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地道:“讲”“我们管下地方都行括丁法,又设里正乡书手,人都不归我们管了,那我们做什么去”“督办赋税钱粮,审理民事诉讼,杖刑以下你们可以决断,杖刑以上送州县。在其他地方,这可是百里之官的职掌,事务繁难,权责又重。地方上的亲民官,朝廷最是重视,怎么会觉得没事做了。”段方语调平淡,好像在述说着一件本该尽人皆知的事情。黄知县冷笑一声:“上官不用把这些事情说得多了不起,我们哪一个不是做了多少年了还杖刑以上送州县,以前别说杖刑,砍头的罪过我都断了不知多少你们这不就是把我们架起来了吗,那班刁民不能打不能骂,你凭什么收钱粮上来欺我们蛮人不晓得外面的事吗到时候钱粮收不上来,你们肯定要逼到我们头上。我们在座的这些人,要不了几年就得倾家荡产,嘿嘿,到那时候,我们可就是连现在家里的奴仆都不如了”这话出口,一众土官交头接耳,纷纷称是。自邕州行括丁法的消息传出来,他们没少打听外面的事情,尤其是广南东路行过该法的地方。有的土官贪图权势,揽了里正的差事在身上,有头脑灵活手段巧妙的是成了一方之霸,但更多的人被整得家破人亡。里正衙前是重役,内地人人闻之色变,这些边远地区的土人不知道厉害,坑得可是不少。段方也不阻止这些土官,只是道:“你们是官,收不上来钱粮也找不到你们头上,黄知县你想多了”黄知县头一扬:“你敢保证不找我们”“保证什么本官受朝廷委派,治理一方百姓,行朝廷法典,你们虽然在本官治下,也是本官同僚。一样为官,你不想着怎么为朝廷效力,却在这里为自己的几斤粮米斤斤计较黄知县,你成何体统”段方一脸沧桑模样,脸又黑,这一下板起脸来,像个黑脸罗刹一样。黄知县冷哼一声,恨恨地坐下。其他土官面面相觑,虽然心里都不满,却也不敢站出来反对。原太平寨属下的各州峒,除了左州地方偏远,其他都有路直通,或者就在左江边上,没有与官府对抗的本钱。见黄知县碰了一鼻子灰,韦知州阴恻恻地道:“段知县刚上任,就好大的威风徐通判都没说过这种话,你一知县倒是大言不惭”段方看着韦知州,黑着脸道:“韦知州要我怎么样说话”“哼,我凭什么与你说这次怎么不见徐通判”段方道:“通判身上多少大事,是你想见就见的若是觉得我做得不妥,你自可以到提举司前投书,看看通判见不见你”“欺负我们蛮人不识字吗哼,我就找人写了去投”段方冷冷地道:“提举司的衙门就在那里,你尽可以去不过,韦知州我提醒你,这是本官第一次以太平知县的身份招你们来,容你放肆,如果下次再坐着与本官这样说话,我的板子不是放着好看的,是要打人的”“你”韦知州瞪着眼睛,却再也说不出话来。这些土官在地方官前有座位,是徐平开的头,算是法外恩典,但徐平面前可没人坐着想说就说。不管本官如何,土官位在汉官之下,谈话时座位都没有,这是宋朝的规矩。韦知州欺段方新官上任,把这规矩不放在眼里。由于徐平身份的改变,现在的提举司不仅指提举蔗糖务,还兼提举左江道溪峒事,管着这里的蛮人事务。上次徐平跟这些土官讲道理,他们爱理不理,现在他们要来与徐平讲道理,徐平却不见他们了。徐平有自己的事要忙。提举司衙门后边的空地,新建了几座炉窖,原来蔗糖务属下制农具的工匠被招了十几人来,都是经验丰富技术最好的。这些人由孙七郎带着,已经忙了有些日子了,徐平一有空闲就过来。天上一点云彩都没有,火辣辣的太阳下连树都萎靡不振,蝉虫躲在树叶里没命地疯叫,天地间蒸腾的热气躲都无处躲。树荫下,徐平坐在交椅上慢悠悠地喝着茶,看着身前桌子上的地图,心里默默地计算。左江道括丁法的事情暂缓一下不是什么都不做,新招的属于溪峒事提举司的公吏大多都派了出去,在各处草市、要道口、渡口等人流较多的地方建白壁,贴榜文,晓谕地方民众将要实行的括丁法的内容,甚至行新法后每亩地需交的两税数目等都明白条列。与各土官征的赋税相比,官府所定税额是极低的,而且蛮人地区除了土官的家属亲戚,也找不出来个上户,繁重的差役与他们无关。一旦括丁,对于普通的蛮人来说不啻于从地狱到天堂。