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朱熹称为道学六先生,便是理学的渊源了。当然令人尴尬的是,尊孟的理学里混入了司马光这个尊荀的异类,也说明了理学对孟子的态度。虽然理学是后世眼中的正宗,但在宋朝远远不是,影响真未必比李觏大。从王安石变法,司马光反对,思想便分为两支,后人称为改革派和保守派,宋人则以新旧区分。而开新旧之争的王安石和司马光,都与欧阳修渊源非浅。影响他们思想的,最主要的人又是范仲淹。越是在这个年代跟这些人接触得多,徐平越来越把握住一些思想脉络。宋人尊韩愈,理学一脉大多都是在野,基本没有执掌朝政的机会,实际上与政治的关联不大,学问在性命功夫。之所以尊孟,是继承孟子的性命理论,真正的内容,是把佛教的心性学说加了改造,融合到儒家中来,后人所称援佛入儒。这也是从韩愈发端,讲性情分别,用儒家的性情来与佛家的心性说对抗。欧阳修思想上是继承这一脉的,但离原始的孟子思想更近,认为性善性恶不必深究排佛抑道特别坚决。司马光和王安石,都受到欧阳修的影响。心性在宋朝,特别是在北宋,在读书人中并不是主流。北宋的儒家主流是讲实学,讲实际的政治民生,而不是袖手谈必性,讲求个人修行。理学的意义更大的是在虚的哲学意义上,对佛教哲学的吸收融合,断了佛教在社会上层中文化上的根。宋朝儒学的主流是范仲淹建立起来,以易和春秋为宗的治国理论。对自身严格要求,关心民生疾苦,道之所在,奋不顾身。在学问上面范仲淹显得粗疏,但正因为粗疏,也就没有破绽,一些大的原则,怎么说都是对的。他留给后人的,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激励后人。至于真正的精细学问,反而不重要。不管是王安石还是司马光,不管是新学还是旧学,都是继承范仲淹这种精神的。他们的分歧在治国之道上,这个治国之道的思想来源就杂了,李觏就是其中一大派。自己要推动改革了,徐平自然会留心古今的历次变法革新。看得多了,便就敏锐地发现一个问题,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影响深远的变革往往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商鞅变法是法家的实践,北魏孝文帝改革是胡人的主动汉化,王安石变法不用讲,意识形态冲突的色彩特别浓烈。把意识形态不当一回事,认为能一言出天下景从,就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不解决意识形态问题,搞改革就是自己向火坑里跳。后世讲历史上的改革,往往略掉意识形态的冲突,这样做的原因多种多样。至于把改革中的各种势力分为几个利益集团,认为反对者只是因为利益受损才反对,无非是把历史庸俗化,跟戏曲中用脸谱代表几个人物一个道理。利益受损肯定会引起反抗,但支持的就是得利的,反对的就是利益受损的,把政治当作小商人做生意,就是嘲笑人类智商了。把历史人物庸俗化,把历史事件简单化,把历史进程虚无化,徐平前世闲着没事跟人聊天自然无所谓,发帖子吹牛也无非是闲气。但自己置身这历史洪流中,再没有觉悟,用游戏的心态看历史,那就要活该被历史大势碾成尘土。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原理分析,生产力的发展引起了生产关系的变化,生产关系构成了经济基础的最主要内容,这种变化就要在上层建筑中表现出来。上层建筑包括意识形态和政治结构,政治结构变动困难,首先就是反映在意识形态的改变上。意识形态没有动静,就说明了改革的时机不成熟。强行推动,成功了就是商鞅被车裂的下场,失败了则死无葬身之地,有一个王莽现在还被嘲笑呢。现在万幸的是,范仲淹的出现,他的受人拥护,说明了意识形态到了重大变革的时候,改革已经成为社会的内在需求。只要顺应时势,就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推动社会变革的进行。正是因为变革已经成了时代的呼声,富国安民策出来,连吕夷简也能欣然接受。正是因为把握到了时代的脉搏,徐平才不担心自己的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但是如果不能占领意识形态的高地,不能统一思想意识,改革终究会有波折。