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月华似水,后衙里亮如白昼。卢革吩咐歌舞上来,几个小娘子在那里调琴弄琵琶,吚吚呀呀唱个不停。陈尧佐看得直皱眉头,对卢革道:“我一个老人家,你叫一群小娘子上来,唱得什么又听不清楚,有什么意思徐龙图虽然少年,不过新娶一房小妾,近日圣上正因为女色的事情烦恼,正戒着这些呢,快快撤了去”卢革领诺,让人把那群歌舞的官妓打发走,又叫了一个倡优上来。一个一身短打精明伶俐的艺人,颔下一缕山羊须,一看就是个戏谑人物,到了席前拱手道:“相公,诸位官人,小的最近学人习了写字,甚得章法。乘今夜月明,便就写个字给官人们看,让人知道我们虽是贱流,也是知书的。”陈尧佐点头:“若是写得好时,我这里有赏”那人得了令,就在上铺开一张斗大的纸,手里拿了一枝巨笔,把那纸涂得满满黑漆漆一团。然后站起身来,左看右看,摇头晃脑,极是得意。最后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枝粉笔出来,在那黑漆漆一团上点了四个点。把粉笔一丢,这人到席前交令:“相公书艺天下闻名,是公认的大家,看小的这字如何”陈尧佐站起身来,伸着脖子却看不清楚,从袍子里取了个小盒出来,打开取出老花眼镜戴上,对徐平道:“三司里的铺子买的,诸般都好,就是贵了些”说完,戴着眼镜看地上的纸,还是没看出什么字来,问那老儿:“这是什么字”那老儿拱手答道:“禀相公,这是个田字,小的新学的堆墨书”听了这话,众人哄堂大笑。陈侥佐连连摆手:“你费了许多墨,还要什么赏赐快快下去以后记着,堆墨书不是乱用墨,不要出去乱说”那老儿嘻嘻哈哈,拱手退下去了。陈尧佐自创堆墨书,书法上算是自成一家。只是因为就他一家,常被拿来取笑。以前在中书的时候,石中立也曾经说学他的堆墨书,结果也是跟他开玩笑,让他好生失望。闹过一阵,酒到半酣,歌舞杂戏全都退下,阿尧佐吩咐取了新鲜水果来下酒。指着一篮红石榴,陈尧佐对徐平道:“这是河阴石榴,为一地名产,甚是甜脆。龙图曾在河阴县待过不少日子,可惜当时不是季节,错过了这美味。”徐平知道要说正事了,拿了一个石榴起来,笑着道:“既是土产,年年都有,什么时候吃不是一样多谢相公有心,了了我这桩心事。”慢慢剥开石榴,陈尧佐问徐平:“这次龙图任京西路漕宪,不知何事为先”徐平想了想,答道:“说起了河阴县,那便就知道我几个月前曾经探查过引洛入汴的河道。这次到京西路来,自然只等秋后,便就动工开渠。”陈尧佐抚着胡须,抬起头道:“若说是治河开渠,京西路何人可用”“治理河道,相公天下第一,满朝文武哪个比得上不过,相公年事已高,秋后开渠不只劳顿,更加风寒,如何敢劳相公”陈尧佐摇了摇头:“如果是其他事情也就罢了,但是在我的家门口开渠,我若是不过去看着,只怕深夜难以入睡。龙图虽然少年,但为国家立了不少功勋。老夫听闻,除了破交趾之外,你最擅长的一是钱粮,二是修路,开沟治水”陈尧佐在地方的政绩不少,最擅长的是两项,一是治水,再是修路。尤其是治水在好几个地方都做出成绩来,其首创的“下薪实土法”已经成了此时最常用的修堤办法。引洛入汴的水道并不经过郑州的境内,所以上前探查河道的时候徐平与陈尧佐并没有接触。这次到京西路出任转运使,第一件工作就是把这条河渠开出来,不但是消除汴河沙患,也是为了开通洛阳漕路,使到京城的水路运输不再经过黄河,可以四季通航。依徐平的规划,这次开河并没有郑州的工作,就连人员也是以清河厢军为主,沿途几州的民夫能少用就少用。自己掌一路钱粮,一到地方便就弄得鸡飞狗跳,对以后的工作和名声非常不好。没想到陈侥佐盯上了这件事情,主动提了出来。朝廷里,陈侥佐的依靠是吕夷简,但陈尧佐的资历比吕夷简更加雄厚,两人更多是合作的关系,而不能算是吕夷简一党。虽然已经七十二岁,但陈尧佐自恃身体强壮,对仅仅做过参知政事心有不甘,还想着宰相的位子。要显示自己老当益壮,自然是最好有具体的事情做,现在摆在眼前的就是引洛入汴水利工程。徐平说的没错,说起水利工程,现在满朝文武,谁敢跟陈侥佐比较陈省华三子,长子陈尧叟和三子陈尧咨都是状元,只有二子陈尧佐是进士。