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一下秀秀。听见脚步声,秀秀抬起头来,正与徐平四目相望。她的眼中闪着泪花,那眼泪不是流出来,是从眼里迸出来,她又逼回眼睛里去,残存在外面映着阳光闪闪发亮。徐平一个箭步上去,把洪婆婆手里的藤条夺了下来。蹲下身子,徐平轻轻问秀秀:“怎么回事你回家是我答应的,谁敢来找你麻烦”秀秀轻轻摇了摇头,强忍着眼泪不掉下来,对徐平道:“官人,我家里是穷,可我从来没有起意从这里偷什么西。”洪婆婆在一边只是冷笑。徐平拍拍秀秀的肩头:“没事,你先起来。”秀秀却是不敢,只是跪在那里摇头,嘴角倔强得抿着。徐平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洪婆婆,眼里已经带了杀气。洪婆婆冷笑道:“大郎对身边的下人好,这谁也管不了。不过下人有下人的规矩,夫人吩咐我在这里管庄,自要尽心看好这帮下人,才对得起夫人的恩典。这个小丫头被我人赃俱获,自要受罚,大郎就不要蛮缠了。”徐平冷声道:“什么赃”洪婆婆道:“这小丫头回家的时候,不小的包袱抱回家去,许多庄客都是看见的了。回来她自己也认了,有两个四五斤重的糯米粽子带回去。大郎,不当家不知盐米贵,四五斤糯米好多钱呢里面又有肉,这可不是小事”徐平被气得笑出来:“那是我让秀秀带回去孝敬爹娘的,我院里的事情,要你个老太婆来说三道四”洪婆婆冷着脸:“这宅院里的东西,夫人可是说的明白,都是我来管。大郎在家里对这小丫头如何好我管不着,带出去不跟我说,那就明明白白是偷了。这理就在这里,说到天上去我也不怕”徐平的意识里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火气上来,登时就要发作。正在这时,一个庄客喊了一声:“林秀才来了”庄客让开,林文思从外面走了进来。不要说林文思是徐平岳丈,就是他乡贡的身份也要给面子,徐平便住了口,只是看着他。林文思看了看场中的徐平和洪婆婆,又看看跪在地上的秀秀,沉声道:“有什么大事吵吵嚷嚷,幸亏没个左邻右舍,不然岂不被笑话”洪婆婆道:“见过秀才。这小丫头仗着主人宠爱,从这家里带东西出去。宅里这么多人,若都是这个样子,那还得了徐家就是有金山银山,这个一点那个一点,要不了多久也要被搬空若不罚她,别人就要有样学样”徐平道:“先说好了,那两个粽子是我给秀秀,可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不要扯着虎皮当大旗,有什么话只管跟我说”林文思看着徐平,沉声道:“你也是个读书人,随着我这么多年,基本的道理也不明白你给她的怎么了奴仆无私财,她人都是徐家的,更何况那些外物不告而取是为偷,狡辩什么读书人就要明白事理,占住一个理字,走遍天下都不怕再过几年,你也要成丁立户,还只是一味犯浑”徐平被这一句话噎住,脸色通红,青筋就暴了出来。林文思也不理她,转身对洪婆婆道:“你为主做事,自是应该忠心。既然是人赃俱获,那就一根索子捆了去见官都是一体良民,谁给的你权力私设刑堂国家法令,动私刑是天大的罪过,官府追究下来,别说你一个管院的婆婆,就连徐家也牵连不小愚不可及”洪婆婆见林文思对自己发火,心中已是慌了,至于那些道理,又岂是她这样一个妇人能想明白的嗫嚅道:“不过是两个粽子,如何能把这丫头绑到衙门里去知县相公还不把我乱棒打出来难道就不罚了”林文思道:“就是要罚,是你这样罚的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一般是爹娘生养,若不是活不下去,哪个会典儿卖女你如何下得去手她这般年纪,被卖到徐家来,怕的就是主人动不动打骂,一举一动都要小心,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走错了一步路。正是孩子时候,纵有些小错,只管说与她知道就好了,何必这样,伤人身体,辱人名声”这一番话说下来,各打五十大板,再没人吭声。就连徐平,在心里总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可又说不出来,只好憋住。难道这就是读书人的威力。