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髻微乱,卷着裤腿,左手提着一条大鱼,右手拎着一对竹鸡,正兴奋地看着自己。徐平满脸喜色迅速褪了下去,上下打量孙七郎,口中道:“我从万里之外把你叫到这里,就是让你来干这个的”旁边黄天彪憨乎乎地道:“通判说哪里话,这位七郎可是不得了,他的种种手段我可佩服得紧。自他来到这里,我们野味不断,天天换花样”高大全急忙拉住黄天彪,上来向徐平行礼:“官人休怒,自七郎到了这里便一心修那台造纸的机器,饭也吃不下。自从前天把机器修好,黄县尉才带着七郎出去散散心,正事可是一点都没耽搁。”徐平的脸色才缓和下来,问孙七郎:“修好了”“修好了――”孙七郎看看自己,确实有些不雅观,不好意思地回答。“快去换换衣服,成什么体统远道来了,总是要庆祝一下。”孙七郎出了口气,急忙把手里的野物交到黄天彪手里,拉着高大全回住处换衣服。他们两个多年交情,离乡万里更是亲密,在一起住着。离了徐平视线,孙七郎才叹了口气:“还是官人好说话。”高大全奇道:“七郎怎么这么说”“高大全,你是不知道,自从你们走了,我们都在夫人管下,那种日子,唉,总有一天你也会尝到。”“夫人不是一向都和善吗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清楚啊”听了孙七郎的话,高大全心里也打起了突突。不过林素娘又不是突然嫁进徐家的,一向都和和气气,不像是苛待下人的样子啊。孙七郎急忙道:“我可没说夫人不和善,你可不要乱传嘴不过夫人和气是和气,规矩可比官人严得多了,我这种脾气,不讨夫人喜欢。说起来,夫人给所有人涨了工钱,有功的赏,有错的罚,丝毫不马虎。官人在的时候,只要大局不违了官人的意思,平时有点小错官人就当看不见,自由自在,多好”高大全听到这里才出了口气:“那是你自己不出息,身上的毛病比谁都多,来之前官人还说你性子跳脱呢只是做事情能够沉下心来,这点我比不上你。不过说起守规矩,我可比你强得多了。”孙七郎直叹气:“可不是,人还真要看性子合不合得来。我不讨夫人的欢心,吕松可在夫人的手里发了迹,年前已经升到主管了。”“那徐昌呢”孙七郎摇头:“他们夫妇到底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夫人怎么也要给几分面子,年前两口子被打发到白沙镇守酒楼去了。现在整个田庄里,都是夫人一个人说了算,吕松夫妇最当红,还有一个宋老栓,也有头脸了。”想起那处田庄自己奋斗了好几年,跟着徐平一手发展起来的,高大全听到这些心里有失落落的,随口问道:“那现在田庄比以前如何”“越发红火了,只是不像比前那么有生气,我住的有些不开心。”林素娘的性子外柔内刚,远不如徐平随和,这一点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隐隐约约早有感觉,只是事情到了头上还是不适应。高大全也跟着叹了口气,想起以前徐平管着,一帮兄弟日子过得天天无忧无虑,忙也好闲也好,徐平都不会让他们心里不舒服。女人当家,果然没有男人那么大气,总是会给你找点小别扭。拍拍孙七郎的肩膀,高大全道:“七郎,既然出来了,就还是跟着官人好好干吧,不要闹得把你一脚踢回去。官人跟我说了,随着在外地做上两任,无论如何也要保举我个出身。官人的性子,也不会亏待了你。”“那可是,知道官人唤我过来,这一路上千万里,我恨不得一下就飞到这里,感觉自己就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唉,什么时候徐昌也过来,我们老兄弟聚在一起,还像以前开开心心多好”“徐昌跟我们不一样,有老夫人在,不会亏待了他,也不会让他乱跑。再说他是成了家的人,不像我们无拘无束。”听了孙七郎说起现在田庄的事,高大全也觉得心里有些不自在,突然觉得当时徐平带自己出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虽然孙七郎的遭遇根子上还是因为他的性子不踏实,但兄弟间没了以前的趣味也是一定的,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开心。