他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陈抟,告诉他三子皆当将相,惟中子贵且寿。陈抟这人反正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他的话很多人都很在意。陈尧佐也是一样,自己应当是兄弟三人里最贵显的,怎么可能做个参知政事就到头了呢看着陈尧佐,徐平有些为难。按权限他自然可以奏举陈尧佐去主持修河的事,但这样一个七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做这事合适吗更何况河道经过的地方,还隔着一个孟州的李迪,那是比陈尧佐资历更深的存在,两人能不能调整好可是难说。第3章 洞房看着陈尧佐,徐平沉默了一会,展颜笑道:“我初到京西路,与王雍还没交接差事,现在说这些言之过早。等过些日子,我接了京西路漕司,与提刑司和帅司的人都见过,再招河道沿岸的守臣商议,那时再定如何”陈尧佐道:“如此自然是好,到时老夫必亲到洛阳议事”按常规,陈尧佐这种知州不参与一般的民政事务,要商议也是卢革去。不过他自己主动站出来,也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徐平心里是真不愿意这些大人物牵扯到自己的施政当中,不管不行,管了其间的分寸又不好拿捏,一不小心就得罪人。郑州的陈尧佐、孟州的李迪、襄州的张耆,徐平只希望这三人在自己任职京西路的时候,好好享受生活就好,政事都交给通判处置。没想到刚刚一进京西路,陈尧佐就跳了出来,真是让人不省心。最后,陈尧佐向徐平介绍了郑州的僚佐,以及下面各县的知县,再无大事。此时明月高升,到处都笼罩在一片银辉当中,如梦似幻。徐平向陈尧佐告辞,由本州刘都监带着,出了郑州城,回到驿馆里休息。此时还没有正式上任,按规矩徐平要住在驿馆里,当然守不守规矩就看个人了。回到驿馆,秀秀正在灯下拿着一本书看。见到徐平进来,急忙把书放下,上来帮着除了官袍,口中道:“官人身上酒味好大,是有些醉了吗”徐平脱下官袍,取了桌上的一杯茶一口喝下,对秀秀道:“你是什么鼻子,我与陈相公主要谈公事,酒根本就没喝几杯,哪里就醉了对了,你刚才看什么书”“花间集。你不是说要我多读书女孩儿家,自然就读这些,难道还去读经史”徐平笑道:“也莫要小看了花间词,虽然字句柔弱,写的多是闺阁之情,但词令大兴却是从花间词起。你不听填词的人说,花间词最正宗,为词之本色。”秀秀摇摇头:“你说这些,我理会了干什么我只是看着有意思罢了。”徐平靠着桌子想了一会,也确实如此。秀秀看这些不过打发时间解闷,难道还是研究文学发展史啊。只要看得进去,她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呗。在桌子边坐下,徐平看着秀秀替自己整理官袍,打水净面,忙忙碌碌,不由道:“秀秀啊,你现在跟以前的身份不同了,是不是身边找个人来做这些杂事”“什么不同夫人让我在官人身边,不就是做这些事情的能够换个人来,离开京城的时候就让我回家了,何必跟着官人又远程跋涉。”徐平想想,好像秀秀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难道她就这样辛苦一辈子秀秀打了水来,让徐平净了面,又出去烧热水准备洗脚。忙来忙去,诸般做完,夜色已经深了。外面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挂在半天空,涂抹着夜色,整个世界像是都披上银妆一般,看起来格外不同。秀秀收拾罢了,擦了手,对徐平道:“官人,夜色深了,还是早些安歇,明天不知又有什么事做。出门在外,若是起得迟了,招人耻笑。”徐平拉住秀秀的手道:“明天没有什么事,只是下午李阿叔从原武监来看我们。上午我带你看看郑州的风景,离城不远有一座仆射陂,陂旁有一座灵显王庙,极是灵验,我们到那里烧些香烛。听说呼延团练少年时曾拜庙里的灵显王为舅,后来贵显,可见是真能有福报的有灵之神。真宗皇帝的时候,还亲自到那里祭过呢。”