林文思看看四周,道:“都散了吧,各做各的事去,聚在这里成什么体统徐平,你把秀秀带回去。”说完,也不多留,举步就出了院门。众庄客看事情已经结束,纷纷散去。徐平把秀秀扶起来,叫住徐昌。转身看着洪婆婆,一字一顿地道:“徐昌,把洪婆婆送回我母亲那里去,你亲自看着送到。跟母亲说,若是再把这婆子差回来,我就乱棒打死,把尸体送还给她莫谓我言之不预”说完,扶着秀秀回了自己小院。徐昌怔在那里。这个样子蛮不讲理的徐平,他不是没见到过,但那都是以前好久的事了,最近徐平的形象比那个经常犯浑的纨绔好了很多。今天突然又来这一出,让徐昌很不习惯。但他不可怠慢,徐平说要把洪婆婆乱棒打死,那就真可能做出来,天蹋下来都不管。转身对洪婆婆苦笑道:“姐姐,你也听见大郎的话了,大郎发起狠来,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谁都拦不住你也别使为难,找辆车儿,我送你到镇上去,你有什么委屈去跟夫人说,只有夫人能治住他。”洪婆婆恶狠狠地看着徐平的背影。这个小畜牲自她重新进了徐家就看着不顺眼,本来想今天抓住他身边婢女的把柄,好好羞辱他一顿,却没想到最后弄成这样的后果。主人夫妇把这家伙看成是心尖肉,硬拗她是拗不过他的,好在事情的起因有理有据,夫人说不出什么来,就是为知以后会如何了。徐平扶着秀秀回到小院,找个凳子让她坐,打了水来让她洗脸。秀秀的眼泪已经干了,一直沉默不说话。看着秀秀洗脸,徐平小声问她:“身上痛不痛”秀秀摇摇头:“我们贫苦人家的孩儿,这点不算什么。”徐平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秀秀洗完了脸坐在那里发呆。发了一会呆,秀秀突然问:“官人,秀秀真的是贼吗”徐平忙道:“不是怎么会是那本就是你的东西还记得吗,我还要给你礼物,你还不要呢”秀秀长长叹了一口气:“然而林秀才也说我是。他是读书人,他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我活了这么大,从没做过让人背后指点的事啊”徐平道:“读书人怎么了读书人说的话也不是天理秀秀,你别往心里去,人活在世上,能做到问心无愧就好。”秀秀转身看着徐平:“读书人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他们读了那么圣贤书,官人你却连发解试都没去考过,只是安慰我罢了。被人指点着说是贼,又怎么问心无愧。”徐平看着秀秀,她的面容沉静,好像真地把这事情想通了一样,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坐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地面,好大一会,秀秀突然转身看着徐平:“官人,我真地好委屈我只是心疼弟弟,给他带点好吃的罢了”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第18章 徐昌定亲送了洪婆婆去镇里,徐昌回来便躲进自己屋里,谁也不见,也不知道张三娘骂了他什么。张三娘的反应也很快速,第二天就到了庄里来。依然是刘小乙赶着牛车,车上除了张三娘,还有她的贴身婢女迎儿。进了庄里,张三娘先狠狠瞪了一眼迎上来的儿子徐平,看得徐平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道老娘要怎样找自己的麻烦。见礼罢了,张三娘居中坐下,迎儿一边站着。张三娘道:“洪婆婆前些年丧了丈夫,中年守寡,性子偏狭了些。这回事情,是她小题大做了,闹得家宅不宁。我把她招回去,只在我身边使唤,秀秀的事情,大家都忘了吧。大郎――”徐平急忙应声上前。张三娘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叹了一口气,终于也没在众人面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那个丫头是你身边的人,这回受了委屈,你多宽解几句。再让人给她做身新衣裳,就当我徐家给她赔个不是了。