曹克明道:“这条洋水,便是当年诸葛武侯出祁山之后进军天水郡的道路,正是在离此不远的木门道,伏杀了张郃。”曹克明点头:“不错,此次我带蜀军北上,路上不少武侯北伐遗迹。”“你现在人马驻于祁山一带,过一段日子,禹藏花麻一出西使城,你便带本部人马沿当年武侯旧道,入伏羌寨,而后沿渭河西进,进驻古渭。那一带朝廷的堡寨不少,我已在哑儿峡寨安排了粮草,足够你使用。古渭地方有几个大族,你要仔细谨慎。”曹克明想了想,有些为难地道:“我带的兵马不多,只有一万人,不知道能不能震慑住那些大族蕃部。蜀兵不善战,对上这些蕃羌,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徐平笑道:“当年武侯出祁山,带的难道不是蜀兵哪个敢说他们不能打就是未与曹魏大军正面对阵之前,也只是说他们稍弱于魏国的精锐,天水本地的边军可不是他们的对手。等到祁山与司马懿正面交锋,斩获颇丰,就连曹魏的精锐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了。千年过去,怎么到了现在,能不能打就反过来了”曹克明苦笑:“武侯一世英杰,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比的”徐平连连摇头:“不能这样说,我们比不了武侯,只是说做不到以川蜀一隅之地,能够威逼陇右,不落下风。但如果说带的蜀兵,就比秦陇这里的蕃部兵差了,那只能怪我们太过无能三国之时,不管是魏是蜀,随便一只偏师就可以横扫诸羌,到了我们这个时候竟然认为蕃羌善战,还要借助他们的兵威,说起来真是让人汗颜子孙不肖,连带着祖先都蒙羞,都护,不能这样啊一千年蜀兵能做的,没道理我们就做不到了。”曹克明只是苦笑,又能够说什么一千年前确实是这样,但现在的现实就是,西北的兵比中原的兵能打,而且是越西北越能打。其中必然有道理在,不过这道理他还想不清楚。徐平看着不远处的朱圉山,叹了口气道:“大军交战,不是街头泼皮相互厮打,要的不是力气大,而是万众一心,令行禁止。一千年前的蜀兵能战,是因为诸丞相用了九年的时间,把那支蜀军练成了一支铁军。我们呢还在斤斤计较士卒能披多重的甲,能开多少石的弓,唉,这之间差的不可以道理计。打仗靠的是弓弩刀枪,又不是比拼力气,纵然身体差上些许,两军对垒的千军万马之前,又能有多大用处都护,等到这次回去,你从军里十人中选一人,送到秦州来整训。我在京城建的新宅颇大,周边多有空地,曾经在地里种过西瓜。当时请去下种的人,据说便是从川峡一带流落过去。他们在地里做活,都用薅鼓田漏,做起来极是有秩序,极是整齐,便如行军打仗一般。汉人不能打仗极是可笑不是汉人不能打仗,而是现在我们带兵的人不会打仗了汉人相比蕃羌,天生守秩序,应该是最合适的兵源才是。这一点反过来,只能说我们相比一千年前,没有半点长进,军制退化到了一千年前蕃羌的地步”这些日子曹克明在秦州见到了这里驻军的样子,跟以前自己带的兵完全两个面貌,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千年前中原王朝军队的样子,但比自己带的兵能打是确定的。军事制度和文化的退化并不稀奇,不管是怎么发生的,反正就是这个结果。最近徐平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比较多,也不由得他不多用心思,自己对军制的改革毕竟还没有经过实战的检验。思考来思考去,还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按照前世学来的知识,与汉朝大致同期,欧洲是罗马帝国。罗马帝国崩溃于蛮族的入侵,但公认的,没有人认为蛮族比罗马更加强大。在蛮族入侵之后,欧洲实际上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军事文化和制度大幅度退化。骑士制度的崛起,笨拙的战斗过程,极端强调个人武勇,散漫的军纪,一样是那个时代的主流。与之前罗马军团清晰而近于艺术性的战役指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欧洲的军事革命,火器固然是一个标志,从散漫的近似于部落兵的军队,转化为纪律严明依赖整体作战的近现代军队,才是其根本。