虽然他们都是雇在徐家,大不了离开换东家,但基本可以肯定只会越换越差,即使是林素娘,跟别人比起来对下人也算好的,这就无耐了。这一带的山是十万大山的余脉,山并不高,也不险峻,但接近一半都是石山,遍布石灰岩,土地贫瘠,溶洞众多,地下河错综复杂。暗无天日的地下河水中往往出产一些珍稀物种,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比如今天黄天彪带着孙七郎去捉的那条大鱼,称为油鱼,就是这里溶洞特产,身体含油,味道鲜美。孙七郎换了衣服出来,把那条油鱼烧了,大家便聚在一起为他接风。虽然他来了好几天了,但徐平不在,总是不踏实,自今天过了,才算是正式成了徐平在邕州的贴身随从。竹鸡的味道也好,不过还没来得及煮了吃,就被秀秀看见,要走养着玩去了。她自己在后院有个小院子,养着各种鸟儿小动物,当宝贝一样不让人动。趁着春光明媚,众人在院子里摆下筵席,刚刚要吃喝,一个兵士进来禀报,如和县令段方寻了过来。大家都已经熟识,也不需要回避,徐平让兵士唤他进来。与天气一般,段方的脸上满面春风,进了院子,先向徐平行礼,声音微微有些激动:“下官段方,谢通判抬举。刚刚朝廷旨意下来,已经改了京官。本州本县考绩优等,知州、通判和下官都升一阶,曹知州由文思使迁西作坊使,通判迁著作佐郎,下官则已经是太常寺奉礼郎了。”这种小打小闹的升迁都是随着朝廷的文书由驿路下发到地方,他们还没到特旨升迁的那个级别。这些日子徐平不在,段方和曹克明早已经知道了,听说徐平回来,段方急巴巴地过来道喜。段方升京官是徐平联络人保举的,出了事要负连带责任,段方必须过来表示自己心意。说起来这次升迁段方最占便宜,本来他是自从八品的防御推官改从九品的最低一等京官,跟着升了一级,成了正九品的奉礼郎了。品级上看起来是降了半级,但选人改京官的好处岂是半级能比的,即使正俸稍有降低,可是各种补贴却多了不少,更不要说远大的政治前途。成京官之后,段方哪怕只是平平常常地混资历,以他的年龄,必然能够做到知州一级地方大员,就这一点,他的那些同僚选人就必须高看他一眼。第33章 家信岭南的夜与中原一般的宁静,除了窗外不时传来微风的沙沙声,更有许多不知名的虫豸,鸣叫不休,多了一分生气。徐平坐在桌前,紧靠着窗,借着窗吹外来的丝丝凉风,就着明亮的烛光读着孙七郎带来的林素娘的家信。信里面娓娓述说着田庄的变化,种了多少水稻,种了多少麦子,种了多少牧草,养了多少牛羊。一些人事的变动,除了孙七郎来跟着徐平,白沙镇酒楼的谭主管去了京城,徐昌夫妇去接了酒楼。信的最后,林素娘除了向徐平报告各位老人的平安,还告诉他,女儿盼盼已经学会说话了,不时也会咿咿呀呀地问阿爹在哪里。这信徐平看了又看,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为人父的喜悦像是在心里灌了蜜糖一样,又带着些许遗憾。等自己两任地方官做完,回到京城的时候,女儿都会跑了,很可能那时两人才能第一次见面。同年进士里,徐平并不是第一个升官的,状元王尧臣湖州通判任官一年便代表他们这一届进士回京向皇帝述职,一样升为著作佐郎,改为值集贤院。从此之后跟在皇帝身边,带上了馆职。有进士出身和带馆职都能超资迁转,王尧臣同时身兼这两项荣耀,已经把他们这些同年远远抛在了后面。这就是状元的殊荣,同届进士的天然领袖,只要不像胡旦那样作死,很长时间里王尧臣都将站在他们这一届进士的最前面,引领大家在仕途上前进。其他人中,甚至连任知县的文彦博都迁了一官,徐平也只是没被这些人拉下而已。只有包拯因为父母年迈,审官院实在无法满足他的要求,改了两次官他都嫌离家太远,干脆没有出仕在家奉养父母。包拯的这待遇羡慕得徐平口水都快流出来,他也不想跑出千万里来岭南受罪,老实在家守着父母老婆孩子多好,小日子有滋有味,耐何他没人家包拯的人脉。徐平出身平凡,朝里也没个人照应,升官全都靠实打实的政绩,弄不出任何花头。升迁速度能够赶上那帮仕宦子弟,别人眼里已是了不起地能干了。