徐平最怕的就是政策在别人的手里变了样,生财之道成了敛财之术,坏了名声,自己再从头来过就困难了。更怕因为政策出了偏差,连带自己前面的努力也都白废了。范仲淹离京,现在由高若讷和姚仲孙两个谏官同管勾国子监,京城里也没有学术上让人信服的大家,正是抢占意识形态阵地的好机会。让机会白白溜走,他真地不甘心。天理人欲合一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理论基础,用徐平前世的话讲,就是满足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需求是正义的,是当前施政的主要任务。国事民事合一是绕过义利之辨,官方的利益诉求与民众的利益诉求是统一的,可以齐头并进,并不相互背离。这两句话都能从经典中找出依据,并发展成系统的理论,这正是李觏的拿手好戏。有了这样的理论基础,便就有私利与公利的分别,有了两者的辨证统一。公利本于私利,而又不同于私利,最终的发展成果还是要落实到私利上去。协调公利与私利的,便就是儒家的根本“礼”,这也是李觏思想的核心。“礼”是原则,法律是具化,两者之间有根本上的联系,又有不同,同时对社会形态起着规范作用。如果能够把这些放到现在意识形态的核心位置,那么改革就顺理成章了,不再会因某个人或者某项政策的失误而半路夭折。徐平费尽心力编了富国安民策出来,书编成,却又发现这不是自己最紧要的任务了。没有意识形态的指导,政策可能最后会变了味道,走到自己也说不清的方向上去。只有占领了意识形态的阵地,才可以说是立了万世之法。人世间的事情便就是这样,做成了一件事情,却发现目标永远在前方。奋斗的路上不缺乏成功的喜悦,但总是伴随着失落,也正是这种失落,予人永远向前的动力。第202章 换相上崇政殿里,赵祯满面春风,吩咐小黄门上了热茶,给几位宰执大臣赐座。万万没想到,一直对徐平有偏见的首相吕夷简今天会改变态度,不但同意想办法给河南府兑付飞票,而且主动要求扩大新政的试行范围。今日早朝,已经初步定下来,下年试行京西路新政的地区扩大到京东路和两淮,以及开封府。赵祯自小就受到良好教育,但帝王所学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侧重于经术和各种先圣古典,以及古今史事,具体的治世之学就远比不上臣僚了。给赵祯讲学的,从孙奭到冯元都是皓首穷经的人物,加上最近为天章阁侍讲的贾昌朝,明显偏向易、春秋和尚书等经籍。赵祯是个好学生,不但学得用心,平时也注意自己的行为,学以致用。徐平回京的时候,他曾经到过新建成的永宁侯府,被讽劝不视疾而入大臣宅为谑,这两年没事他就连皇宫的门都不出了。当然,对他来说皇宫里也很好玩而且不用听臣僚闲言也就是了。所以就是拿到了正本的富国安民策,赵祯对一些细微的地方也参详不透,身边又无人可问。真正要按书里说的施政,他还要靠身边的大臣,所以吕夷简态度的转变让他特别地欣喜。话说回来,什么都能自己干了,他还用得着看大臣的脸色。喝过了热茶,赵祯道:“今日众卿入内殿,主议京西路去年新政。自徐平到京西路为漕使,钱粮广收,数目颇大,仅洛阳一郡,未兑飞票便就有数千万贯之多。三司手中没有这么多现钱,一直拖着未兑,朝中内外议论纷纷,不知众卿有何话说”吕夷简捧笏:“陛下,去年京西路所行新政,颇有成效,微臣一直留意。河南府的飞票数目确实过于多了,不是三司不兑,而是实在无能力兑,也怪不得他们。如果还是按照以前的做法,无论如何也是兑不了的,当别想办法。”一边坐着的蔡齐道:“去年王相公提出,可以稳定绢价,让三司铺子以货物做本,发行购物券,用购物券兑飞票。现在绢价已经稳了,不知为何三司也没有这样做的想法。”陈执中忙道:“回大参,这样的想法三司还是有的。只是三司铺子每月所入的银钱,都有用处,如果用购物券兑了河南府的飞票,则相当于透支了三司铺子的数年收入,三司这里就出好大的窟窿,国用无法支持,所以一直拖着不敢这样做。”宋绶淡淡地道:“王相公的办法,在国用充足的时候倒也可行,只是现在国用艰难,三司就是想做,也无法去做就是了。”王曾默默不说话,只是听别人说。现在殿里的人中,只有赵祯、吕夷简和王曾看过了完本的富国安民策,其他人当然不是一点没听说,只是得到的消息都零零星星,不成系统。