秀秀笑着拉自己的手,却被徐平紧紧拽住,笑着道:“都是有事求神明,才到庙里去烧香烛,平时没事,谁去花那些闲钱我们去,求灵显王什么”“你我现在是夫妻,去了自然是求子,还能求什么”秀秀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拉自己的手,满面娇羞。见徐平不放手,气道:“那个仆射陂就在我们庄子的左近,又是什么稀罕地方了什么灵显王,我早就听人说神都拜错了,又有什么灵验的知道拜的人把神主都搞错,那神明还不要气破了肚子”徐平笑道:“管拜的是哪个神主呢,只要灵验就受得香火”仆射陂一带本是北魏仆射李冲的封地,地因他而得名,这庙又是因地得名。不过在五代时期,仆射李冲就讹传为唐朝仆射卫国公李靖,后晋追封李靖为灵显王,这庙也就改名为灵显王庙。真宗西祀回京,经过的时候曾经亲自去祭,祭文也是称颂李靖功德,从此便也就将错就错了。秀秀是本地土著,却还记那庙是拜错了神仙。不过呼延赞不是本地人,因为他的母亲姓李,便就认庙里的神为自己的舅舅,特意前来拜祭。徐平只是找个借口跟秀秀出去走走,哪里管那庙里到底是何路神仙。秀秀力气不足,见徐平拉着自己的手不放,便停下道:“夜深该安歇了,官人只管抓着我的手做什么就是你不困,我却已经困了。”“困了我们就睡。现在做了夫妻,自然就该睡在一起。难道你没有发现,驿馆里只给我们安排了一间房吗而且这房里只有一张床。”秀秀垂着头低声道:“当年我初到你家,还是就是在屋外坐了一夜。没有床睡,我就是再坐一夜又怎么了当年小时候不怕,现在更加不怕”徐平低头看着秀秀,对她道:“当年我们不是夫妻,自然就不睡在一起,你睡在外面是我不知道,第二天不就给你安排住的地方了现在做了夫妻,就要睡在一起的。本来出城之后我们就要在一起,结果白沙镇的时候你回了自己家,害我孤单守了一夜。”“有什么孤单的当年在邕州,官人还不是几年都守过来了”秀秀的声音很小,蚊子哼哼一样,几乎就要听不到。徐平手上一用力,把秀秀抱在怀里,对她低声道:“那时你才多大官人我不守也得守啊。现在不同了,有了你,我为什么还要孤孤单单一个人睡”秀秀的头埋在徐平的怀里,身子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徐平抱着秀秀,看着窗外,对她低声道:“今夜的月色正好,又是晴空万里,本来应该与你一起出去赏月。不过呢,还是早些安歇,做了夫妻还是早生孩子才是正事。”秀秀低低啐了一口:“没个正经,哪里就能早生孩子了”徐平哈哈一笑,怀里搂着秀秀,走进了卧房。郑州的官员,包括驿馆的驿丞在内,只知道徐平带了个小妾赴任,不知道两人还没有圆房,房里也没有布置,还是平常的样子。徐平看了,心中不由有些失望,对怀中的秀秀低声道:“这房里也没个新房的样子,倒是让你受委屈了。”秀秀“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再不说话。两人前前后后,在一起已经有接近十年的时间,本来对对方都熟悉非常。到了这个时候,不知怎么就都有了一些陌生的感觉。到了这个时候好像都变了一个人一样。秀秀的心里百味杂陈,有些欣喜,又有些惶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在人家里做婢妾的,好多都被男主人收过,甚至有的有了身孕之后还被赶出家门。这些秀秀也是知道的,所以她时常暗自庆幸自己遇到了徐平这样的好人。然而,过了今夜,两人的关系就是另一种样子了,秀秀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房里并没有熏香,月光穿过窗子,如同水银泻地,显得有些凄冷。徐平低头问怀里的秀秀:“秀秀,你怎么不说话晚上有风,是有些冷吗”秀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徐平叹口气:“今夜你的样子怎么如此古怪我也猜不透你的心思了。算了,我们到床上去,盖上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