另一边的小院里,秀秀和刘小妹坐在院子里,吹着凉风,看着各种小动物和鸟儿闹来闹去。秀秀读读苏儿来的信,便向刘小妹讲起京城的富丽繁华,每天街上的人向大河一样川流不息,哪里有卖糖人的,哪里有卖玩具的,全城里有多少处瓦子,每个瓦子多么多么地大,里面各种各样好玩好看好听的。刘小妹像在听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连邕州城都没去过,那个比邕州城还要大上无数倍,天下第一繁华的京城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生活平平淡淡,看起来无色透明,人的眼睛却是三棱镜,无色的生活通过人的眼睛印进心灵里,就折射出缤纷的色彩。离徐平驻地不远一处向阳的地方,茂密的竹林边建了两个巨大的池子,里面都是洁白的纸浆。一个池子里是麻杆所制,另一个池子却是由蔗渣制成。竹林旁的阴影里,孙七郎和高大全调试着那台造纸机,口中道:“官人,我就是想不明白,这纸浆明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要分成两个池子”徐平弯腰看着他们,口中道:“不同的纸浆造出来的纸不一样,互相掺多少造出来的纸又不一样,就跟抓药差不多,这是配方,配方明白吗”孙七郎直摇头,他总是觉得徐平这说法有点玄乎,那明明就是一样的。不远的地方,谭虎带着两个兵士在烧着一个炉子,热气通过陶管引到造纸机的烘干辊里,直接把纸烘干,出来的就是成品纸,不需要再晒干了。“好了,好了谭节级你再叫几个人来,从池子里向这里面舀纸浆,纸浆可不能断了,一断出来的纸就不成捆”听见孙七郎的话,谭虎答应一声,转头高喝,竹林后边转过来五个兵士,听了谭虎的吩咐,一人拿了一个大铁桶,齐刷刷地站到了池子边。他们手里的铁桶算是徐平最近的杰作,千思万想,才想起了这个在薄铁板上热浸镀锡的办法,就是他前世的所谓马口铁,大量用来制作罐头。锡的熔点低,铁板在熔融的锡液里可以形成稳固的镀层,耐腐蚀、可以用锡焊接,而且亮闪闪地还美观,有了这技术,廉价的铁就可以大量地代替锡铜制品。让高大全握住摇把,孙七郎仔细吩咐:“你的力道可要均匀,不快不慢,尤其是不能中间停了,千万记住”高大全一一答应,孙七郎才对那边站着的五个兵士道:“你们舀纸浆来,记着一个跟着一个,慢慢来就好,一切听我吩咐”众兵士一起答应,孙七郎才道声开始。第一桶纸浆倒进机器的池子里,高大全把机器不紧不慢地摇了起来。输送带带着纸浆进到两个辊子中间,压成薄薄的一层,转到平了之后又经过几组辊子,纸张成形才经过最后烘干的辊子,到最后面卷起来。徐平在机器后面,摸着微微发烫的纸卷,检查纸的成色。虽然不是尽善尽美,比以前手工抄的纸张已经好得太多,厚薄均匀,颜色洁白。直到五大卷纸制好,才好机器里的纸浆清洗干净,换成另一个池子里的蔗渣纸浆。两相比较,麻制的纸浆更结实一些,这是因为天然纤维长的缘故。又制了三卷纸,徐平让三个兵士过来抱了,跟自己回住处去。吩咐孙七郎和高大全,继续在这里试,两种纸浆搀起来,分成不同的比例看看效果如何。现在制出来的是毛纸,表面粗糙,并不适合于直接印刷或写字,需要再经过一道碾压的过程。除了碾压之外,还要有一道防止墨水渗开的工序,这个年代最流行的是上蜡之后压制,徐平则用后世的淀粉加白染料比如石灰等来完成这道工序。整个工序都完成之后,就是比较高档的印刷用纸了,印出的书籍肯定能成为这个时代的精品。至于徐平前世大量用于普通书籍印刷的新闻纸,由于是机械制浆,并不去除里面的木质素,精细研磨技术是这个时代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徐平现在所制的纸张实际上在他前世是高档纸,虽然质量远远不如,成本却降不下来。回到住处,东边有一间厢房早已空了出来,里面摆开长长的几案,碾压的辊子装在案子的一头,案子旁边有装浆糊的大桶和石灰石粉,几把大棕刷子插在里面。几个调来做这活计的妇人正坐着聊天,见到徐平进来,慌忙起来行礼。让兵士把整卷的纸放在长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