同样的事情在中国又何尝没有发生安史之乱算是一个标志性事件,从那以后军事文化和制度都发生了重大改变,强军的标准也慢慢转到了武将和士卒的个人勇力上。这种文化甚至到徐平前世还是依然兴盛不衰,论起这一千年军队能不能打,还要去执着于比较披多重的甲,开多少石的弓。在千军万马之前,那有多少用处“此时臣僚论兵,不离口的就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然而观之史书,从来没见过说兵将不相知是什么重大的弊病的。汉武帝经略西域,大将军卫青和冠军侯霍去病两人立功最多,他们跟属下的兵将难道相知吗两人俱出于外戚,因为卫子夫骤然拔至高位,按照现在人说的,他们兵将不知,应该丧师失地才是。结果呢”一边说着,徐平一边连连摇头。“为什么一千年后我们会认为蕃羌的兵能作战,汉人反而孱弱不堪战因为我们自己去用蕃羌部落的办法带军队,用他们的办法去作战,可不就是这样吗卫霍能建功,是因为强汉当时兵制健全,主将军令能够顺利的转变为军队的行军和作战,现在还做得到吗”曹克明隐隐猜到了徐平为什么今天反复说这个问题,试着问道:“节帅要用蜀兵”“不错枢密院前几日行文下来,说最近鄜延、环庆两路报,党项今年秋冬可能在那一带大举进犯,调往西北的禁军,只能优先拨往那里。我们秦凤路要用兵,只能从川峡四路的驻泊禁军调来。打禹藏花麻,我们现在的兵力是够的。但一旦进占西使城,进逼兰会二州,则就会直面党项,兵力就不够了。我们现在的兵马,连你带的一万人算上,顺德军的兵马算上,将将到五万人而已。这还是已经整训了秦州的驻泊禁军和厢军、蕃兵,再没有别的兵力可用。要想在兰会两州与党项正面放对,没有十万人怎么算都不太够。”徐平也不想跟这个年代的传统观念作对,只要有办法,何必惹这个麻烦呢但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调普遍认为不能战的蜀兵入陇,去跟党项作战。西去的蕃羌部落倒是还有兵源,但徐平却不想用。无他,以蕃治蕃,风险太大了。罗马亡于蛮族雇佣军,开元盛世结束于胡兵胡将,徐平可不想有朝一日被自己手下的人给卖了。西凉潘罗支也是一代英杰,结果却被同盟的党项羌诱杀,死得实在窝囊。只要恢复到强调纪律性,强调整体作战,强调战役指挥的旧路上来,就没有汉人不善作战的说法。与游牧的蕃羌比起来,汉人天生守纪律,就连种田也大多有军法。徐平在秦州大半年的军队整训,已经初见效果,宣威和归明神武两军面貌一新。做事情最怕的就是无章可循,现在制度已经立了起来,编新军就容易多了。徐平前世军队的新兵期才多久三个月到半年而已。相对于他们用的武器的复杂程度,现在编练新军用半年时间怎么也够了,只要有老兵作骨干,战力应该不会相差太多。还是那句话,不是汉人不善打仗,而是这种落后而怪异的制度下汉人不善打仗。曹克明想了想道:“节帅,要调蜀兵入陇并不容易。本来川峡四路兵马就不多,那里又徭蛮聚落不少,不敢把驻泊禁军调拨一空,能入陇的没有多少人。”徐平道:“募新兵吧。让蜀地州军招募良家子从军,不刺字,可以许他们五年之后解甲归田,入当地的营田务。如果有军功,则在营田务里安排同样职级的差事。这件事我已经报过中书和枢密院,他们已经同意,只是要我们最好拿着兰会两州做个投名状。候我们这里战事结束,便就从各军抽得力人员为招兵使,前往蜀地。由州县帮着编成队伍,到了秦州之后我们再整训。具体方略,到时再议。”第71章 战场徐平站在三都川谷底,看着鲁芳带人测河水。西北一带山川破碎,山是土山,沟是深沟。春夏耕种,秋冬作战,不仅仅是为了适应农业生产,还有这里地理限制的原因。这种地形大部队行军只能沿着川谷,只有平襄道等少数几段路段是在山岭行进。川谷行军如果河里水多则难以前进,遇上一场暴雨,山洪爆发,更是毁灭性的灾难。秋天雨水减少,依然不是适合作战的季节,一是河里的水多,限制行动,再一个经过夏季雨水的浸泡,谷底和两岸的土壤松动。少数人行走没有什么,大部队行军就会出各种意外。禹藏花麻属下的部落军是本地土著,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到谷里土地干燥,他们是不会南下的。今年的雨水较多,依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