昨天下午我在镇上见过她娘,任家嫂子对我说了不少好话,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这回事情终究是我们家里做得过了,街坊邻居面上也不好看,你说给她听,不要在心里留下疙瘩。”徐平没想到母亲竟然如此通晓世情,急忙答应下来。在他的印象里,这帮地主老财对下人就没个好的,哪会这么轻松认错。张三娘心里却只是叹气,她不这样做又能如何昨天秀秀的母亲一见她的面就跪下了,一直说自己女儿不懂事,让她包涵。都是街坊邻居,别说人心一般是肉长的,她也不是狠毒人,就是昨邻右舍的眼光都让她脸上火辣辣的。徐家离乡多年,回到这里可以说是无根无底,怎么敢弄得人人喊打吩咐过了徐平,张三娘又道:“这处宅子里,上上下下也有几十口人,不能没个人管着。迎儿是我身边人,也有好几年了,各方面都靠得住。自今天以后,她便代替洪婆婆,管着院子里的事,你们所有人以后都仔细着。”迎儿还不满二十岁,满脸通红,在众人面前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张三娘摇了摇头,身边也没个人了,只好将就,让众人散了。见徐平转身,道:“大郎,还有徐昌,你们两个留下来。”说完起身,带着迎儿进了书房。这里是庄院的正屋,一直都是给徐正和张三娘夫妇空在这里,平时自然有人打扫。这是家主的权威,别人冒犯不得,徐平自己也是住在偏院里。在书房里坐好,看着跟进来的徐平和徐昌,张三娘道:“这里没有外人了,有几句体己的话说给你们听。”先对着徐平:“大郎,你这动不动就犯浑的性子什么时候才改那么多人面前,你是怎么对洪婆婆说话有什么事,我们是亲娘儿两个,你先对我说了,难道什么时候我倔着你不成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娘”徐平讪讪地道:“我已经改了很多了。”张三娘只是叹气:“尤其是昨天,把林秀才惊动了过来。他是我的亲家,你的岳丈,你知不知道这份交情多么难得他一个读书人,本来就不怎么瞧得上我们这种经纪人家,又把家里丑事摊在他面前,他心里怎么想大郎啊,你也随着林秀才读了好多年书了,都读到哪里去了一点不明白事理我还指望什么时候你给我挣个诰命,这个样子,等白了头也没个盼头以后庄里的事情你少掺和,老老实实去读书”徐平一惊,他的乐趣就在整治田地上,读书有什么意思他前世都读了一二十年了,实在读得够多了。想了一会,徐平郑重对张三娘道:“母亲让我一心读书,实不相瞒,那样我也就读不下去了。若是两边顾着,我也还能读。我向你保证,这一年绝不偷奸耍滑,在书堂里就好好念念书,外面却又由我。一年之后,我也就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材料,能不能参加科举挣来官身,那时候自有说法。”张三娘听罢,笑着对徐昌和迎儿道:“你们听到没有,一年之后就能认清自个,大郎可是读了好多年了说这种话哄我,你们信不信”徐昌道:“小的信。大郎这些日子是慢慢收心了,比不得从前。”张三娘奇道:“你也这样说家里老汉也有这意思,我就是觉得自己儿子也没变多少,还是那个惫懒样子不过都管你跟大郎呆在一起的时候多,想来不是乱说的。既然这样,我就再给你一年时间。不过说好了,为娘的可不管你是不是那块材料,一年之后告诉我的只是哪年能够高中,别说自己读来读不来这种废话。给我挣个诰命在身,与亲家相见也有面子,百年之后到地下去,见了祖宗面上有光。我只有这一个孩儿,什么事情都着落在你身上”有一年的时间也是好的,徐平知趣的不再说话,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与徐平说完,张三娘才对徐昌道:“徐昌,你到我家几年了”徐昌见张三娘问得认真,忙敛容答道:“回主母,徐昌幼时入门,已经二十六年了。”张三娘点点头:“二十六年,一转眼就过去了。我记得那年父亲把你抱回来,还只是刚刚学会走路的样子,也不知生在哪年哪月。”徐昌道:“幸亏先主人收留,徐昌才免冻饿而死,入门的日子就是我的生日,徐昌只过了二十六个生日。”张三娘道:“说起来,你现在也差不多是三十岁的人了。自从我父亲去世以后,家里常常忽略了你。人说三十而立,你该要成个家了。”徐昌忙道:“主母怎么说这种话我吃在徐家住在徐家,这些年来别说冻饿之苦,半点委屈也没受过,这就是天大的福分了。