像这种大部头,不成系统就根本无法插嘴。派石全彬到洛阳查看皇宫,王曾和吕夷简都认定赵祯已经得到了书,甚至咨询了徐平的意见,其实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吕夷简和王曾之间,是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过书,看的书到底全不全,缺了哪些的。这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早朝王曾提议用新政解决京西路的问题,吕夷简同意,赵祯赞同,其他官员沉默。两位宰相达成一致并不能保证朝里没有反对意见,不买他们两人账的人还是有的,可对谈论的东西一无所知,能有什么话说吕夷简改变态度并没有让王曾觉得意外,自己都有晏殊送书来,工于心计的吕夷简肯定也有自己的渠道。他现在的要看是吕夷简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真地能自己一致吗赵祯见其他人不说话,只好道:“王相公的办法虽有不足,但也不是无法可想。京西路的飞票说到底只是钱而已,货物他们已经卖到其他路去了,三司和地方州县早晚能够收上税来,只是时间必定要晚一些。先把三司铺子的钱用了也不是不行,你们说是也不是”吕夷简捧笏:“陛下所言甚是提前用三司铺子的钱是可以的,但真接用购物券抵账的风险太大,一出意外,三司就无法补救。真要抵账,还要别想办法。”“吕相公如此说,想来是已经有腹案了,必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蔡齐忍不住,不由狠狠瞪了一眼说话的宋绶。在这么多人面前唱双簧,当大家看不出来吗这一唱一和的,不就是贬低王曾,抬高吕夷简的身价吗,都是当朝大臣,却耍这种小把戏,真是让人不齿。看王曾低眉敛目,并不说话,蔡齐只好忍了。吕夷简笑着看了看众人,才道:“我看京西路去年新政,实际有个法子是能够解当前困境的,那便是钱庄。目今京西路的钱庄,只是把钱存进去,开存据出来,真正存钱的人要用钱的时候,还是要到钱庄去交割。如果把存据当作三司铺子的购物券,便就可以与西川交了一般当钱来用了。如果在京师开钱庄,再加上京东与两淮,这个数目,就足足可以补上河南府的飞票而有余了。如此一来,三司不但没有亏空,手里的钱反而又多了些。”听到这里,王曾就知道吕夷简必然是也得到书了,因为这正是富国安民策里讲到钱法时的内容。把钱庄开成银行,利用存贷息差谋利,然后由中央银行发行纸币,同时进行大宗货币往来的结算,徐平讲得很清楚。这里面的关键,是利用公司制度控制贷款的风险,同时利用中央银行控制货币的发行量,并减小结算成本。风险控制到最小,同时把资金流动的成本压到最低,才可以保证银行的利润。金融可不是天然能够赚钱的,不这样做的话,银行为了保证利润,向商品经济的运作链条转嫁出来的成本过高就失去作用了。制度是这么个制度,但对制度的理解,并不是每个人都一样。最少王曾听了吕夷简说的话,就觉得他的认识与自己不同。徐平在富国安民策里一直强调的原则,是一切制度与措施都是为了商品经济的链条正常运转服务的,只要这根链条正常,财富便就会不断地增加,整个社会都会平稳发展。这就是王曾在书里划出来的那一句:“公利本于私利,而用于万民,故曰谋公利为天下之大义。”义与利的统一,是王曾认为的关键。但是吕夷简的话,恰恰是把这最重要的原则给绕了过去,让王曾心生不快。关于银行制度徐平书里说得明白,最大的作用是给商品经济的运作提供便利且源源不断的资金,而不是为了让国用充足。国家所需的资金,应该是从其他方面收上来,不能靠印钱印出来,这是基本的原则。能够通过正常渠道收上钱来,才说明经济运转正常,整个社会的财富在增加。银行里印出来的钱,必须以经济的需要为准,不管是多了还是少了,都是有害的。金融是服务于实体经济的,必须以实体经济为根本,一旦背离了实体经济,那就有害无益。吕夷简所说的,一开口就是印了购物券,不但是兑了京西路的飞票,还让三司的手里凭空多了一笔资金,可以补充国用的不足。这样的认识,是跟富国安民策截然相反的。强自忍住心中的疑惑,王曾对吕夷简道:“我有一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