徐平的想法很简单,趁着必须要拖延一下的时间,让土官和他们的亲信与普通蛮人的矛盾先发酵一下。不说这些普通人在自己动手的时候能帮自己,最少可以保持中立,推行括丁法的阻力就会小得多。研究地图则是考虑打的策略,这种改革想不流血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尽量少流血,速战速决,把负面影响减到最小。一旦地方叛乱拖的时间长了,徐平不在乎,朝廷中可是会有官员让他难看。“官人,装好药了,您再来看一看”正在徐平沉思的时候,孙七郎走上前来,兴奋地搓着手说。徐平起身,也有点兴奋,对孙七郎道:“走”地上是一门小炮,高大全提着火把站在一边,沉默不语。孙七郎走上前拍拍高大全的肩膀:“官人过来了,点火啊”谭虎带了两年个兵士守到徐平身旁,神情紧张。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威力却是大得很,而且站在一边也不安全,上次炸膛就让孙七郞躺了好几天。也就是孙七郞这脾气,差点小命没了都不在乎,好了从床上爬起来还是天天鼓捣。谭虎的职责就是保护长官的安全,可不敢有丝毫马虎。高大全举起手中火把,看看众人,沉声道:“我点了,小心”“快点快点”孙七郎一边叫着,一边歪着身子捂着耳朵,好似点放炮仗的孩子。高大全看向徐平,见徐平点了点头,才把火把凑到药捻上。只听“轰隆”一声,一阵硝烟升起。徐平放下捂耳朵的手,抬头看前方,只见远处立着的一道石墙已经轰然倒塌,露出一人宽的口子。“墙有多远”徐平问孙七郞。孙七郞道:“官人,这次有两百步了,可是厉害”徐平笑了笑:“两百步也不近了,就这样吧,让人造几十座出来。”两百步还比不上这个时代的强弩,孙七郞觉得远,徐平也就笑笑罢了。不过徐平也没想靠这东西跟蛮人打硬仗,只要能轰开石头寨墙就够了。只要寨墙一破,周围还没有能够跟徐平手下的厢军硬抗的蛮人势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火炮的知识徐平实在不熟,山间行军能携带又不能造得过重,也就只能这样。对于自己不熟的东西,徐平与其自己琢磨还不如交给工匠们,在实践中一点点改进就好。这是一门小钢炮,铸钢也做不了大件,只能如此。徐平也想过用铸铁做大一点,然后炉中焖了脱碳,但实在是不好用。邕州交通不便,不能用马驮起来就走的东西终归是中看不中用。至于铜炮,徐平根本就没想,动辄成千上百斤的铜,作为禁品,自己向谁解释传扬出去,被哪个看自己不顺眼的奏上去,受到朝廷处分就划不来了。由于括丁法,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正有人一门心思要找自己把柄呢。看过效果,徐平还是回去看地图,在那上面多花点功夫更划得来。孙七郎拉着高大全,兴奋地看过了还发热的炮管,又去看被炸塌了的石墙,见地上有的石头都被轰碎了,对高大全道:“官人造的这炮好霸道,高大全,你说这要打在人身上会怎样”“还能怎样骨断筋折,一命归天呗。”“我看不止,”孙七郎连连摇头,“多半会被砸成一个大肉饼”跟着过来的谭虎听见孙七郎的话,不由说道:“七哥,官人造炮是来打寨墙的,你怎么老是想着去打人”“能打寨墙,为什么不能打人”孙七郎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在石墙前走来走去。第86章 猛虎入狼群四“阿爹,阿爹,我们可以回家了”大贵一路跑着,一路喊着,奔向大山深处。正在整理竹篓的岑大郎听见声音,站起身来看着大贵一路跑来。到了跟前,岑大郎接过大贵手里的盐巴,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哟。还是等再过些年,你长大了,没人认识再出山吧。”“不是,阿爹,我们真地可以回家了我去买盐巴,看见草市上新立了一块白壁,上面贴了官府的榜。听认识字的人念着说,新立了什么太平县,我们江州也归太平县里管,以后凡是要打人的刑,都要县里去断。阿爹,你虽然没救活小衙内,可也没犯国法啊,县里断案又不会打死我们”岑大郎摇摇头:“你听谁说的这些鬼话,我们蛮人千百年来都是归头人管,头人说是要你死怎么还活得了”大贵道:“可那是官府的榜文,难不成官府还会骗人”“这世上哪个不会骗人何况在那些人眼里,我们只是牛马,哪里算得上人哟。天色不好,我们还是快些回去,下雨就来不及收那些玉米了。”岑大郎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大贵的手,向大山深处走去。岑大郎原来是江州韦知州家里的家丁,从小聪明伶俐,从游方郎中手里学了一手治外伤的本事,自己又肯钻研,慢慢混出了名气。凭着这手本事,岑大郎颇受江知州重用,日子也过得顺风顺水。年纪到了,江州甚至做主给他娶了一个浑家,同样是韦家的家奴,婚后生下儿子大贵。至到两年前,韦知州的儿子小衙内在外玩时不慎被毒蛇咬伤,又摔断了腿,韦知州让岑大郎医治。当时好巧不巧缺了一味药,岑大郎便出外采药,让小衙内先忍一忍。等他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浑家正被吊起来打,一问才知道小衙内忍不住疼痛,大喊大叫。韦知州心痛儿子,便怪岑大郎出去采药太慢,把他的浑家打了给儿子出气。作为家丁,命都是主人家的,岑大郎虽然心里不满,也只好忍住心里的怨气,给小衙内治病。不成想这边治着小衙内的伤,那边韦知州还不让打岑大郎浑家的人住手,这边伤没治好,那边先把人打死了。奴仆的命就不是命了岑大郎浑家的命没有了,小衙内的伤哪里还能够治好岑大郎找个借口第二天再换药,连夜带着儿子逃进了大山。没几天小衙内一命呜呼,韦知州怪到岑大郎头上,知会周围各土官,出五十贯赏钱捉拿岑大郎,誓要把他扒皮抽筋,给儿子报仇。这两年来,岑大郎一直住在深山里不敢见人,连买盐巴这些生活必需品也让儿子用山里的猎物去换。今天儿子回来说可以回家,韦知州不敢打死自己父子了,这不是笑话吗千百年来大山里的规矩,主人家发了话,什么时候改过让你死就得死,各家土官连在一起,你跑都没地方跑。以前不是没人向山里跑,但大多坚持不了多少时间,终究最后是死路一条。这两年不同了,徐平带过来的玉米和红薯在蛮人中渐渐传开,这两样作物就是专门为山里的人准备的。玉米不择地势,随便一小块地种下就能长,哪怕是只种一棵两棵,收了又耐储存,可作为主粮作物。红薯同样对地势没什么要求,虽然不耐储存,但生长期短,可以作救荒作物,不至于遇上天灾一年没吃的。随着这两种作物在邕州地区传开,这两年各土官治下的逃丁越来越多,土官们早就对徐平腹诽不断。麻烦的是开荒要烧山,且肥力留存不住,三五年的时间地就不能种东西了,必须换地方。不过现在时间还短,土人们感沉不出来。山里虽然也能生存,自己倒是无所谓了,但儿子将来怎么办就是过几年出去没人认识了,无房无地,难不成再进大户家里做家丁一代为奴,代代为奴,再无出头之日,岑大郎实不想大贵再走上自己的老路。儿子一路上念叨的那个括丁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难不成大山里的天真要变了岑大郎虽不敢相信,心底却升起了一种渴望。韦知州早就忘了岑大郎这个人了,现在他有更麻烦的事。虽然太平县里没有说“括丁法”具体何时施行,地方上却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只要有蛮人聚着聊天,十之就是在谈这个事情。看看到了收秋粮的时候,今年却死活都收不上来。上门去要,往年那些见了进村的田子甲如同老鼠见了猫的提陀百姓,都学着挺起腰板来,说自己是朝廷编户,拒不缴纳。如果动手打人逮人,他们有人也学会去县里告官了。最可恨的就是段方,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